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泳蘇
冬,總是帶著拋棄一切的決絕,冰透了世間萬物。
外面寒風冷冽,被吞噬一般的黑,屋內一樣的溫度,一樣的黑,“鈴——”鬧鈴僅響了一聲便被按斷,林安笑從床上坐起來,眼神紅腫,目光呆滯,像是沒睡醒,也像是一夜未睡。
她撫摸自己的左心房,聲音嘶啞:“為什么,為什么,不疼了。”
她如游魂一般走出臥室,打開窗戶,冷風刺骨。她從窗外拿回一杯昨晚放在外面的水。如今,已有厚厚的冰碴,雙手抱住杯壁,努力將冰捂化。她來到客廳角落的椅子上,看著手中的冰水,不說話。
以前,在冬天她喝的都是熱牛奶呢,冰水從來都是阿淺的。
等到手中的冰水差不多能喝時,她一飲而盡,冰冷的刺痛感,流經喉嚨,直達胃部,她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戰,然后便穿衣,出門。
林安笑工作的地方在很遠的一家小餐館,洗盤子。準確來說那是她上午工作的地方,中午她要送快遞,晚上她要在一家西餐廳彈鋼琴。她有一雙如蔥般的手,纖直細長,原本是水嫩嫩泛著瑩白色的,如今卻布滿了粗繭。
安笑不窮,相反,她的錢很多,多到能買下一條人命,她只是想體會一下從早忙到晚的滋味,那究竟有多累,有多苦,有多疼,不過現在的安笑對這些都已經麻木了。
半夜十二點,她又回到了那個黑暗的小屋,沒有開燈,照例倒一杯水放在窗外,神情木然地坐在角落的那把椅子上,任由思緒將心中已結好的痂再次撕裂,鮮血淋漓。
“安安,快起來了,將牛奶喝了,我要去上班啦!”淺然,喝下一杯冰水讓自己清醒,入口的冰刺感,讓她不禁顫抖,手中卻拿著一杯溫熱的牛奶,走進房間。在這個五十平方米的蝸室中,她和安笑睡在一間房里。
“阿淺,你走吧,牛奶放著,我一會喝。”安笑將被蓋過頭,顯然不想起來。
“不行,我要是走了,你肯定會在牛奶涼透了后才肯起來。大清早的,喝涼的多傷胃。你先起來,喝完牛奶后接著睡。”淺笑半命令半哄地將安笑從溫暖的被窩中拽出來。
“啊,阿淺,你手好涼啊!”安笑依然閉著眼。
“快喝!”淺然將手伸進袖子里,隔著衣服扶著安笑喝牛奶,安笑就著淺然的手喝完牛奶后,便倒下接著睡。
“安安,吃的在冰箱里,記得吃的時候熱一下,藥在茶幾上,一天三次,一次都不能少,我去上班啦。”淺然一邊穿著棉襖一邊說。
“嗯。”安笑回聲輕微,已進入夢鄉。
“咔噠”一聲門鎖上了,屋內一片寂靜。
阿淺比安安大五歲,是安安的姐姐。
安笑回過神來,眼角一片冰涼,起身走進臥室,關門。
同樣的黑,同樣的冷,同樣的鈴聲,同樣的冰水,安笑又離開家門走向她一天中的忙碌。
“姐姐,你彈的真好聽!哇,你的手好漂亮啊!”安笑在彈鋼琴時,一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跑過來。
“是嗎?謝謝!你的手也很漂亮!”安笑臉色有些蒼白地笑道,小女孩聽到夸獎后很開心,跳著回去找她的父母了。安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輕聲笑道:“真好看。”
“安安的手真漂亮,皮膚又細又滑,這就是為鋼琴而生的。安安,姐姐送你去學鋼琴好不好?”
“不好”!安笑知道她們姐妹倆現在的經濟狀況根本不允許她學這么奢侈的鋼琴。
“可是我們家安安的手多漂亮,不彈鋼琴太可惜了。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開了一家鋼琴培訓班,因為剛開業,收費便宜,我又認識他,我們免費去學習也行。”淺然拉著安笑的手慢聲說到。
“這樣啊,那好吧!”安笑聽得心動,其實她在電視上看到鋼琴演奏時。她就愛上了那黑白鍵,不過她知道阿淺又多不容易,所以她從未開口提過。如今,恰好有這樣的好事,真是太幸運啦。
安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嘲諷自己當時的愚蠢,阿淺每天都在打工,去哪認識開鋼琴培訓班的朋友,那不過是阿淺又多打一份工的代價吧啦。或許自己當時已經隱約猜到了,只是不想說罷了,因為那時真的很想彈鋼琴。想到此,安笑不禁皺起眉頭,越發地討厭著曾經的自己,那個借著先天性心臟病的由頭心安理得地接受阿淺照顧的自己。安然想,世間就沒有像自己那么壞的人啦,自己真是惡心透了!
推開家門,安笑在黑暗中準確地坐在沙發上,那還是阿淺花錢從廢品回收站買的呢。安笑抬頭看向屋頂,那晚自己是不是也是坐在這等阿淺回來呢?好像是的,結果等來了什么呢?一通電話,來自醫院的電話,瞬時她心臟劇烈跳動,承受不住暈了過去。阿淺出車禍啦,那是安笑一生中最痛恨的夜晚。阿淺離開啦,而自己卻因為電話那頭的護士得救了,被送到醫院時,心臟衰竭,卻該死的正好有合適的心臟,于是她便活了過來,她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大哭,大笑,奔跑,可她卻沒啦阿淺。
當她手術后醒來時,她被告知她有一顆健康的心臟和一大筆錢,那是醉酒撞死阿淺的司機給的。安笑瘋過,自殺過,崩潰過,都是因為自己的無理取鬧,非要讓上了一天班的阿淺出去買水餃才會出事。那么善良,那么溫柔的阿淺啊,從未享受過這個世界一天的美好,就悄無聲息地離開啦。而一直活在阿淺庇護下的罪魁禍首卻因禍得福還了一個健康的心臟,得到那么多的錢,老天真是不公平。
在阿淺離開的一年中,安笑是在醫院中度過的,她每天都在自殺和搶救中輪回度過,安笑想淺然啦,沒有阿淺,每人會在早上讓她喝牛奶,沒人會叮囑她天冷了多穿衣,沒人會哄她睡覺,沒人會給她建造一個溫暖的小窩,自己卻獨擋世間的冰寒。安笑想去陪阿淺,卻又無顏面對他。
之后,安笑從醫院出來,她決心去體會阿淺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原來當自己在充滿陽光的家中讀書看電視時,阿淺的生活是這樣的黑暗,刺骨。
今天清晨安笑起來的有些晚,當她匆忙去窗外拿冰水時路過茶幾,隨意一瞥,卻如同被試了咒語一般定住,茶幾上儼然是一杯牛奶,杯口冒著的熱氣表示它的溫度,安笑的血液倒流,似乎沒了呼吸沒了心跳。時間不知靜止了多久,安笑只知道當她顫抖著身子拿起牛奶時,牛奶已經變涼,被子底下有一張紙條。
安笑眼前一片模糊,那是阿淺的字跡,阿淺的字跡非常漂亮,就像阿淺的人一樣,溫和清秀,曾有一段時間安笑苦練阿淺的字。
“安安,記得喝牛奶。”
“啪”眼淚落下,暈染了筆畫。
“阿淺,阿淺”安笑失神地輕聲念道。
而后,安笑像瘋了一樣將屋子的每個角落都翻了一遍,可是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安笑跌落在墻角,抱膝痛哭,任憑聲音嘶啞,眼淚打濕衣裳。
“阿淺,阿淺,你到底在哪里,你回來好不好,我好想你,求你讓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阿淺,阿淺!”愧疚感,痛苦感,思念感化作翻涌的潮水將安笑淹沒。
安笑來到醫院門前,她懷疑阿淺沒有死,她要去找給阿淺做手術的醫生問清楚。
當許恒看到眼前這個陌生女孩來找自己時,他很是詫異。
“許醫生,你好,我是林安然,是林淺然的妹妹,您還記得她嗎?”
許恒聽到他是林安然后,深色有些不自然,不敢望向林安然略帶審視的眼神。
“林淺然啊,我記得,我很抱歉無力搶救你的姐姐的生命。”
“您確定我姐姐死啦?”安然有些咄咄逼人。
“什么意思?”許恒滿臉疑惑。
安然不動聲色地觀察許恒的表情,看樣子不像是在撒謊。
“我收到了我姐姐寫給我的字條。”安然試探地說。
許恒一臉震驚:“怎么可能,我是看著她被送進太平間的。”
雖然許恒表現的很正常,但是安然還是不相信,她不想在感受到希望后又經歷地獄般的絕望,而對于她來說,許恒唯一能給她救贖稻草,她必須抓住它。
“我姐姐根本沒有死,你和她一起來騙我是不是?”
“林小姐,我很理解你,但是作為一名醫生,怎么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聽到許恒這樣是。安然之前偽裝的所有強勢都已經轟塌,她紅著眼睛緊緊握住許恒的手。
“你在騙我是不是,姐姐一定還活著,她是不是覺得我太累贅,不要我了。”安然的眼淚順著臉頰流到脖頸里。
她一只手胡亂擦干眼淚:“沒關系,你只要告訴我她還活著,我一定不去打擾她,不在成為她的累贅,好不好。求求你了。”
許恒看著已經哭得無力的女孩,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她。
“你冷靜下,先告訴我你為什么會有她還活著的想法。”
安然松開了許恒的手,平復心情后,告訴了他在家中發現牛奶和紙條的事情。
“你確定那是你姐姐的字跡?”
“我確定。”
許恒思慮了一會,對安然說:“你先回去,我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到時候我會去家找你。”
安然離開了,許恒陷入了沉思。
安然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睡覺,她期待醒來后還能看到阿淺的紙條。
傍晚,安然從床上起來,枕頭邊是一張紙條。
“安安,你要好好照顧好自己。”
安然不在激動,她平靜地將紙條貼在左心房,她想借助紙條來感受阿淺的溫度,安然終于笑了。
最近安笑愛上了睡覺,因為她每次醒來都會收到一張紙條。來自阿淺的紙條。
這天許恒來到安笑的家,他環顧四周,不禁皺眉。
“那個司機不是給你一筆錢嗎?你怎么還住在這種地方?”
安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你知道我姐姐的消息嗎?”
“不知道,不過我有辦法知道給你紙條的人是誰了。”
“不必了。”安然立刻回答。
“最近我一直都會收到紙條,我感受到我姐姐的存在,如果她不想出現的話,即便這樣也挺好。”
許恒看著安笑的眼睛,他已經沒有初次見面時的執拗。
“我渴了,可以給我一杯水嗎?”
安笑笑著起身去倒水。
許恒盯著茶幾看,一直都會有紙條嗎?
許恒離開后,安笑環顧自己的屋子,陰暗潮濕,一點都不像阿淺在時的溫暖。既然阿淺一直在我身邊,那她是不是也在這所黑暗的房子里呢?不行,我一定要讓阿淺住的舒服。安笑拉開窗簾,讓陽光照射進來。通上已經擱置了三個月的暖氣,她又購買了許多可愛的小掛件,將房屋布置的溫馨漂亮。這樣,阿淺會很開心吧,安笑坐在旁邊,數著這些日子得到的紙條,癡癡地笑著。
安笑改變啦,她每天會賴床,然后喝著茶幾上的熱牛奶,看著杯底下的紙條,她辭掉了上午和下午的工作,每天都在西餐廳彈琴。雖然工資不高,她卻很幸福。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除了安笑偶爾會想知道那些紙條是誰寫的,她甚至會想是不是阿淺的鬼魂做的?不過安笑想,即使是鬼魂她也不怕,因為那是阿淺,會永遠陪著安笑。
許恒又來找安笑,說是上次落下一支筆在這里。拿到后,就匆匆離開。
安笑奇怪,這么長時間怎么沒發現有筆,不過倒也沒在意。
許恒坐在電腦前,看著屏幕的一切,深色詭然。他上次來安笑家在茶幾下面安防了一個小型監控器。他要搞明白那張紙條是誰寫的。他想應該是安笑的朋友幫忙,他甚至做好準備接受那個林淺然的鬼魂,但結果是這樣,他無力地躺在椅子上。
他從醫院出來,手里拿著的小型監控器,面容似乎結了一層冰。從醫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這樣事情,他想起來心理科朋友說的話:“也許是她太痛苦將自己逼迫成另外一個林淺然。”許恒一針頭痛,他來到江邊,看著翻涌的江水,他想起他職業生涯唯一一場還沒有開工就結束的手術。
“醫生,我……”
“你先不要說話,你摔倒了,肋骨穿刺了肺部,我馬上給你做手術。”
“醫生,請聽我說好不好。”女孩疼的滿頭大汗去依然倔強地握住許恒的手。
“你不必救我”,她感覺到說出每個字都在遭受挖心的酷刑。
“我有個妹妹,有先天性心臟病。”女孩閉著眼,臉色慘白。
“我的血型跟她匹配,把我的心給她。”
許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病人會在自己生死關頭還還要把心給別人!
“我求求你了,還有請不要告訴她那是她姐姐的心臟。”女孩已經意識模糊。
“我的妹妹叫林……安……笑。”病床上的女孩沒有了聲息。
許恒低頭看著手中的監控器:“林淺然,就算你離開啦,你的心還在保護林安笑,對嗎?”他用力將手中那個里面只有一個林安笑的監控器扔進了江里。
他看著江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有注意到身后那個纖弱顫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