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懷遠
我的二舅名叫尚修和,長我十一歲,是舅父,又似兄長。二舅病逝已經三十年了,我一直想寫一點紀念的文字,懷念他平凡而高尚的人生。
我和二舅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談話發生在1969年,那年我十六歲。動亂的歲月,懵懂的年齡,使我對一些人生的常識性問題產生了疑問。比如,還要不要繼續念書,當老實人會不會吃虧等等。我把這些困惑告訴二舅,向他請教,從此開啟了我們之間心靈的交流。
一
二舅的青少年時代是在蘭州度過的。那個時候,我的外爺在蘭州煙草局工作。外爺性格耿直,公私分明,工作一絲不茍,深深地影響了二舅。二舅在蘭州受到了良好的基礎教育,中學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設在蘭州的物理研究所當實驗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國家遇到了暫時的經濟困難,實行精簡政策,動員新參加工作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援農業生產。二舅謝絕單位的挽留,1962年春天回到老家陜西省周至縣終南鎮豆村。
豆村是關中平原上一個有名的古老村莊。一是村子大,老人們說,當年有城墻的時候,繞一周有九里多長;二是人口多,六十年代就有七千多人,分二十四個生產隊。同我國北方的其他鄉村一樣,由于生產方式落后,加之自然災害頻繁發生,勞動日值還不到一毛錢,常常半年糠菜半年糧,群眾生活十分困難。學生出身、城市長大的二舅,生活不適應,農活兒也不會干,但他性格堅強,不會干就學,干不了技術活兒,就從吃苦受累的活兒干起。起牲口圈,開河灘荒地,打胡基(拓土坯),這些活兒又臟又累,別人不愿干,他卻自告奮勇。他曾經對我說過,打一天胡基,晚上累得就像死人一樣,胳膊腿就沒處放。就這樣靠不惜力,靠吃得苦、受得累、撐得住,二舅硬生生闖過了回村后的第一關。
一些技術含量較高的農活兒,他都悉心學習,掌握要領,還總能創造性地提高。比如撒種子,出手要勻,行家里手才能干好,又如砲墻,專門的泥瓦匠才能砲得橫平豎直,堅固結實,再如盤炕、壘灶,需通氣順暢,還要省柴火,都是難度較大的技術活兒,他竟然一一掌握。真是應了豆村一句俗話:“巧人是拙人的奴”,由于他心靈手巧,又吃苦耐勞、樂于助人,因此成了村子里的“紅人”。下雨天,其他社員都休息了,他卻常常受人之邀,忙著給鄉親們壘灶或盤灶,一分錢都不掙,還忙得不亦樂乎。回村后不幾年,二舅已經成為一個樣樣會干、樣樣能干的農把式,是那個時代全能型的新農民。
二
身在農村,二舅的骨子深處卻是個學無止境的讀書人。他寫得一手遒勁的鋼筆字。他敬畏知識,癡迷讀書,常常忙里偷閑,手不釋卷。他愛看報,卻沒有錢訂報,于是他一有空就去豆村醫療站,找一個叫王智的赤腳醫生借報紙看,兩人由此結成了報友。有一次,他在炕上邊整理鋪蓋,邊與我說話,忽然看到糊墻的報紙上有一篇喜歡的文章,就跪在炕上全神貫注把文章讀完。我很受震動,驚嘆自己怎么會冒出“要不要念書”這樣淺顯而愚蠢的問題。再后來他成了家,當上了豆村學校的代課教師,盡管工資微薄,他還是為孩子們訂了《中學生學習報》,家里人一個一個輪著看完,他再把報紙按出版日期整理,加上封皮,每月訂為一冊,方便隨時查閱。
二舅酷愛文學,尤其喜愛托爾斯泰、雨果的作品,還愛讀愛爾蘭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談及中國近現代的作家和作品,更是津津樂道,“魯、郭、茅、巴、老、曹”的叫法,我第一次就是聽他說的。他給我講趙樹理,講柳青,講《小二黑結婚》的語言風格,精彩的見解至今難忘。
古人說,學然后知不足。古人還說,學而不思則罔。我從二舅身上感受到了這些話的含義。那個時候,我們經常從報紙上讀到亞非拉人民爭取獨立解放的故事,覺得自己什么都懂。有一次,我對二舅說:“非洲國家那么小,咱們派個公社書記去,就能把那個國家領導好。”二舅直勾勾地看著我,慢悠悠地說:“這話淺薄了,你不懂一個國家有多少難事,不懂就不要說。”五十年過去了,我仍然清晰記得二舅的眼神。
三
中國的讀書人注重道德操守,持純粹心,做至誠人。二舅信奉“勿因善小而不為,勿因惡小而為之”的古訓,他認為“頭頂三尺有神明”,一定不能做那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茍且事。
舅家是地主成分,又趕上“文化大革命”,作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二舅靠著自己的誠懇、本分、踏實、勤快,得到了領導和鄉親們的認可。回鄉不久,他被選為生產隊的保管員。保管員是生產隊的管家,管理生產隊的糧食、棉花、食用油和農資,是有權力的重要角色。那個時候,出身不好的人一般不能擔任生產隊的職務,足見鄉親們對他的信任。
秋忙結束后,生產隊把棉花稈分給社員當柴火燒。有的棉花稈上還殘留著些干癟的小棉桃,俗稱水疙瘩。當時棉花緊缺,一家人分到的棉花不夠做棉衣棉被,二舅就和外婆把這些小棉桃摘下曬干,把殘留的棉花摳出來用。有人開玩笑說:尚保管,保管室的棉花多的是,你抓一把,就夠你摳一冬天!二舅正色道:當保管,是良心活兒,抓一把棉花沒人看見,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了賊!做了虧心事,一輩子都不得安心!十幾年里,他一直擔任生產隊的保管員,是群眾心中的好管家,有口皆碑的正派人。
二舅所在的生產隊是豆村十四隊,河灘地多,適宜種大豆。隊長有經濟頭腦,便開了一爿豆腐作坊,增加生產隊收入。磨豆腐得有技術,還要有責任心。經過討論,大家一致推薦二舅經營豆腐作坊。二舅對我說,剛開始經營豆腐坊的那段時間,真是提心吊膽。晚上泡豆子,凌晨磨豆漿、煮豆漿、點鹵水、壓豆腐,幾個人的工作量他一人干,每一個環節不敢出差錯。晚上忙半宿,早上他又挑著百十斤的擔子,走鄉串戶賣豆腐,還必須趕在人們做午飯前賣完,因為午飯做了,豆腐就沒人要了。豆腐錢他分厘不少上交,下午本來可以休息,他卻接著和其他社員一起干農活兒,生產隊也不給他另外多計工分。
二舅人品厚重,公道正派,群眾認可,凡是涉及經濟上的事,生產隊都放心地交給他去辦理。1973年,生產隊辦了個磚瓦廠,需要人管理,還隔三岔五要去山西買煤。這是個辛苦活兒,路途遙遠,風餐露宿,既要押車運煤,又要隨身攜帶大筆現金,吃不好、睡不安。當時生產隊沒有合適人選,就讓二舅停了豆腐坊,掌管磚瓦廠的經濟出入和買煤運煤事宜。五年多時間,他把磚瓦廠管得井井有條,沒有一分錢的差錯。
四
二舅常說一個詞:良心。他干良心活兒,管良心賬,憑良心立業做事,靠良心安身立命。良心是他做人的底線。“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二舅的人品和學識受到了組織上的重視。1978年9月,他被推薦到豆村學校擔任初三年級物理代課老師。初涉教壇,他傾心教學,認真備課講課,所帶的班級在多次統考中名列全鎮前茅。從這個時候起,二舅的品德和才學被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好名聲越傳越遠。
1982年,教育部門實行中學部和小學部分離,組織上讓他兼職負責豆村中學的后勤管理工作。由于人手緊張,學校讓他身兼多職,既是會計,又當出納,既要采買,又負責管理。他兢兢業業辦事,一分錢都想掰成兩半來花。時值改革開放初期,豆村也有不少家庭開了私人商店,有開商店的鄉親和親戚找上門來推銷商品,希望學校所用的物品從自家的商店里購買,有的許諾回扣,有的許諾提成,還有的許諾奉送家庭日用商品。面對此情此景,二舅做了一個決定,學校的一切用品都從縣城、終南鎮或其他鄉鎮購買。為避免人頭熟了,人家和自己套近乎,給自己出難題,他就多跑幾家,貨比三家,用多跑路的辦法追求內心的干凈。
1986年,二舅被任命為東大堅中學總務主任。組織上對二舅給予了充分的信任和肯定,把同為民辦教師的舅媽和他一起轉為公辦教師,還給全家轉為非農戶口。總務主任又是一個有實權的職務,財務批字一支筆,校長平常也不管,但二舅寧肯自己從身上摳,也不揩集體一滴油。總務主任是專職,不用代課,可他主動要求常年代課。東大堅中學地處荒野,距離周邊的村子比較遠,學生來自四面八方,情況比較復雜。二舅常住學校,與學校雇的門房大爺一起巡邏看護,維護治安。一次上級部門例行檢查學校財務賬目,鎮教育專干擔心賬目出入,心里不踏實,特地打招呼讓學校中午在街上飯館招待檢查組。二舅為給學校省錢,也相信自己的賬目沒問題,讓檢查組與老師們一起,圪蹴在院子里吃了午飯。在縣教育局召開的會議上,東大堅中學的財務管理,受到領導的表揚。
五
二舅對我說,要當個好人。我問他什么叫好人,他說,就是善良的人,幫人的人,讓人的人,只做好事不做壞事的人。在家人和鄉親們眼中,二舅就是這樣一輩子做好事的人。無論在農村還是學校,他對人對事總是滿腔熱情,盡心盡責,常懷幫人之念,無存半點私心。看到村子里辦紅白喜事都要外請掌勺的大師傅,他潛心琢磨,無師自通學會了紅白案的全套廚藝,對鄉親們有求必應、有請必到,還不收入家一分錢的謝禮。農村蓋房子一般選冬季,一則農閑,二則少雨,而冬季又是豆腐坊的旺季,他常常把鬧鐘定在凌晨兩三點,干完豆腐坊的活兒,再去蓋房人家幫忙,一幫就是好幾天。
1971年冬天,一位鄉鄰因為家庭矛盾跳井自殺。隆冬時節,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死者的幾個親屬趕到現場,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十分為難。二舅趕到井邊,問明情況,脫掉上衣,沿著井壁的腳窩下了井。死者在井里泡了一夜,很難打撈,折騰許久才弄上來。人們只顧發落死者,二舅上井后濕淋淋地全身流水,一個人顫顫巍巍往家跑,衣服上結了一層薄冰,剛進家門就摔倒在地,當晚高燒不退,大病一場。事后,人們埋怨當事人家沒有對二舅表達心意,甚至沒說幾句暖心的話。大家抱不平,二舅卻很坦然,他說,大家都忙忙的,說句順情話能咋!
二舅幫人,常常幫得很到位,幫得很徹底,幫得奮不顧身。在那個靠生產隊掙工分吃飯的年月,大家的生活都比較清貧。因為他去給別人幫忙干活兒,常常和自家的農活兒發生沖突。村子里有人不理解,背地里說“這娃傻”,外爺外婆有時也抱怨他“死心眼”,他總是淡淡地說:我以前答應過人家。家里窮,他自己的生活也很節儉,但凡有人來告借,他總是傾其所有。對那些年老多病無錢買藥的鄉親,他送藥送錢,還對家人說:咱年輕,苦點就過去了,這些人可憐。
二舅善居鄉里,鄉譽極好,聲望很高,幾十年里,從來沒有因為家長里短和鄉親們紅過臉。七十年代末,村子搞新規劃,他和兩鄰家的界墻,都讓鄰居自己放線,自己定位。他對鄰居的信任,頗有“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古風,使鄉鄰十分感動。
六
1989年春天,辛勞半生、幫人無數的二舅積勞成疾,病倒了。鄰里鄉黨、學校同仁都感到吃驚和惋惜,紛紛前往探視,得知病情,無不扼腕嘆息:天妒英才。舅媽放下一切事務,向單位請了長假,在西安市唐都醫院精心陪護,辦法想盡,終因病情加重,醫生無力回天,二舅于當年6月28日與世長辭,年僅四十七歲。
二舅家是非農戶口,在村子里沒有責任田,要安葬死者必須購地。同隊的肖保和尚正理兩戶人家,爭相要求把二舅安葬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分文不取。他們不嫌墓地占用耕地,不嫌墳塋帶來犁作上的不便,只為表達對二舅的崇敬之情。
與二舅心靈交流的年月,正是我世界觀人生觀形成的時期。二舅的人生,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圣賢之道豈止在廟堂之上?在千百年的薪火相傳中,以傳統美德為精華的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像血脈一樣浸潤著蕓蕓眾生,滋養著華夏子孫。許多像二舅一樣高尚的普通人,在平凡中踐行著圣賢之道,他們用人性的光輝,影響著身邊的人們,照亮后來者前行的路,從而使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值得我們倍加珍惜,發揚光大。
詩人臧克家懷念先賢時寫下名句:“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二舅修和與其他先賢一樣,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