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哲學研究對語言的關注由來已久,“語言轉向”作為哲學術語頻繁出現于20世紀西方哲學研究文獻中。“語言轉向”并不是指哲學的研究重點轉向了語言研究,而是一種“通過研究語言,最終了解人的思想和認識客觀世界的哲學研究策略的轉變。”本文以土家語多元動詞“借”、“砍”為例進行分析,在透視土家語背后的民族文化精神的同時,也充分展現了“通過語言分析去澄清思想和認識世界”的哲學方法。
關鍵詞:語言哲學;土家語多元詞匯;“借”;“砍”]
語言的復雜多樣使得它成為人文學者關注的焦點。眾多語言學家經過多年努力仍然無法揭示語言本來的面目;而哲學家在解釋人類世界和探尋真理的途中也認識到了語言這一重要因素,于是“語言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作為哲學術語開始在20世紀的西方哲學研究中頻繁亮相。“語言轉向”并不是指哲學的研究重點轉向了語言研究,而是“一種哲學研究策略的轉變,即從主體(人)到客體(世界)的直達策略轉向通過分析一種適合的語言來認識客體的間接策略(Bergmanm,1964)”換句話說,哲學從追問“X是什么?”轉向先追問“‘X的意思是什么?”
一、洪堡特語言有機論關于語言的發展及其對民族、文化的重要作用
洪堡特是一位強調語言對思想、文化的重要性的哲學家。他的語言哲學思想宏大深邃,對20世紀的語言學產生了深刻、持久的影響。歐洲語言學界魏斯格貝爾等的“新洪堡特派”,美國的薩丕爾、沃爾夫的語言學說都在不同程度上繼承和發展了他的語言思想,他的許多富有創見的理論觀點至今仍有極其深刻的意義,為當代語言學研究者所矚目。洪堡特最大的成就來自于他注重將人類學、民族學與語言哲學結合到一起來考察語言問題。在洪堡特看來,每種語言都是思想的一個獨特形式,表達了人之生命的一條道路,不同民族的不同語言都是人類精神的不同表達形式,即每種語言所顯示出來的都是不同民族與文化背景下的精神表現形式中的一種。(洪堡特,轉引自姚小平,2002:56)。不同的民族的精神通過不同民族、文化的背景產生了不同語言,而語言又通過互相的交流形成反作用并影響到不同民族的精神樣態。這即是洪堡特試圖要說明的一種觀點,即“語言從精神出發,再反作用于精神”的過程(洪堡特,轉引自姚小平,2002:31)。據此,我們對圖1進行了擴展,得到圖2。
從圖2中可以看到,語言(能指的一種表現形式)不是事物本身的模印,而是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在心靈中造成的反映。語言、民族精神與民族文化三者密不可分。洪堡特正是從民族與文化的背景中理出了思路:他認為不同歷史時期下,各個民族和文化的特點和當下的語言的特征總有十分密切的聯系。不同地域、不同民族文化的個性是鮮明的,它們之間有著不可替代的原初特征,而這種特征不是簡單的形式表達,它所反應出的是各民族精神,語言因此也是民族間相區別與溝通的紐帶,如果我們忽視了各民族特性在語言中的地位,也就相當于置入了一種空洞無生的符號在一種形式化的架構上,而忽略了這種活動對本源的精神追溯將“會導致否認各種語言至為深在的本質以及意義重大的語言多樣性。”(姚小平,2001:68)
洪堡特細致地考察了許多語言,他認為世界上的語言有比較完善和不太完善的區別,但沒有優劣之分,即使是最野蠻的部落的語言也不應該予以歧視,或貶低它的價值,因為每種語言都是人類原有的創造語言的能力的表現,任何語言都具有接受一切事物并且將其付之于表達的靈活性。土家族作為中華民族56個兄弟姐妹中的一員,有著自己獨特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而民族精神和文化必定在土家語中留下“烙印”。接下來,我們將沿著洪堡特的“民族、文化?語言”的思路而下,嘗試對土家語中的多元動詞這一特殊現象進行分析,追溯土家族的特有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文化。
二、土家語多元詞匯及其意義分析
1.土家語是土家族族內通用語言,是一種詞匯豐富、結構嚴謹、善于吸納外部詞匯、交際廣泛、歷史悠久的語言
(向成國,2008:1)據2000年人口普查統計(戴慶廈,2004:309),土家族人口約800萬,但土家語使用者不超過9萬,僅占總人口的1.1%;其中絕大多數為老年人,加上土家語“有語言無文字”,目前已被列為瀕危語言。而土家語的多元詞匯就是指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土家語詞匯表征同一意義(張偉權,2004:142)。據初步統計(張偉權,2004:142),土家語的多元詞匯共113個,具體分布見表1。
2.土家語多元動詞“借”、“砍”的意義分析
(1)土家語“o?53”專指借器物,且所借器物要在短時間內原物返還,請看例句:
A. ?i35 ?ie21 ??e21??i21 lau53 ?o?53
你 的 ? 篩子 ?一下 借
(你的篩子借一下)
B. ?i35 ?ie21 ?p?u53 k?ei53 lau53 ?o?53
你 ?的 ? 鋤頭 ? ?一下 借
(你的鋤頭借一下)
(2)“lu35”在土家語中專指借糧油副食之類,這些所借出之物因被消耗而無法以原物歸還,請看例句:
A. ?i35 ?ie21 se 21 si53 tian35 lu 35
你 ?的 ? ?油 ? 點 ? 借
(向你借點油)
B. ?i35 ?ie21 ?i 21 e21 la53 si53 lu35
你 的 ? ?米 ? ?一升 借
(向你借一升米)
(3)“ts?o?35”在土家語中帶有“商討”、“請求”的意思。請看例句:
A.?a35?i35ta53t?o?21t??an21lan35 ts?o?35 ti53
我 你 向 ? ?錢 ? ?一點 借 ?的
(我向你借點錢來的)
B.?a35?i35ta53 ?ie21 ?lan35 ?ts?o?35to53
我 你 向 糧食 一點 ? 借 咯
(我向你借點糧食咯)
(4)“ts?o?35”在土家語中帶有“商討”、“請求”的意思。請看例句:
C.?a35?i35ta53t?o?21t??an21lan35 ts?o?35 ti53
我 你 向 ? ?錢 ? ?一點 借 ?的
(我向你借點錢來的)
D.?a35?i35ta53 ?ie21 ?lan35 ?ts?o?35to53
我 你 向 糧食 一點 ? 借 咯
(我向你借點糧食咯)
(5)“tso53”的情貌又有所不同:說話者對聽話者帶有命令式的語氣,說話者的愿望非實現不可,請看例句:
A.?a35?i35ta53t?o?21t??an21lan35 tso53
我 你 向 ? 錢 ? ?一點 借
(我向你借點錢)
B. ?i35?a35po21t?o?21t??an21lan35 tso53
你 我 給 ? ?錢 ? ?一點 借
(你給我借點錢)
從以上的例句可以看出土家語者主要是根據自己對意愿實現難易程度的預計來選擇使用“o?53”、“lu35”、“tso53”、“ts?o?35”,按照意愿實現由易到難,“o?53”、“lu35”、“tso53”、“ts?o?35”大致層級關系可以表現為:
“ts?o?35”> “o?53”>“lu35”>“tso53”
讓我們再來看看土家語中唯一的一個五元動詞“砍”:“la53”“ka53”“t?a53”“?a35”“liau21”是動詞“砍”的五個元。
(1)“ka53”專指“砍”一些是小型的、在短時間內能完成的物體。請看例句:
A. ?i35?a35po21k?a21lau53 ka53
你 我 給 柴 ?一下砍
(你給我砍一下柴)
(2)“la53”的實施對象是大型的,主要指大樹,請看例句:
B. a21pa53k?an21k?u53k?a21mo?21la53lu21
父親 ?山上 ? 去 ? 樹 ?砍 了
(父親到山上砍樹去了)
(3)“t?a53”的實施對象是大型的、也不只是單個體,而是多個體或一片。請看例句:
C. ?a35lai53liau21xu53k?a21po21ts?o53k?a21t?o?53t?a53
我 今天 連夫 ?家 給 ?屋 ?柱 ?頭 ?砍
(我今天給連夫家砍屋柱頭)
(4)“?a35”的實施對象是一些細小的個體,如草、小灌木等,請看例句:
D. an35 ?lai53 k?an21k?u53 ?xo53sa53 tsa35
我們今天 ? 山上 ? 火畬 ? 砍
(我們今天在山上砍火畬①)
(5)“liau21”是指把實施對象從中斬斷,請看例句:
E. ?i35k?a21pu21po21k?a21lau53liau21
你 ?外婆 給 ?柴 一下 砍
(你給外婆砍一下柴)
從以上對“砍”的五個元進行分析,可以看到土家語者主要根據自身對完成“砍”這一動作的難易程度來選擇使用五個元,按照對實施對象完成動作由易到難,“la53”“ka53”“t?a53”“?a35”“liau21”存在以下層級關系:“liau21”>“ka53”>“la53”
三、土家文化精神透視
“語言與人類的精神發展深深地交織在一起,它伴隨著人類精神走過每一個發展階段,每一次局部的前進或倒退,我們從語言中可以是辨認出每一種文化狀態。”(洪堡特,2002:21)接下來,我們將以土家語四元動詞“借”和五元動詞“砍”為切入點,透視土家族文化精神。
1.土家族社會生活方式
錢穆(1988:2)認為,自然環境的差異直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并由其生活方式而影響著民族的文化精神。因此,我們有必要首先考察土家族生存的自然地理環境。據《大明一統志·重慶府》卷六十九記載:“地瘠民貧,重本力穡,風俗樸野,服食儉陋。……俗有夏、巴蠻夷,就水造餐,鉆木出火。”處于明代重慶府的巴人都過著這樣原始的生活,其余山地之土家百姓的生活之艱苦就可想而知了。由于土地貧瘠,再加上土家族人農耕技術原始,物產不豐,致使幾千年來土家族人民一直生活在貧困艱難之中,若遇荒歉之年,則上山挖野葛、蕨根,以度災荒,尚有終年四季不知肉味著。在這種自然條件惡劣、生產方式落后的條件下,物質資料的獲得都是人們用血汗換來的,因此它們的分配和使用自然成為人們生活中的頭等大事,甚至可以說是與人的生存“生死攸關”。這時,向他人去要求“財”、“物”是件極為尷尬,有時又是不得不為的事;要完成這樣一件事情,土家族人需要“慎之又慎”,這個謹慎的“要求”的過程就表現在了語言的多元性上;在建國以前,土家族地區農耕方式原始落后,刀耕火種,廣種薄收。(胡炳章,1999:4)乾隆《辰州府志·風俗》卷十四及《永順府志》卷十均有記載:“辰山山多地少,農民刀耕火種,方春砍雜樹,舉火燔之,名曰畬火。”“于二、三月間蓐草伐木,縱火焚之,冒雨除草播種,熟時摘穗而歸。”由于落后的生產力和惡劣的自然環境,翻地、除草、摘種等便成為了土家族人生活中的主要活動,而這樣的生活狀況也直接地體現為動詞“砍”的五個元。
2.土家族性格特征和文化精神
古代土家族先民素以勇武強悍著稱,對于土家族人的憨勇,我們可以從文獻和前人的研究中窺見,如晉代左思在《四川通志·蜀都賦》中對巴人曾有這樣的記載:“剛悍生其方,風謠尚其武。奮之則賨旅,玩之則渝舞。”如《華陽國志·巴志》中記載“土地山險水灘,人多憨勇,多獾,蜓之民。縣邑阿黨斗訟必死”;張偉權先生(2000)在其著作《土家學研究》中也有所提及:“土家族人憨勇有余,睿智不足”;但我們認為,土家族是一個既有憨勇性格又充滿睿智的民族,而“o?53”、“lu35”、“tso53”、“ts?o?35”的使用正是土家族人憨直、睿智的一個有力佐證。我們前面提到,由于物質資料的匱乏,向他人要求“財”“物”必然成為一件極為尷尬,但又不得不為的事,憨直的土家人在選擇使用“o?53”、“lu35”、“tso53”、“ts?o?35”時,同時表明了所要求“財”“物”的返還方式和返還時間(過一會兒),這體現了土家族人以誠待人的優良道德品質;土家族人通過對“o?53”、“lu35”、“tso53”、“ts?o?35”的精確使用,在實現了自己意愿的同時,還避免了直接要求“財”“物”的尷尬,從而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得到了妥善的調節和維系。而土家人睿智的民族性格成因體現了土、漢文化的接觸。在接觸漢文化以后,土家族先民的民族性格逐漸發生著變化。在其社會生活中,人們開始認識到倫理道德綱常的重要性,尤其把忠于國家,孝敬父母、尊重師長、友好睦鄰等優良的道德品質視為人生之原則,并自覺成為其社會行為規范(胡炳章,1999:16)。從某種意義上說,土家族人對“o?53”、“lu35”、“tso53”、“ts?o?35”的使用,還體現了土家族務實的文化精神。艱難的生活環境、落后的農耕生活方式,這些無不對土家族人的生存構成了巨大的壓力,當物質資料匱乏到了威脅生存的程度,人們也只能相互要求基本的生活物資(如米、油等等);也只有這樣,他們才會有一線的生存希望。這時,土家族人的務實體現為對“生存”的實實在在的要求;而動詞“砍”的五個元展示了土家族人生產勞動方式的多樣性,描繪了一副熱烈壯觀的勞動場面。在如此險惡的生存環境中勞作,也使得他們更加深刻地體驗到生存發展的艱辛,從而對其一生存為第一要務的務實精神的鑄造產生極大影響。因此,土家語多元動詞“借”和“砍”的使用,反應了土家族人的憨直、睿智性格特征,同時還折射出其務實的文化精神。
四、結束語
“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語言學的成長離不開哲學的孕育。語言哲學對語言學也肩負著這樣的責任,他應當為語言學的發展指明方向。這也是語言哲學的研究者在不斷追求和努力奮斗的目標。”本文從哲學的“語言轉向”談起,強調哲學的“語言轉向”并不是指哲學的研究重點轉向了語言研究,而是“一種哲學研究策略的轉變,即從主體(人)到客體(世界)的直達策略轉向通過分析一種適合的語言來認識客體的間接策略(Bergmanm,1964)。這種哲學方法孕育于弗雷格對于“意義(sense)”的追問,最終完成與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盡管“轟轟烈烈”地“語言轉向”趨勢在20世紀70年代大大減弱,語言在哲學中的地位開始動搖,但由維特根斯坦開啟的語言轉向仍在延續。(謝群,2009:26)本研究通過對少數民族語言——土家語多元動詞現象的分析,揭示了土家族人憨直、睿智的性格特征,和務實的文化精神。更重要的是,該文充分體現了“通過語言分析去澄清思想和認識世界的哲學方法”,從而有力地證明了語言研究在哲學研究中的重要作用。
注釋
①砍火畬是土家人的一種種植方式,在播種之前,將土地中一大片的雜草、灌木、刺叢等用火燒的方式除去,此舉能使燒毀后的灰進入土地,成為天然的肥料。這種種植方式也被稱為“刀耕火種,廣種薄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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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石鋒(1983.04—),男,苗族,湖南花垣人,助理館員,研究方向:民族文化與博物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