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民間反扒:愛的痛了，痛的累了

許然

“有人保護小偷，那誰來保護我們？畢竟我們沒有執法權。”種種挫敗導致的結果就是，隊員們一開始激情滿滿，最終黯然離場。

病房中，小葛從昏睡中蘇醒，左腿無法動彈。

六 小時前，在西三環的車站，小葛正準備上車，發現一個小偷正在用細長的鑷子從一名女性的背包中鑷出手機。他沖了上去，小偷一伙有四人，有人還拔出了匕首。幾秒后，小葛的左側大腿血流不止，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像兔子消失在魔術師的禮帽里，丟失了疼痛記憶。

如同小葛一樣，“成都反扒聯盟”的大多數成員都因抓賊受過傷。聯盟隊長陳昊的腳踝數次扭傷，隊員“夏眼鏡”的手上、胳膊上不少肉眼可見的傷疤。

聯盟成員來自五湖四海，這里頭既有企業白領、建筑工人，也有物管人員、街道辦工作者等，有些是受陳昊邀請，部分則是在網絡上慕名加入。2013年，聯盟剛成立時只有五人，現在已有百余人。幾年下來，被隊員們抓獲并定罪的扒手有150多名，被他們制止的偷盜案更是遠超這個數。

交鋒

外號“夏眼鏡”的隊員，是聯盟中“最有型”的一個。他45歲，個子不高，皮膚黝黑，高鼻梁，一雙有神的大眼睛上常年佩戴著平光眼鏡。在他的反扒生涯中，共抓獲了50多名小偷，其中10多名被判刑。

夏眼鏡本是做物業管理的，常年和小區安防打交道，養成了“認賊”的習慣。在上下班高峰期，每看到有公交車到站，他就忍不住停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些眼神飄忽、喜歡“打擁堂”的人。

還有一次，夏眼鏡憑一己之力，抓獲了兩名小偷外加一部電瓶車。當時在賽云臺北路的街面上，一名男子騎著電瓶車載著另一男子急速行駛。正驚奇于兩名男子為何如此倉促時，他聽見有人吼“抓小偷，就是他們！”

說時遲那時快，前一秒才反應過來的夏眼鏡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追趕上了電瓶車，使盡全身力氣把小偷和電瓶車推倒在地。趁著小偷倒地的工夫，他迅速從包里拿出了常備的膠手銬，控制住人，交給警方。第二天，夏眼鏡發現自己的兩腿酸軟無力，酸痛感直至五天后才徹底消失。

也許是被夏眼鏡的勇猛所震懾，后來每每有小偷被他抓獲時，同伙都不敢來要人。“我走的是正路，就不怕被報復，更不會怕流血。”對于反扒中可能存在的風險，夏眼鏡只說，抓賊的瞬間來不及考慮。

“像遇到這種突發情況，哪怕孤身一人也會沖上去。”隊長陳昊告訴廉政瞭望記者，盡管聯盟大多時候都是以小分隊的形式反扒，但當隊員們“路見不平”時，也會出手。用陳昊的話說，“這是反扒人的天性使然”。

“我在某區菜市又看見幾個賊娃子偷一個妹妹，我去制止了，他們囂張至極。”在反扒聯盟的QQ群里，一名女隊員反映。

“那幾個小偷打擊過無數次了。你扭送派出所，時間到了也會放出來。他們身體有疾病，沒得辦法。”對此，一名熟悉該情況的反扒隊員說，“但你不用怕，他們不敢傷害你。慣犯都清楚，偷只是行政拘留，故意傷害就是刑事案件了。”

作為隊長，陳昊還有另一個身份——成都市金牛區五塊石街道玉局庵社區主任。在他的鼓勵下，社區同事八人一同加入聯盟中。據陳昊介紹，聯盟主要是通過網絡聯系。沒有上下級之分，也未曾注冊。但納入五塊石派出所監管，許多隊員都是五塊石轄區的預備役民兵。

聯盟成員都是義務反扒，組織行動時遵循自主自愿的原則。“畢竟，一旦受了傷，醫藥費得自己來承擔。萬一再把人給弄傷、弄殘了，責任也是自己擔。”陳昊有些無奈道。

開展行動時，聯盟隊員會分成多個反扒分隊，一個分隊多則7到8人，少到3到4人。大多隊員只知彼此的網絡名，他們聚首于反扒，相忘于江湖。

暗戰

對于反扒聯盟來說，更多的是與盜賊的暗戰。尤其在盜竊多發地帶，他們更能感受到平靜之下的暗流涌動。從外表上看，聯盟成員們就是普通人，隱身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將目光不斷鎖定那些形跡可疑的人。

“普通人逛街都是看貨品，但小偷逛街盯包包。有時候免不了和小偷看對眼，這時就只能換一批人繼續盯著，暴露者離開。”陳昊說。

有次在春熙路泰華商場反扒時，陳昊就意外暴露了。當時他和隊員跟著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進了商場一樓。為掩護身份，他特地偽裝成顧客跟商場老板砍價，另外兩名隊友則分別把守住商場入口與安全通道口。

就在小偷準備用刀片劃開一名女性背包時，他抬頭環顧四周，與陳昊的眼神四目相接。小偷立刻罷手，消失在商場人群中。見狀，陳昊呼叫隊員繼續盯梢，自己換到安全通道把守。

“觀察跟蹤可能要很久，但抓捕時機稍縱即逝。有時來不及叫隊友支援，一個人也得上。”隊員賀正果介紹，一些防范意識較差的年輕人是扒手的“首選目標”，而流動人員集散地則是盜竊案的多發地。

類似的反扒行動由陳昊不定期組織。打開反扒隊員們的包，可以看到膠手銬、扎帶、防刺手套以及對講機等日常裝備。陳昊說，這些工具可能是保命的關鍵。

比起商場反扒，街面上的反扒則要求隊員在站位上更加“緊密”。一人持相機取證，兩至三人背靠背與扒手過招。“面對對手時，大家都安心把后背交給隊友，雖然扒手很多都隨身攜帶刀片、匕首。”陳昊表示。

不過有時候，暗戰的局勢更加復雜。除了反扒聯盟主動出擊的“逛街”，隊員們也常常遭受小偷的挑釁與報復。

此前，聯盟QQ群就被兩個小偷盯上了。“你來抓我啊？看我怕不怕！”小偷混進群后，不斷挑釁，還與隊員們展開了一番唇槍舌劍。陳昊悶聲把他們踢出群后，更加嚴把入群者身份關。

隊員遭報復的情況也偶有發生。有一天的晚上九點半，小葛正準備關鋪子回家休息。就在自己拉下卷簾門的瞬間，突然從一輛無牌照的黑色面包車上沖下來六七個黑影子。根本來不及跑，黑影將他的頭套住，掏出鋼管往他身上一頓猛捶。

倒地的小葛腦袋一片空白，疼痛感從四面八方襲來。他只聽見乒乒乓乓的打擊聲，影子嚷嚷：“誰叫你多管閑事？你要再管，下次就不是一頓打這么簡單了！”幾分鐘后，影子帶著棍棒離開。他癱在地上，逐漸失去知覺。

醒來后，小葛在醫院躺了兩個月。傷情報告顯示，他身上多處軟組織擦傷和骨折，牙齒被打掉了一顆。面對親人的責問，他強裝鎮定：他們可能打錯人了？

置換

“有人保護小偷，那誰來保護我們？畢竟我們沒有執法權。”他回憶起反扒的過往，小葛依舊悲傷不已。如今，他主動參與反扒的次數已不如從前。

“如小葛一樣，我們用自己的付出來置換他人的被傷害。”陳昊說，但當這種付出得不到認可時，隊員們時常感到灰心喪氣。種種挫敗導致的結果就是，隊員們一開始激情滿滿，最終黯然離場。

在反扒中，最常見的是受害人的不認可。“求求你放了小偷吧！”兩年前在經過火車北站的一輛公交車上，險些被盜的女乘客向陳昊苦苦請求。就在兩分鐘前，陳昊才制止了一名男子對該女子的侵害。本以為女子會感謝自己，沒想到對方卻說“反正也沒有偷到，你看他這么瘦弱，不如算了吧！”

不過，比起受害人，個別執法部門的不認可甚至有意包庇卻更讓人寒心。小葛記得，當時自己與7名隊員一起在外省反扒。在一次盯梢中，他們意外發現流動作案的小偷在扒竊成功后都會將贓物交到同一名男子手中。而該男子行蹤飄忽不定，所到之處皆有小偷把守。

取證、跟著贓物走、查源頭……花了近兩周時間，他和隊友在摸清了盜竊團伙的規模、作案地、骨干成員、頭目后準備收網。他們鎖定了頭目的位置，抓了個現行。

在移交給當地公安局后，他們到車站準備離開。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四五根警棍將他們摁倒在地，一頓猛打。雖不致命，但這也讓隊員們在醫院躺了數月。

有次在外地，他們在將小偷移交公安部門的路上，遭到了警車的追堵攔截。有人以超載為由，讓他們立刻放人，并對小葛一行人進行處罰。

“面對這些未知的危險，我們只能自救。但我們的行動旨在維護地區治安，任何人都不得拿犯罪分子泄私憤。”在玉局庵社區，陳昊盡可能地抽出時間，為隊員培訓反扒知識，“擁門、鑷子功、刀片割、白領打頭等，都是扒手慣用的手法……”而五塊石派出所民警也會參與進來，教隊員一些擒拿術防身。

“我們并不期待有賊。”陳昊說，聯盟希望用行動感染更多的人，讓大家面對犯罪時不再當看客。到那時，再沒有小偷，也沒有反扒聯盟。“終究有這么一天，只是個時間問題。”陳昊堅信。

眼下，隨著一個個新隊員的加入，反扒聯盟群依舊活躍，但那些潛水的老隊員們卻鮮少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