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
1
我覺得很困,整整三個日夜難受得沒有合眼,盯著靈堂的照片看了會兒,心如死灰。那是我父親嗎?也許是太累了,我覺得神情恍惚。
他們排著隊走來安慰我,又迅速消失于我的人生。從沒人跟我詳細地講過父親的往事。關于他的工作,他死前經歷的事情,他們對我的痛苦一無所知,仿佛真相是一坨狗屎,人人可以避談。
總之我的父親就這么沒了,在一個糟糕透頂充滿霉味的季節,永遠而徹底地撒手人寰。我知道父親死前的一年都在執行臥底任務,當然沒人阻攔得了他,那一年他幾乎沒怎么回家。隨后不幸偏偏也發生了,就這樣落在了我們的肩上。
我的母親是個內心溫柔敏感又極其專一深情的人,我們整個家族幾乎都是這樣脆弱深情的人,她與父親非常相愛,在一整年的悲傷后她溘然長逝了。因為這個被人稱為英雄的父親,好好的家破了個稀碎,剩下一老一小,我跟我祖父。
我們請了輛破舊的卡車,將家搬到了老家,父親的出生地,桑夏鎮。
那是個不錯的地方,地沃人稀,鮮花遍地,非常寧靜、干凈,適合過安生日子,但回去后不足兩年,我就被祖父送到了圣地亞哥,舅舅在那兒。當然,也首先是祖父的主意,我走的時候他還是挺硬朗的。
但不足五年我就從圣地亞哥回來。當我出現在桑夏鎮老家那破舊的門檻前時,我終于見到了我的祖父,他看上去老了太多,頭上的白發和屋角層疊的蛛網令我痛心不已。我決定再也不去了。其間回來幾次,陪祖父做了一場手術,幾乎花光了家里的錢。天知道我有多后悔自己扔下他一個人,除了沒有好好照顧他,我內心還有個別的疙瘩堵得慌。
他說,在這個傷心地待著對你有什么好處呢?也許離開會好一點。誰知道呢?
我們的白房子上長滿了爬山虎,門前屋后還有許多的花草藥材,都是祖父種的。這讓一切看上去雅致溫馨芳草萋萋,比我離開那兒時更像一個家,但更窮了。我在屋子里外檢查了很多遍,發現爺爺生活得無比節省,比我在的時候差遠了。
祖父喜歡在陽臺上澆花,我不在時只有貓、煙斗和花草陪著他。他的大煙斗真是光芒四射,仿佛高踞的龍頭,那個煙斗跟了祖父將近四十年,是他的老戰友李泰陽中校生前送的。每次他跟人交談或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會叼著那只大煙斗,一邊咂巴咂巴,一邊皺著眉。他長滿皺紋的臉在煙氣中一動不動,顯得凝重、嚴肅,像一尊不真實的雕塑。
回來后在家歇了半年,待不住。去離家一百公里外的縣城打工,賺了一點錢給祖父買了上好的棉衣,還換了一臺電視。電視就放在客廳正中間,那面墻上還掛著父親穿警服的照片,另一張是我們的全家福,再過去是他的獎狀。還有他跟母親在桑夏鎮小河邊的照片,笑得很燦爛,仿佛就在我身邊。
我的工作很自由,因為自由很重要,方便我時刻走人,方便照顧爺爺。我喜歡哲學,天知道因為什么,有時候讀一些推理和軍事方面的書,喜歡抽象冷僻的東西,不愛與人交流。一有空我就開始思考我父親的事,關于他的死,他生前發生的事情。
我誓死要弄清楚一切。
2
在那個人煙稀少的郊外小鎮,我幾乎沒有朋友。在我內心,大概只有啞巴叔叔最親切。
他那間破舊的院子在鎮上最西邊,挨著入城的高速公路,每次我路過他家,都能看到他院里懶惰的黑貓和門前池塘里的魚,池子清澈見底,開著荷花。
他是父親生前的好友,曾來過我家幾回,好幾次生日的蛋糕都是從他那兒訂制的,他會做甜點,去城里開過早餐包子鋪,就開在市公安局附近。他很勤快,還常推車出去賣燒餅油條包子,路過警局時會白送早點給遇到的警察,他說他最敬佩的就是警察了。后來不知為何就回了老家。聽說他有個孩子在外地犯了事,花光了家里的錢,他后來回去打零工、種地、做點手藝活。我不在的那些年,他給祖父送過不少好吃的,因而我很感激他。
天氣很好,雨停了。祖父說端午大雨的那段日子,屋子漏雨嚴重,正準備找個人修補一下,我說我能行。祖父不同意,但我很固執。我知道人生必須完全依靠自己。
我攀上梯子,像蜘蛛一樣趴在屋頂上修瓦片,差點掉下來摔死,腳滑的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父親。如果他在,一切都不至于這樣。
這就是他的老小,這就是我們的日子。
我從屋頂上扔下一塊破瓦片,砸在那只好吃懶做的胖貓身上。我蹲在屋頂上發呆,坐了半個多小時。聞著空氣里從不遠處森林里傳來的植物的香氣。一個男孩從遠處騎著單車朝我們而來。
那個叫陸河的小伙子又來看祖父了,他是祖父的朋友陸爺爺的侄孫。祖父說,自從我回來后他就來得更多了,但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
我坐在屋頂上聽他拉小提琴。祖父喊我下來招待客人,我并不想去,屋頂上視野很好,風中有沁香和樹葉的清新。他站在樓下不時往上看我,但到他離開我也沒從屋頂上下來。
我不愛與人交流,喜歡騎著單車從開滿小花的田野上穿過,有人喊我我也很少回頭,就算回頭也不回應。
但我會常去看啞巴叔叔。他看上去跟我性格相似,但走路很慢,臉色也常常比較凝重。我不知道姜叔叔為什么成了啞巴,據說他以前不啞的,他以前還做生意呢。我吃過他給祖父送來的甜品,好吃,但知道我回來后他就不來看祖父了,他一個人住一個獨院,據說原是他姑姑的家,他姑姑去世后就剩他一個人。有一次出門買書看到他在搬集裝箱。他看上去瘦弱、矮小、滄桑,真怕給箱子砸扁。
每次看見我他都面色沉重。有一次我帶著兩斤小魚去看他,他不說話,我放到院子石桌上就走了,他的貓迅疾地跳上去扯袋子。他解開袋子,抓了兩條給他的貓吃。
有時候他也會突然坐起來去廚房里拿吃的給我。有時候又總對著門窗上的十字架懺悔,我在他屋子里看到了掛在墻上的他和父親的一張合影,青澀,一表人才,一個已經去世了,一個成了啞巴。
我問他為什么啞了,還問他關于我父親生前的事情。我拿出一張紙,想讓他寫下來給我看。他不寫,只是搖頭。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我當朋友。也許他已經不把任何人當朋友,他連我祖父這樣慈祥的老人都要躲著,低著頭從他身邊過去,也不打招呼。
沒有人告訴我他為何啞了,祖父說沒見他遭遇什么,沒有人知道原因。突然就是這樣了。
只有陸河一個人會常來找我玩。雖然我不怎么跟他說話,但他絲毫沒放在心里,有時他連門也不進來,就在一邊的田野里轉悠,直到被我祖父發現,才將他請進來。他的耐性真是令人驚嘆,哪怕我一個小時不回答他,他都不會有任何厭煩。有一次我去陸爺爺家吃飯,長輩們讓擅長小提琴的陸河演奏一曲。我起初不以為然,低著頭吃著飯菜,當耳邊響起一曲熟悉旋律的時候,我仿佛感到我的父親母親來到了我的身邊。那是《辛德勒的名單》主題曲,那是父親母親最喜歡的曲子。
還沒有吃完飯我就走了,心情不好。但因為這首曲子,我不自覺地將陸河當成了一位可以信賴和交往的朋友。
第二天他就來看我了。
昨天我拉小提琴的時候你跑出去,飯都沒有吃完,是不是我拉得太難聽?
他十分誠懇,像我的父親。
不,你拉得很好。
那你為何離席而去?
我難受,那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母親,那是他們最愛聽最常放的音樂。
我明白了。對不起。
每次聽到那個,我心里就痛苦。
那我教你畫畫吧,可以靜心。
不,我沒有心思學任何東西。
你不太開心,看上去仿佛有很多心事。
沒有!我吼起來。
好好好,沒有沒有。
此后他更是常來,跟在我屁股后面,幫我種菜,給我講畫畫的事情。
他居然像祖父一樣了解我理解我,在我心情暴躁的時候依然耐心地陪著我,除此還給我寫信。我曾見到過我的母親收到父親信件時那從憂郁臉頰中瞬間綻放的笑容,在她死前的一年多時間里,她幾乎每天都會看父親生前寫給她的信,我向祖父請求過讓我看看那些信,而他拒絕了。
我越來越孤僻,越來越暴躁。一言不合就發飆。有時還一個人念念有詞。
3
你不要再來看我了,我要一個人安靜安靜!
好的。
他走開了,慢慢地,在那條開滿了一年蓬的小路上。
一個多小時后,我打開窗子看見他還站在那兒。
我這么跟你說話,你不生氣嗎?我走過去問他。
怎么會呢?就算你來揍我,我也不會動一下。如果那會讓你好受。
我以為只有我祖父能受得了我,他對我的好我可還不了。
不用還,我永遠理解你,因為我——
因為什么?因為你同情我?因為我沒爹沒娘?因為我連我父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為我是英雄的女兒?
不是的。不是的,你誤會了。
英雄又怎樣呢?!我是個俗氣的人,我沒有那么無私和高尚,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命都沒了一切還有什么意義?!如果我知道他會死,我寧愿我父親是個乞丐。
不要這樣說,小荔,陸河是客人。這樣說話,你父親若是聽見了也會不高興的。我的祖父見我情緒激動,跟我說。
放心,他聽不見的。我倒希望他聽到,他要是在這兒,我會說得更大聲!
是的,你父親已經不在了,但已經過去了那么長時間,你應該長大了。當年我與你李爺爺參加抗美援朝,戰場就像地獄,尸體就堆積在我們身邊、在我們腳下。他們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親人愛人,有孩子。但我們的戰友像螞蟻一樣死了,一堆一堆,到處是痛苦的呼吸、到處是血,人死了,上一秒還在奔跑!那種慘狀是用語言無法形容的,但人面對過,深深感受過那種恐懼、悲慘后,就知道活著從一開始就被死亡籠罩,更離不開死的結局。你的父親很勇敢,他沒有怕過死亡。
我倒覺得怕一點或許更好,人不怕死也不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你太任性了!
我哪有資格任性呢?我覺得我是太可憐了!
你的父親確實為了工作將自己的安危放在身后,但一切都過去了,因而我們才更珍惜你的生命,為了不讓別人因為你父親而傷害你,才希望你活得開心。
傷害我?誰?被他抓進監獄的罪犯?罪犯的親朋好友?這種事我早見過了,讓他們來啊!
你不要再說了。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我不明白!
你還在恨,你還在說這種極端的話。
我只想知道真相,這是我的權利。別人家的狗死了都要知道怎么死的,我的父親死了我卻什么都不知道!!
那件事沒有真相。
每件事都有真相!
真相就是你父親死了,被歹徒打死了。
為什么?為什么打死的不是別人?
小荔啊,你怎么這么自私!
對!我就是這么自私!
你還沒長大。
陸河站在旁邊,覺得很為難、很尷尬,他把我拉出家門,帶我去散心。很快我就沒事了,這是件奇怪的事,他讓我心安。
大約半個月后,他拿著一包東西來看我。
你祖父呢?
去良叔叔家了。
我爸媽今天去上海了。他們總是出差。
你至少能看到他們。
嗯……
什么事?我問。
這些東西是買給你們的,很多好吃的,夠吃一個月了。
為什么買這么多?
明天我要去西藏。
去那里做什么?
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辦,辦好就回來。你等我回來,我在路上也會寫信給你,到哪兒都會寫給你,他說。
不用這么麻煩,不用寫。我說。
一定要的。他說。因為我想你。
他拿他那跟我差不多大的眼睛望向我。好像是第一次,他這么看著我,那眼神里好像有些熾熱又純真的東西。他有些臉紅,好像一個害臊的人因為不敢說一句話而去喝了幾杯酒,然后鼓起勇氣借此機會表白心跡。如果他不去西藏,他會在什么情形下用什么方式對我說那句話?
他是個好小伙子,你們很般配。我的祖父望著陸河遠去的背影說。
我聽見這句話,有些難為情。
但我向往愛情,非常向往,在我心里愛情的偉大無物可及,我知道父親母親生前十分恩愛,跟電視上演的那樣感人,然而留存下來的記憶太少了。在我這兒愛情就是父親母親那樣的,在我腦海里閃耀著神圣偉大的光芒。
陸河走后,基本上沒人來看我了。祖父動完手術后身體比較虛弱,他幾乎終日躺著,偶爾歇夠了起來走走,但腳步聲讓屋子顯得更寂靜無比。
他真的老了,如果他也走了,我就徹底成了孤兒。在我出門買藥回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已經起來了,拄著拐杖緩緩走向父親的書房,偷偷打開了一個箱子。
4
那是我從沒見過的箱子。那箱子藏在立柜的衣服后面,我一直不知道那里頭還有個暗層。箱子外還有另一個箱子鎖著它。
他把木箱子拿出來,背對我在箱子里翻找了一陣。使我驚訝的是他哭了,我從沒見過他哭。
幾分鐘之后他把箱子鎖上,將鑰匙藏在一件大衣的口袋里。
兩天來我在遲疑要不要打開箱子。就好像那鑰匙將要打開的不是一個箱子,而是一種變化,我不確定能不能面對。那是個瞞著我的箱子,大大的箱子,神秘的箱子。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等祖父出門我就去偷他的鑰匙,取出箱子開鎖,我有種從未有過的激動的心跳。
箱子里面是一堆舊物,有照片、首飾、信件、小玩具、紀念品、發卡、胸章、佛珠、碟片。好多啊,驚喜和沉重一下子跳出來。我迅速翻動我的手,像個貪得無厭的小偷在珠寶盒里翻著。
我幾乎把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攤放在地上。這就是我父親母親留下的遺物了,除上述所說還有父親的證書、石頭、他上學時候的獎品、與媽媽結婚時候的禮服、舊情侶手表、三個護身符、手槍模型、項鏈和手鐲、植物標本、幾十張照片,很多照片后面都有時間,還有好幾張是在西藏拍的,上面還有地址,最讓我激動的是那一大摞書信。
最后,我翻到了信件,被夾雜在一本厚厚的戰爭回憶錄中,不仔細幾乎發現不了。我打開了其中一份,一張破舊的無比珍貴的紙。
親愛的瑜,我的愛人。你今天過得好嗎?我執行了一個重要的任務,還好結果不錯,又一個團伙被端了。這個城市的治安比老家差太多了,我很想念那兒,什么時候我們能回去呢?我像你一樣,也渴望過平靜安寧的日子,喜歡鮮花遍地人民淳樸的地方,喜歡沒有危險和復雜的地方。但是這是我小時候的理想,等我做完這幾年,我就辭職,回家好好陪你。做警察太危險了,日子久了,仿佛經過的每一段路看見的每一個人都帶著未知的危險。我們在追捕中路過了一大片葵花地,那是你最喜歡的,如果不是情況緊急,我一定會停下來看看。這些像太陽的花朵,你曾經畫過,在你最初工作的莊園里也有這樣的葵花田,我們在其中散步幾個小時,你真美,在花朵下面就像神女。我回想著你的聲音而用力奔跑,子彈在葵花叢中飛過去,就像蜜蜂迅速經過。我希望人們都能過上太陽花那樣美滿的生活,雖然在我們的國家還有如此多不幸的人。我的右肩受了一點小傷,所以會遲一段時間回家。你保重身體,照顧好我們的漫白,我多么愛她,偉大的天真而幼小的,就像小葵花,我愛你們。等我回來。
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這封信,腦袋“嗡”一下炸開,那是種什么感覺?像一劃火柴點燃的火花般在腦中擦亮,讓腦子里那些陰暗的委屈的奇怪的疑惑的東西都燒掉了。
快十年了,我在那少之又少的記憶中尋找我的父親,我依靠著那點回憶讓自己更像個有雙親的人,讓自己去感知父愛母愛。而現在,讀到這兒我仿佛突然看見我的父親活了過來,他來到我身邊,他牽著我母親的手,他如此親切,是位父親,而不是警察。是個丈夫,而不是警察。我從未想過我的父親擁有如此浪漫溫柔的一面。他看上去如此嚴肅、古板、頑固、鐵面、一根筋。
我繼續往下翻。還有一頁。
我想你,每時每刻,想我的瑜,我最愛的唯一的偉大的愛人,最純潔的人。我每時每刻在心里放著一個你,這是我勇氣和力量的來源。我也害怕過,那就是身邊沒有你,或者遇到什么危險,現在我離你多遠呢?就像你站在我面前一樣,就像你邁著輕盈而快樂的步子朝我走來的樣子,你在做什么呢?我想象著你美麗的大眼睛正失神而溫柔地望著我的照片。你在盼我、等我。親愛的,等我回來。你如果實在想我了,可以去找大修,他出去了,有時我會留點東西給他,字條什么的。不過你要小心,他身邊也總有不好的人跟著,有些混混……
大修是誰?他知道父親的事情嗎?后面沒有了。
我不曾如此深刻地想象過我擁有這樣一位父親,深情、堅毅、專一、堅貞,多愁又深刻,我的父親如此愛我們,他是真正地愛我們,這是毋庸置疑的,我為此難過了很多年。從我懵懂幼稚時他們去世到我如今已經成熟,這是第一次這么近感覺到父親內心的愛,他的語言真切溫柔,就像他正在我面前,正在奔跑。他的愛讓我想起一切偉大的戀人。有血有肉,充滿感情。
我還找到了一張母親給他的回信。
我也想你,親愛的烈,也為你自豪,不管你在哪兒,都要記得我在你身邊,哪怕你離開我一天我都覺得像一年那么長。我看著我們的孩子,瑜,就像看見了你,她長得真像你,笑起來全世界最燦爛。老公,在這個世界上精神是最偉大的,愛是最偉大的,懂得了這個的人無疑最深知人生的真諦。我們的愛是這世上最偉大最唯一的,做你的妻子也是最幸福的事,勝過一切語言。也許活得平靜也很好,但是崇高和偉大的追求更是難得的,你在做有著危險的工作,雖然我有過擔憂,但我永遠支持你。你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實現著自己的價值,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欣慰。因為我的丈夫是我內心唯一的英雄,你是偉大的。在我和女兒這兒,你是唯一的,偉大的。
那是我第一次捏著一張紙大哭起來,我看過許多的書、電影、電視劇,沒有一對戀人可以比得上我的父母親。我感動、激動、自豪、悲傷、遺憾、欣慰、絕望。無數的感情在我內心深處撞擊,我從來沒有這樣哭過,父親去世時我也沒有,那時我心如死灰,像機器人一樣蹲在地上,我仿佛感覺不到我的體溫和心跳,甚至感覺不到存在于自己身體里的靈魂,我的心一動不動,堅硬、冷,沒有暖流,沒有能讓我失聲痛哭的震撼的東西。
而那一瞬間我好像感到了良心和柔軟,我哭了一會兒,覺得好受了許多。
既然愛如此偉大和動人,還要執意去保留那么多恨做什么?巧的是,我繼而在箱子中發現了一些危險的可怕的東西。除了這勾起人傷心往事的舊物,還有一個盒子和威脅信,收件人都是爸爸。
“你讓我家破人亡我也不會放過你,我不會讓你好過。”
諸如此類,充滿怨氣和惡毒。紙上有一些紅色,那是血?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并近距離接觸到人心的血淋淋、赤裸裸的仇恨和咬牙切齒的殺氣,我從那些惡狠狠的語言中體會到了世界的惡意和危險,也隱約感到了自己可怕的執念。當我的父親看到這些的時候心情怎樣呢?不,他不會像我一樣害怕,他比我勇敢。否則他不會留下這些令人害怕而且不吉利的東西。
但失去親人的人可以怨恨,不是嗎?我怨恨的是誰?不知道,我沒有一個怨恨的對象,如果我知道誰讓我父親死,我也會怨恨,雖然我不會這樣恐嚇別人或真的去做傷害別人的事,縱然罪犯與英雄的死完全是兩種概念,但,人的痛苦與怨恨是一樣的,都毫無意義,只會讓怨恨無止境地纏繞下去。
那么,我還要怨恨嗎?像他們怨恨我父親一樣?不,我的怨恨更高尚,因為我的父親為正義而死,而他們的親人為作惡而死。但我的怨恨真的高尚嗎?
不,所有的怨恨都不高尚。所有的怨恨都只會帶來罪孽,更多的罪孽。
我的內心第一次有了這樣深刻的矛盾,關于怨恨與罪孽,過去我不曾思考它們,是因為我躺在怨恨的深淵里,毫無感覺。
難道要讓我離開這兒去圣地亞哥?
我在那堆事物中尋找和仔細翻看那些遺物,感覺就像在與父親母親獨處。我腦子有些亂,坐在地板上清理我的頭緒。我再次在信件中讀到一個叫光頭的金大修的人,便回頭仔細去看那些照片后面的地址,藏起來是最好的,往后退的時候我撞到了祖父。
他正站在我身后,嚇了我一跳。
小荔你害怕嗎?
我不怕。
那就好,那你也不應該恨。
這需要時間。
我祖父幾乎用著奇特的眼光看我。
對不起,祖父。我偷你的鑰匙。
不是偷,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
大修是誰?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
祖父越這么回答,我越相信他知道。
5
三個月過去了,雖然翻出了“最后”一個柜子也沒有找到真相,但已經足夠了,知道我的父親死于臥底行動,其實也差不多了。最關鍵的是,命運讓我再次從他們的遺物中見到了他們偉大的愛,這溫暖足夠我回憶一生。
也許那個叫大修的人知道內情。然而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如果我畢生無法知道,我會怨恨嗎?會一直不死心直到死不瞑目嗎?我是不是一定要知道一切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甚至有些遲疑了,也許我這么鍥而不舍地追問和調查并不只是要知道一個悲慘的死亡原因,我內心難受是因為我的孤獨和極端。
而那些天我的心似乎變得格外寧靜。這一切是因為愛,“愛”這個東西撫慰了我,像母親的手在我睡前撫著我的頭發一樣,每當這時我就特別平靜。真是寧神一般的愛,在我的父親母親中強烈而堅固地存在著,他們是有愛的人,我也是有愛的人的孩子。他們的愛情如此讓我欣慰,雖然他們都不在了,但他們的愛是永恒的。
我每天都會讀好幾遍父親母親之間的信件,這滋養了我的心靈,讓我高興,內心踏實。還有那些老照片,感覺我的父親母親帶著他們生前偉大的愛活在了我的心里,不光是過去那么簡單、蒼白,印象寥寥無幾。我有預感陸河會給我帶回來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因為他的語氣,因為他一直以來對待我的樣子。
我在神臺前祈禱,那令我心安。那好吧,我也許可以忘記一切的不快樂。重新開始。
我的祖父一早起來打太極拳,收音機里放著《陽關三疊》。我下樓之后看見客廳里坐著一個人。
是陸河,他曬得這么黑。幾乎變了個樣子。
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是不是更成熟了?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更顯得臉黑。
沒變化。
但你看上去更開朗。
我想開了。以前對你太冷漠,對不起。
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那,謝謝你。我對他說。
也不要對我說謝謝。我愿意的。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你對我這么好,我很不安。
因為你在不安中生活得太久了。不過我馬上要給你一個驚喜。
什么驚喜?我問。
走,我們去湖邊,你看了就知道了。
湖邊的風很輕,很舒服,湖面平靜,天的藍有些淡薄,他遞給我一個盒子,里面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紙片。紙上寫滿了字。紙片已經很破了。
我可能無法回去過年了,我有重要的任務,希望你理解我,完成了這個任務我就回家,我相信我可以做好,因為我是你的驕傲、你的英雄。我想你,每時每刻,這構成我全部向前的,邁出每一步的理由。縱然這同時也是想要讓自己回頭的理由,我想念我們的漫白、我們的父母,但是正義也是我們的父母,就像國家一樣。我生在這樣的世界、這樣的環境里,成為這樣一個人,痛苦常常不是我自己的,連你也說,你的痛苦不是你自己的,還是我的,你的一切我都會幫你承擔,只要你好好活著,開心的,等我回來。
這是我父親的字跡!
是的。
你從哪找來的?我不相信在這個世上別的地方還能有我父親的信件。
你先看吧。過會兒告訴你。
今夜真冷,異國他鄉真冷,我的血管仿佛空了,被注滿了冷氣。以為漁夫將我救上來,他叫圖里,我的傷口很像剛認識你的時候河邊盛開的一種叫蜀葵的花。對于傷口,我已經麻木了,不痛,親愛的,你放心,我是鐵打的。
這是父親寫給母親的信中的一段。那一頁紙已經破得不行了,也許母親看過無數遍了,我往下翻,翻出同樣破舊的小紙張。
遍地罌粟花都在唱著地獄的歌,全是這種歌,我從夢里醒來一睜眼就聽見了這些歌。這里的人都恍恍惚惚不像活著,他們為白粉、為金錢而活,為短暫的迅速出賣死亡前的快感,遍地是瘋狂的黑色,瘋狂的手,瘋狂的沒有人性的眼睛,而我們不是。我最純潔的瑜,我想念你,親愛的。
這是我父親的信!是的,日記。或者信。
我感覺我的父親再次站在我面前,他流著眼淚,因為愛,而不是恐懼,而不是因為他所面對的惡與暴力。他的心智遭受過多大的痛苦,我無法想象。
明天也許可以結束一切,但我有一絲害怕,因此我依然要跟你說幾句,并不是不吉利的話。我不害怕死亡,只害怕沒有你,你說過愛最偉大,人性最偉大,當我給你寫信時你就在我紙上,在我面前,在我手上。我也許沒有時間了。有時人生是一種命運,一種無可奈何的血,流出去,一種絕對的姿態,毀滅人,成就人,苦難以大地的模樣將人放養,無邊無際,人感到無奈,但我們不知道,在大地之下就是我們的終點。我愛你,愿你能看到這些,但不是我們的孩子,不要讓她看見這個世界上所有我所認識過的最可怕的東西,你一定要保重,一定要活著回來,一定要好好地完整地回來,我多么想你啊,然而我做夢都覺得世界危險,也許我太脆弱了,雖然我……
后面沒有了,那頁紙中只有這么多。另一半不見了。
這是母親寫給父親的信!父親看了多少遍!紙的中間還磨破了很多的小洞。
我曾為他的沖動、自私,拋下我們而怨恨他,一個心里只有工作沒有家庭只有國沒有家的人,一個愚蠢的固執的帶給我一生傷害的人,現在我不能再說他是錯誤的。他的每個字就像當面對我坦白和傾訴,當面對我講述人所要面對的艱難人生,雖然艱難,但不遺憾。
信是從哪兒來的?
我們在湖邊坐了幾個小時,陸河將他這幾個月的經歷全部告訴了我。他從陸爺爺那兒看到了幾張老照片,知道了金大修叔叔與我父親的關系,并知道了他在西藏。陸河去西藏就是為了尋找金大修叔叔。信就是陸河為我從西藏的金大修叔叔那里得到的。金大修叔叔與父親相識,他曾是黑社會的一個小跟班,父親救過他,幫過他的父親,他后來做了父親的線人。在父親臥底黑社會的漫長時日里,他是父親可以相信的人,雖然他們并不經常見面,但為父親傳過幾次重要信息。
他沒有說點別的?我問。
沒有。
沒有問出來我父親的死因嗎?
他不肯說。你已經快樂起來了,放下一切,好嗎?
然而我又開始放不下了。我想去見見他,不是為了真相,哪怕是見見他,因為他是父親的朋友,他一定見過父親最后一面。
好的。
天快黑了,火燒云還在,還照亮著平靜的湖面。我們去看望了啞巴叔叔,他蹲在破舊的院子里撿一地被灰貓碰翻的綠豆。
叔叔,我們要去西藏了呢,你喜歡那兒吧?你的墻上有一張西藏的畫報。
他搖了搖頭。
那我給你帶一個護身符回來。
他點了點頭。然后繼續撿豆子。
而當我再次回頭的時候,發現他倚在門旁偷看我們。他看上去極其憂郁和蒼涼,仿佛與平日里不同,但我不知道哪兒不同。
6
布達拉宮,干凈,祥和。我坐在那兒覺得踏實。
金大修叔叔面善。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仿佛看到我的父親,因為這雙眼睛曾看見我的父親,他也許是父親生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我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下,太陽光照在大地上,令我想起生死。
叔叔,我看過你交給陸河的我父親的日記了,那些紙張雖然破舊,但是對我意義重大。你可以為我講講我的父親嗎?
我是在后來才知道他還有這么一位可愛的女兒。你父親去世之后我見過你的爺爺,他很悲傷,但他曾跟我說,一切痛苦都會過去,就像戰爭。
嗯,我父親為什么會死?
你一定要知道嗎?
嗯。
他死在黑幫的槍下,當時雙方開火場面很亂,你父親臥底的身份被暴露了。
然后呢?我想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哪怕當成是回憶讓我在未來的人生中可以時時回想。你知道后來我的母親也去世了,哪怕我只有父母的回憶,也不至于內心的某些地方顯得那么空白。我說。
金大修叔叔將雙手攤開,放在兩膝,然后閉上眼,拜了三下,他閉著的眼角有眼淚往下流。
我理解你,他們為了你好才不告訴你。你父親所經歷的,是這個世界最兇惡最復雜的黑暗,他走過的路,經受的一些事情,你就算再活三十年也未必可以感同身受。至于不知道的,不讓你知道的,也許并不是不好或黑暗的東西,只是認為不被你知道你就能簡單快樂。
你父親是個有理想的人,他同時很自信,很有勇氣。他根本不害怕臥底有多危險,直到他中槍的時候,他中了三槍,膝蓋,左心房,肩膀。
他救了被拐賣的女孩,被毒品毒害的人,被黑社會亂棒追打的人,被那種黑暗的生活控制的生不如死的人。在那個看上去光線無比繁華的城市,富人過著奢侈的生活,窮人累死累活地賣命,而他們,黑社會的那一幫人,骯臟、殘忍、齷齪,干著可怕的見不得人的勾當,而你父親拯救過他們,幫助了他們,把他們從黑洞里拖出,放到光明正道上,包括我。而那些被法律處置的人,卻并不放過警察。你知道你父親的朋友金警官,就被曾被他抓進監獄的惡棍刑滿釋放后給弄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你的父親嗎?你年輕、沖動、不懂事,有些事不告訴你是對的,也許他們會找你下手,也許你知道得越多越危險。他繼續說。
黑幫是最沒有人性的,他們販毒、殺人、非法組織賣淫、洗黑錢,喪心病狂,根本沒有人性。進去了幾乎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我在里面斷了一根手指,這屬于最好的命,你的父親為了查清他們的地下錢莊、毒品交易,幾乎是不要命的。他是我見過的最有勇有謀有情有義的人,我最悔恨沒有勸他及時回去。那個地方太危險了,那是地獄。我十幾歲就在黑幫混,沒臉見人也從不回家,沒有朋友,而你的父親是多年來第一個把我當朋友的人,我做了他的線人,因為感激和信任。他拯救了很多人,但他自己死了。如果不是因為他,城東的建設銀行就炸了。
他平時苛刻、冷峻,幾乎不留情面地講原則,但我沒見過比他心軟的人,對出賣他的人,都可以手下留情。
出賣他?那個人是誰?我立馬問。我想知道,但又不想。
我不能告訴你。很復雜。
我不怕復雜,是我認識的人嗎?
孩子我真的不能告訴你,或者我根本說不清,因為事情復雜,怎么說呢?不能說是一個人的錯誤,也許是命吧。
那么,我父親不是被出賣而死的嗎?
不完全是,但又有關系。說到關系,牽連的也不少,先是被出賣,你父親提供給警方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沒傳到,警察沒有及時趕到,而另一個人無意中路過,認出了你的父親。
認出?誰?
我不認識,但你父親認識,他正在爛尾樓里搬貨。
他長什么樣?
當時場面太亂了,我不記得了。他肯定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臥底,當時就喊了起來,暴露了你父親的身份。但絕不是故意的,他是個善良的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一定也很久沒有見到你父親,才會露出一臉的驚喜,他根本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他一定也深懷歉疚。就因為那一聲喊叫,槍戰開始了,后來你的父親被他們打死。他也受傷了,好像傷了腿。
你確定是腿嗎?
是。
他喊了什么?
他喊了金警官。問你父親什么時候回家。
…………
我全知道了。我不會再往下問了。
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涼氣從背脊骨中“嗖”一聲尖銳地鉆出來,像閃電一樣迅疾,又像煙一樣消失。而腦袋,我的整個腦袋“嗡嗡”了一會兒,像被什么轟炸了一樣。
我像得知父親去世那時候一樣蹲在地上發呆,面無表情,兩眼空洞,一種強烈的虛無感充斥我的內心。
是的,那是我的朋友。不僅是父親的朋友,還是我的朋友,我將他當成與我一樣的人,當成可以信賴的同情的朋友,因為他與我一樣內向悲傷而成為朋友,而他因為害死了我的父親而內向悲傷。
我們路過他破舊的家,他在院子里懺悔,對著一個很舊的菩薩像。他站著一動不動,直到現在我才看出他臉上復雜的沉默與肅穆,那是一張將自己定義為罪人的懺悔的臉,也是一張充滿苦難糾結的無辜的臉,令人不忍與之對視。
我坐在深夜干凈的大地上發呆。覺得一切都因為人,又覺得不是,感到人人都有罪,又覺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