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的斷層彌合

謝德真

“中世紀”一詞在世界乃至中國史學界中都有過一段漫長的黑暗期。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學歷史教科書對于中世紀內容的涉及少之又少，這也使得學生對于中世紀的認知幾乎處于沉睡狀態。2019年4月12日至13日，我跟隨毛經文老師及其他各位名師前輩來到廣西柳州參加“2019年高中歷史名師課堂展示暨命題探討”活動，這次的教研學習活動主要是對高中歷史新教材中的《中外歷史綱要》的研究，名師引領下的課堂教學讓我收獲頗豐。群星薈萃的名師課堂，也讓我對歷史教學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其中，趙曉東老師的《黑中有光，暗中有亮》以及曹軍輝老師的《中世紀之問—黑暗還是曙光？》這兩節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對中世紀有了更深層次的思考。

一、何以黑暗，奈何斷層

翻開至今仍在使用的高中歷史課程標準和各版本的教科書不難發現，西方中世紀是一個“黑暗的時代”在相當長時間內是歷史課堂教學的普遍共識。那么，中世紀到底何以黑暗？

從“中世紀”一詞的出處進行探究，目前學術界公認的是意大利人文主義歷史學家比昂多首次使用了該詞，來指西羅馬帝國滅亡到比昂多自己生活的時代。隨著15-16世紀的文藝復興，被譽為“人文主義之父”的比特拉克首先使用了“黑暗時代”，中世紀的黑暗之稱由此開始流行，并至今仍為一些人所使用的術語。比特拉克將人類歷史劃分為兩部分：基督教成為國教之前的時代稱為古代，此后直到他自己生活的時代稱為“近代”。在彼得拉克的論述中，只有古代，特別是羅馬時代才是光明的時代，而“近代”則是野蠻的、黑暗的，不值得一提。此后，人文主義的思想家們對公元6世紀以來中世紀古典文化的衰落極為不滿，對占據統治地位的基督教文明，特別是它粗陋的語言風格和僵化的邏輯形式更是深惡痛絕，中世紀便成為他們眼中的“黑暗的時代”。[1]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過分抬高古人，貶斥中世紀的思想傾向，在后來得到了進一步的肯定和發展。于是，“宗教信仰時代”的中世紀是一個“黑暗的時期”逐漸成為西方大多數學者的共識。

在我國，由于對歐洲中世紀文明更加缺乏研究，更是直接繼承了文藝復興影響的歷史觀，因此，中世紀是一個“黑暗時代”，文藝復興是和中世紀決裂的“光明時代”的論調成為歷史學界對中世紀的普遍認知。史學界對中世紀的黑暗定調也影響了《高中歷史課程標準》的編寫制定，于是，在過去乃至現在仍在使用的教科書里，不論是人教版、岳麓版亦或是人民版，西歐中世紀史內容集體缺失，而這種缺失也造就了現在的高中生對西歐中世紀史知之甚少，西歐中世紀顯然已經成為很多高中生歷史知識的斷層之處。

然而，中世紀的知識斷層也給學生在認識歷史時產生了一種錯覺，如認為近代西方的民主政治直接來源于古希臘的民主制度，正因為有了雅典民主政治的涓涓細流，才匯聚成了今天西方民主制度的奔騰大河，文藝復興便是古希臘、羅馬文化的重新覺醒等，這種認知偏差也讓學生對西歐近代文明的發展歷程產生疑問：為什么黑暗的中世紀會使歐洲率先進入資本主義社會呢？[2]

幸運的是新版的高中歷史教科書已對此做出了調整，在《中外歷史綱要》中已增加了中世紀的篇章。然而，面對之前中世紀的長期知識斷層和即將到來的新課改中的中世紀的重新鏈接，作為高中歷史教師，應如何展現中世紀的時代風采便成為了亟待解決的問題。雖然，長期以來的黑暗論調不免有失偏頗，但歐洲中世紀與近代資本主義文明相比，確實略顯黯淡。然而，中世紀的時代光輝卻也是不容忽視的。因而，毛經文老師提出的“黑中有光，暗中有亮”的中世紀定調我以為頗為準確。

二、暗中有亮，朦朧光芒

從微觀視角來看，歐洲的莊園制度可謂是中世紀人們的生活寫照，趙曉東老師從歐洲中世紀的莊園制度切入，從經濟、司法和社會關系等三個角度層層深入，環環相扣，展示了中世紀文化里的朦朧人性之光，頗有新意和深度。

在課堂展示中，曉東老師先是以日常的莊園導入，由此進入中世紀的莊園講述。在“莊園印象”這一子目中，通過具體的圖片和文字材料，展現了農奴在莊園主剝削中的卑微形象，并指出在莊園制下，封建領主不僅僅以各種地租形態剝削農民的勞動成果，也對農民進行“超經濟的強制”，有統治、懲罰農民的權力。殘酷的經濟剝削、沉重的政治壓迫和尖銳的社會對立使中世紀莊園有著沉重的色彩。然而，中世紀的莊園也并非黯淡無光。

從經濟角度而言，封建領主也不得不遵守“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的價值理念，莊園里的農民們的自身財產和人身自由自然也是受到保護。顯然，古希臘、雅典的價值光輝并沒有在中世紀完全抹滅，中世紀也并非一片昏暗。另外，領主與農奴之間也有比較清晰的權利和義務關系，農奴在勞動過程中，“凡使用自己耕牛的人，可在領主家中用餐”，同時，應保證農奴的基本用餐需求，如“一天吃肉，另一天吃魚，還有足夠的啤酒”等，并明確指出若領主不肯兌現，農奴有權拒絕幫工，這種可貴的契約精神自然也成為西方近代民主制度的重要源頭，啟蒙運動的學者們的社會契約論顯然也并非憑空出現。

從司法角度而言，領主或其管家有權通過莊園法庭主持審理莊園內的各種案件，維護莊園的秩序。然而，莊園法庭也并不僅僅是一味維護領主的利益，莊園法庭在審理具體案件時，也會遵照之前的慣例。另外，當領主與農奴發生矛盾糾紛時更多會以法律途徑來協調兩者的權益，法治精神的延續和發展展現了中世紀莊園的獨特魅力。正因如此，在近代歐洲的民主化道路中，資產階級更傾向于以法治的方式確立自己的權益，于是，歐洲各國不約而同地選擇頒布憲法或法律來明確自己的權利，最終形成了以法治方式確立起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的過渡方式。

從社會關系角度而言，在莊園生活中的領主和農奴也并非只是主人和奴隸的冰冷關系。在莊園生活困難時期，領主有時會將勞動費用降低，并將與農奴的陳年舊賬一筆勾銷。在農奴貧病無依或年老體弱時，也會得到領主的關照。另外，節假日期間，還會向窮人敞開大門，并以食物款待所有來客。因此，農民與領主之間的關系也存在著體諒、關懷、理解和尊重。由此看來，中世紀的歐洲莊園也透露著朦朧的人性光輝。

最后，在“莊園之光”這一子目中，曉東老師以凝練生動的語言總結概括了中世紀莊園的神秘面貌。中世紀歐洲莊園確實存在剝削壓迫、階級對抗、暴力斗爭等，但同時也有著可貴的契約精神和充滿溫情的人性關懷，“這有限的權利之光、朦朧的法制之光、可貴的人性之光，避免了零和游戲的陷阱，推動了歐洲人民征服蠻荒，創造新文明，潤澤自身，澤被世界。”

三、溯源從之，近代奠基

從宏觀視角來看，中世紀也并非僅僅只是基督教神權籠罩下的黑暗時代，曹軍輝老師的中世紀之問，從傳統視角、源頭視野、理性領域三個角度展示了中世紀的宏觀面貌。

從傳統視角來看，過去長時間史學界對于中世紀的認知更多與基督教相結合，這也與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關注視角密切相關。神權統治下的歐洲中世紀充斥著瘋狂的宗教迫害、腐敗的教會壟斷和嚴厲的異端審判等，以此來看，歐洲中世紀與古希臘羅馬文化和近代文化相比，確實有其無法彌補的昏暗色彩。然而，僅僅以此來給中世紀定調未免為時過早。

從源頭視野來看，從加洛林文藝復興、12世紀前后的文藝復興及黑死病肆虐下的宗教信仰動搖三個方面展現中世紀的近代曙光。加洛林時期的經典翻譯和教育推廣促進了古典文化的傳承與發展，12世紀前后的文藝復興也體現了關注人性，意圖沖破宗教束縛的溫情與勇氣，為歐洲大學的繁榮昌盛奠定基礎。黑死病的肆虐流行也使得教會賴以生存的宗教力量開始土崩瓦解。由此可見，基督教神權統治下的歐洲也有屬于近代的文明曙光。其實，歐洲文明就其淵源而言，無疑吸納了一部分古典文明和日耳曼人本身的傳統文化，但更多的還是接受了基督教文化，形成一種獨特的文明。領主與附庸之間的契約實為雙向契約。如果附庸一方違背約定，領主可以拋棄附庸，同樣，如果領主不履行諾言，附庸同樣也能離棄領主，即所謂“撤回忠誠”。“撤回忠誠”的合情合理性也造就了歐洲文明的特殊現象，即抵抗權被法律所承認。如科恩所說：“在日耳曼人的觀念中，服從不是無條件的，毋庸置疑，如果受到國王不公正的對待，每位成員都有權反抗和報復。”[3]其實，歷史從來不是斷裂的，而是以循序漸進的方式鑄就了各個地區不同的文明特色。“中世紀不僅僅孕育了文藝復興，在政治上、經濟上、法律上都為歐洲近代文明奠定了基礎。”

從理性領域的視角來看，溯源從之，近代西方的文明并不僅僅只是來源于古希臘文明，更多是來源于中世紀。歷史發展具有連續性，中世紀的斷層彌合有利于學生更深入的理解近代歐洲的資本主義文明，另外，雅典的城邦文明與近代的資產階級文明仍具有本質的不同。雅典城邦認定的具有公民身份的人其實僅占少數，絕大多數的奴隸、婦女等被排斥在外，因此雅典的民主制歸根結底是一種身份制度。不屬于城邦的個體或者是被城邦拋棄的個體，要么被認為是鬼神，要么被認為是獸類。顯然，建立在奴隸制基礎上的古典民主，與“把權力關進籠子里”的現代民主制之間存在相當大的差異。僅僅從古希臘、雅典文明入手研究歐洲的近代文明，顯然會存在許多的知識裂縫，而這些裂縫唯有從中世紀入手才能彌補。

新版高中歷史教科書的對中世紀斷層的彌合也符合當今學界對于中世紀的嶄新認知。在現代歷史學的視野中，長達千余年之久的中世紀已不再是西方歷史上的一場可怕的夢魘，把中世紀理解為與現代斷裂的黑暗時代的傳統觀念，顯然已經不符合歷史的實際了。中世紀的裂縫彌補有利于更好的展現歐洲近代文明的本質，忽視或不了解中世紀的基督教文化，便很難深入理解西方近代文化的真實個性，這也啟示教師應時刻關注史學動態，不斷更新自己的觀念認知。

修者修正，行者實行，實行修正自己的思想行為，方為修行。僧客的修行，于一粥一飯，一草一木之間，意欲回歸本真，擺脫塵世之苦，通往極樂世界。于作家而言，落筆行文，亦是修行。不謀名利，不為回報，只愿文字可以感化眾生，帶給世人清涼和寧靜。于教師而言，教書育人何嘗不是一條漫漫修行路？愿自己不忘來路，不改初心，靜心積淀，塑造屬于自己的精彩課堂。

（作者系廣東省毛經文名教師工作室學員）

【注釋】

[1]田薇：《信念與道德：宗教倫理的視域》，北京：線裝書局，2011年，第254-255頁。

[2]張亞超：《“斷層”何以形成——高中歐洲中世紀史教學問題探討》，《課程教學研究》2016年第11期。

[3]侯建新：《歐洲文明不是古典文明的簡單延伸》，《史學理論研究》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