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亮
魔神仔
唉!你們這些游客,每次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就會發出大喊大叫,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里。
你們會拍照,指著那兒說:看!一片荒野。
我們從來不這么說,山野里面一點兒也不“荒”,我們必須特別小心,什么也不要去碰,靜靜地向遠處和暗處拜拜,以免驚動魔神仔,他們是荒野山林的妖精,身材矮小,熱衷于惡作劇,還會施法迷惑人類的心智,讓人產生奇奇怪怪的幻覺。
在很多地方都有老人或小孩被魔神仔抓走或誘拐失蹤的事例。
可每次失蹤者被找回來后,他們常常宣稱自己到魔神仔家里做客去了,魔神仔在一個富麗輝煌的大廳里設宴,款待他們吃各種各樣的美食。
其實都是騙騙人的魔法。
你看他們的樣子蓬頭垢面、瘦弱不堪,可一點兒也不像去森林豪宅度假回來,實際上這些人被魔神仔關在獸圈里,扔一些動物糞便、昆蟲尸體、樹枝與土石給他們吃,然后罰他們反復寫不信神不敬神的檢討書,不信,你看看他們的手,食指尖上染得漆黑并且出了繭子,就是被魔神仔逼著用松炭條寫檢討書磨的。
還有一次,我和很多登山者上山,看到一排“腳印”,看起來像是人留下的,但是只有成人的一半大,非常輕和淺,而且一個一個跳著走,腳印旁邊的小圓點較深,也許是拐杖留下的。跟著找了一段路,在石頭邊雪地上我們撿到一坨干掉的糞便,看形狀肯定不是食肉或食草動物的,像是人的,又不一樣,比較硬,偏綠色,聞起來有點麝香和蕁麻混合的味道。
我們互相傳看著糞便,低聲說:“哇,了不得,這可真是魔神仔的糞便啊!”
回到旅館里,我們就把糞便放在宿舍地上,用一個搪瓷臉盆倒扣起來。
半夜里,大家正熟睡,我就感覺有人在我被子上面摸來摸去,一會兒又開始摸起我的臉來,但絕對不像人的手!我全身冰涼,一點兒也不能動。只能瞇開一條眼縫,看到隔床上的朋友也不敢動裝睡,還悄悄沖我眨巴下眼,整個宿舍里死一片靜默。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的東西似乎走了,大家才敢慢慢坐起來,把地上的搪瓷臉盆翻過來,糞便沒了。
這時外面就傳來魔神仔的尖叫,啊啊啊哩哩呀……聲音已經遙遠得像是從河對面的半山上傳過來。
魔神仔就是這樣,特別小氣,他的一根毛你都不能撿走。我們這次算是幸運的,幸好我們人多,不然被他捉回山里,可有苦頭吃。
蝠人
一位變成精靈的蝙蝠,就會變成人形,他并沒有太多超能力,只能泯然于眾人。混跡在人群里,每天上班下班,跟所有人一樣擠地鐵,拉著把手的時候,他偶爾會想,我應該倒掛在扶手上才對嘛!”不過這樣會嚇死身邊的人,所以他什么也沒干。
不過一旦回到公寓里,他就會立即倒立懸掛起來,這讓他非常放松,全身緊繃的筋骨都展開了,他會露出蝙蝠獨有的、令人費解的尷尬笑顏。
最關鍵的是他的公寓從不開燈,到處明晃晃的燈光使他疲憊。
不過有時太累了,他回家時忘記脫掉衣服,口袋里的皮夾和硬幣、客戶的名片、地鐵卡、愛人的照片,還有辛苦爭取到的身份證和暫住證……都紛紛從口袋中跌落進深淵般幽暗的天花板里。
書蟲
書蟲也叫書蠹、蠹魚,一種蠹蛀書籍和紙質藝術品的小蟲。
古代典籍里很多記錄,但我們很少讀到,為什么?因為書蟲會找到這些文字把它們吃掉,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它們的存在了。
如果一只書蟲,啃噬過流傳千古的經典繪畫書法作品,或是被夾在法術的冊頁里,吃下這樣的紙張墨水,它們就有可能變成書蟲神,跟藝術圖像和文字合為一體,成為一種超自然存在。
比如當我們在博物館中欣賞一幅作品,書蟲神也可能正從作品里——觀看你。
他的小眼睛無處不在,在舊書折角處、翻頁間、鎖線的針眼里、書的夾縫、字行里、一個個畫注的圓圈標記里、印刷的重疊痕跡里……所有眼睛可能出現幻覺的地方,他們會出現,從里面向外面探窺。
勒畢國蟬翼小人(據郭憲《別國洞冥記》)
清透干凈的空氣里,勒畢國的蟬翼小人和細鳥也會出現。
勒畢國人身長只到三寸,有翼,善于語言和嬉戲娛樂,所以稱為善語國。
他們常常群飛到日光下,曝曬自己,汲取光能,直到身體發熱才飛回。
飲水,他們只取丹露。丹露,就是被初升太陽折射后,映出紅光的露珠。
天微微發白但沒放亮的時候,整個勒畢國的小人都會出動,包括剛學會飛的小小孩,和德高望重的國王、王后。小人們停在山谷里的一棵大樹上,從樹頂到樹梢都站滿了,他們靜靜等待著,天色逐漸出現緋紅,他們就一起飛起來。
陸陸續續,他們很有秩序,老人、女人先行,小人們互相跟隨,形成一帶變幻多姿的飛行隊列,向山埡口起飛!
接近山頂,所有的樹梢、花瓣、草葉、地面的苔蘚都綴滿露珠,被陽光映得彤紅。
小人們不禁嘆呼起來,他們語調特別豐富。
噫!噫嘻!噫呼唏!欸乃!兮兮!喝呼吁!幸甚至哉!美哉!矣!嗟乎!兮!嘻!啞!吁矣!猗與!哇乎!Oh!Ah!Ouch!……聽起來像是各種蟲鳴。
勒畢國還有一種特別的小小鳥,被叫作細鳥,實在是沒有更合適的名字形容它了,用個一尺見方的玉籠就可以裝上百來只,大小如蒼蠅,樣子似鸚鵡,形狀雖小,可它們叫起來的聲音卻響亮無比,能傳到數里之外,就像金色天鵝的聲音。
勒畢國人常用鳥鳴聲來計時,又叫作候日蟲。
細鳥常喜歡飛集到絲織的帷幕上,或鉆進女孩的衣袖,所以她們又把細鳥稱作“蟬衣”,輕盈如絲的意思。
勒畢國小人和蟬衣鳥兒,都小到你們幾乎看不見。
看不見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
所以我們到了大自然里,行動要輕柔,心要常懷敬意,以免驚嚇了這些小小的精靈們。
白猿
我想起小時候,在動物園看到的一只白色小猴,它自己打開鎖逃脫牢籠,動物園工作人員、看熱鬧的人群,還有我們這些小孩們都追著它,可小猴就像置身事外一樣,任憑下面人頭攢動一片喧嚷,它展開長臂,在路邊的樹枝間兀自騰躍舒移。
經過我頭頂時,還沖我眨眨眼。我馬上知道,它是一種通靈的白猿。
直到今天,我都在想它,最后它被捉住了嗎?
它一定回歸山林了吧?
一只白猿在城市路上走,可太容易遇到危險啦!比如,遇到一個耍猴人。
大概過了幾年,我再一次見到一只白色猴子,它的毛發已經晦暗,像是老猴子一樣灰白,眼睛里也沒了靈氣。
這只猴和它的“主人”,表演一個“倒轉身份”的把戲。
“主人”演得太好了,他抱頭逃竄,不停磕頭求饒,而白猿作勢要打,它必須像真的打,并且像真的在生氣,兇狠地齜牙叫著。
白猿在把握一個度,像是要打,但是落手很輕,非常不容易!要知道,在人群背后它只有被打。
它眼里充滿疲憊,用真真假假的、相反的方式拐彎抹角做有目的的事,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大概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了。
于是我大哭起來,祈求耍猴人放了它,我說:你看不出它是一只白猿嗎?
耍猴人停下來,看著我,一字一字地說:“這是一只猴子!”
雨燕精靈
下雨的時候,雨燕會掠地而飛忽一下經過我們身邊,我們甚至沒有看見。
燕子就是這么快,你的注視與喊叫,無法使它們有一絲放緩。它們有時候互相飛過時,還會嗽一聲互相打招呼,這就是燕子的早安時間,太快了,除了它們自己,誰都聽不清它們說了什么。
如果你想看清它們的形體、修長的剪形尾翼和側翼尖,看清緋紅色的前胸如何染暈,欣賞它們啄開空氣的小巧前喙,與它們透明黑豆一樣的眼睛對視,那你必須變得像它們一樣快。
如果你變得和它們一樣快,你就會發現每一群雨燕隊列中,都有一位雨燕精靈,他穿著黑衣,速度飛快。
海瓜子精
海邊城鎮的孩子,常會跟著爸爸一起在海邊的泥灘上撈海瓜子,海瓜子生長在海灘淤泥下面。
大人們要把手臂盡可能深地探進淤泥,然后就能觸碰到它們又硬又脆的殼。
孩子就在岸邊負責清洗,孩子把它舉起來對著陽光,洗干凈后的海瓜子上,有潔白奇異的渦紋和光澤。
小孩想:“這種小小貝類鉆進泥層,鑲嵌在黑暗無聲里,它們覺得安全嗎?它們吃的是什么?它們平時怎么互相交流?它們的時間是不是和我們一樣?”
有些海瓜子是精靈,捉了他們據說會倒霉。
那我們怎么分辨這堆收獲物里,哪個是普通的海瓜子?哪個是海瓜子精呢?
很簡單,成了精的海瓜子會向你吐水,但顯然沒什么用。
收獲了滿滿一堆海瓜子后,孩子跟在爸爸身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翻過海邊的山坡,下面就是他們住的城鎮。
孩子忽然產生一種感覺,從山上往下望,夜色覆蓋之下,城鎮每一間亮著燈的房屋,也都像泥土里的海瓜子一樣,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此孩子產生恍惚,產生人生第一次的憂傷。
不要上當!這其實就是海瓜子神的魔法,他向你吐口水不成,就施法讓你和萬物產生共情,以獲得同情,讓你能放了他。很多水生動物神都會這個把戲,比如龜、鯉魚、鱉都擅長托夢,求捕捉者心生同情放了他們,中國古代故事里記錄了大量類似事例。
然而海瓜子精靈念力極微弱,法術有限,激起的憂傷思緒一閃而過,仍然沒起到什么用。
但孩子一生都沒忘記站在山坡上的這個惶惑之夜。
他不知道為什么。
龜丞相
傳說中龜丞相是大海里僅次于龍王的神,非常古老,比龍王還長壽,世界剛形成時就已經有他了,他與海里的一切都心意相通,也有卜卦預知未來的能力,所以古人常常傷害他的龜族們。龜丞相平時住在深海的龍宮里,很少露出水面,每過一千年才會爬到礁石上曬一次太陽。
有首歌就是唱他的:
覓烏龜,
覓烏龜。
一夜東海,
萬重水底。
不過如果你運氣好,在海邊見到一只白殼的巨大海龜,很有可能是他,當你向他點頭,他也會向你點頭,你會注意到旁邊的海鷗也會點點頭。
當老龜點頭時,世界上的所有東西也會跟著一齊點點頭,整個海洋中的魚、蝦群、貝殼、海葵、蟲子、微生物,沉睡在北極圈巖石上的海豹、釣魚的愛斯基摩人、每一朵浪花、星空中的光,還有你們,都在一齊輕輕地點點頭。
鯉魚或者半龍
大魚集龍門數千,不得上,上者為龍,下者為魚。
——《三秦記》
傳說黃河里的鯉魚是種半龍,只要時機成熟,他們會聚集起來,跳過一個叫“龍門”的峽谷,就會變成龍。
這種半龍鯉魚是紅色的,在黃昏時常會出現,如果你時刻盯住流動不已又毫無預兆的水面,會看到他們騰地跳出水波,露出長長鬐鬣,但很快就消潛于浩渺的水中,離得遠遠的。
他們躍出水面時拱形的背脊,就像一道波上的弧光般不易察覺。
如果你告訴身邊的人,沒一個人會信你的話,不要以為朋友們都不信任你,其實那是鯉魚龍所施的一種“阻斷”魔法,防止他的行蹤被傳播出去。
半龍鯉魚還有另一種魔法,就是讓其他人看不見,也不相信你看見了。
有時兩個孩子在河邊。
一個孩子大喊起來:“哇!妖怪!在那兒!鯉魚精!”
另一個則冷不丁瞪大眼,不知道往哪兒看。
“什么?哪兒哪兒?”
“看!就在那邊。看見沒有?”
另一個朝伙伴指的方向望去,除了水面刺眼的粼光,什么也沒有。
“你看嘛,躥出水面了!哇啊,這么巨大的紅鯉魚!”
另一個還是看不見,眼睛都睜出淚水。
于是大紅鯉魚故意悠閑地浮出躍起,魚鰭劃出像人一樣的長長弧線,抖動魚鱗來回游動。
孩子絕望地喊:“還看不見?它游到我們跟前了,它向我們吐泡泡了,它好大……大概跟我們一樣大!”
另一個孩子:“這么大?那不對啊,不是鯉魚,是個鯉魚精吧?”
“你終于看見了?”
“什么也沒有,你一定是在騙我吧?世界上哪有什么巨大的鯉魚精?”
玩了一會兒,大鯉魚慢慢沉下去。
水面留下一個非常完美的渦紋,又很快消逝,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光散漫在水波上。
孩子心里失落的滋味難以形容,猶如夏末的頭暈目眩,孩子常常會有各種不明不白的分手和誤會,總之得低落上幾個夏天才能恢復,就像這種感覺。
而且看見鯉魚的事,對誰都沒法講,這是不能被證實的秘密。
我告訴大家一個竅門,其實能分辨鯉魚精。成了神的水生動物,除了個別的體態會比較大,其他外表上和普通魚蝦龜蟹一樣,我們根本分辨不出來。
但不同的是,他們下沉時通常會有特別的漩渦,這可沒法掩藏,誰都看得見,出現這種景象是因為他們會“分水法”。
牛神
每一頭牛都是神,傳說中老子的青牛、印度街頭的神牛、藏區的牦牛都是神,神無所不在。
牛是非常神秘的,在草原上、在山坡上、在陽光雨霧或雪天映襯下,他們的龐大形影巍巍然就像在高高天上移步,他們對命運有種洞悉般的沉默,埋頭咀嚼汁液濃香的草葉,偶爾晃搖一下鈴鐺。喋喋不休是出于有限的所知障,通常你見到沉默者,不得不猜想他們所領會的世界比我們深廣得多。
但是現在的牛很多被關在牛圈和養殖場里,他們的神力就會慢慢減弱。
但你絕對不要以為他們就是普通的動物了,如果你看著他的眼睛,他漆黑的大眼睛上有一圈白色下垂的睫毛,這使他即使在驚恐時都帶著一種沉靜的表情,當我看著他,他也在注視我。
你會明確知道,這是一位神靈。
所有的動物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