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
1
在閱讀一些當代優秀詩篇時,能讀出詩人內心的無奈,以及詩歌給當下藝術的警示。我曾寫下這么一段讀后感:“在無止境的故事中穿行,講別人的故事,而自己渴望置身于別人的故事中,或在一切故事中缺席,即是當下人生的特質,也是當代藝術切實的困境。在后現代主義中走了一段后,我們發現,歷史并未終結,它甚至更加傲慢。我們拿來構建藝術的任何物料、顏色、形狀、符號、字詞……都自個兒在那兒享受著別的故事的果實、承擔著別的故事的災難。就連試圖與‘歷史’有個了斷的‘后口語詩歌’,也在劫難逃,使其成為詩而不是其他東西的‘意味’,依然源于曾經的敘事或讀者對詩意的固執。”
這既是我們的生存境遇,也是當下詩歌尤其是詩意的處境。所謂站在前人肩膀上,所謂學貫古今中西,所謂信手拈來,所謂借鑒、詮釋、解構,以及抄襲……如今,詩歌、詩人人格,皆可輕松寄生于已有的或他人的敘事中,寫詩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容易如此輕狂。
復制和粘貼,是語言固有的功能,只是今天在電子界面上操作起來更方便。近年詩歌的產能無法計算,估摸著與網購平臺的商品不相上下罷。經常,網購的應季商品尚未到家,應季的詩歌已砸來一大堆。
該遠離這樣的處境啊——這樣想時,我暗示自己,不要輕易招惹詩歌。轉而又想,出于一個愛詩者的本分,也許可以有節制地寫幾首小詩。
2
是的,“節制”是我對詩歌的基本訴求。這個訴求針對語言,也針對情感。我時常以為過多私自的情感會遮蔽更有意味的東西。事實上,私自的情感反而容易得到讀者的關注,但是,也容易滑向自憐。
節制也針對關于理性思辨的書寫。真正的理性書寫需要邏輯和科學來支撐,詩歌做起來真是勉為其難。熱衷于理性思辨的詩歌,大多是在轉述千百年來哲思的菁華,有些,甚至在照搬哲學或其他學科的教科書。是的,哲學家尼采也有詩,可是如果領會了尼采的“超人”的本質,就會發現尼采的哲詩正是在他的哲學追思的盡頭。“上帝死了”這樣的話,絕對是詩句,而非哲言。
凡此種種,讓我堅信,詩歌是人類系統性語言中最多沉默、最少言辭的那部分。
3
早年我對詩歌的基本訴求還有“真實”,甚至將真實置于善美之上。后來漸漸體會到,“真實”的指向即是真理,也是真相。“真理”一詞成為哲學的主要問題已幾千年了,作為后來者,作為平凡的人,有許多人在給你灌輸真理,卻有許多事你得不到真相。至于“真實”的文字表達,有時是單純的物象,有時是自我內在感受的和盤端出;有時,只是自己有限的知覺和他人(尤其是哲人)有限的知覺之間,不斷達成的和解。
尤其,“真”“真理”“真實”等概念,在幾千年文明的漢語言語境中,其復雜性以及濫用超過了所有的概念。當“真”成為語言游戲時,只有你的語言知道它的指向,而你自己并不知道。尤其是詩歌,最易在一些基本概念而不是概念所要解決的問題中高速旋轉,其結果是把作者的靈魂甩向一邊。
如果“真”有內在外在、神思哲思、微觀宏觀、相對絕對等等永遠說不完永遠說不好的景致,“善”則可以是念頭,也可以是修為。詩歌藝術的內涵和外延,與人類那些善知識相類似;我個人不太喜歡不善的知識;也許“真”就是人類最善最美的追求——這是我對詩歌的基本問題的基本理解。
4
不斷進化的語言,已修煉成了阿修羅;語言永遠是雙刃劍;語言永遠別有他圖,尤其是傳承鏈從未徹底斷裂過的語言,尤其是漢語。
我們被故事包裹,也就被語言包裹。
那些成了圖書(包括電子讀物)的系統性語言,都有它自己的界面,你也許可以把該界面想象成一座城堡的墻、湖面、天際線、巫的結界、黑洞的人口、生死的門檻、漫威電影的時空門……不論如何,在隨機選擇的情景中,不同的讀物,都能夠不動聲色地把你、你的親朋關進不同的界面之內。
就是說,你們彼此被深刻地隔離了,處在不同的情景和氛圍里。在眼見的空間中,你們依然手拉手,想喝點什么的想法不謀而合,或者,你們正通過手機在數落某人,或者,你們的肢體纏繞在一起。
這樣的情形,常見,平凡,瑣碎,存在于二維以及多維時空中,也存在于可以用宗教之名或科學之名來想象的時空里。
是的,我們之間隔著許多字詞。我們與他人、古人、未來的人之間,與已知或未知的物事之間,隔著許多字詞。我們通過邏輯和哲學,給物命名并加以區分時,所有已知的物之間,也隔了許多字詞;我們執著于喻意、屬性的差別,使我們的性靈像物流開端調教有素的機械狗,永遠處在分揀狀態中時,我們的一應念頭,為“分別”而生,為“分別”而無止境地放大,其間丟失了沒完沒了的字詞。
詩人應該找到這些字詞。
找到這些字詞很難。這就是“功夫在詩外”的真諦吧。
即便找到些許,也不能被其圍困,自怨自艾;更不能享受這些字詞,自娛自樂。否則,寫詩真的會把詩人寫死。人可以被一片草葉感動至死,可以為捍衛尊嚴戰斗至死,而不能以詩人的名分去死。寫詩既非使命,也非不可或缺,活著才是。
這些字詞像星云,沒完沒了,任何時代、任何人的任何一首詩所需要的養分,它都能保證供給。
一切原創文本都有可能找到這些字詞,但是,文本的內在邏輯,會令其用這些字詞構建新的城堡、天際線、門檻、時空門……除了詩歌。詩歌能最大限度保持這些字詞的活性、或然性、多重向度。
所以,成就一首詩的字詞,往往有著原生的本性,具象而簡單。深奧、艱澀只是詩意的千百種根性中的一兩種,不該是詩歌語言的根性。
5
語言的隔離性,與語言的粘合力一樣任性。“一張紙兩面都有畫,兩幅畫既不能分開,也不能對視。”不知卡爾維諾是在什么情況下說出這句話的,我轉述這話時,聽眾是家里兩個孩子。確切說聽眾是女兒。幼子正在魚缸旁邊看魚,他太小,給他講這些,純屬對牛彈琴。
孰料,女兒被“名人名言”這個詞,也被一個外國人的名字唬住了,看似在沉思,其實是茫然。幼子插言:“那是因為沒下雨。要不,把那張紙泡在魚缸里,兩幅畫就會生一堆孩子。”幼子的后一句話,顯然是從魚的繁殖力那兒來的。依此類推,他前一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如果卡爾維諾那張兩面有畫的紙遭受雨淋,兩幅畫不但能對視,還能擁抱。
詩歌就是這樣子的,得讓經典、語詞、過往的敘事等等泡湯,再歷洗滌,至少得給它們淋場雨,讓那些永遠分不開又看不見對方的“畫”相愛、廝殺,或者帶著對方的顏色別離。
不斷融化思想的界面、物事人事的界面和詩藝的界面,是詩歌藝術的長處。
有意思的是,我讀過的最有詩意的虛構,正是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他讓馬可波羅與忽必烈從手勢開始,到意念交談,進行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高密度的對話。可見卡爾維諾的那兩幅畫,只是嚇唬別人的。
6
自從受文藝范十足而且豁達的高中語文老師的引導,學寫新詩,直至20世紀90年代初,我有幸見識了漢語言歷史上最熱鬧的詩歌運動,這期間讀到不少振奮人心的詩篇,見到熱情似火的詩歌的釋放和“解放”。自然,也意識到不少詩作極像“革命的法西斯”,在解放詩歌的過程中,只干“打倒詩歌”這一件事。這些詩歌的方法論,是盡情釋放“均貧富”似的社會運動情結,鋸掉高于水桶短板的那些板子,然后說,這才是詩。
當然,詩歌是打不倒的。也由此,我在讀詩寫詩的歷程中遭遇的詩歌的基本問題,還會回來。如果我們不知白話文運動以來的漢語詩歌打倒了些什么,外國的詩歌會走進門來,且高高在上,《詩經》等也會一版再版,更能高高在上。我們能干的,也只有復制粘貼的活。
不論出于策略還是假裝超脫避談上述問題,上述問題對原創詩歌而言,都是極為關鍵的。也許《詩經》作者群不受上述問題的困擾,但我們繞不過去,我們正是他們始料未及或深思熟慮的未來。想想我們就是他們的未來,真令人沮喪,也令人興奮。
有句大白話在別的場合說過,還想再說——當下詩歌逐步回歸其本性。詩歌不能養家糊口,不能博得功名利祿,但可以賺得友情,可以豐富文化寶庫,這是詩歌的福分,是詩歌永不墮落的原因。所以,詩人有的是時間寫好詩歌,幾年磨一首也可,社會不會催你,孩子的奶瓶也不會催你。唯一拖住你、鞭策你的,只是你詩人的良知。如果有人讀詩發現“詩歌”墮落了,那么他讀的絕對不是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