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聲漫錄

畢亮

看周作人《知堂雜詩抄》，有一題《辛稼軒》，詩云：幼安豪氣傾儕輩，卻有閑情念小童。應(yīng)是貪饞有同意，溪頭呆看剝蓮蓬。詩后還有作者附注：稼軒詞云，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蓮蓬在江南之地是常見的，周作人的故鄉(xiāng)紹興，更多。我生在皖中，少時也見過不少。如今久居西域，稀罕得都快不知此物為何了。幸好書房的書架上還放著一個蓮蓬，已經(jīng)干透，顏色也由剛摘下時的綠色變成了深黑。

幾年前盛夏時，去了一趟江蘇。蓮蓬就是從江蘇的蘇州帶回來的。當(dāng)時幾個人買了一堆蓮蓬，吃的時候我還不忘把它們和手邊的《汪曾祺小說精選》放一起拍了個照發(fā)在朋友圈，幾個江南的朋友還評論說蓮蓬和汪先生的小說是很搭的。汪先生生在水鄉(xiāng)，蓮蓬是日常常見之物，當(dāng)然他的文章里也免不了會寫到。

帶蓮蓬回新疆時，擔(dān)心太遠，會霉在路上。等到家收拾行李，把它拿出來，才知擔(dān)心是多余的。經(jīng)過幾千公里的行程，蓮蓬的顏色只是暗淡了些許，未見絲毫壞的跡象。

那次在江蘇，還吃到了多年未吃過的菱角，同行之人多為新疆土著，多不識其為何物。近兩年，這邊的菜市上賣菱角的越來越多了，價格也還公道，上市時都要買幾回，只是吃在嘴里，全無菱角的味兒。

新疆氣候干，放了幾年的蓮蓬，干枯成黑褐色，擺在書架上，書房清供，倒也妥帖。蓮蓬旁放著的是三枚菱角，也是一起帶回的。在西域大地，他們還待在一起，亦如同在江南之水中，也不顯得孤單。

蓮蓬生在江南，江南多畫家，所以蓮蓬是常入畫的。我在金農(nóng)的畫中就見過一些。他在題一幅荷塘的畫中有“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之句，真好。齊白石大概也是喜歡這句的，他有《連心情絲圖》之作，畫中兩節(jié)蓮藕，一個蓮蓬。齊白石所題，就是金農(nóng)的這兩句。

以上，蓮蓬入的是“雅畫”。“俗畫”中，同樣有蓮蓬。這是我在《營業(yè)寫真百圖》上看到的，此書所收多是百年前江南尤其是上海灘街頭巷尾常見的職業(yè)營生，一畫一文，很有趣。其中就有《賣蓮蓬》，所題文字，也值得一錄：

新鮮蓮蓬清心火

生吃鮮甜熟吃補

孩童一見最心歡

為有蓮蓬梗子好把煙筒做

孩子如何可吃煙

既傷腦筋又費錢

君不見外國小孩俱有吸煙禁

為怕習(xí)慣成自然

在江蘇，我們?nèi)チ硕鄠€地方，賣蓮蓬處也不少，路邊店鋪，景點中的攤位，甚至是河邊人家門口都擺著。此時，正是吃蓮蓬的季節(jié)，蓮蓬真多。

開展駐村入戶工作，夜宿農(nóng)家，晨不到七點即醒，記下聲音若干，村莊這樣的早晨都屬于聲音：

公雞打鳴聲。公雞打鳴，此起彼伏。先一只，后一群。白天入戶串巷時，都沒發(fā)現(xiàn)還養(yǎng)著這么多雞。

鴿子咕咕聲。村里養(yǎng)鴿子的人家不少于養(yǎng)雞者。好多人家在院中都有鴿舍。或置于一樓平房的房頂，進門即可見，和院中一盆盆花一起，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

其他鳥鳴聲。曾經(jīng)住過一家，院子里有一棵蔽天杏樹，整個院子都在陰涼中。樹上有鳥窩若干，鳥群若干，早上六點多被各種鳥聲叫醒，躺在炕上聽鳥鳴至近九點。

兔子的聲音。有四只兔子，白三，灰一。白天見它們在草叢里扒拉找食。兔子的叫聲我形容不出來，記在這里。以后再聽見，就知道是兔子在叫了。

蚊子嗡嗡聲。已是秋天，蚊子還不見少。在新疆十五年，唯今年夏天見蚊子最多。

風(fēng)吹樹葉聲。有風(fēng)，吹著院內(nèi)外的樹葉，聲音不大，足夠聽得清楚。

七點四十三分，主人家的白胡子老漢起來掃院子。天剛蒙蒙亮，昨夜睡時未關(guān)門，掃帚摩擦土地的聲音可以確認一個移動的身影。

如果住在22巷，應(yīng)該還有羊群的聲音，有奶牛的哞叫。這條巷子靠近村盡頭，有幾家養(yǎng)羊，還有一家養(yǎng)了四頭奶牛。這些人家，我都住過。

翻雜志，見馮驥才一幅畫，是他十多年前的作品。此時看到，正是時候，或與畫名有關(guān)：《秋色深幾許》。

在伊犁，此時正是深秋，即將入冬，過幾日該供暖了吧。隨畫一起的還有段文字，應(yīng)該也是馮驥才之作：秋色已深，木葉轉(zhuǎn)黃，斑駁地夾雜在這些屋宇與院落間，或隱或現(xiàn)，更顯深幽。然而，村中年輕村民大多外出打工，留下老人照看孩子和老屋。村中靜寂異常，雞鳴多于人聲，有些房屋久空無人，腐朽破敗，多有側(cè)塌。村民說，年年都會轟然一響，出現(xiàn)一所傾圮的老屋。這美麗又衰落的古村的前途將是什么？

看畫和文字時，我正在村里。雜志是從家中臨走時塞進包里的，每天臨睡前在昏黃燈下隨手翻翻，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走到哪里都不容易改掉。如王安憶所言，“沒有可以進入視野的文字，就很苦惱，真的很苦惱，這是一種習(xí)慣”。她的這種習(xí)慣已經(jīng)到了一種無文字不可度日的地步了：沒有文字的話，就覺得惶惶不可終日，一定要找到閱讀的東西才行。

白天，我們待在村民家，院中不時有黃葉落下，而我坐在葡萄架下的炕上，頭頂?shù)钠咸岩琅f碧翠，這和葡萄的品種有關(guān)。前幾日住過的人家院中也植有葡萄，顏色已經(jīng)偏黃。葡萄無論翠綠，還是淡黃，都是甜得膩人，不敢多吃，客居他家，也不好意思多吃。就讓它們長在藤上，看著養(yǎng)眼。有時，一看就是小半天，在村中的漫長時光中，靠此度日。

這是個城中村，村莊所有的，在這里也都不缺；城市該有的，除了集中供暖外，這里貌似都有。甚至村里縱橫阡陌的小巷，也都以某某路幾巷來命名。“某某”有上海、重慶、天津、成都、西安。我在村中入住時，偶爾發(fā)朋友圈會說起諸如重慶南路6巷、天津南路7巷之類的住址，讓刷朋友圈的友人誤以為我浪蕩在各大都市，好不瀟灑。只是，終究是“誤以為”，瀟灑也是有的。

許多時候，晚飯后，天色還算早，大街小巷也都有路燈，就會和二三同事散步，漫無目的地走，或者沿著村子的外圍走一圈半圈的。從去冬到今秋，把村子周圍的路都走熟了，其中有數(shù)百米長的一截，野生著蒼耳，我們在散步中見證著它們的成長，小苗長大，像是突然冒出來，蒼耳就結(jié)出來，夏天的時候，看上去綠綠的，摸上去嫩嫩的，水分十足；待進了九月份，蒼耳日漸黃起來，摸上去扎手……走在近旁，一股藥味入鼻。

村中有幾棵忍冬，長在每天去往村委會的路上，從開花到結(jié)果，我們都從忍冬旁走過，天正熱的時候，忍冬果青翠，如小幾號的綠葡萄。恰好那幾日我們曾住過的一家，院中植有三架葡萄，滿藤的葡萄粒，是忍冬果嗎？進入秋天，忍冬果開始往紅里長，秋越深，越發(fā)的紅，它們甚至可以整個冬天的紅，直至來年春天果實終于耗盡氣力，黑而干癟地墜落滿地。

樹上的葉子正黃，也在按部就班地往下落，十月十七日一早，一場雪讓邊城提前入冬。

因為今年近半時間在村中入戶度過的，至冷至熱都是在村中感受的。熱得徹夜不眠如在眼前，前兩天住在未架火的農(nóng)家客房，冷得蜷縮一團，熬到天明。熱夜寒夜，都如此漫長。

如今，人還走在村中巷道，雪就下來了。不到半日，秋色將被白雪覆蓋。

風(fēng)是在夜里吹起來的。剛回鄉(xiāng)，久居新疆的時差還沒倒過來，夜里不到一兩點總也睡不著。可是早上卻又早早醒來，五六點鐘的樣子，看窗外，天已經(jīng)亮透了，就躺坐在床上發(fā)呆，沒多久就又睡過去了。

八九點鐘起床，風(fēng)還是吹得猛烈。好在過了春天的風(fēng)，刮得再大，也不覺冷。門口路邊的一株李樹，花開得有一周了，經(jīng)過一夜的風(fēng)，所剩不多，在樹下刷牙，還有花瓣落在漱口杯里。門口稻床邊的桃樹，已有一人多高，花開沒幾天，風(fēng)也吹落些許花瓣。不遠處油菜地里，花海有了浪，此起彼伏，雖不足一畝地，卻也小有規(guī)模，當(dāng)然，和我生活在昭蘇時看到的萬畝、幾萬畝油菜花地是沒法比的。

風(fēng)吹得大，外面的人就很少。村里人本來就不多了，打工者過了正月都出去了；搬到鎮(zhèn)上、城里的，沒有大事也基本不回來，自從有了微信，建了微信群，回來就更少了。我這個生長在這里十九年的人，走在路上，所見者半數(shù)都不識，有眼熟者，許多也都忘了名字，但輩分也還記得，只好籠統(tǒng)地以爹爹（爺爺）、椒椒（叔叔）喊之。

大風(fēng)里，我站在門口的樟樹下，已經(jīng)忘了哪一年種的了，但肯定是我離家到新疆之后的事，如今已經(jīng)高過房頂，成了夏日乘涼的不二之處。旁邊稍小一點的枇杷樹更沒印象了。

村莊里大風(fēng)吹過的地方，我曾經(jīng)都去過。如今多半茅草叢生，小路湮沒，田園荒蕪。偶見熟悉之處，見有大馬力拖拉機在犁田耙地，回家說起，父親告知我，村里的水田被外地的種植戶集體租去種了。一畝地的租金不過兩百塊錢，往年地荒著也是荒著，不如就讓他們種吧。

站在大風(fēng)中望遠處的樅樹林，突然發(fā)現(xiàn)風(fēng)很大，我很遠。

臨睡前翻手邊的雜志，見有黃復(fù)彩的《腌白菜》。知黃先生是我的家鄉(xiāng)人，就先看此文。沒想到看得滿口生津、饑腸轆轆，看得睡意全無。

黃先生的老家與我鄉(xiāng)不遠，腌白菜的方法和吃法也都相差不多。只是十幾年來，久居新疆，鄉(xiāng)味忘得越來越多。偶被文字勾起余味，也是路遠莫及，只好神思。

陳冠學(xué)先生說：雨聲之美，無如冬雨。冬雨細，打在屋瓦上幾乎聽不出聲音，匯為檐滴，滴在階石上，最饒韻味。陳先生寫得很美，惜在北方多年，冬天無雨多雪，聽不到冬雨之聲。在冬雨中，一家人圍著土火鍋吃腌白菜，暖從心出，火鍋的熱氣和腌白菜的香味環(huán)繞，置身其中，冬天也不再覺得漫長和難熬。

炒腌白菜要油大。腌白菜可以和豆腐一起燒，白菜的味道浸進豆腐中，是佐飯佳味。腌白菜還可以和豆腐干同炒，豆腐干切丁，放不放辣椒糊均可，也是很下飯的。即使什么都不放，僅是腌白菜炒腌白菜，在冬天的飯桌上，吃干飯喝稀飯時，都是不缺席的。

上高中那會兒，學(xué)校離家二十幾里地。冬天，每周末回家都要用罐頭瓶子裝上兩瓶腌白菜到學(xué)校，偶爾有肉丁或豆干丁。這兩瓶腌菜，省著點可以吃四五天。那些年買的書，多半是腌白菜之功。它們中的許多本依舊還立在書架上，離我很近，只是腌白菜離生活漸行漸遠。

腌白菜也是霜降后的好。鄉(xiāng)諺有云：霜降腌白菜，立冬不使牛。霜降后，白菜洗好控干，將白菜碼在陶瓷缸內(nèi)，需要用腳踩一踩。踩白菜是技術(shù)活，白菜腌得好不好，全看這一“踩”。將專門從河道里尋來較大的河卵石，壓在踩過的白菜上。

汪曾祺先生經(jīng)常提到的咸菜慈姑湯中的咸菜，是青菜腌的。汪先生的故鄉(xiāng)高郵離吾鄉(xiāng)并不算遠，一些方言及吃食也都很接近，不知為什么“過去不種白菜”，而腌菜的程序也是差不離的。我在看這些時，想到的卻是王羲之的《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霜未降未可多得的還有腌白菜，待霜降后，白菜已腌好幾日，余墨就剩紙，書一《奉腌菜帖》，真是好味。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這是一個老人晚年的真情流露。細想已經(jīng)多年未吃過家中的腌白菜了，在這樣的盛夏，很想吃一點，不需要放肉，只是簡單地放上辣椒糊一起炒即可，肯定可以多吃一碗飯的。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