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人都愛上了自拍,但擅長“美圖”的中國人絕對走在世界的前列。
事實上,自拍的中國人早在民國時期就有,這是攝影師認知現代自我的一種方式。
如今,自拍已成為當代攝影的重要組成部分,攝影也不再只是攝影術,而是被層層包裹進修圖軟件、手機制造業、照相館、醫療美容業、證件照連鎖店等不同產業之中。
置身網絡媒體的新世紀,數字技術顛覆了人像攝影的規則。從中國初代網紅的誕生,到社交網絡中諸種風格的制造,手機自拍風潮讓中國人進入個人影像過剩的年代。
網絡論壇“網紅”的誕生
網絡論壇興起的初期,已有不少依憑個人肖像而“紅”的素人。比如2004年,水木清華、北大未名和MOP等網站因出格的“S”身形照片而走紅的芙蓉姐姐,以及幾年后因外形與言論均令人矚目而走紅的“奇葩”鳳姐。那一時期,QQ空間還曾流行非主流風格的大頭貼與自拍照。
MSN時代走紅的網紅鼻祖“毒藥”,是此后奠定新美學范式的某種先聲。2005年起,“毒藥”在MSN空間里記錄自己的個人生活,配發大量照片,并迅速俘獲了一批忠實粉絲。 “毒藥”的走紅似乎預示了早期以文字為主要載體的互聯網即將轉向圖像的視覺爆炸,以及此后“顏值”時代的到來。他作為素人“明星”被崇拜和追捧的形象,甚至早于郭敬明小說中那種典范式的偶像般的男主角。
在智能手機、單反與微單等設備不斷更新,以及影視寫真、古裝、私房照等藝術照類別的日益豐富之下,我們見證了網絡上不同風格肖像照的生產。貓撲、天涯、豆瓣等草根論壇,都產生了各自的“女神”“男神”范本,比如豆瓣上文藝女神張辛苑、復古少女南笙等,是風格化修圖和濾鏡的先行者;而以素顏著稱的奶茶妹妹,則成為直男審美的標桿。
如果說臉在大眾媒體時代早已成為娛樂業和新聞業的主宰,那么在數字媒體時代,人們對于臉的偏好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不少網紅可以僅靠顏值在網絡立足。
自拍時代“網紅臉”的誕生
智能手機的自拍功能與修圖軟件的美顏效果,使每個人都能從事“臉部圖像生產”。曬圖成為一種日常,而令人滿意的自我肖像在社交網絡上才是可展示的。一種對臉的私人消費正在互聯網上蔓延開來,人們紛紛將自己的“臉”放到網上供人觀賞。居伊·德波(Guy Debord)曾提出“景觀社會”,如今人們可以與自己的網絡肖像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之中。
當自拍成為慣常時,有關自拍的方法論自然得以形成。在當下的中國,這種范式俗稱“錐子臉”,盡管尖下巴、白皮膚與大眼睛的標配被很多人諷刺為“假臉”(這種長相畢竟太不“中國人”了,更像是漫畫人物),然而這種審美仍牢牢占據著統治地位。影視明星范冰冰與Angelababy的面孔既是這種面孔的淵源,也是這種面孔的模仿者,因為她們也需要不斷參照這副“面具”來“修訂”自己自然生就的臉。受到男色消費的影響,男性網紅的自拍往往介乎男性氣質與“無性別意識”之間,近年流行的小鮮肉,追求一種“比女生更美”的精致樣貌。
顯然,自拍時代對于“好看”的理解在變化。大眾媒體與數字媒體發生了分層,權威雜志與時尚大片中的明星與模特形象依舊起到了范式奠基的作品,人們發明了“高級臉”“鯰魚臉”等詞語去形容那些不同于“錐子臉”這種普通“商業外形”的審美術語。普通人可以借助自拍與美顏而獲得一張近乎明星臉,與此同時,人們也意識到明星的自拍甚至可以比普通網紅更不堪(比如以自拍糟糕著稱的神仙姐姐劉亦菲)。網紅的出現,與明星分庭抗禮,盡管二者的落差在于是否能走出美顏鏡頭。不過,如今“網紅/主播”已成為富有生產力的行當,他們的身份正在慢慢被接受為一種“正當職業”。
盡管以“自畫像”為前身的“自拍”是人類源遠流長的欲望,是主體建構自己視覺形象和自我認識的一種方式,但在今天,自拍更為關鍵的意義則在于傳播。明星臉、大眾臉、網紅臉,正是在這種結構下交互融為一體。
臉產業的“中國制造”
如果不能嘗試理解“自拍”,我們將很難談論今日的攝影。自拍已成為當代攝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全世界的人都愛上了自拍,但中國人絕對走在世界的前列。不同于攝影術傳入初期時國人所身陷的被動,今天自拍產業下的“中國制造”,正在將某種高度量化、技術激進的美學范式變成一種“自然狀態”。美的立法者不再是作為審美權威的導演或攝影師,也不是作為立法權威的國家,而是無法還原到具體個人的數字化大眾。
在修圖軟件、手機制造業、照相館、醫療美容業、證件照連鎖店等做“臉”生意的新舊產業之中,臉的數據化已成規范,進行著隱蔽的、日常的、無休止的審美價值觀規訓。當我們發布一張照片需要鄭重其事地宣布“無濾鏡”“無美顏”時,說明未經修飾的圖片已是稀罕之物。作為顏值經濟的代表,仰賴照片的美圖公司和醫美APP新氧如今已成功上市。攝影被層層包裹進不同產業,反過來倒逼著我們去重新定義“攝影”的本質。
01 一鍵美顏,從技術上壟斷“美”。
成立于2008年10月的美圖公司堪稱中國美顏界的鼻祖,它聲稱“讓世界變得更美”是其使命,“打造美麗生態鏈,讓每個人都使用美圖產品”是其愿景。它所創造的一系列軟硬件產品,的確推廣了一種審美:白乃至于蒼白,眼睛不合比例地大,下巴尖削以至于鋒利。偏愛可愛、無辜更勝于美艷的中國口味,也在其濾鏡選項(蘿莉控、少女日記等)中有所體現。
如今被視為“中國特色”的人像美顏,某種意義上是一種將黃種人向歐洲人改造的人臉算法——高鼻大眼、輪廓清晰的歐式長相,被置于顏值食物鏈的算法頂端。這也是何以美圖秀秀在海外市場被斥“種族歧視”的原因,它的美麗魔法將黑人“一鍵”變為介乎黃種人與白人之間的“另類”。
美圖手機、OPPO、華為等主打自拍攝影功能的國產手機,讓自拍成為一門預先“加工”的藝術。你在前置鏡頭中看到的自己,已經是一張經過層層修飾的數據之臉。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工業感深重的“美圖臉”究竟“美”在哪里。正如常理看來,匠人耗費數十年打磨至溫潤的玉石,總比工業切割出流暢而無稚拙感的玉石更富于美感一樣。
如同傻瓜相機讓攝影屬于每個人一樣,濾鏡也讓所謂專業修圖能力屬于每一個人。美圖家族的不同產品為角色加工藝術提供了配方說明。
即便有人認為Instagram、Snapseed等海外修圖軟件比看起來機械而廉價的美圖濾鏡更為“高級”,但美圖秀秀創造的風靡小程序卻具有不同凡響的新奇吸引力,對中國人與老外而言都是如此。比如,2017年Twitter上流傳著將特朗普、希拉里及各國明星政要P成唇紅齒白娃娃臉的濾鏡,這被視為美圖秀秀一次成功的海外輸出。盡管這些濾鏡走紅之后都迅速過氣,但速朽正是流行的真諦。
一張自然的臉將無法得到一張面具的回應,這就是當今自拍世界的準入規則。
02可量化的美:一種反面相學的“看臉”。
美顏相機已預先規劃了“美”的范式,這也意味著人要反過來去配合工廠標準件的制作標準,透過學習加以自我改造。專業醫美APP新氧對于攝影的運用,恰恰體現出這一點:數據化的臉如何反噬自然的臉?透過對于人像照片的“科學”分析,新氧將千人千面定義為需要“返廠加工”的殘次品。
這是人像照片在今天的新功能,它是量化美學凝視與研究的對象。2019年1月,新氧首次發布了《2019新氧美商報告》,第一次對“美麗商數(beauty quotient)”這個概念給出了清晰定義。
或許我們更為熟悉的詞語是“顏值”。一個人的獨特氣質,往往可能是由一兩個面部小特征所決定的。新氧將這些特征稱為“顏值代碼”。顏值代碼不僅決定了不同人的氣質,還可以為希望改變外形的人們提供精確的數據指引。這意味著被視為每個人面容中的“獨特”,都可以被程序化和代碼化。我們甚至可以基于“顏值代碼”和平臺消費數據,來預測未來一年的流行臉型。比如新氧斷言,黑蓮花臉、厭世臉和爭氣臉將是2019年的流行趨勢。
發明概念永遠是重要的,尤其是借助科學化的語言。今天的人像美學陷入了類型學的狂熱。新氧所命名的臉的風格類型極富畫面感:幼幼臉、少女臉、好嫁臉、御姐臉、仙女臉、高智商臉……與此同時,它將幼齒、聰穎、淡漠、呆萌、成熟等不同感覺祛魅,并還原為精準的數值和比例。
最為吊詭的是,在“新氧美學院”關于美的論述中,最愛被拿來舉證的是天然美女張柏芝、劉亦菲、林青霞等女星的臉。透過拆解這些天然的面孔,醫美論述將鼻子、嘴部這樣的細節轉化為一套“渾然天成”的方法論,其結論是“唯一正確的審美是‘自然’”。然而實際上,天然最大的特質恰恰是生成與未知,是造化而非改造。
事實上,修圖和整容都非新事物,民國都市女性中已經流行歐化長相,比如林徽因就曾被質疑做過雙眼皮,民國女明星也會使用雙眼皮膠。然而,這與今天基于影像大數據的醫美產業之間仍然存在巨大的鴻溝,因為算法的普遍原則比審美的個人趣味或社會風尚具有更強的規訓能力,即便是國家層面的社會主義美學,也無法具備這種內在的強制性。
03 分享一張證件照,作為法律證據的人像。
網紅男女所推崇的錐子臉,其切割琢磨并非基于人的審美標準,而是為了符合上鏡以后的美學標準——鏡頭屏幕會將人臉拉寬。美圖AI的存在,即是按照鏡頭標準改造自然的人面,近來網傳哈薩克斯坦總統沉迷美圖秀秀的糗事,因他國總統不給自己P圖而最終暴露。新聞圖片的真實性也受到美圖軟件的考驗。
這種美學規訓就連證件照也不能幸免。如今,結婚照是朋友圈最能吸“贊”的照片類型,在“天真藍”這樣的攝影工作室拍攝一張能在社交網站“拿得出手”的結婚照成了必然之選。在藝術理論家約翰·塔格看來,證件照原本是權力毛細血管式的運作工具。19世紀新的復制技術使圖像在西方得以大規模應用后,照片作為一種身份識別標準,成為政府統計匿名人群和監控大眾面孔的手段。而如今監控也必須服膺于新的臉部哲學。網友說,“好想活在‘天真藍’的身份證里”。社交網絡使得證件照成為具有傳播價值的可消費之物。
攝影術早被質疑的真實,在今天的自拍時代反過來生產著另一種真實。網紅可以透過影像生產傳播帶貨賺錢,現實生活則構成其平行世界。人們可以為取悅自己而去改動面目,然而有關“美”的話語規則早被現實制定,成為我們難以擺脫的敘事。如漢斯·貝爾廷所說,在臉上佩戴人造面具的原始習俗在現代社會以一種荒誕的方式得以延續。
◎ 撰文|董牧孜
◎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