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寶亮 廣西都安人,長期從事新聞報道和文秘工作。在《廣西日報》等刊物發表散文、報告文學《斧鑿聲聲》《風雨中的斷垣殘壁》《帶上父母游北京》《不信春風喚不回》《拐賣風留下的思考》等。曾參與紀實文學《都安人》《王任光故事》等編寫工作。現供職于都安瑤族自治縣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工作局。
時光荏苒,流年似水。初秋時節,我踏著灑滿陽光的群山小道,回到我的故鄉——復興村,尋找故鄉求學的那些斑駁的風華故事……
我走進弄遠屯——一個深凹像天坑的峒場,只見八九個破敗廢棄的房屋掩映在雜草叢中,這些破敗的房屋已沒有先前冒著的炊煙。而東面山腳下屹立在雜草叢中的那兩堵殘損不全的紅磚墻,是我啟蒙的起點和求知的搖籃遺跡,它以前叫弄遠校點,那是我求學的第一站,我人生的第一所學堂。
弄遠校點始建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由鄉親們獻工獻料搭建起來。校舍是兩間不足一百平方米的磚瓦房,右側連著兩百多平方米的運動場。這個運動場除了是學校操場,還是附近群眾看電影和召開群眾大會的場地。我們的教室雖說比民房漂亮而穩固,但也僅僅是兩堵紅磚墻,屋頂的瓦片椽條還是很不體面,雨天漏水是常有的事。特別是遇到滂沱大雨,一股山洪從墻基汩汩地流進教室,此時我們只能挪動課桌湊成一堆上課。教室的一側砌起一米多高的墻,上面是通透式的圍欄,人隨便攀爬進入教室。冬日,高寒山區刺骨的寒風吹得我們手腳凍腫,老師只好布置我們每人從家里背來柴火,在教室里生一堆火,讓同學們取暖。下課后,同學們從家里帶來的冰冷的午飯,也在火堆邊囫圇吞下。
我的第一任老師是一位外村來的中年男子,他上課時總是背著個印有“為人民服務”或“毛主席萬歲”的語錄袋,扎著腰帶,像個隨時準備上戰場的戰士。但他很和藹,一點架子都沒有。我入學的第一本語文課本,是他用都安特產的沙紙釘制,并用他漂亮的正楷毛筆字抄寫而成的。我和同伴們在他的手把手的教導下,學會寫毛筆字。我們那時候的作業都是用毛筆寫的,不像現在的學生,一年寫不了一次毛筆字,像鄉紳臘月寫對聯。
弄遠校點的學生來自周邊九個峒場,學校開設有一至三年級復式班。每個年級學生十名左右,老師就一個人。來這里教書的老師,都是代課老師或者民辦老師,他們的待遇比較寒酸,但是他們在教學上一絲不茍,細心呵護我們,在生活上盡其所能,精心幫助我們。學生和家長們對老師敬重有加,彼此有著共同的心愿:適齡兒童個個都能上學。我們也沒有因為家庭困難而失學,只是沒有誰懷疑弄遠校點會在撤并之中轟然倒塌,還有多少人能記住它是曾經的啟蒙之地?
高山巍峨,草木繁茂。通往我的第二個啟蒙之地的山路早已被婆娑樹木雜草封存。我驅車繞道來到一個叫加兵的坳口,這是我第二個啟蒙之地。四年級時,我離開弄遠校點來到當時的復興中心小學就讀。復興中心小學位于加兵的山坳口。這個坳口容得下一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地方,村辦公樓立于坳口北面,辦公樓前面就是一個籃球場。四至五年級教室和一間教師廚房立于籃球場兩邊的山坡上,另一處陡峭的土坡上,是村附中的一排教室。學校的四周是通往各個居民點的山路,這些山路連著全村數十個山民居住的峒場。最遠的峒場到村部要走兩個多鐘頭,每天學生從四面八方翻山過坳,走的是羊腸小道,每個學生必須練就快速走山路的本領。
我家距離復興中心小學有四公里多的路程,比弄遠校點路程遠三倍。這條路要連續下兩個陡峭的山坳,繞過三座山,我和同伴們每天都要小跑才能趕得上上課時間。下雨天或是寒冷秋冬,山路兩邊的草叢被雨水或露珠壓彎,擋住去路。為了衣服不被淋濕,父母特別為我們準備一條小木棍,一邊走路一邊用木棍打落路兩邊雜草上的雨水或露珠。放學回來走的是上坡路,山坳很陡很高,我們走一小段路就要休息一會兒。有時太累了,同伴早已上到山坳頂端,我還在山坳底踽踽獨行,氣喘吁吁,心口怦怦直跳,甚至喘的氣都是從耳朵出來的。冬天晝短夜長,我有時回到半路就已天黑,這時總會感到十分孤獨和害怕,心想為什么出門總有走不完的山路、爬不完的山坳。
復興中心小學自然要比弄遠校點熱鬧,人多嘛。學生三百多人,一個初中班住校,十多位老師來自各個地方。最讓我們敬畏的是體育老師兼音樂老師,他先前在北京部隊服役,復員后到我們小學任教。體育課時,他按照部隊標準訓練我們的隊形,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向左轉、向右轉、齊步走、一二一……每個動作他先示范,然后讓我們練到正確為止。訓練列隊時,他要求我們站好隊,然后用拳頭直接從頭至尾猛插過去,沒站好隊的同學就會被拳頭插中。因此我們不敢懶散,而且做得很有范兒,常常有家長駐足觀看。他還成立學校文藝隊,每到重大節日,文藝隊就在群眾大會上表演節目,有時候還與兄弟大隊舉行聯歡活動。遇上全村群眾大會,我們全體學生都要參加會議。當然,這些都沒有影響到學校的教學秩序,相反還讓我們更多地了解到大人們要做的事情。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全國普及高中的浪潮滾滾而來,復興中心小學在已開設有初中班的基礎上,再開設高中班。從此全村的學生不出村,就可以直接從小學讀到高中。學校原先的場地容不下我們了,于是,復興小學改為加兵校點,復興小學遷移到離加兵坳一公里的弄托屯選址重建。
學校遷建,完全靠全村各個生產隊出工投勞。學校建的是泥瓦房,各生產隊出勞力,每天在工地上,能工巧匠全上陣。他們挑來一擔擔泥土,一桶桶地夯實,舂出一堵堵山墻,使盡祖傳建造泥瓦房屋的技藝為他們的子孫后代造福。我們目睹這些能工巧匠的執著,他們對晚輩及子孫的厚愛全寫在黑黝黝的臉上和滲透汗漬的衣服里。當然,我們也不是旁觀者,我們一邊上課一邊以勤工儉學的方式參與學校建設。老師組織各年級學生翻山過坳,走兩個鐘頭山路到一個長著茂密樹林的峒場去砍伐木料,然后運到學校作為建筑材料,我們還到附近峒場去運來瓦片。一個秋冬季節,我們終于把新校舍建好了,兩排嶄新的泥瓦結構的校舍依山而起。坐在散發著泥土芳香的教室里上課,師生們臉上堆滿成就感。寒來暑往,這里飄蕩著瑯瑯書聲,校舍也逐步得到改善,學校還增建了鋼混結構的教學樓,用上了電。一批批學生走出復興村,走到更高一級的學校。
如今,曾經的加兵校點,那些土木結構的教室有的早已被村民復墾,有的建起了民房。教工宿舍和食堂推倒改建成候車亭,上面架滿各種網線連到屹立著的村委辦公樓。后來的復興小學,兩年前也人去樓空,兩棟教學樓像廢棄的養殖場漸漸斑駁在風雨中。
回到復興邊界的路上,我佇立在山坳口上,眼前是層層疊疊的山巒,一個接著一個的峒場。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一個名字:復興。這是我的家園、我的故鄉;復興,莽莽群山構筑的人類棲息的板塊,兩千壯瑤子民的搖籃;復興,在不斷地肯定和否定自我之中展現出它的歷史畫卷,鄉親們在肯定和否定中找到了自我的人生舞臺。四十年來,他們從莊稼漢變成了農民工、商人、市民……有的全家老少一去不回頭。山村里留下很多因主人外遷無人居住而廢棄的房屋,各個校點和復興小學漸漸化作一片片殘垣斷壁,它們構成山野一道獨特的風景。如今山里多了茂密的草木,少了喧鬧的人聲;添了一條條“鄉”字公路,遠去了瑯瑯書聲!復興村,仍然是雄心勃發和風姿綽約,鄉親們縱然天南地北,復興依然是他們的根。遠在他鄉的鄉親們,通過一段段視頻、一行行文字、一句句語音聊天維系著鄉親、鄉情和鄉愁。恍惚間,遠去的瑯瑯的讀書聲隨風撲面而來……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