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 王陽明的良知學,涉及本體、工夫、境界等多重理論維度,有其意域范圍。由于致良知之說發自晚年,王陽明未及與學者深究其旨,故引發后學者多方探尋。陽明后學對良知作為“千古學脈”自無疑義,但基于不同的學術宗旨、思想傾向或社會身份,又立位于君子視角,陽明后學對于良知的本質內涵、工夫主張以及由之而來的境界層次,都存在諸多不同看法,形成了陽明后學中特有的君子視界,它在德學主體、實踐指向、義理生發等方面,推動了良知學的進一步建構。
[關鍵詞] 良知學;陽明后學;君子視界
[作者簡介] 阮春暉:邵陽學院政法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
陽明后學人物眾多,師承關系復雜,學術主張多異,他們對良知作為“千古學脈”自無疑義,但對于良知的本質內涵、工夫主張,以及由之而來的境界層次,都存在種種不同看法。從良知學意域出發,立足君子視角,在本體、工夫與境界等方面,陽明后學的君子視界呈現出另種樣貌。
一良知學意域之所及
“良知”一詞和孟子有關。其曰:“人之所不學而不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孟子·盡心上》)孟子所言之“良知”,顯然不是指生而即具的理性認識能力,也不是指后而待學的某項具體技能,而是指人先天內具的“親親”“敬長”等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這種意識和情感,蘊含著道德主體后天能動的道德行為,具有潛在性、道德性和社會性。孟子以“良知”形式賦予人之心以道德主體的意義,使之成為儒家道德人文主義哲學的一個重要范疇。然孟子提良知,其旨在確定“性善論”的思想根基,在此之外則缺乏進一步的理論申說。北宋之時,張載提及“誠明所知乃天德良知,非聞見小知而已”,首次將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相區別,但亦未對良知作更多探討。陸象山認為良知“我固有之,非由外爍”,是“吾之本心”,強調心與理的合一,這在一定程度上給陽明良知學的形成和發展提供了精神方向。
陽明曾言:“某于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非是容易見得到此”,足見良知一詞能進入陽明思想視野并成為其為學宗旨,顯然是通過陽明的切身實踐而慎重提揭出來的,是其思想成熟的產物。黃宗羲指出,陽明先是悟得格物致知之旨,江右以后專提致良知,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
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180.
此處所言,其實包含有良知學之構成的觀點,即圍繞著良知,先后有格物致知、致良知以及良知之化境等思想內容。《明史》“世遂有‘陽明學’”之語,主要也是從“格物致知”和“致良知”兩方面而談,而以“致良知”為專教。
參見:張廷玉等.明史[M].長沙:岳麓書社,1996:2834-2835.
錢穆先生認為,王學大綱包含良知、知行合一、致良知、誠意、謹獨、立志、事上磨煉等方面,
參見:錢穆.錢賓四先生全集[M].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59-79.
也將陽明之學的體系構成大體羅列了出來。陳來先生從陽明的心與理、心與物、心與性的多重展開談起,又而說到知與行、誠意與格物、良知與致良知,進而將之歸結為學術與人格上的“有無之境”。
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
這些內容,從陽明學的理論基礎一直說到其精神境界,完整地展現了陽明學體系的分疏與統一。從這些觀點看,我們現在所說的“陽明學”,其理論體系的構成主要是指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致良知、工夫熟后境界等意涵;又由于陽明平生所學,只是致良知,且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等思想觀點都可以歸合于致良知,因此,我們可以用良知學來代指陽明學說。當然,良知學的理論組構在研究者看來可能有側重點的不同,但總體而言不出于格物致知、致良知、有無之境等理論范疇。由此也可以看出,陽明意義上的良知和孟子已有很大不同,其重要區別在“一反求諸心”,并確立起“吾性自足”的本體價值,因而在良知意涵的構成上顯示出與孟子不一樣的思想成分。重要的是,它并非孤立存在,而是涉及本體、工夫、境界等內容分支,表現為一個整體性的意域范圍。
二良知學意域中陽明后學的君子視界
宋明學者在進行理論辨述時,常使用本體和工夫字眼來界說事理的形上特質及其實現途徑。相應于陽明后學,以良知為學的自在其中,但因各自思想立場的差異,在陽明后學中也出現了關于良知之體的種種“良知異見”,引發在“頭腦處”的多層分議。依隨良知本體的不同定位或側重,確證本體的工夫形式也呈現出多樣性特征,形成關于工夫實踐的不同“著力處”形式。毋庸諱言,宋明儒學的工夫實踐都指向道德至善這一終極目標,并在此過程中成就個體的道德價值。當然,也應當看到,因“良知頭腦”和“著力工夫”不同,其境界所指亦有不同內涵。在良知學意域中,基于君子立場,陽明后學的君子視界有其相應理論指向。
(一)君子之學原自有個頭腦
在陽明時,已有關于“頭腦”的說法,且陽明將之視為良知,“今良知之說,已將學問頭腦說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勝心,務在共明此學,隨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誘之,自當各有所至。”
王守仁.王陽明全集[M].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30.
表明學問的關鍵在識得良知、依循良知。陽明弟子王畿(字汝中,號龍溪,1498—1583)順陽明之意也指出,良知本體原無動靜之分,但又周流不息,這便是學問頭腦,也是孔門教人之法。
參見: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86.
在良知“頭腦處”的核心要義及為學方向上,龍溪與陽明一致,但在其具體界定上,龍溪又顯示出與陽明不一樣的地方。在龍溪看來,心(良知)的本質是一種“虛”的存在樣態。當然,龍溪語意里的“虛”,既不同于道家之無,也不同于佛家之空,而是指良知本有的存在本質,表現為心對萬物的無有沾滯,但又具有宰制萬物、包容萬物的內在力量。如此一來,心因萬物而顯其本質,萬物也因心得以顯示其存在的樣式和意義。君子之學,就在于通過寡欲的方式達至虛無之境,以把握良知的內在本質,從而確立起君子之于良知的對應關系。
龍溪對“心”的詮釋顯示的是君子視角下對良知之“虛無”本質的揭示,是良知“頭腦處”的一種解釋維度。王艮(字汝止,號心齋,1483—1541)則立足“僮仆往來動作處”之現境,使得良知朝著日用常行的方向發展。心齋《年譜》載錄:
在會稽,集同門講于書院,先生言百姓日用是道。初聞多不信,先生指童仆之往來,視聽持行,泛應動作處,不假安排,俱自順帝之則,至無而有,至近而神。
參見: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72.
心齋之語所蘊含的意思是,童仆往來、視聽持行等日用常行,由于有先驗之道(良知)的指引,因而能順道之本然,不會脫離于道之外。盡管如此,百姓卻不諳道之本然,也沒有自覺意識到這其實就是“道”的體現,因此表現為“日用而不知”。應當看到,心齋說百姓日用而不知,這里的不知,顯然不是因知識貧乏而導致的對事物認識的“不知”,而是人在順“道”之本然情況下所呈現出來的意識上的“不覺”。“不知”與經驗感知有關,“不覺”與心體自然有關,百姓盡管不知“道”為何物,但他們的行為體現了道的要求,因而仍然可以稱之為道。這樣,良知本質就表現為百姓日用即是道,與此相應,君子之意不僅指向德性與學識,更指向一般大眾的平凡實踐生活,這無疑拓寬了君子意涵,并賦予了新的思想意義。
陽明三傳弟子羅汝芳(字惟德,號近溪,1515—1588),好學善論,在當時學人群體中頗受敬重。有學子問及如何能靜心于學,近溪回答道:“君子之學,原自有個頭腦,若頭腦一差,無怪學問之難成矣。今子不能以天理之自然者為復,而獨於心識之炯然處求之,則天以人勝,真以妄奪。”
羅汝芳.羅汝芳集[M].方祖猷,等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35-36.
照近溪看法,君子之學有其頭腦,即學問的關鍵、核心,或曰良知之質,確立“頭腦”并使其明晰,求學問道方有真效。置應于良知學意域和近溪的思想傾向,此“頭腦”即指近溪之學問宗旨:
天初生我,只是個赤子。赤子之心,渾然天理,細看其知不必慮,能不必學,果然與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至的體段,渾然打得對同過。然則圣人之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慮不學的見在,對同莫為莫致的源頭,久久便自然成個不思不勉而從容中道的圣人也。
羅汝芳.羅汝芳集[M].方祖猷,等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08.
這是近溪在回答友人“學問有個宗旨,方好用工”之問時所做的回答。近溪所言“赤子之心”,語出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突出了人性之初的純樸狀態。盡管這一概念由來已久,但當時學者并沒有將之上升到學問宗旨的高度來加以考量。江右(今江西)學者鄒元標(字爾瞻,號南皋,1551—1624)寫有《赤子之心》一文,其中有“赤子之心,真心也,見著父母,一團親愛,見著兄弟,一團歡欣,何嘗費些擬議思慮?何曾費些商量?”
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546.
之語,可見南皋還只是從人的真心真情來看待赤子之心。近溪重拾赤子之心這個概念,意在顯示學有所源,更重要的是以此作為對良知本性的意象說明,突顯良知不必學不必慮,是主體自我的道德之源和固有善性。故近溪主張立此善之根本,并將之作為自己的學問宗旨,以此作為解釋孟子“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的理論依據:
凡看經書,須先識得圣賢口氣,則孟夫子非是稱述大人之能,乃是贊嘆人性之善也。蓋今世學者,往往信不過孟子性善之說,皆由識見之不精,又皆由思致之不妙。觀孟子他章論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夫根本者,枝葉之所由生者也,不究其所由生之根本,又安能透得夫枝葉之所以為善也哉?
羅汝芳.羅汝芳集[M].方祖猷,等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96.
由此看,近溪是把赤子之心等同于人性之善,與孟子的性善論相接。我們知道,孟子所謂“性善”,是從人之最初本源處來談人之為人的基本依據,這一預設劃定了長成之人的道德發展方向,或是保證人在復其道德本源時能夠找到最初的自我。近溪以為,性善作為人的道德本源,包含仁義禮智信等道德內容,是事理的根本,并且認為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君子之性”。
(二)君子之致其知
在良知學意域中,良知作為道德本體,自身圓滿,不假外求,只要體認擴充即可,這是良知之本然,因而致良知的基本內容,便是保其初、循其初、復其初、擴其初。當然,在“良知頭腦”不同的詮釋背景下,加之君子的語義環境,其“著力處”的致知工夫形式亦隨之有相應變化。
龍溪以“虛無”本質定良知之性,其著力工夫形式即表現為保任良知心體。其語謂:
吾人之學,患無所得,既得后,保任工夫自不容已。且道得是得個恁么?此非意解所及。擇乎中庸,不能綦月守,便是忘卻保任工夫,亦便是得處欠穩在。堯舜兢業,無怠無荒,文王勉翼,亦臨亦保,方是真得,方是真保任。
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94.
于龍溪而言,學之所得即為悟得良知虛無之體,也就是他所說的“良知一點虛明”。因良知虛無,其體圓滿,不能有任何增減,因此致知工夫就表現為保任此良知。保任意謂不著人力安排,無需防檢,亦無需窮索,只順其本來即可。這種致知工夫形式,龍溪也稱之為“在心體立根”:“若能在先天心體上立根,則意所動自無不善,世情嗜欲自無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簡省力。”
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0.
“先天”對應于后天而言,先天是心,后天是意,龍溪也有“先天是心,后天是意,至善是心之本體”
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33.
之說,表明先天心體決定著后天意念的性質和方向。因龍溪視先天心體為無,因此這種工夫形式就表現為從無處立根基,進而無中生有,其他工夫形式由此而展開。
正是有此良知心體的規約,作為君子,就當于此能夠辨明,這在龍溪看來就是君子之“辨志”:
予惟君子之學,莫先于辨志,莫要于求端。志者,心之所之也,之燕而燕,之越而越,跬步毫厘,南北千里,不可不慎也。夫志有二,有道誼之志,有功利之志。道誼者,純乎天則,無所為而為;功利則雜以世情,有所為而為也。……君子欲為正本清源之學,亦求之其端而已。端者,人心之知,志之所由以辨也。……道誼、功利所由以判,君子于其有所為、無所為之義辨之,學斯過半矣!
王畿.王畿集[M].吳震,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36-37.
龍溪所說的辨志,也就是要辨志之真偽,君子追求的應當是真志。真志與道誼等同,道誼純乎天則,這和良知心體又是一致的。因此,君子追求真志,其實是讓自我良知心體澄明湛然,這在龍溪看來就是正本清源之學。龍溪在這里一方面提出君子為學之方,另一方面指出君子為學的核心在樹立良知心體,體悟良知心體對志的選擇和恒定意義,在君子之志與君子之學的關系上,真志對學行顯然具有優先意義。
龍溪的保任工夫、在心上立根以及辨志,是對置于良知的虛無本質而言的。與龍溪不同,心齋倡百姓日用是道,那么對于君子而言,日用間如何展現其工夫形式,是心齋需要思考的問題。心齋謂:
鳶飛魚躍,此中也;譬之江淮河漢,此水也;萬紫千紅,此春也。保合此中,無思也,無為也,無意必固我,無將迎,無內外也。何邪思,何妄念?惟百姓日用而不知,故曰君子存之,庶民去之。學也者,學以修此中也,戒慎恐懼,未嘗致纖毫之力,乃為修之之道。
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38.
在心齋的思想里,“中”是無思無為,自自在在,容不得絲毫人力修持。要保有“中”的這種狀態,在心齋看來便是采用“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方式,這是君子的工夫實踐,可以稱得上是修道之功。具體而言,這種修道之功就是“易簡工夫”。心齋有一封回答學子劉子中的來信,其文曰:“來書云‘簡易工夫只是慎獨立大本’,此是得頭腦處;又謂‘遇境動搖,閑思妄念不能除去’,此學者通患。子中知在簡易慎獨上用工,當行而行,當止而止,此是集義,即此充實將去,則仰不愧,俯不怍,故浩然之氣塞乎兩間,又何遇境搖動、閑思妄念之有哉?”
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49.
其實,在陽明看來,此種工夫形式已被采用,陽明苦于當時學術派系支離凌亂,故將易簡之道移入吾心,循此道,實踐工夫便由內而外,變得易簡可入。心齋將易簡之道轉化為百姓日用之道,認為吾人在生活實踐中只要遵循大道至簡的生活原理,依循良知本性,將之充實開來,自會合乎良知要義,做到人、事、道的合一。
對于近溪而言,由于在“頭腦處”以赤子之心言本體,又以當下之真來確保本體之實,故在用工途徑上也采用了與本體一致的工夫形式。但赤子之心實乃精神性存在,如何在此用工?近溪如此回答:
心為身主,身為神舍,身心二端,原樂于會合,苦于支離,故赤子孩提,欣欣長是歡笑。蓋其時身心猶相凝聚,及少少長成,心思雜亂,便愁苦難當。世人于此隨俗習非,往往馳求外物,以圖安樂,不思外求愈多,中懷愈苦,老死不肯回頭。惟是有根器的人,自然會尋轉路,曉夜皇皇,或聽好人半句言語,或見古先一段訓詞,憬然有個悟處,方信大道只在此身,此身渾是赤子,赤子渾解知能,知能本非學慮。至是精神自是體貼,方寸頓覺虛明,天心道脈,信為潔凈精微也已。
羅汝芳.羅汝芳集[M].方祖猷,等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08.
近溪指出,舍心而只求身之樂,赤子之心當然難以覓尋;有根器之人,則在生活實踐中能悟得道不離身,覺察此道渾然天理,不必慮不必學,與赤子之心同性同質,如此身心凝聚而可用工于赤子之心。可以看出,近溪認為要用工于赤子之心,需有向道之意,有轉路之悟,要信得及,如此實現身心合一,方能體悟到赤子之心所內具的道德境界。這段文字中,也隱含著近溪對實現身心凝聚之主體的贊譽,這一主體其實就是近溪所謂的君子,故近溪又言:“細細看來,吾人性情俱是天命,庸則言其平平遍滿,常常俱在也;中則言其徹底皆天,入微皆命也。故其外之日用,渾渾平常,而其中之天體,時時敬順,乃為慎獨,乃成君子。”
羅汝芳.羅汝芳集[M].方祖猷,等編校整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108.
君子之中庸,在近溪這里表現為時時敬順,渾渾平常,從而保證身心工夫的活潑與恒久。
由于良知自身的不容復加,因此致良知工夫在陽明后學中整體表現為“保、循、擴、率”等形式。江右學者歐陽德(字崇一,號南野,1496—1554)就提出“循良知”之說:“君子之學,循其良知,故雖疲形餓體而非勞也,精思熟慮而非煩也,問察辨說而非聒也,清凈虛澹而非寂也,何往而不心逸?何往而不日休?故學貴循其良知,而動靜兩忘,然后為得。”
歐陽德.歐陽德集[M].陳永革,點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46
突出君子的致良知只是虛心應物,無需才智伎倆與之相形,否則良知光明反為所蔽。泰州學派學者徐樾(字子直,號波石,?—1551)則以“率性”為工夫形式:“是故惟君子也,無入而不自得。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
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729.
其意涵所指和歐陽德無有二樣。
(三)君子所以隨約樂而善道
由本體至工夫再進至境界,是研究陽明后學乃至宋明儒學的基本思路。由于道德境界是儒家的共同追求,這里不對陽明后學的道德境界論作分類式解析,只從君子視界出發,約略述及陽明后學中關于樂與萬物一體的關系,以此作為境界論的相關闡述。
鄒東廓以戒懼謹獨為致良知之功,治學謹嚴,黃宗羲稱其“有功師門”。
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8.
在對樂的追求上,東廓有其特出之處。其語謂:
嗟夫,君子之學,以陶養性情為第一義,故不以萬物撓己,而能役萬物以為樂。以萬物撓己者,私之也,私之則必爭,爭而得之則驕,弗得則悲,將不勝其戚戚矣。役萬物以為樂者,公之也,公之則無爭,直與天地萬物同流而共貫,鳶飛魚躍,俯仰無礙,浴沂詠歸,古今同符。夫惟不撓于物,而后幾于道矣。
鄒守益.鄒守益集[M].董平,編校.南京:鳳凰出版社,2007:25.
在東廓看來,自然之道與君子之學具有內在合一性,自然之道的神妙變化是君子陶養性情的實在依據,君子之學也是體會、交貫這種自然之道,如此兩相符合,方能實現儒家之理。因此在處理萬物與己的關系上,東廓主張“役萬物以為樂”,既不凌駕于萬物之上,也不自排于萬物之外,而是與天地萬物同流同貫,君子之樂也就體現在其中。
在陽明后學中,對“樂”談得最多的是心齋,他寫有一首《樂學歌》,可以看出他對“樂”的基本看法。把君子與“樂”直接相聯,心齋也有說明:
今人只為自幼便將功利誘壞心術,所以夾帶病根,終身無出頭處,日用間毫厘不察,便入于功利而不自知。蓋功利陷溺人心久矣,須見得自家一個真樂,直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然后能宰萬物而主經綸。所謂樂則天,天則神,學者不見真樂,則安能超脫而聞圣人之道?……仁者安處于仁而不為物所動,智者順利乎仁而不為物所陷,仁且智,君子所以隨約樂而善道矣。
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18-19.
心齋以為,君子需具備“仁且智”兩個基本品質,才能達到“樂”的境界而至于道。這里的“仁”,既是君子所具有的內在本性,也是君子面對外物時所表現出來的“不動心”;“智”是在“仁”的導引下表現出來的對外物的“不陷溺”,是依著“仁”而形成的處理外物的品質立場。也就是說,心齋所謂的“樂”,涉及內與外兩個方面,“內”指向君子的心靈境界,表現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外”指向經綸事物,表現為對日用常倫的面對與處理。內外結合,就構成了“真樂”。因此,心齋之“樂”,不僅僅是從人的情感方面而言,更重要的是將“樂”與心體聯系起來,賦予心體內外兩方面的品質規定,及于此,君子之“真樂境界”則自然呈現。以心齋的眼光,儒家所追求的“仁且智”,其實也表現在君子日用間的“真樂”之中,正是對這些日用之事的關注,讓我們看到了心齋那種樂此不疲、以天下為己任的君子胸懷。同時,心齋倡百姓日用是道,思維核心直指社會大眾,讓社會大眾感受并實踐君子所具有的樂觀豪邁、積極用世的寬廣情懷,從而讓自我也成為君子的一員,這無疑擴大了君子群體的范圍,也使君子之事變得現實可成。
東廓與心齋關于君子之樂的說法,都涉及“樂”與萬物的關系。事實上,在程顥時,已有關于二者的相關表述。程顥指“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如反身而誠,乃為大樂。陳來先生認為程顥所言其實是“儒學精神性的一個表達,要人培養和追求一種精神境界,它是要落實到內心生活中來”。再言之,萬物一體之樂所表現出來的物我無間、憂喜與共的真誠摯愛以及人己俱立俱達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也正是君子應有的情懷和擔當。這種精神境界與東廓、心齋相接近。東廓“斤斤以身體之,便將此意做實落工夫,卓然守圣矩,無少畔援”,便是真正君子之行。心齋也以實際行動對此作了真切的詮釋。據《年譜》記載,心齋37歲時,“不以老幼、貴賤、賢愚,有志愿學者,傳之”,
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69.
這是從傳道方面而言。53歲時,安豐一帶出現大饑荒,心齋親自帶頭,發動族家子弟賑濟災民;并勸請御史徐芝南發賑救災,獲得理解和尊重。
參見:王艮.王心齋全集[M].陳祝生,等校點.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74.
這是從愛民方面而言。心齋傳道講學,賑災愛民,展現了一個君子應有的人文關懷和悲憫意識,是其獨有的君子人格精神的寫照。
三陽明后學君子視界與良知學的進一步建構
事實上,在陽明有關書信、序、記、銘等文例中,君子之稱謂屢被提起。陽明被謫龍場(今貴州省貴陽市修文縣龍場鎮境內)期間,寫有《何陋軒記》,從篇目看,此名無疑直承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之語。據陽明自稱,將龍場所居之地名為“何陋”,是“信孔子之言”。我們知道,“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范疇,但“仁”的現實載體卻是“君子”,孔子也從德、行等方面對之加以濃重塑造,因此以“仁人君子之學”來指稱孔子思想,恐也有其道理。陽明以《何陋軒記》書寫自己在龍場的心路,表明陽明對孔子思想中君子意象的有意承繼。陽明另寫有一篇《君子亭記》,其語曰:
陽明子既為何陋軒,復因軒之前營,駕楹為亭,環植以竹,而名之曰“君子”。曰:“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虛而靜,通而有間,有君子之德;外節而直,貫四時而柯葉無所改,有君子之操;應蟄而出,遇伏而隱,雨雪晦明無所不宜,有君子之時;清風時至,玉聲珊然,中采齊而協肆夏,揖遜俯仰,若洙、泗群賢之交集,風止籟靜,挺然特立,不撓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側,有君子之容。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982.
陽明以竹喻君子,指出君子之道有四:君子之德、君子之操、君子之時、君子之容,其中“德”與“操”指君子之品性,“時”與“容”是君子面對周遭變化時所采取的應有之策,以此寄寓自己對君子品性的堅守與奉行。
陽明將君子意象融入自己的學行中,使得君子成為致良知的道德主體,因而陽明強調的君子之學其實就是良知學,君子成為良知學構建的道德主體和學術主體。他希望君子承擔起講授、踐行良知的學術責任,與自己一起成為實現道德使命和學術期冀的擔當者和同行者。在這一點上,龍溪、心齋、近溪等后學與陽明的觀點具有高度一致性,使得良知學在陽明之后仍然有一批信仰良知、躬行實踐的學者群,良知學得以在中晚明有進一步的拓展。陽明又言:
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
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吳光,等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90.
良知之在人心,無間于圣愚,這是良知本體的存在形式,但世人對于良知的存在有明覺之高低,君子的使命,是在“惟務致其良知”的工夫進程中,使“不能修者”得以修、得以明,同時也在自身“能修”的過程中,確立“公是非,同好惡”的良知觀,達到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道德境界,這是君子實現“優入圣域”的必由之路。也就是說,對于君子而言,在踐行良知學的過程中,君子也可以實現儒家所倡導的“修齊治平”理想,完成成人成己的道德目標。南中王門學者黃省曾(字勉之,號五岳山人,1490—1540)“君子貴習至於死而后已者也”之語,與陽明所諄諄告誡的“君子惟務致其良知”如出一轍。正是由于眾多陽明弟子的恭謹執行,使得良知學不僅在理論上有進一步的演進,更朝著實踐的路途推進,君子之學自然地成為實踐之學。
總體而言,由于良知本身的理論彈性和詮釋者的不同思想立場,陽明后學的君子觀在“頭腦處”、“著力處”與“境界處”存在著同與異。龍溪的良知為虛,心齋的百姓日用即道,近溪之赤子之心不學不慮,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同工夫主張,進而為工夫熟后的不同境界體悟,都有其殊異之處。盡管其“異”明顯,但這些思想主張都著意于君子德性與德行的錘煉,最終復顯君子之我的圣賢品性。這些思想主張,既在陽明良知學意域內展開,形成了良知學中特有的君子視界,又反過來拓寬了良知學的意域范圍,這對于良知學的義理生發和進一步建構,無疑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