劉毅


藝術:喚醒人們參與的本能
就像原始人類開始在洞穴上畫畫,小孩兒天然地喜歡涂鴉、嬉鬧那樣,人類總有一些與生俱來的本能沖動。我們可以自發地調動身體,有著情感表達的原始欲望,需要的往往只是一個恰當、合適、可被激發的環境或氛圍。在人類被馴化成長的過程中,這些沖動本能地日趨衰弱,秩序和規范取而代之主宰著我們的精神世界。作為心智健全的社會人這當然非常重要,但不可忽視的是,我們自身那些原始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也已經大打折扣。
藝術,恰恰是創造力的開端。在我看來,藝術不僅是藝術家對創造力的探索與呈現,更重要的,我希望藝術作品能夠成為喚醒觀眾創造力的引線,通過激發他們的生活經驗,使他們本能地參與其中。當觀眾不再是單純的“觀看者”,他們把自己的身體和行為活動變成作品部分的那一刻,在藝術家提供的這個有限“舞臺”上,無論能量大小,人們自我精神的對話已然發生。而這也是當今公共藝術與傳統“觀賞性”藝術的重要區別。因此,我將公共藝術看作“劇場”,一件作品就像一個劇場,演員的表演是舞臺存在的意義,公眾本能的參與以及由此引發的精神對話才是藝術作品真正的價值所在。這個“劇場”既是人們原始本能的引爆點,開啟心智與情感的碰撞,又等待著公眾上演一場日常的演出,借由公眾的參與,作品才得以完成,最終實現它們存在的意義。
比如當你遇到一個秋干,自然而然地就想參與其中。蕩秋干是人在孩提時代就具有的身體經驗和行為記憶,根本不需要太多知識儲備,就可以很自然地參與進去,所以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它讓孤立靜存的藝術作品瞬間變成了一個開放式的舞臺,只要你來,就有屬于自己的表演。但藝術創作終究不是隨意的嬉戲,至于怎么表演,背后其實暗藏著藝術家的設計與“陰謀””。于是就有了2016年的《嘿!人類》(Hey,Human)這件裝置。《創造亞當》是西斯廷天頂畫中最動人心弦的一幕,描繪了上帝將手指伸向亞當,創造人類第一個生命的故事。當人類坐上秋干,“亞當”和“上帝”的手亮起,隨之擺動……以一種幽默玩笑的方式,回應著有關人類誕生的故事。并且,秋干靜止的時候就是一件靜默的裝置,用的時候它才有意思,也迎來了作品意義生成的時刻。這就是合作,公共藝術也是一種與公眾合作機制的建立,至于以何種方式讓它們合作,合作后帶來什么樣的效果,則是藝術家創造力的體現了。
互動:藝術家的隱退和公眾的登場
關于“互動”,現在有很多作品都在借用這個話題,以此吸引觀眾的注目。藝術界能夠有意識地結合新技術前端、朝多元化發展是很好的。但難道互動只意味著一種人機結合的方式嗎?用高科技、新媒介的炫目效果吸引觀眾注意的目光,使他們出于好奇心而被迫學習操練這些媒介設備的時候,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震撼人們的心靈,讓他們釋放真實的自我,產生深度的共鳴效果呢?
我希望藝術作品的“互動”,不僅停留在吸引觀眾參與進來這樣的表層含義上,更不是因為使用了一些獨特新奇的技術,令觀眾驚異于作品的媒介,卻在和作品互動之后,依然產生“這是一件很酷的藝術品”“這是藝術家的藝術”“藝術離公眾很遠”諸如此類的想法,與藝術仍然有著一層隔膜的心態。也許公共藝術應該是一種存在于人們生活的、自然而然地喚醒人心智的藝術方式。
因此,我嘗試對公共藝術作品創作概念建立一個公式:“藝術家+公眾=一場日常的演出”。隨著藝術工作的深入,這個公式中的藝術家的部分比例會在作品完成的過程當中漸漸削減,到最后可能公眾是99%,藝術家就已經完全隱退了,剩下的就是一件和公眾沒有距離感的作品,只有公眾參與進來了,建立了聯系與溝通,作品才算走向完成。公眾所帶來的公共現場是持續變化的,有的超出了藝術家原先的設定與想象,產生不一樣的結果,這很迷人。至于如何削減作品與公眾的陌生感,使公眾能夠自然而然地參與進來,則是藝術家的工作和智慧。借用人們共同的身體經驗和行為記憶,可以是一種有效的創作路徑,比如:大多數的孩子喜歡鉆洞,這或許就是一種身體本能的沖動。人們日常生活中離不開家具的使用,各種行為動作已經變成了我們的身體記憶,顯得再尋常不過。正是這些看似尋常的日常行為,成為我創作的靈感來源。
用實木和感溫變色材料制作的這套《痕跡》(Traces)桌椅,從外觀上就是一套普通的家具,不同的是人除了使用其功能之外,還能感受到桌椅對人的行為“反應”。人的坐、靠、倚、扶、拉、推、趴等動作,加上其他熱溫物體的放置,都能使平靜且失真的紫色表面帶來一些變化:家具表面會隨著溫度的不斷提升從紫色變為木質的自然紋理,溫度下降后又回到原來的紫色。正是在這個靜默的變色過程中,誘導人去關注生活中不經意的一些痕跡,尋求情感的慰藉,刺激麻木的神經。還有一件《種子星球》的作品也與此有關。有人說孩子是一張白紙,我不這樣認為。我所看到的孩子是最豐富的,他們與生俱來有著充沛的體力與精力、強大的好奇心,他們編譯著自己與世界的“代碼”,建立著自己與未來的“鏈接”。當我將直徑15米的圓形星球降落在草地上,給予它表面一些大大小小的洞,星球內有些能夠攀爬的設施,孩子們立刻在里面盡情地玩耍,在你告訴和邀請他們畫畫時,他們爆發的能量變得非常強大。當藝術脫去宏大主題、沉思靜觀的外衣之后,這種平易近人、自然而然的存在方式或許正是對我們當代生活的一種積極的回應。
由于自身身體的殘疾和缺失,讓我更加希望與人交流、溝通。其實,“身體和身體經驗是我很關注的內容,在早年創作起步階段,就已經不自覺地把身體當作媒介或主題使用了。2000年我在上海工藝美校讀書時,和朋友一起做了一件行為藝術。當時是在校園的操場上,那時也不知道阿布拉莫維奇這樣的藝術家,就是一種發自內心、非常原始的沖動,我們邀請觀眾參與創作,在我們身上作畫,或許用身體去表達就是人類最原始的心理訴求。稍后創作的攝影《伙伴細胞》《肖像》、裝置《母體誕生》《你看我我看你》和2009年的行為藝術《與獅子比健美》以及近期的《通》《一塊布24個人》等都和“身體”有關,有的是關注自我身體,有的是利用觀眾的身體與行為,還有的是建立作品、觀眾與我三者之間的行為關聯。
互動背后的策略——對公眾的設計
我的工作方向很多,既畫畫、做雕塑和大型公共裝置,也做家具產品設計、空間與平面設計、新媒體影像、行為表演,還策劃組織藝術活動和展覽,這就使得我的作品面貌變得非常多樣,似乎沒有一種固定的所謂“風格”可以追蹤和界定。或許與我設計的專業學習背景有關,從平面設計、多媒體設計到產品設計,這些學習都成為我在創造性工作中的輔助與手段,給了我很大幫助,也促成了跨媒介創作的狀態——從平面到立體、從二維到三維、從實體到虛擬,所有的載體形式都可以成為創作的手段和藝術的呈現方式。另一方面,“設計”的思維邏輯也讓我在公共藝術創作過程中能夠自發地轉換角色,不只把創作當成是我個人的思想表達,更直接的是站在公眾的立場上去思考問題。將公共藝術的“在地性”問題,轉化為“對現場公眾設計”的策略。
2015年在德國漢堡做的空間繪畫與行為表演作品《斯滕貝格之歌》(The Song of St?rtebecker),就是“對公眾設計”的策略產物。作為一個外國人,我希望通過作品與德國當地的民眾產生交流,確保作品盡可能地在一個開放的知識環境中發生意義,而不是帶去一件他們非常陌生、需要更多的知識信息才能理解的作品,那樣觀眾就很容易溜走。人對完全陌生的事物多少會抱有抗拒的心態,而一個親切開放的藝術姿態則是引導公眾進入作品深處的關鍵要素。,
在經過調研和一系列設想之后,選擇了當地一個中世紀時期的海盜克勞斯·斯滕貝格(Klaus St?rtebecker)形象作為創作對象。這位俠盜在當地非常知名,受到眾多百姓的愛戴,連當時的丹麥皇室都能哼唱關于他的民謠。有趣的是關于他的眾多信息幾乎都是“傳說”,人們把他的故事流傳至今,甚至拍成了電影。作為同樣出生在港口城市的我,對于海盜的認識與斯滕貝格在漢堡所受到的英雄式美譽產生了一些反差。我用德文在空間中崇敬地抄寫關于斯滕貝格的故事,同時還在繪畫空間中用我自己的語言為觀眾講述他的故事,最后觀眾可以在繪畫空間的墻壁上寫下任何想說的話。這種故事、表演、觀眾、文字和空間之間的互動,構成了一系列的信息交叉與錯位碰撞,共同建立起一個關于克勞斯·斯滕貝格的公共場域,在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復雜感受中,他的精神于此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