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中的崇高
赫爾曼·梅爾維爾(1819—1891)的短篇小說《抄寫員巴特比》是篇難讀的小說。作品句子冗長,詞匯艱澀,又時常夾雜著文學或《圣經》引喻。但它又是一篇公認的世界文學經典,其中對人物的刻畫和主題的挖掘尤為突出。每次閱讀都感覺它構思精巧,思想深邃,尤其是對人類困境的準確描述更見梅爾維爾超凡的文學功底。那么這部小說的經典之處在何處呢?他對人類的境況是如何描述的?梅爾維爾對題材和主題的處理對其他作家有什么啟示?
故事發生在19世紀中期紐約市一家律師事務所。故事敘述人也是事務所的雇主,雇用了3個抄寫員,綽號分別是“火雞”“鉗子”和“姜汁餅”?!盎痣u”的年齡和雇主差不多,60歲左右,中午12點以前抄寫賣力而高效,一過中午就暴躁易怒?!般Q子”是一個25歲的年輕人,深受野心和消化不良的折磨,覺得自己應該起草法律文件而不是做枯燥無味的抄寫,他急躁易怒的時間正好和“火雞”相反。第3個員工是“姜汁餅”,12歲,在事務所打雜,尤其喜歡幫“火雞”和“鉗子”買姜汁餅,因此獲此綽號。由于業務的擴大,有一天,瘦削蒼白、沉默寡言的巴特比來到事務所求職。剛到時,巴特比抄寫極為賣力,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過了幾個星期,當雇主叫他同“火雞”“鉗子”校對文書時,他的回答 “我寧愿不”讓雇主吃了一驚。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不論雇主讓他校對文書還是到郵局寄信或做其他雜事,他始終不變的回答是“我寧愿不”,最后連抄寫的工作也拒絕做,一人孤獨地坐在那里,盯著窗外黑魆魆的高墻出神。
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巴特比的消極怠工并沒有改變。雇主不得不告訴巴特比在6天之內離開,并另外多給了他20美元,還表示可以支付他路費,巴特比的回答依舊是“我寧愿不”。他的“我寧愿不”不久成了其他雇員的口頭禪。考慮到巴特比會永遠住在辦公室,蔑視他的權威,對周圍同事有壞的影響,也會招致同行間的議論,雇主一籌莫展,最后只好將其他人的辦公室搬到別處。兩天后,有律師登門抱怨說巴特比待在辦公室不走,又不愿做事,讓雇主想辦法解決。雇主回到以前的辦公樓,問巴特比是否愿意重新工作,或介紹他到酒吧、干貨店工作,或住在雇主家里直到找到解決方案。巴特比對此都用“我寧愿不”拒絕了。最后巴特比以流浪者之名被送到拘留所。他被帶走時沒有任何反抗。同一天,雇主來到拘留所,向他們解釋說巴特比除了行為古怪外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希望他們善待他。雇主甚至賄賂看守人給巴特比提供較好的飯食。幾天后他再來探視時,發現巴特比側臥在墻角,永久地睡著了。
這篇故事發表于1853年。在過去的一個半世紀里,它超越了時代、國家、民族、文化等限制,成為世界文學經典。經典之處在哪里呢?從作品內容講,它刻畫了雇主和巴特比一對令人難忘的角色。雇主是一名淡泊名利的律師,沒有太大的野心,生活隨遇而安。他說人們對他的普遍評價可以用4個字概括:謹慎、策略。他辦事小心,喜歡從各方面考慮事情,在對待巴特比這件事上猶豫不決,原因來自他職業、性格和信仰的考量。他不愿引起是非;他的性格過于謙恭和仁慈;他也不能違背《圣經》的教育:他與巴特比都是亞當的子孫;耶穌升天前對門徒說過“你們要相愛”。這些都使他對巴特比頻頻讓步,經常忍受良心的煎熬。關于巴特比的為人和身世,正如雇主所言,知之甚少。他所了解的就是和巴特比相處時得到的印象:謙卑、內斂、緘默、孤僻、固執,始終堅持自己的人生信條“我寧愿不”,不為任何人和社會所改變。謠傳說巴特比以前在華盛頓的死信處理所工作過,每天處理的就是沒有歸宿的信件,定期將它們燒毀。他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人,尤為讀者好奇的是他的“我寧愿不”是怎樣形成的。
除了對兩個人物細致生動的描寫外,貫穿在故事中的思想尤其令人難忘和發人深思,這是梅爾維爾作為一名偉大作家的優勢所在。故事發生在19世紀50年代,正是美國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的時期。故事又以華爾街為背景,描述了它的繁榮和喧鬧。這里有富庶的資本家,也有為生存掙扎在底層的職員,諸如 “火雞”“鉗子”這類人,他們受著壓榨,做辛苦無聊的工作,性格極為扭曲。資本家和工人存在嚴重的勞資沖突。但是,梅爾維爾沒有將它寫成一個政治說教類的現實小說,而是將它寫成一個思想深刻、人文關懷濃厚的文學經典,那么他想通過雇主和巴特比表達什么樣的人文思想呢?
一部偉大作品要喚起人內心深處的情感,作者必須對人內心的真實狀況做不虛偽、不夸張的誠實描述,將人物光明和黑暗的一面都彰顯出來,從而照出讀者自己內心或明或暗的角落。小說使用第一人稱手法以便縮短敘述者和讀者的距離,讓讀者以“我”的身份親歷雇主所經歷的一切。這里敘述者絲毫沒有掩飾他的自私和過于在乎世俗的謠言及評價,也沒有掩飾他的實用主義,即只要“火雞”“鉗子”和巴特比對他有用,他就可以忽視他們乖僻的性格。但讀者更多看到的是雇主對待巴特比時的糾結和斗爭。解雇巴特比并不難,難的是如何安放他的靈魂。他不忍心將一個溫文爾雅、孤立無助、與世無爭、微不足道的抄寫員掃地出門。這正是他作為雇主的良心掙扎所在。作品中反復提到巴特比的孤獨,正是他的孤獨讓雇主心生憐憫,難以做出決定。巴特比的境況并不是唯一的,成千上萬的工作族過著和他一樣的生活。所以巴特比的境況就是人類面臨的孤立、無助、卑微、可憐的境況的象征。作品中這樣描述巴特比被囚的監獄:“他一個人站在那孤零零的院中,面朝著高墻,從四周囚室窄小窗口向他投來謀殺者和盜竊者虎視眈眈的兇光?!边@里謀殺者和盜竊者的兇惡目光是實寫,又是《圣經》的隱喻,喻指一個霸道、欺凌、殘忍的社會。這就是人類的困境,但為了生存下去,人又不得不忍受各種折磨。另一方面,巴特比的處境雖然是卑微的,但他有自己的人生信條并能大膽堅持,對自己的處境不感到羞恥,對位高權重的人不卑不亢,絲毫不遷就他們的要求。他卑微中顯出的崇高正是雇主極為欣賞和保護的。
基于這些原因,雇主不斷地委屈自己以遷就巴特比的乖僻性格。他的人道主義情懷正是故事的偉大所在,所以盡管這個故事有關雇主和巴特比的勞資關系,梅爾維爾將它上升到了一位善良、有同情心、有錢有勢的人同一名社會上微不足道的底層人的較量,揭示人與人之間打交道的不易和人情世故的復雜無奈。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發現,雇主和巴特比的關系在故事的后半部分有了倒轉,好像巴特比處于優勢地位,控制著雇主的情緒和決策。雇主的仁慈和善良好像被巴特比利用了。其實雇主和巴特比之間這種密切交融、互相牽制的關系正是梅爾維爾的重心所在。順便說一句,這個故事寫于他的巨著《白鯨》之后。梅爾維爾在寫作主題和處理上都趨于成熟,他繼續著他對人的生存的追問,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小說雖然副標題用了“華爾街的故事”卻并沒有對華爾街大肆渲染,更沒有對資本主義的勞資矛盾大肆鞭撻,而是將它們作為背景和工具,來挖掘有關人性和人際關系的廣闊和深刻命題。不能不贊嘆梅爾維爾作為文學巨匠的功力,他的《白鯨》被稱為世界文學作品中最偉大的作品。有的批評家甚至稱他為美國的莎士比亞,這是有道理的。
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作家面對同樣的題材時面臨兩種選擇:一是為了政治或其他需要將寫作素材變成政治服務的教條或說教,另一是讓主題和思想跳出具體的政治、時代、國家等限制而上升到對人類廣闊命運的關注,讓文學作為抒寫人類困境和偉大的優美文字組合。梅爾維爾在《抄寫員巴特比》中無疑做到了。
I am a rather elderly man. The nature of my avocations for the last thirty years has brought me into more than ordinary contact with what would seem an interesting and somewhat singular set of men, of whom as yet nothing that I know of has ever been written: —I mean the law-copyists or scriveners. I have known very many of them, professionally and privately, and if I pleased, could relate divers histories, at which good-natured gentlemen might smile, and sentimental souls might weep. But I waive the biographies of all other scriveners for a few passages in the life of Bartleby, who was a scrivener of the strangest I ever saw or heard of. While of other law-copyists I might write the complete life, of Bartleby nothing of that sort can be done. I believe that no materials exist for a full and satisfactory biography of this man. It is an irreparable loss to literature. Bartleby was one of those beings of whom nothing is ascertainable, except from the original sources, and in his case those are very small. What my own astonished eyes saw of Bartleby, that is all I know of him, except, indeed, one vague report which will appear in the sequel.
……
Nevertheless, my mind was not pacified; and full of a restless curiosity, at last I returned to the door. Without hindrance I inserted my key, opened it, and entered. Bartleby was not to be seen. I looked round anxiously, peeped behind his screen; but it was very plain that he was gone. Upon more closely examining the place, I surmised that for an indefinite period Bartleby must have ate, dressed, and slept in my office, and that too without plate, mirror, or bed. The cushioned seat of a rickety old sofa in one corner bore the faint impress of a lean, reclining form. Rolled away under his desk, I found a blanket; under the empty grate, a blacking box and brush; on a chair, a tin basin, with soap and a ragged towel; in a newspaper a few crumbs of ginger-nuts and a morsel of cheese. Yes, thought I, it is evident enough that Bartleby has been making his home here, keeping bachelor’s hall all by himself. Immediately then the thought came sweeping across me, What miserable friendlessness and loneliness are here revealed! His poverty is great; but his solitude, how horrible! Think of it. Of a Sunday, Wall-street is deserted as Petra1; and every night of every day it is an emptiness. This building too, which of week-days hums with industry and life, at nightfall echoes with sheer vacancy, and all through Sunday is forlorn. And here Bartleby makes his home; sole spectator of a solitude which he has seen all populous—a sort of innocent and transformed Marius2 brooding among the ruins of Carthag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a feeling of overpowering stinging melancholy seized me. Before, I had never experienced aught but a not-unpleasing sadness. The bond of a common humanity now drew me irresistibly to gloom. A fraternal melancholy! For both I and Bartleby were sons of Adam3. I remembered the bright silks and sparkling faces I had seen that day, in gala trim, swan-like sailing down the Mississippi of Broadway; and I contrasted them with the pallid copyist, and thought to myself, Ah, happiness courts the light, so we deem the world is gay; but misery hides aloof, so we deem that misery there is none. These sad fancyings—chimeras, doubtless, of a sick and silly brain—led on to other and more special thoughts, concerning the eccentricities of Bartleby. Presentiments of strange discoveries hovered round me. The scrivener’s pale form appeared to me laid out, among uncaring strangers, in its shivering winding sheet.
我已經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了。由于職業的緣故,在過去的三十年中我有機會和一群看上去有趣和獨特的人, 即律師事務所抄寫員,有不尋常的交集,但是據我所知,他們的經歷卻鮮有作家涉足。通過職業的和私人的交往,我認識許多這樣的人。如果愿意,我可以將他們形形色色的故事寫下來,這些故事可以使心腸善良的紳士發笑,也可以使情感豐富的靈魂落淚,但在這里,我放棄對其他抄寫員的書寫,只用幾段話講述一下巴特比的生平,因為他是我見過或聽說過的最奇怪的抄寫員。對其他抄寫員,我可以寫出他們的全部生平, 但對于巴特比,我卻無能為力。我相信沒有現成的材料可以為他的一生做一個滿意的傳記,這對文學界無疑是一個無可挽回的損失。像巴特比這樣的人,他們的生平無法確定,除非從原始材料著手, 但就他而言,這些材料又少得可憐。我眼里看到的令我大為驚訝的巴特比就是我對他的全部了解,外加本文后續中有關他生平的一個含糊其詞的報道。
……
但是我的內心仍然沒法平靜下來。懷著一種不安和好奇,我最后回到了門口。我輕輕地將鑰匙插進鎖孔,開了門,走了進去,巴特比已無處可尋。我焦急地環顧四周,窺視屏風后面,很顯然,他出去了。我再次仔細打量這個地方,我猜測巴特比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已經在我的辦公室就餐、整裝和安歇,但是從來沒有使用過盤子、鏡子或床鋪。屋子一角放著一個搖搖晃晃的帶墊子的沙發,上面略顯出一個斜躺著物體的模糊印痕。桌子底下卷著一條毯子,空蕩蕩的爐架下面有一個黑色的盒子和牙刷,椅子上放著一個錫盆、一塊香皂和一條破爛的毛巾,報紙上散放著幾塊姜汁餅干和一小塊奶酪。很明顯,巴特比將這里變成了他的家,一個光棍漢的家。很快一個想法掠過我的腦海,這里透露出的是多么悲慘的孤獨和寡友。他的貧窮是驚人的,但是他的孤獨太可怕了。想想吧,星期天的華爾街就像被拋棄的佩特拉,每天晚上空空如也。再想想這棟樓,工作日時充滿生命和忙碌,晚上是絕對的空虛,整個星期天都是沉寂。巴特比將這里變成了他的家。他是這里從喧囂到孤寂的唯一見證人,就像無辜的失去了輝煌的蓋尤斯·馬略站在迦太基的廢墟中做著沉思。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種強烈的、錐心的愁緒。這是一種我從未經歷過的但還不算太糟的愁緒。我很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感到失望和悲傷。這是一種兄弟對兄弟的處境的感傷,因為巴特比和我都是亞當的子孫。我想起了那天看到的身著華服、笑容洋溢的人群,如此歡快、優雅地穿梭于百老匯大街,猶如流動的密西西比河流。我將這些人同慘白的巴特比相比,沉思道,唉,幸??偸呛完柟庾霭?,所以我們認為世界是歡樂的;悲慘總是遠離人群,所以我們認為它不存在。這些悲傷的臆想無疑等同于一個病態和愚蠢的人的幻覺,讓我不由得開始具體思考巴特比的一些怪誕行為。這些奇怪的感覺籠罩著我。我仿佛看到了這位抄寫員蒼白的尸體和他身上顫抖的裹尸布,橫陳在一群冷冰冰的陌生人面前。
(譯者單位:芝加哥城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