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老侯
走在前面那人叫老侯,年輕時候結過婚,很快就離了。離了,就還在母親那兒吃飯。一早上起來,去母親那兒吃早飯。吃了,上班。老侯上班的地方跟母親家很近。中午,老侯再去母親那兒吃午飯。晚上,也是。除了老侯偶爾跟同事外面吃頓飯,不過這種時候不多。似乎老侯很少在外面吃飯。不過老侯吃了晚飯是要回自己的家的,從不在母親那兒住。似乎老侯的母親也是一個人,從沒聽老侯說過父親,也沒聽他說過兄弟姐妹,老侯也似乎就他自己一個。偶爾想一下,老侯有福氣,那么大了還能天天吃到母親做的飯。老侯吃到了四十歲,五十歲。五十過了那年,老侯又結了一次婚,可很快又離了,說是不習慣了。老侯離了,依舊去母親那兒吃飯。
老侯六十歲的時候,母親去世了。每每在外面看見老侯,覺得老侯一個人,母親不在了,飯怎么吃呢?
山上山下
寺里最后一頓飯吃完,下山。
涼粉,加了芥末、油潑辣子、鹽和醋。菜有芹菜炒竹筍。吃了一個半饅頭。
本來是要下山吃飯的,臨走,一個僧人來叫,于是再吃一頓。
下山,心里有些暢快,無名的暢快。石階在腳下,極其干凈堅實。陽光甚好。
文管所的所長在下面等,要陪我去車站。想推辭,自己打車去車站,一個人自在。
所長沒吃飯,本來說好等我一起下山吃午飯的。道了歉意。在寺里吃飯,一則是僧人來叫,覺得說要下山吃飯,有些不妥。山上的飯,不也是飯嗎?二則,頭一天下午說下山的事,本想找點當地的小吃,所長不諳熟這個,興致也有點索然。
在車站,和所長閑聊幾句,一邊等文化局的朋友。幾次想打電話,不讓來送。自家在車站等車挺好,但那人不允。
過一會兒,朋友到了。告了別,向檢票口走,一邊回頭,二人還在。走進檢票口,回頭,人頭堵著,看不見了,于是快步進去。
車是從成都過來的,到阿克蘇。上次到阿克蘇,是經由烏魯木齊轉飛的。以后再去,可以坐火車了。
車上有四川去新疆打工的人,說話聲首極大,尤其是幾處在打牌。更是聒噪。無奈。
一會兒,對面坐下一個人,該是武山,或者是甘谷人。一直電話,一直電話。后來看手機,看手機,直到呼呼睡去。
蘭州站下車,左右看看,竟然記不得出站口是往哪邊走。
車站外面,到處是塵土。山上也有塵土,但沒覺得那是塵土。昨天在山上一處僧舍外面,還看見靠著墻的二三十棵白菜,一律在溫煦的陽光里自在安詳,雖蒙著薄薄塵土,卻覺得是干凈的——帶著點塵土的潔凈。
路過廣場,見一位老者,氣息很單,覺得不會有那樣力氣,手里卻提著好幾樣兵器。步子不快,但是勻稱。這樣的人寫作,會寫出什么樣的文字呢?
遇一個熟人,一起走,卻發現這家伙走得真快。個子比我小,卻教我走得急忙。沒有問,他自己說,這條路他走了十幾年了。原來如此。這樣的人不顯眼,卻是厲害角色。不經意間,就叫人跟不上了。
一天
院子里丁香開了。開了一點點,舍不得開似的。仿佛是開著見了人過來,就倏地停了下來。那些丁香也真的說不定在我剛剛過去的時候,忽地就大開了。
一群大媽在空地上鍛煉,錄音機里傳來什么打通“任督”二脈的聲音。不知道什么是“任督”二脈,覺得玄。其實也許并不玄的,只是現代人離自己已經很遠了。很久以前的原始人可能都比我們更加了解我們自己的身體。包括醫生,其實都已經不了解了。
今天父親八十大壽。一個人在塵世間經歷了八十年,真不容易。
父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從河南新鄉到西北的天祝打柴溝,那是一個三等鐵路小站,住的是鐵皮房子,寒風一吹咣咣直響。就是在那兒,我在野地誤食了什么野果,差點送了命。
一次,我坐火車經過新鄉的時候,從車窗里往外看,滿站臺多是熙熙攘攘的河南人。心想,若是在新鄉,自己會娶一個新鄉的妻子,說一口河南話。留在新鄉,自己會是什么樣的命運?也在寫點什么東西嗎?
去父母家,街邊的高大樹木,還都默默的,沒有一絲綠意,似乎大地底下的溫溫地氣要很久才能傳上來。
樹木裸著的粗細的枝條在天空分布著。仔細看這些枝條真的很美,堅硬,纖細,各自相安。甚至,分布得有些“科學”。
有畫家看過這些枝條,感慨地說:唉!這些枝條,怎么能夠畫出來啊!
寺
早上,已經九點了,天依然是灰暗,七點鐘光景那樣。
辦公室里埋頭改一篇前一段去寺里的文字,忘了抬頭,寫一會兒,忽然覺出屋子里的暗,去開了燈——很少在白天開燈的。開了燈又覺得奇怪,白天為什么要開燈呢?略略的暗,也就暗著吧。可這一會兒的暗,若不開了燈,走廊里經過的人要覺得奇怪的。似乎一個人摸黑寫一些什么,有點奇怪的。
稿子斷續寫了好幾天了,總也沒有寫完。與寺的文字,似乎總不容易與完。這有如早下山了,心卻在山上,總記得那門的虛掩。
這一段時間跟寺黏糊上了,不斷去。上—周又去了天祝的天堂寺。七八年前去過一次,以為路早已經修好了,卻依舊是難走。一百公里的路,要走兩個多小時。
頭天晚上,天祝的朋友忽然電話催,使勁催,也不說什么緣由,只是一定要去。也來不及等別的車,早上就乘班車匆忙趕過去。去了才知道,摩科活佛在天堂寺,朋友要我過去受個摩頂。
快中午才到,天堂寺鎮的朋友那邊等著。
菜肉下來,坐在炕上聊天,茶上來,瓜子上來,酒跟著就上來了。在西北人家做客,不喝酒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喝。半天,下酒菜上來,清爽,黃瓜,紅皮的脆蘿卜,花生。
人都在炕上,挪動不方便,對面的人敬酒,是跪著的。跪著,就莊重,哪里能不喝。于是喝。一會兒有人說,活佛下午兩點半摩頂。時間快到了,于是趕緊漱口。
到了天堂寺一間僧舍,有點惶恐。有人叫進去,捧了哈達,交給里面一側立著的人。跪下,磕了三個頭出來。
有人帶了佛珠,請活佛加持了,送我一串戴在手腕上。
回去,繼續喝酒,一直到晚飯。晚飯后,有本地的詩人和散文家,一定要我說些什么,喝得暈乎乎的亂說一氣。
晚上,接著喝酒,不知道喝到幾點了。
在靠近窗邊的鋪睡下。屋里已經有人睡下了,不知道是誰。
一覺天亮。
起來,早餐。上山。沿著木板搭就的棧道上去,邊走,雪就飄起來了。這邊是藏區,下雪常見,但在寺里感受下雪,是不一樣的。覺得異常的干凈。
返回路上,四面的山都是白色。有些景象大可以停下來拍照。不想麻煩人家,只是在車上看。雪山的氣象不凡,文字如何也是無法比擬的。繪畫也是。有某作家說,一輩子想的是寫出《圣經》那樣的文字。也確是這樣,可那是沒有辦法的。那不是人所能寫出來的。《古蘭經》《佛經》都是。還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文字,都是,都會叫作家絕望。
雨
下了一夜的魚。錯了,錯了也就錯了,是雨,怎么會是魚呢?若是魚,真好!現在寧波教書的畫家由旭聲,多年前曾經畫過下雨的天空,那是下著魚的。
早上起來,懶得拿傘,小雨,厭惡男人舉著傘沒出息的嬌氣樣子。不管怎么樣是個男人,淋點雨也就淋點雨,沒什么了不得的。
觀古人畫,多有雨中取樂的。樵夫亦是。雖然是畫家筆下的樵夫。周思聰先生嘗畫《大雨傾盆酒正酣》,兩個樵夫坐在草寮里,劃拳喝酒。有意思的是,畫家夸張地畫出兩人曉起的大腳指頭,似乎隨著劃拳,腳指頭也有點興奮那樣。細想,沒有這曉起的腳指頭,要少了很多畫意呢。周先生想得絕妙。
前幾天剛看完深圳遠洋兄新譯的美國詩人斯奈德,感嘆以前看得少,看得不細。微信給遠洋留言,說國內沒有這樣的詩人。我的意思是說,所謂真正浸透了自然意味的詩人,我們沒有。即便是來自山區來自村野的詩人,他們也缺乏斯奈德發自內心的自然情懷。
還說下雨。舉著傘(還是舉著了),站在公交站等車,像是在等誰一樣。等車,若等來個妙齡女子,翩翩而來,舉著描了花的油紙傘,花也是半透明的,才算是有意思。又想起戴望舒的《雨巷》,那樣民國的意味早就沒有了。現時的畫家文人,多對民國癡迷留戀,為什么呢?
忽然想起淋濕了衣衫,茅屋里攏著火盆,架了竹籠烤衣衫,滿茅屋的濕衣裳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