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策
摘 要:本文從共時角度討論浙南永嘉方言中的“落”[lo8]字的語法化過程,首先從“落+N”結構出發(fā),然后討論永嘉方言趨向動詞“落”[lo8]的使用方式,最后發(fā)現(xiàn)永嘉方言中的“落”[lo8]語法化過程經歷了由“趨向動詞>趨向補語>動相補語”的過程。
關鍵詞:永嘉方言;“落”[lo8];趨向動詞;動相補語;語法化
永嘉縣,位于浙江省溫州市東北部。東西依次與樂清市和麗水市相鄰,北與臺州市接壤,南與溫州市區(qū)隔江相望。全縣總面積2674平方公里,下轄7個街道和11個鎮(zhèn),主要通行甌江片吳語。永嘉方言的音系可以參看顏逸明(2009)和鄭張尚芳(2008)。永嘉縣內部的語言環(huán)境相對單純,除北部少數(shù)鄉(xiāng)鎮(zhèn)之外,總體上差異不大,居民可以自由交流。
本文所討論的“落”雖然廣泛存在于漢語標準語和方言之中,但是在永嘉方言中“落”的部分用法和其他方言有所不同。雖然有相關的學術著作對“落”字有所提及,如曹志耘(2000)在浙江金華方言中發(fā)現(xiàn)“落”[lo]可以做處所介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在”。趨向動詞“落”在寧波方言里可以與不同的重疊動詞結合成“AAC”式以表示動詞所表動作的結果,如“跌跌落(掉下)ti?5ti?5lo?2”(阮桂君2009)。在南寧粵語中的“落”[l?k]可以做終點介詞,是從趨向動詞到趨向補語再到終點介詞的演變(林亦、覃鳳余2009)。譚雨田(2014)認為香港粵語中的“V+落”結構中的“落”字并不表示下降的動作,不單獨做謂語中心成分,也不做趨向補語,只是一個動詞詞尾。但是關于永嘉方言中的“落”[lo8]的研究,一直以來很少有人系統(tǒng)地研究過。
一、?落+N”結構
(一)永嘉方言中的“落”[lo8]作為一般動詞,具有普通話中“下”的大部分功能,如:
(1)落雨(落雨=下雨),如:“落雨落大起罷,你走狃宕去?”(下雨下大了,你要去哪里?)
(2)落車(落車=普通話:下車),如:“[ma?31]前落車。”(前面下車。)
(3)落田(落田=普通話:下田),如:“落田早厘。”(下田早些。)
在這里,“落”字等同于普通話中的“下”,都有“由上至下的移動”的意思。“落”和“下”都可以承擔起這種意義。“落”和“下”可以當作主要動詞,比如說像“下雨、下車……”和“落榜、落花……”。此外,兩者也可以做趨向動詞,如“扔下、弄下……”和“打落、搖落……”等。但是,“落”和“下”在句法上還是存在著很大的差別。“落”的后邊添加的成分比較豐富,可以加入簡單補語和復合補語。比如說普通話中的“落下”和“落下來”。但是“下”字后面不能直接加趨向補語。張雁(2016)認為在表意功能上,普通話中的“下”所描述的是整個事件,“落”所表現(xiàn)地是具體過程,更加側重于終點。兩者的“下移”的意義在演變來源又是不同的。“落”是從“脫落”義延伸過來的,而“下”的演變過程較為復雜,從一個單純的方位詞到動作動詞再到趨向動詞的演變過程,這是通過隱喻投射來實現(xiàn)的。“落”和“下”在普通話中的還存在較為明顯的文體色彩。一般“落”出現(xiàn)在書面中,“下”的使用沒有文體要求。姜淑珍(2019)認為“下”在普通話中還有較為虛化的功能,像動相補語(結下梁子)和結果補語(留下傷疤)等中的“下”沒有了實在意義。
在永嘉方言中,“下”幾乎不用于日常的構詞中,除了個別的地名用字以外,大多數(shù)表示“向下位移”的意義由“落”[lo8]承擔。雖然永嘉方言中也存在“下”[?o6],但是無法替換“落”[lo8]所呈現(xiàn)的功能。即永嘉方言中不存在“下雨”、“下車”等詞語,“下”所在位置只能用“落”[lo8]。
(二)例句(1)(2)(3)中的“落”后面的對象都是處于具體的空間緯度,下面請看幾組和“落”[lo8]相關的抽象事物:
(4)落班(落班=普通話:下班),如:“該日落班恁早!”(今天下班這么早!)
(5)落課(落課=普通話:下課),如:“落課以后,我厘走去買物細。”
(4)(5)中的“落”[lo8]表示日常工作和學習到規(guī)定時間結束。在這里,“落”[lo8]所表現(xiàn)的事物是具有一定的時間緯度的,所呈現(xiàn)出的時間有起始點和終點。
(三)例(1)至(5)主要討論的是作為一般動詞的“落”[lo8]和普通話中的“下”[?ia5]的對應關系。但是并不意味著永嘉方言中所有的“落”[lo8]和普通話是這樣一一對應的,替換后在普通話中依舊可以正常使用,也有特殊的情況,如:
(6)落意。(落意≠*下意),如:“渠安排居落意顯。”(他安排得很符合意愿。)
(7)落臺。(落臺≠下臺),如“木頭戲落臺罷!”(木偶戲收場了。)
(6)(7)中的“落”[lo8]都有各自的含義。和(1)至(5)相比,(6)(7)中的“落”[lo8]的動作義已經弱化不少,它和后面的成分的粘合性越來越強。一旦發(fā)生替換,詞的意義在普通話中就容易發(fā)生改變甚至不成立。
在這里,我們不得不提及一下永嘉方言中的“下”[?o6]。“下”[?o6]只能做方位名詞,如“鄉(xiāng)下”、“橋下”、“凳下”等。在浙南一些地名中,也存在表示方向的“下”[?o6],如“下垟村”、“下坑村”、“下陳村”等。這些村名中的“下”[?o6]是相對于“上”[ji?6]而言的,以上村為參照而命名。除此之外,“下”[?o6]在永嘉方言中無其它作用。因此,“下”[?o6]在普通話中所表現(xiàn)的動詞功能在永嘉方言中完全被“落”[lo8]替代。
二、趨向動詞“落”[lo8]
趨向動詞分為兩小類:單純趨向動詞和復合趨向動詞(黃伯榮,廖序東2007)。通常我們判斷趨向動詞主要是看其是否可以表示具有方向性的實際動作位移。
(一)在永嘉方言中,“落”[lo8]用做趨向動詞時,具有“下去,下來”的意思。常常用于“V+落”和“V+勿+落”兩種可能與否的動趨式中(游汝杰2003)。“落”[lo8]直接粘附在動詞之后作可能補語,不需要借助結構助詞。
(8)吃落/吃勿落。例如:
該個面包軟顯軟,阿婆吃落顯。(普通話:這個面包很軟,奶奶吃得下。)
該個麥餅忒硬,我吃勿落。(普通話:這個麥餅太硬了,我吃不下。)”
(二)此外,趨向動詞“落”[lo8]有主觀和客觀的移動方向。如:
(9)逮里飲料喝落,沃勿想吃飯罷!(普通話:把這些飲料喝下去,都不想吃飯了!)
(10)巖□[da22]掉落,逮渠□[h?42]著罷!(普通話:石頭掉下來,把他砸到了!)
我們可以從(9)(10)兩條語料可知,同樣是“V+落”的結構,趨向動詞“落”[lo8]還受主客觀方向制約。(9)中的“喝落”,它的受事對象“飲料”從可見到不可見,這是一種受主觀方向影響的結果。而(10)中的石頭是實施對象,沒有人為意愿的干預,趨向動詞“落”[lo8]則受客觀方向的影響。這種語法作用和普通話中的趨向動詞“下”[?ia5]相同。
(三)和趨向動詞“落”[lo8]相反的方向所采用的字也有所不同。最為常見的是“上”[ji?6],如:
(11)我走杭州上,渠走廣州落。(普通話:我去杭州,他去廣州。)
(12)逮厘腳蹄掛上,逮許厘臘肉掇落。(普通話:把這些豬蹄子掛上去,把那些臘肉拿下來。)
(11)(12)中的“上”和“落”是一對相反方向的趨向動詞。(11)是從水平角度出發(fā)的。在永嘉方言中,動詞加上“上”和“落”直接明確了方向,這里我們可以知道說話人所處的位置是在杭州和廣州之間,并且從說話人出發(fā)可以明確知道杭州和廣州的具體位置。如果去掉(11)中的“上”[ji?6]和“落”[lo8],句子可以成立,但表達的意思就有所不同的。
要之,(11)中的表達更能體現(xiàn)出趨向動詞“落”[lo8]的方向性。(12)則是從垂直角度來看與趨向動詞“落”[lo8]對應的方向,同樣也是用“上”[ji?6]。但是在這里,說話人的空間位置就沒有參照點了,但動作行為的憑借物卻隱含在其中,以“工具”這一語義角色為參照物。
(四)此外,“起”[??3]也可以作為趨向動詞“落”[lo8]的反義趨向動詞。比如:
(13)該細兒一下兒逮物細掇起,一下兒逮物細拋落。(普通話:這個小孩兒一會兒把東西撿起來,一會兒把東西扔下去。)
(14)渠睏勿著,爬起翻落,心內躁顯躁。(普通話:他睡不著,一會兒爬起來,一會兒躺下去,心里非常煩躁。)
顯然,從(13)(14)的語料中我們可以知道趨向動詞“落”[lo8]和其反義趨向動詞“起”[??3]的位移方向只限于垂直方向的位移。在這里我們可以用“上”[ji?6]替代,并不影響其整體意義。
(五)趨向動詞“落”[lo8]還可以和單音節(jié)趨向動詞“起”[??3]、“來”[lai2]、“過”[k?u6]等搭配構成復合趨向動詞,即“落起、落來、落過。”具體用例如下:
(15)雪落起罷!(普通話:下雪了!)
(16)雪落來罷!(普通話:快下雪了!)
(17)雪落過罷!(普通話:雪已經下過了!)
(15)(16)(17)中的“落”[lo8]都是表示雪從高空下降的含義。但是后面的趨向動詞“起”[??3]、“來”[lai2]、“過”[k?u6]作為“體標記”,卻讓整個復合趨向動詞具有了“體”的性質。(15)中的“落起”表示“開始體”,說明開始下雪了。(16)中的“落來”表示“一般將來體”,說明將要下雪,有一種預測性。(17)中的“落過”表示“完成體”,說明雪已經下完。這三個例子趨向動詞“落”[lo8]的動作義較強,可單獨承擔動詞義,并且能夠表現(xiàn)出物體的位移程度。后面的補語成分只是一種主觀上的趨向,對趨向動詞“落”[lo8]本身不構成影響。
三、趨向動詞“落”[lo8]的語法化過程
所謂“語法化”,指的是語言中具有實在意義的詞語轉換為無實在意義、表現(xiàn)語法功能的一種過程與現(xiàn)象,就是我們通常所知的“實詞虛化”。吳福祥(2010)指出粵語中趨向動詞“落”[l?k]的語法化過程:
趨向動詞>趨向補語>終點介詞
同時在曹志耘的基礎上總結出吳語婺州片金華方言中的趨向動詞“落”[lo]的語法化過程:
趨向動詞>處所動詞>處所介詞
那么永嘉方言中的趨向動詞“落”[lo8]的語法化過程是否和他們一致,還是另辟蹊徑?
(一)趨向動詞>趨向補語
“落”[lo8]可以做一般動詞,如“落課”、“落田”等。也可以出現(xiàn)在動詞之后,呈現(xiàn)出一個連動結構,我們將其分析為趨向補語。如“掉落”、“拔落”等。如:
(18)天上掉落雪霰子。(普通話:天上掉下了雪粒。)
(19)逮藥丸吞落。(普通話:把藥丸吞下。)
(二)趨向補語>結果補語
在此過程中,“落”[lo8]和前面的動詞的粘附性逐漸加強,由最初的一個述補短語轉變?yōu)橐粋€詞語。董秀芳(2011)指出:“補語的可預測性越高,述補短語越容易成詞。”所以述語中含有補語的語義時,補語的可預測性就會無限增高。如:
(20)逮厘菜頭生盡力□[n?31]落。(普通話:把這些腌蘿卜使勁地按壓下去。)
(21)店內生意忙顯,留落一個人眙店。(普通話:店里生意很忙,需要留下一個人看店。)
(20)(21)中的“掉”和“□[n?31]”都有向下的位移傾向,但他們之間還是存在不同的。“□[n?31]落”強調的是動作反復往下壓的過程,而“掉落”則是動作的結果。“落”[lo8]在此虛化,表示動作的結果。
(三)趨向補語>進行、持續(xù)
趨向補語“落”[lo8]若表示一種進行狀態(tài),那么述語必須具有狀態(tài)性。如:
(22)墻上掛落沃是水。(普通話:墻上都是水。)
(22)中的“水”是依附在墻上的,是一種靜止的狀態(tài)。在此基礎上,表示動作的持續(xù),如:
(23)話你講落添。(普通話:你繼續(xù)講下去。)
(23)中的“落”[lo8]是永嘉方言中趨向意義向“體”意義轉換的過渡形式。在這里表示的是動詞“講”的持續(xù)狀態(tài),“落”[lo8]已經失去了其作為趨向動詞的實在意義。
(四)趨向補語>訖至
姜淑珍(2019)認為“落”[lo8]呈現(xiàn)出“能量減弱或消散”的作用,是物體狀態(tài)自身發(fā)生變化的過程中。即在原有的基礎上,一種狀態(tài)被打破,進入下一種的狀態(tài)。如:
(24)天色暗落罷,吾厘用走歸罷!(普通話:天色暗淡,我們該回家了!)
(五)趨向補語>完成
永嘉方言中的趨向動詞“落”[lo8]還有完結的意味,例如:
(25)生意講落罷。(普通話:生意已經談好了。)
(25)中的“落”[lo8]表示一筆生意已經談下,是“生意”完成和實現(xiàn)的結束。
以上三組趨向補語虛化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呈現(xiàn)出不同的虛化層面,它們都是屬于“動相補語”范疇。不管是是表示持續(xù)的還是訖至的甚至是完結的,“落”[lo8]的虛化還未達到極點。上面每一個例句中都會有永嘉方言所常用的體標記跟隨其后,如完成體中的“罷”(相當于普通話中的“了”)。至于是否有作為時體標記“落”[lo8],目前在永嘉方言中還未發(fā)現(xiàn)。
綜合以上分析,永嘉方言的“落”語法化途徑為“趨向動詞>趨向補語>動相補語”。
結語
永嘉方言中的“落”[lo8]從一個趨向動詞開始,在具體語境中逐漸走向虛化的道路,正處于“語法化”的階段。目前,永嘉方言的“落”正處于“趨向動詞>趨向補語>動相補語”的演變路上。至于未來如何發(fā)展,我們還需要時刻關注。本文簡要地構建永嘉方言中的“落”[lo8]的語法化過程,希望能夠為漢語“落”的語法化過程提供更多的語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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