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三個十年

王志宏

嚴(yán)格地來說，她已不再是我的繼祖母，因為她又再嫁了。在祖父去世十年之后，她嫁給城里一位陳姓退休老人，從鄉(xiāng)村逃離。

當(dāng)年，面對繼祖母再嫁的決定，我的父母曾一度陷入兩難。但所有努力仍未能挽留住繼祖母去意已決的心。

我的祖母是暖泉陳家的女兒，陳家是鄉(xiāng)里大戶人家，根深葉茂。王家耕讀傳家，祖父是家中獨子，兩家門當(dāng)戶對。祖母和祖父共育有四男一女，雖不曾大富大貴，卻也恩愛美滿。然而天不假年，祖母于四十三歲上病逝，那年我父親二十歲，姑姑八歲。

祖母去世后的第二年，祖父去城里的姐姐家做客，邂逅繼祖母。

據(jù)家族中長輩說，繼祖母出身不凡，清秀婉麗，深閨識字，芳名遠播。當(dāng)?shù)乜h公署署長沒有子嗣，欲求娶一房姨太太生個一男半女承繼香火。繼祖母的父親不甘家道中落，順?biāo)浦劢邮芰丝h公署署長的求婚。但繼祖母也未能為趙家開枝散葉。不得已從繼祖母的二姐梁家過繼了一個兒子。后來，那位署長去世，繼祖母作為未亡人因這段歷史問題被下放農(nóng)村。幾年后落實政策，繼祖母得以返城，和養(yǎng)子相依為命。

祖父和繼祖母的相遇是刻意的安排，還是僅僅止于一場偶遇？這是我疑惑已久的問題。大姑奶和二姑奶與繼祖母的四妹毗鄰而居，她們分別以九十四歲和八十七歲的高齡辭世，老姑奶今年已經(jīng)九十七歲，但已認不出我的父親——這個她唯一尚在人間的親侄子了。

祖父續(xù)娶本無可厚非，但要娶之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過往，何況祖母去世剛剛一年，父親和他的兄妹們尚未從失母之痛中稍緩，祖父再娶的決定猶如一塊巨石，在王家掀起滔天巨瀾。我的小叔叔幼年夭折，伯父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地工作，父親和我三叔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陌生女人進入家門，生母的背影漸行漸遠。

姑姑年幼對此不置可否，她或許更需一個女人陪伴，也許這是日后繼祖母和姑姑兩人情如母女的基礎(chǔ)吧。家中很多親戚也不看好這樁婚姻，認為繼祖母曾經(jīng)錦衣玉食，未必適應(yīng)鄉(xiāng)下的清苦日子。

據(jù)說，祖父在家里的地位跟他冷峻剛毅的相貌十分匹配，有說一不二的絕對權(quán)威。繼祖母一進門，祖父就送給她一批首飾，其中的一枚黃金戒指是我祖母從娘家?guī)н^來的。祖母去世時把這枚戒指褪了下來，留給父親日后娶親。對父親來說，在這枚戒指上，除了母親的體溫，還有外婆的慈愛和未來的期許。這傷了父親的心，也使父親對繼祖母心生不悅。直到祖母的孿生妹妹把跟姐姐同款的戒指送給了父親，才平復(fù)了父親的情緒。

祖父和繼祖母琴瑟和鳴，父親也迎娶了母親，一家人安居樂業(yè)。然而，時光從容中，好運之神突然就換了一副面孔。

那天下午，祖父趕馬車?yán)Z谷去磨米廠加工。出發(fā)的時候，為駕轅馬匹和車手問題和隊里產(chǎn)生了小小的分歧。隊里有一匹即將成年的馬駒需要駕轅歷練。小馬駒脾氣剛烈，祖父不放心，執(zhí)意親自駕車。

經(jīng)過村小學(xué)時正趕上放學(xué)，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自校門蜂擁而出。尚未習(xí)慣被繩索束縛的馬駒受了驚，開始恣意奔行。眼看著那群驚慌失措的孩子就要喪身在馬蹄之下，千鈞一發(fā)之際，祖父躍身向前，死死拖住暴烈的驚馬。

祖父的生命之樹就此終止于它的第五十道年輪，得到了一個“烈士”的稱號。

隨著祖父缺席，大家庭也宣告解體，繼祖母帶著姑姑生活。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帶著我們在鄉(xiāng)下艱難求生。我不知道，戒指風(fēng)波是否影響了繼祖母對父親及我們一家的態(tài)度，此后的時日中，繼祖母雖然與我家分住著一間大房子的東西屋，但對我和弟弟極少看顧。

據(jù)母親說，有一年夏天，她在前園起土豆，把我和弟弟分別裝進兩只筐，把筐放到土豆地旁，一邊起土豆一邊照看我們。當(dāng)母親挑著筐往家運土豆時，我和弟弟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互相要爬到一起，同時從筐里栽了出來，滿身滿嘴的泥土，張著手在土豆地里號哭。母親遠遠看到，扔掉肩上的擔(dān)子跑進地里，一手一個抱起，忍不住跟我們一起哭了起來。

繼祖母“眼黑”。“眼黑”，在我們老家方言里是自私的意思，譬如說好吃的只留給自己，不舍得與他人分享。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雞蛋是稀缺資源，莊戶們有上交若干雞蛋的剛性任務(wù)。我們家五口人，任務(wù)額較大，所余極其有限，而繼祖母和姑姑只有兩口人，姑姑還在隊里掙工分，日子相對是寬裕的。

一年春天，正是割頭刀韭菜的時候，繼祖母在家里活色生香地烙餅，弟弟看了眼饞，一個勁兒地問母親：“你看奶奶都烙餅炒雞蛋了，我們家怎么還不做啊？”母親手里壓著一堆活兒，隨便應(yīng)付了一下。而一個轉(zhuǎn)身間，東屋里就傳來弟弟的哭聲。原來弟弟一心要吃炒雞蛋和餅，跑進繼祖母的屋里就要上炕，小小的他踮起腳，兩只手撐著炕沿努力往上蹦，頭撞到了炕邊的餐桌上。

直到弟弟被撞哭，繼祖母才從一張餅上掰下一小塊給弟弟。母親聽見弟弟的哭聲，看見兒子滿臉淚水，手里還十分寶貝地擎著那塊餅，母親的心都快碎了，奪過弟弟手里的餅扔回餐桌上，回屋開始和面。

姑姑出嫁后，繼祖母與我家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便投奔了定居撫順的伯父。伯父是干部，伯母是工人，生活條件與我家豈止是天壤之別。當(dāng)年也是祖父做主，成績優(yōu)異的父親才止步于中學(xué)畢業(yè)，以成就伯父讀完大學(xué)。

繼祖母離開時，沒有給自己預(yù)留后路，把所有的餐具和家具都送給了已出嫁的姑媽，僅留下幾只豁口的盤子。然而在伯父家只安住了三年多，伯父即因病英年早逝，孀居的伯母一人拉扯三個孩子，經(jīng)濟上一落千丈。

繼祖母重又與我們一起生活。那時我家的情況已明顯改善，父親每次回家，都會帶回各式各樣精致的糕點，母親總是把最好的留給繼祖母。

繼祖母偶爾會去她四妹家或姑媽家小住。那一天，繼祖母從她四妹家串門回來，宣布了準(zhǔn)備再嫁的決定。

那一年，繼祖母已經(jīng)六十二歲了。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的鄉(xiāng)村，她的再嫁理所當(dāng)然造成了轟動。她帶著祖父當(dāng)年送她的全部首飾，提著那只當(dāng)年跟她同來的神秘大皮箱離開了我家。

那年我十二歲，直覺繼祖母此去歸來無期，和弟弟拽著她的胳膊抱著她的腿哭得死去活來，繼祖母慈和地撫摸了我們的頭，似乎也流下了惜別的眼淚，作為給我和弟弟最溫情也是最后的回應(yīng)。

繼祖母離開我家之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家里如常殺年豬，父親專程騎行近六十里路去看望繼祖母，給她送去一角肉。所謂一角，是指整頭豬的四分之一（那頭豬的一半要變成我們姐弟三人的學(xué)費）。第二年春節(jié)，父親仍去探望，發(fā)現(xiàn)繼祖母新嫁的陳家人并不熱情，去也好走也罷，都是淡淡的。在有限的言談中，父親感受到繼祖母在陳家的話語權(quán)似乎也極其有限。自那以后，我們家就再沒有去看望繼祖母了。

繼祖母于七十二歲上病逝，陳家沒有通知我家，接到消息的姑媽也未能趕上繼祖母的彌留時刻。姑媽注意到，繼祖母除了身上衣服，周身別無長物，那枚原本屬于我祖母的戒指和其他首飾均不見蹤影，傳說中她皮箱里的金佛自不必說。

繼祖母在陳家生活了十年。

高二那年初夏，我曾與繼祖母驟然相逢，她身上的衣服一如既往地一塵不染，讓我一下子回到從前我們家老宅前的梧桐樹下。青石板的老井，石頭的矮墻。我坐在毗鄰的大梨樹上，恣意地晃動著雙腿。繼祖母用手帕撣撣那本已十分潔凈的青石，讓我從樹上爬下來挨著她坐在矮墻上，“你都七歲了，是個大姑娘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

繼祖母在我的回憶中是一個甚至沒有漾起過漣漪的湖，它沉靜，不動聲色，你從不知曉它的深度。繼祖母曾因乳腺疾病切除了一只乳房，但我從未聽見她與之有關(guān)的抱怨。

某天，我在一個本子上發(fā)現(xiàn)多年以前隨手記下的一句話：父親說，你們的繼祖母是一個很有素質(zhì)的老太太。

去年夏天，遠在深圳的梅堂姐在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黑白照片，背景是我們鄉(xiāng)下老宅屋后的果園。左邊是我母親抱著小妹，右邊是姑媽抱著大表妹，中間是繼祖母。照片中漫漶的光線，不知是相紙老舊還是手機翻拍使然。

那一刻，我突然對繼祖母有了一些理解，她一生未育，所以也不曾生長出經(jīng)過孩子磨折才有的耐心；她一次次經(jīng)歷由奢入儉，恐怕也與她一生的追求背道而馳；她真的能夠融入鄉(xiāng)間的煙火生活嗎？她的內(nèi)心是不是蕭索寥落的呢？

關(guān)于繼祖母，姑媽有“三個十年”的說法，即繼祖母與祖父生活的十年、祖父去世后的十年，以及后來在陳家生活的十年。這三個十年，在一個舊式女子的身上演繹了怎樣的宿命和怎樣的變奏，讓現(xiàn)在的我對她生出無限的疼惜。

照片中，繼祖母坐在小板凳上，婉麗孤高，仿佛散發(fā)著珠圓玉潤的芬芳。

我驀地記起她的名字，叫作“潤芬”。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