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彬玉
一九九八年,臘月初八,簡陋的牛棚,一名新生嬰兒呱呱墜地。
感覺不到臘月的嚴寒,也不懂得被包裹的溫暖,更不知道眼前這些圍著我的人與我于過去或者將來有著怎樣的關系,雖有眼,但卻什么都看不懂。
在應該囈語的年齡,沒人教我說話,似乎每日陪伴我的只有我睡覺的小背簍,不知道什么時候學會了叫爸爸,但是媽媽這個名詞似乎在那個時候沒有從我的嘴里流出過,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為什么,也不想知道為什么。
自打我開始有記憶了,每日只有爸爸搬磚、插秧、收莊稼忙碌的背影,看不到爸爸的臉,卻能清楚的聽到汗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每當爸爸洗衣服做飯的時候,路過的阿婆大嬸們都會打趣著爸爸說,你呀,真是又當爹又當媽地,不容易呀。隨后留下的只有石板上刷子和衣服摩擦的聲音。
我還有個姐姐,她只比我大三歲,在我記憶中她和我相處得時間并不多,但我們關系并不糟糕,相反地,我很喜歡她,但很不自信地說我不知道她怎樣想的,畢竟我分走了本應該屬于她一個人的愛。
說實話,我并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時候出現在我的生活當中,更不知道為什么她會在我記憶中占據了大部分的記憶,我只知道我愛她,我愛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記得小時候我問過姐姐,明明是媽媽的媽媽為什么要叫奶奶而不是外婆呢,姐姐說她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奶奶叫著更親切一點,然后叫著叫著就改不過來了。
奶奶,奶奶,這個叫了十多年的名詞,現在光是看著就有想哭的沖動,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心在想些什么,我越來越不懂了。
從小我就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醫學上來講,孩子在三歲之前是沒有記憶的,三歲以后才開始有一些模糊的記憶,而我,擁有三歲以前的很多記憶,一開始我以為是夢,結果詢問長輩的時候,我發現那不是夢,是真真實實存在于我的記憶當中的,那些記憶里,有奶奶的存在,哦,原來有自己一輩子都想守護的人,怪不得忘不掉。
在那些記憶里,我還清楚的記得,一名剛滿周歲的嬰兒趴在沒有護欄的窗臺上,下面圍了好多人,叫喊著,竊竊私語著,不知道這樣的場面維持了多久,最后一個門衛叔叔撬開門把孩子救了下來,沒錯,那個嬰兒就是我。當奶奶講述著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聽到了她聲音里的顫抖,于是我拉著她的手,然而她卻把我的手拉的更緊了,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再后來奶奶說什么我也聽不清了,因為我只聽到了奶奶拉我手時骨骼碰撞的聲音。
時光匆匆,歲月荏苒,我已經背上書包踏上求學之路,早上吃完飯,爸爸又開始了當媽媽的職責,他用他搬過磚的那早已粗糙不堪的手掌很不靈活的拿著木梳子,在我頭上很溫柔的梳著,爸爸很高,高到我的世界里只有一個他。那時,歲月靜好。
那個時候的某一瞬間,我以為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有我,有爸爸,剛剛好,我從沒想過奶奶會在我以后的生命里占據怎樣的百分比。
在那個年代,小孩子最期待的日子恐怕就是自己的生日了吧,因為在那一天可以吃好多好吃的,還可以收到禮物,當然,我也不例外,我期待著過生日,同時我也害怕過生日,因為不管是什么日子家里永遠都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做作業,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說話,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等著爸爸回來。每年都是這個樣子,可我還是會期待生日的到來,我還是奢望著爸爸能夠陪我過一次生日,哪怕只是簡單的說一句生日快樂。于是我生日的那一天,自己給自己煮了一碗面條,把家里打掃的干干凈凈,然后還是一如既往的坐在石階上等著爸爸回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爸爸回來的特別晚,當我坐在石階上快要睡著的時候才聽到了一聲一聲沉重的喘息聲,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看到了爸爸帶著一身泥,疲憊不堪的走進堂屋,沒和我說一句話,坐在板凳上瞇著眼睛,不一會,呼嚕聲便鋪天蓋地,我很失望,原來爸爸不記得我的生日,可是我還是帶著一絲絲的希望去戳了戳爸爸的背,爸爸沒反應,于是我又加大了力度拍了拍爸爸的肩膀,這次好像奏效了,爸爸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我很開心,我說,爸爸,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要一個芭比娃娃。可是卻沒想到,爸爸用很不耐煩的語氣對我說,不就過個生嗎有什么稀罕,太累了不想去。我的笑容僵在臉上,什么也沒說,靜靜地回了房間,生怕打破這寂靜的時刻。關上房門,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可是我不敢哭出聲,只是緊緊地抱著我那個陪了我很多年早已破爛不堪的玩偶,就這樣,一直抱著,忍不住的時候就掐著自己的大腿,不讓抽泣聲被爸爸聽到。不知道是自己隱藏的不夠深,還是爸爸意識到自己剛才語氣有點重,他推開房門,用很生硬的語氣說,走吧,我帶你去買。可是我卻好像是保持自己的孤傲,不用了,我不要了,就這幾個簡單的話語卻是我鼓了好大的勇氣,我不敢抬頭看爸爸,因為我怕我假裝的孤傲會被他一眼識破。可是爸爸卻當作沒聽到一樣,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那是臘月,冬天最冷的時候,走在泥路上,周圍沒有一點光,仿佛整個世界只有我和爸爸,他是我唯一的燈,我的小手被他緊緊地裹在他溫暖的掌心,兩個人一路上沒有說過一句話,可能是彼此都不愿意打破這片刻的寧靜吧,靜謐而又安詳。
回到家不久,剛準備上床睡覺,一輛晚班車停在了我家門口,我好奇的看了看,因為天太黑,我只能模糊的看到一個矮小而又憔悴的身影下了車,徑直走向我的家門,囡囡,囡囡,我急忙跑下樓,只見奶奶手上提著一個大蛋糕,我高興壞了,立馬撲到奶奶的懷里,生日快樂,奶奶可是沒有忘記你的生日喲,臘八節嘛,奶奶記著呢。奶奶笑著的樣子很好看,即使是眼角布滿了歲月的痕跡也掩蓋不了她曾經美麗的容顏。
原來有人記得我的生日。
原來有人也會給我意外的驚喜。
原來有人比我想象中更愛我。
奶奶陪伴了我幾天就要說離別了,坐車的時候奶奶特意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當汽車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奶奶探出頭大聲地叫我,囡囡,囡囡,然后一股腦的跟我揮手,看到奶奶漸行漸遠的面孔,我什么也沒想,一股勁的跟著汽車一直跑一直跑,奶奶在車上一直說,囡囡,快回去快回去,危險,奶奶很快就會回來了。可是這個時候我卻自動屏蔽了奶奶的聲音,還是跟在汽車后面一邊跑一邊哭,直到摔倒在鋪滿石子的路,已經感覺不到流血的疼痛,只聽到奶奶顫抖的聲音離我離我越來越遠直至完全聽不見,奶奶,奶奶,你說過會早點回來的,汽車已經消失好久好久,我還一直蹲在馬路中央一直重復著一直重復著。
明明奶奶才陪伴了我幾天,我卻感覺無盡的溫暖,似乎奶奶已經把我內心的孤獨與恐懼全都趕走了,剩下的只有奶奶留給我的關懷。
此后的每一年我的生日奶奶從未缺席。
還記得小學時,有一次我感冒發燒特別厲害,醫生說叫我輸液,可是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輸液是什么,只知道護士姐姐會拿著一根細細的針毫不猶豫的扎進我的皮膚,然后就剩下我和其他的和我一樣的人乖乖地坐在病椅上,就是在我已經緩過針扎的疼痛時,聽見有人悄悄地推開房門,還略帶著一點喘息聲,多么熟悉的聲音,我閉著眼都能知道是奶奶來了,我興奮的抬起頭,只見奶奶提著一大口袋我愛吃的東西,略顯責備的問我,是不是沒好好穿衣服,沒好好睡覺,怎么又把自己弄感冒了。奶奶一邊責備著我一邊走到我身邊,心疼的看著我被針扎的手,然后又開始數落我爸爸沒有照顧好我。雖然針扎很疼,但此刻的我是幸福的。
所以每當我想要見奶奶卻又不好意思開口時,我都會故意把自己弄感冒,因為我知道,只要我感冒了,奶奶就會馬上趕過來照顧我。
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當時很天真,可是,正是因為自己的天真幼稚,才能讓我在想見一個人的時候不留遺憾。時光匆匆,歲月荏苒。我已經到了讀初中的年齡了,都說這個時候是每個孩子青春最美好的時期,可是,等待我的卻是無盡的煎熬。因為家庭艱苦,爸爸不得不外出打工,隨著學業的增加,我和姐姐的學費已經不是一筆小數目了,我的家庭已經承受不住了。所以爸爸選擇離開我們,而我選擇理解他。
而留給我的,是無止盡的寄宿生活。
初中三年,我住在叔叔嬸嬸家,這三年里,每天過著死循環的生活:這三年里,我不敢說話,因為我害怕說錯話,我害怕惹的叔叔嬸嬸不高興:這三年里唯一讓我堅持下來的信念只有一個,奶奶。奶奶知道我在別人家過得肯定很不自在,于是她會每個月都來看我,給我買好多好吃的,然我把我拉到房間里偷偷地給我塞點錢,走之前會一直跟我囑托,跟我講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因為她知道,這三年沒人聽我講話,沒人理解我,沒人真正的關心我。奶奶走后,我只會一個人躲到廁所里抹眼淚,只會沒出息的在心里默默地說,奶奶,我不想要你走。
因為寄居,我有話不敢說。
因為寄居,我感冒了沒人問。
因為寄居,我的生日再沒有人陪我過。
因為寄居,我變得不愛說話,不愛笑,不會表達自己的情緒。
有什么事情,自己一個人承擔,多好。
因為臨近中考,媽媽一直再給我加壓,打電話除了問成績其他的什么都不會過問,好像成績才是她的女兒,而我,什么都不算。
那個時候,沒有人陪在我身邊,沒有人聽我訴苦,沒有人能真的理解我,更沒有人知道輕生的念頭在我腦海里循環了多久。媽媽寧愿相信一個從沒見過面也從不了解的人,也不肯相信我說的事實;叔叔更是會在我沒考出好成績的時候,讓我跪在地上,用棍子不輕不重的打在我身上;而奶奶也從不知道我所經歷的痛苦與絕望。
那三年,心中的痛苦與煎熬我從未向別人訴說。
那三年,身上的傷痕從未有人知曉。
那三年,不知道有多少次坐在屋頂上的邊緣上絕望地望著天空。
那時的我,早已厭倦了這沒有絲毫溫暖的環境;那時的我,早已受夠了無止境的黑暗;那時的我,已經被現實捆綁得喘不過來氣。而這之后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存在。
那段時間,奶奶知道我壓力很大,而她也知道我媽媽一直再給我加壓,每當這個時候奶奶都會對我說不要太有壓力,能考咱就考,考不上不是還有奶奶么,奶奶養你,不要聽你媽一天在那胡說。于是每次我媽媽給我打電話時奶奶都會搶先一步拿過我的電話,一直數落我媽媽,責怪她給我這么大壓力。
是奶奶,不間斷的關心,無條件的支持,才有了我的第二次生命。所以說,媽媽給了我第一次生命,而奶奶給了我重生的希望。
從一開始,我懂事的時候,我就很羨慕其他同學,每個周末放學回家有媽媽做好可口的飯菜,有爸爸講工作的艱辛,壓力大的時候會帶孩子出去散散步,鼓勵他們。而我的家庭,除了成績,媽媽什么都不關心,只知道給我壓力,會因為我做的一些小失誤而一直責罵我,寧肯相信陌生人的只言片語也不愿意多聽我解釋一句,沒錯,我就是生活在這樣子的一個家庭,除了奶奶會對我噓寒問暖,會真正關心我的起居,對于其他人,我沒有那個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