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思?格萊斯頓
羅賓·魯?shù)俑裨?jīng)努力過,但他手氣不佳,并沒能如預期地從生活這只簽筒里抽出好簽。他參與過超級英雄真人秀《美國英雄》,但是被淘汰了。如今,他是一名高中輔導員,為那些對他愛理不理的學生提供幫助。然而,當小丑鎮(zhèn)上一家人人喜愛的面包店屢遭故意破壞后,情況就起了變化。羅賓意識到,自己終究會扮演英雄的角色。
開學已經(jīng)六周了,但羅賓·魯?shù)俑裼X得對于小丑鎮(zhèn),自己仍然沒有歸屬感。
他知道,部分原因要歸咎于通勤。他在東哈萊姆區(qū)租了間普通公寓,從第116大街出發(fā)的6號線南段一片混亂。理論上講,羅賓的超能力——彈性身體——可以使他在人山人海中不被擠得那么慘。然而,在公交系統(tǒng)中把自己變成橡皮筋這個主意聽起來美妙,實際上卻不可行。是的,他可以把自己壓得薄如紙片,把胳膊伸得像鞭子那么長,卷住頭上的橫桿扶手。但這樣會讓周圍的人緊張不安。此外,他曾嘗試過一次,但卻把自己纏了起來,連褲子都掉了。
總之,如果他在公眾場合伸展肢體,可能會被看電視的人們認出來。五年前,他參加了《美國英雄》第二季的角逐,試圖贏得“美國最受歡迎彈力俠”這一榮譽——但并沒有太大把握。盡管從來沒有當名人的覺悟,但當他分手、出柜以及離開聚光燈去進修教育碩士學位時,他扛住了小報的花邊報道和電視訪談上的尖刻問題,比競爭對手表現(xiàn)得還要好一些。他隱姓埋名,在研究生院學習,不想再看到八卦網(wǎng)站上爆出某個模糊的手機視頻,讓質疑的聲音再次浮出水面。
于是,大多數(shù)日子,他凌晨四點在那間簡陋的公寓里醒來,從黑暗中爬起身穿好衣服,收拾出門的行頭。他搭乘那輛吱嘎作響的火車,手里捧著本平裝書,背包塞在兩腿之間,然后從拉斐特站走到澤維爾·德斯蒙德高中。他向下夜班的管理員揮手道別,偷偷穿過干凈得像打了蠟一樣的狹窄門廊,走進擁擠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上掛著“輔導員”的牌子,桌上放著“羅賓·魯?shù)俑瘛钡拿啤I弦晃辉谶@間辦公室里待過的家伙貼在墻上的海報還留在那里。海報上畫著小貓,寫著:堅持住。
很明顯,此人并沒堅持住。
短短六周內(nèi),堆積如山的文件不僅壓垮了他的收文籃,還超越了“堆積”這個概念——它們橫逸斜出、四散滑落,直到形成一片小山丘。在上課鈴響起之前,他盡力處理它們,但幾乎沒什么進展。
他曾在書店花兩美元買了一本關于正念的書,書里建議他用鼻子吸氣、嘴巴呼氣,美好人生從呼吸開始。是時候進行今天的第一節(jié)約談了,但被約談的學生并沒有出現(xiàn)。他長出一口氣,寫了張缺席單。
不過,羅賓還是能好好利用這45分鐘。他仍然需要把之前那些孩子的評語錄入進學生數(shù)據(jù)庫。他曾四次關閉文檔的輸入聯(lián)想功能,但沒多久又自動恢復了。他輸入字母“u”,電腦自動生成“無反應的”,字母“s”引出“沉默”,有時則是“沉悶的”。每次這些詞出現(xiàn)時,他都只能手動刪除。“c”則是“小心的”①。
鈴聲響了。第二節(jié)約談前的時間他可以自由利用。
正是初秋季節(jié),羅賓步行穿過羅斯福公園前往扎貢薩面包店。這段路讓人心情愉悅,但這世上肯定有許多比這更讓人開心的事,可惜他囊中羞澀,無福消受。晴朗的陽光透過黃色和紅色的葉片,在綠草間留下斑駁光點。一個長著孩子臉的“萬能工匠”機械玩具拖著腳步,從一堆葉片間穿過。而頭上的樹枝間,三個“萬能工匠”正舉著六英寸的長矛追獵松鼠。這可不像俄亥俄州的秋天。穿過街道之前,他左右看看。一輛半人半巴士的東西緩慢駛向路邊,打開車門——不對,更像是張開一張大嘴,看起來更像人了。一群女人走出來。她們長相一模一樣,還戴著相同的黑帽子,是姐妹還是多胞胎?還是同一個人分裂出的許多身體,想以不同的方式體驗同一時刻?
羅賓意識到自己的注視很沒禮貌,于是轉開目光,加快腳步走開了。扎貢薩面包店是他日常生活中的奢侈愛好—— 一塊法德萊約面包配一杯咖啡(不是休息間那臺骯臟的咖啡機做出來的那種),暖和一下身子,然后走出面包店。第二節(jié)約談之前的休息時間不長,但他把這段外出的鐘點掐得很精確。如果快點走,回來時正好能趕上鈴響。
他到達扎貢薩面包店時,有人在外面排隊,而且隊伍一動不動。
排隊并不稀奇。這家面包店外總是有人排隊。而扎貢薩老媽媽總會打開所有的門,供應點心和咖啡。她父親生前購置的金箔細絲窗依然閃亮干凈。老媽媽葬禮舉辦前一周,人們在店前排起前所未有的長隊。她的孫女奧克塔維亞接手后,生意興隆如常。
隊伍總是會不斷向前移動的。
這要歸功于奧克塔維亞。她身上包裹著厚厚的面粉,頭上纏著頭巾,沖人們微笑,露出深深的酒窩。因為常常揉面,手臂很是粗壯。她會站在一大群活潑可愛的面團小精靈中間,向顧客們打招呼,送上他們想要的東西,再將他們送出店外。這一串動作只需要三十秒,他們卻滿足得好像和她聊了半個小時的天一樣。羅賓和奧克塔維亞從未在工作時間外見過面——他們都很忙,不存在所謂的“業(yè)余時間”。但她跟他一樣,是摩城音樂②的老粉。她不看電視,所以他永遠不用擔心她會突然想起他過去的打扮:紅色的緊身衣,圍著條愚蠢的小披肩。
然而,此時面包店外的長隊不但沒有移動,還在逐漸變長。一株穿著雙排扣大衣的橡樹把重心從一條根須轉到另一條根須上,雙手舉在嘴邊呵氣。羅賓加入隊伍,站在一位高瘦的男子后面。此人戴著厚厚的連指手套,圍著條粗針編織圍巾,臉上沒有眼睛,但正在讀標準版的《華爾街日報》。羅賓試著等了一會兒,看了一眼表——還是壞的。他一直想換電池,但等他所有課后約談結束時商店都關門了;早上又必須在商店開門前趕到學校。他轉而去看手機。到下一節(jié)約談還有十分鐘。他縮縮肩膀,讓自己在破舊的大衣里陷得更深些。“怎么回事?”
“哎,誰知道呢。”看報的男人一開口就是濃厚的長島口音。
“我聽到有人咆哮。”橡樹人說道。
男人翻到股票版。“不關我們的事,對吧?”
他看向羅賓,尋求肯定,但羅賓已經(jīng)繞到了隊伍前端。
他抓住腰帶,以防褲子滑到腳踝,然后讓身體變得細瘦,從橡樹人和他前面的那位有著光滑塑料皮膚的顧客中間溜過去,接著呼出一口氣,在堵住門的連體三胞胎的腿間曲折前進。面包店比高峰時間的6號線還要擁擠。不過在這里,他并不覺得難受。他把身材拔到9英尺,像絲帶一樣細長,從緊緊靠在一起的身體之間吱吱格格地擠到最前面,來到高聲講話的人群前。
“我不會賣的,米哈伊爾。”奧克塔維亞對一位身穿黑西裝、又高又壯的男人說。她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有力,卻沒那么愉快了,“我誰也不賣,肯定也不會賣給你。”她胳膊上沾著一些面粉塊,讓人懷疑是得到超能力時產(chǎn)生的面團般的皮膚,卷曲的頭發(fā)從頭巾里溜出來。奧克塔維亞能用面團做出小幫手。它們看上去可愛又嚇人,像貓咪一樣咕嚕咕嚕地與人交流,總是在看她的眼色。它們通常會擠進廚房揉面、給烤面包翻面兒并照看烤爐。但現(xiàn)在有一堆小家伙聚集在廚房的工作臺上,用淺黃褐色的小眼睛瞪著米哈伊爾。
“我出的是個好價錢,”米哈伊爾說,“又實在,又大方。”
“一個月來你每周都來這兒,而我每次都拒絕你,你卻總是不聽。你在耽擱我的顧客。你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嗎?”
米哈伊爾活動了一下肩膀——這個過程耗時有點長,他的肩膀很魁梧。他用一個指節(jié)抵住下巴,陷入沉思,但并沒有離開。
之前,羅賓也做過一段時間英雄,不過做得很糟糕,除了把貓咪從樹上救下來那幾次(貓喜歡他,可能是因為它們知道他過敏)。但他阻止了幾起劫案,上了電視,走遍全國,甚至能與特勒爾約會。他才是一位了不起的超級英雄,是那種少見的能認真講實話的人。但現(xiàn)在一切都是歷史了。他如今是澤維爾·德斯蒙德高中的輔導員,雖然他一直認為教師才是真正的英雄,但這種事情已經(jīng)超出教師的職責。過去的經(jīng)驗讓他明白善意的干預會使事情變得更糟。奧克塔維亞可以自己應付,她真的可以。
這么想著,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輕拍米哈伊爾的胳膊:“唉,對不起。有什么問題嗎?”
米哈伊爾轉過身——這一過程花了一點時間,就像剛才活動肩膀一樣——居高臨下地看看羅賓。這個技巧很厲害,因為他實際比羅賓要矮幾英寸。但他顯然做過這方面的練習,更不用說他的身材還比羅賓寬了足足一英尺。好在羅賓曾和一個把別克車拴在柵欄兩端做臥推熱身練習的家伙約會過幾年,否則眼前這效果真會嚇到羅賓。“沒什么問題。不過是想禮貌地討論一下。”
“羅賓,”奧克塔維亞沉著地說,“沒什么的。”
他理解了她的暗示。天哪,他真蠢。的確,他能做什么呢?和這家伙打一架,砸碎幾張桌子,把扎貢薩老媽媽畢生收集的那些小陶貓摔碎,也許還會把那漂亮的窗戶弄破?這不是給奧克塔維亞招來更多麻煩嗎?“是啊。對不起。我并不想找茬。”
“別擔心。”米哈伊爾一邊說,一邊逼上前來。而羅賓那超級英雄的腦袋瓜開始盤算:如果事態(tài)不可收拾,周圍有哪些出口,能采取哪條逃跑路線。“談生意而已。你應該跟你這位女士朋友解釋一下。能做生意總是好事。”米哈伊爾并不打算給羅賓一拳,不是嗎?畢竟周圍有這么多人看著呢。或者他是想刺激羅賓去干什么傻事?以羅賓現(xiàn)在的緊張程度,激一下說不定就成了。
羅賓張開嘴,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嗓子發(fā)干,聲音嘶啞。接著一道亮光閃過,他被照得睜不開眼。
閃電——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然后他想到了照相機。他眨巴著眼,讓視力快點恢復。他看見米哈伊爾正在生氣地責罵那個攝影師——一位亞裔女子,比羅賓年紀稍長,穿著綴滿搭扣、鉚釘?shù)钠A克和皮褲。她戴著皮手套和滑稽的大號太陽鏡,皮膚上布滿蛛網(wǎng)般的鋼青色線條。她低頭看了看照相機,咧嘴微笑。“哇!之前從來沒在大白天拍到過蜥蜴人間諜。通常來說,你們更愛躲在幕后搞秘密活動。”
“把那個給我。”米哈伊爾伸手去抓照相機,但那女人看都不看便退后一步,仿佛已經(jīng)注意到對方動作了一樣。
“或者你是先覺者?巴伐利亞人還是阿爾薩蒂人?當然,考慮到你的口音,你還可能是反玫瑰十字會那撥人。”她舉起照相機又抓拍了一張,又一道閃光。米哈伊爾沒來得及捂臉,他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
“回到這兒來。我不是——什么是蜥蜴人?”
“蜥蜴人都會這么講—— 一字不差。回去告訴你的蜥蜴主子,遠離小丑鎮(zhèn)!”
米哈伊爾笨拙地向她挪過去,胡亂揮了幾拳,但奧克塔維亞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慢慢轉向她,情況很危險,但奧克塔維亞毫不示弱。“米哈伊爾。我覺得你該走了。”
米哈伊爾瞪著她,試著掙脫掌握,但奧克塔維亞力氣很大。隨后的僵持中,米哈伊爾聽到了一陣低語。
按羅賓的經(jīng)驗,人群是多變而無法預料的。人們可能自己意識不到,但只要聚在一起,游戲就開始了。默默觀看時,游戲叫作“圍觀”——不發(fā)言、不介入。在這種時候,你可以著急地朝人群大喊,而他們不過眨眨眼了事,并不參與眼前的好戲,旁觀才是王道。但是,如果有人從人群中走出來,開始行動,那么其他觀眾也會自問:我們是不是也該做點什么?于是他們把“圍觀”的游戲放在一旁,開始扮演其他角色:工作小組、軍隊、暴徒……
越來越多的人擠進面包房,橡樹人把指關節(jié)掰得咔咔響,連體三胞胎瞪著六只眼睛,看報的男士也把《華爾街日報》卷成了筒狀。
米哈伊爾在人群中看著攝影師、羅賓和奧克塔維亞,皺起眉,前額也隨之皺起來。“很好。今天不做生意了。”奧克塔維亞放開了他,他試著把袖子上的面粉撣掉,但還是留了一些。“但你會及時想通的。”他理了理翻領,手上的面粉在領子上糊了一塊白色。他轉身要走,人群不情愿地讓開一條路。朝門口走到一半時,他一個趔趄,站穩(wěn)后怒視人群,但所有人都一臉無辜,特別是那個連體三胞胎。他從橡樹人和看報男人身邊擠過去,氣沖沖地走上街。
“干得好,羅賓。”羅賓轉過身,看到有個面團小精靈把一只裹在蠟紙里的新鮮法德萊約面包放在柜臺上,旁邊還有一杯濃濃的純咖啡,套著隔熱紙?zhí)住W克塔維亞微笑著。他從未見過她這種強顏歡笑的樣子。“我請的。”
“奧克塔維亞,對不起,我不該插手的。”他伸手去摸錢包,剛打開一半,她就按住了他的手。
“我很高興你站出來。我自己也能處理,但你和賈恩剛才幫了大忙。”他環(huán)視四周,尋找賈恩——他猜是那位攝影師——但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中。“房地產(chǎn)業(yè)的家伙這段時間越來越猖狂,連小丑鎮(zhèn)也被波及了。”她笑得有些僵硬,“你的指導工作怎么樣了,輔導員?”
見她轉移話題,他配合地回答:“今天早上又有個學生失約了,可能他們信不過我吧。”
“會沒事的。”這次她的笑容比較真誠,“在小丑鎮(zhèn),信任需要時間。孩子們會敞開心扉的。”
還有十分鐘。他把咖啡加熱后喝下,學校的鈴聲就響了。羅賓坐在辦公室里,桌子對面坐著個大塊頭的孩子,名叫斯萊德。他的皮膚像石頭一樣冷硬,眼睛是沉重的蛋白石,像石棺一樣閉得緊緊的。斯萊德把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一動就會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羅賓再次低頭掃了一眼檔案,上面有幾處被畫了圈:表現(xiàn)不佳、風險、注意力問題、閑散;連續(xù)幾周被留校;曾因入店行竊被捕,但店主并未起訴。
書上說:不能指導學生怎么過自己的生活,你可能會弄錯;或更糟的是,把事情做對了,但方式很傷人。他喜歡這個說法。他坐在這里,不是為了把斯萊德的檔案讀給他聽。斯萊德在年輕時就得到了超能力,而從那時起,這個學生就成了一個沉默的大塊頭石頭人。小學里有這么個朋友很有用——朋友們對他的期望也僅限于能提供后援。在老師們筆下,他得到的評價也不高。那些有超能力的老師本該更了解他的,但并沒有給出更好的評語。在澤維爾·德斯蒙德高中,閑著沒事干的足球隊教練時刻留意著他,就像土狼們跟在一頭受傷的小水牛后面。斯萊德根本不需要再有一個人跳出來,告訴他他自己到底是誰。
羅賓坐在桌子后面,等他先開口。
他伸手去拿咖啡,杯子空了。幾分鐘的沉默過后,他就已經(jīng)把咖啡喝完了。
“在校外你都喜歡做什么?”
斯萊德抬起頭,聲音活像沉重的輪胎碾過沙礫,“沒什么事。到處閑逛。”
羅賓等他說些細節(jié)。斯萊德則在等羅賓問下一個問題。最后斯萊德贏了。
“拉喬亞女士很喜歡教你幾何。”他并沒提到檔案里的事,比如課堂上拒絕回答問題,“你喜歡幾何嗎?”
斯萊德轉動眼珠,去看羅賓的臉,然后又垂下眼睛。“還可以吧。”
這樣的閑聊持續(xù)了40分鐘。羅賓目送斯萊德走出辦公室,然后慢慢走進教員休息室,倒在一張坐墊癟塌塌的、被咖啡弄臟的扶手椅上,盯著墻。堅持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個想法,然后意識到自己正盯著另一張小貓海報,和前一張一模一樣,不過快要從墻上掉下來了。
拉喬亞女士大步走進休息室,檢查她的信箱,快速翻了一陣之后,把其中五張放進了碎紙機,其余的則扔進垃圾筒。羅賓聽著碎紙機的噪音,他需要睡一會兒。下一次約談是在五分鐘后。他定睛看了看鐘,真的是五分鐘。
拉喬亞女士在門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對他。自羅賓在澤維爾·德斯蒙德高中工作以來,他倆說過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字。他對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其他數(shù)學老師看到她走近就會發(fā)抖。碧翠斯·拉喬亞以鐵腕統(tǒng)治著幾何學教研室。傳言曾有幾位家長對自己孩子的成績提出抗議,她就給家長也留了家庭作業(yè)。
“堅強一點,”她說,“剛來這兒的時候,我每晚都哭著入睡。”
門在她身后砰地關上了。
接下來又是八次毫無意義、幾乎全程沉默的約談,羅賓在日落后離開學校。他穿過公園,肩膀深深埋在外套里。頭頂暗淡的夜空沒有星星。他對自己的人生選擇有許多疑慮,但也有一條個人準則,那就是:回家路上要認真思考這些疑慮。輔導員的職業(yè)生涯剛剛起步,不過他知道,你不能僅僅因為明白什么事不該做,就真的不去做。就像街燈和汽車前燈可以撕裂黑暗,但并不能靠它們照亮一切。
扎貢薩面包店現(xiàn)在應該還沒打烊。奧克塔維亞會做濃香的巧克力飲品,她說這是歐洲口味,會在舌尖綻放,像紅酒一樣醇美。每天去兩次面包店喝咖啡對羅賓來說很奢侈。她今早剛請過他吃面包、喝咖啡,而憑一個教師的工資,他在這個城市也買不起其他東西。巧克力也許不是什么高級享受,但短期來看,確實算得上上帝對世人的垂憐。
他剛剛轉出羅斯福公園,就看到了人群和警燈。
他跑上去,那總是幫倒忙的超級英雄頭腦開始慌慌張張地分析情況。沒有火,不錯;也沒見到救護車,可能也是個好兆頭——除非情況太糟糕了,救護車沒必要趕太急。
他把腿拉到14英尺長,從圍觀人群的頭頂搖搖晃晃地跨過去。隨著橡皮筋一樣的噼啪聲,雙腿又縮回到正常長度。他手腳不自然地攤開,趴在扎貢薩面包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一只手落在柏油路面,另一只則按在一堆碎玻璃上。
他坐起來,甩掉玻璃。一塊長長的三角形碎片刺穿了手,他把它從掌心拔出來,蒼白的液體——這是他的血液——流出來,凝結成一個半透明的腫塊。傷口很疼,但起初他并不在意。玻璃碎片覆蓋著金箔拉絲,還能看出上面印著字母“Z”的下角。
店里很暗。那扇閃閃發(fā)光的、1927年就安上去的玻璃窗碎成小片,從窗框垂下來,好像斷掉的牙齒。大部分碎片散落在地上。
“先生,先生!請你退后。”
他越過女警,向奧克塔維亞望去。她顫抖著站在那兒,肩上披著毯子,身邊還站著另一位警官。面團小精靈們靠著她的腳踝擠成一團,皮膚在寒冷中像干面粉一樣塊塊剝落。之前那位攝影師賈恩正給奧克塔維亞端來一杯熱飲,但后者根本沒注意到,因為她看到了羅賓。雖然窗戶仍然破碎,周圍還是一團糟,她看上去還是松了一口氣。
“別緊張,”他告訴那警察,“我是她朋友。”
超級英雄往往在人們落難時才會現(xiàn)身。羅賓從未告訴過媒體,這就是他引退的原因之一——他希望能在事態(tài)惡化到人們需要救世主之前,就能幫助他人。
奧克塔維亞基本鎮(zhèn)定下來后,羅賓和賈恩勸她搭計程車,送她回家——步行的話要花20分鐘。面團小精靈們聚在她的膝蓋上。她爬上五層樓梯,打開鎖了三道鎖的門,一跌坐進沙發(fā)便放聲大哭——沙發(fā)破得像路邊撿來的,一條編織毯蓋住了舊墊子。羅賓碰了碰她的肩膀,她似乎沒注意到。他看向賈恩,眼神詢問著現(xiàn)在該做什么?但賈恩攤了攤手,退到窄小的廚房里拿了水壺燒水。羅賓環(huán)顧擁擠的公寓:除了櫥柜,所有臺面都搭著鮮艷的布塊。他在一堆小杯墊中翻找一通,發(fā)現(xiàn)了一盒濕巾紙。不過水分跑得差不多了,紙巾上的紋理很清晰。奧克塔維亞抽了一張,擤了擤鼻子,“謝謝你,”頓了一頓,她又說,“我氣壞了。”
他隨口回答:“沒關系。”這才聽清她后面那句,于是這個回答就不太對勁了。面團小精靈們困惑地瞪著他。“我是說……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怎么能說沒關系。”她一字一頓地說,“那扇窗戶是我曾祖父買的。這個城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80年代那會兒還好說,扎貢薩媽媽當時被搶劫了幾次。但現(xiàn)在應該好起來才對,可是過去的兩個月……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他想起了米哈伊爾,還有那群人。“你看到是誰干的了嗎?”
“是幾個穿著田徑運動服,戴面具的孩子。能看出他們不是小丑①,但也不確定。”她的手很干燥,面團般的皮膚正在皴裂。她看都不看,伸手在靠墻的桌上幾個盆栽中間拿起一罐潤膚膏,擰開蓋子,把白色的乳脂涂在手上。“我猜就是他們在兩周前往我店里噴油漆的,寫了些可怕的話。我一夜沒睡才清理掉。也許我的運貨卡車的輪胎被放了氣也是他們干的。麥克泰特偵探——謝謝你,賈恩——說他們接到報告,稱有人在附近徘徊,這是街頭滯留罪。警察總是認為人們在小丑鎮(zhèn)上閑逛,但是……”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啜了一口茶。羅賓看看她,又看看賈恩。賈恩雙手抱胸,向后靠在又軟又厚的沙發(fā)上。她依舊戴著太陽鏡。
“你知道,那不是孩子。”賈恩說。
奧克塔維亞大聲擤鼻子,擤了很久,然后把那張皺巴巴的面巾紙交給其中一個面團小精靈。它們一個接一個把紙團傳下去,最后扔進藏在吊蘭下的垃圾桶里。她大笑起來。“也許他們只是不喜歡我。他們喜歡奶奶,但我不是奶奶。”
羅賓靜靜地坐在她對面,想起了奧克塔維亞在事情緊急的時候說過的話:我需要時間。她自言自語的時間跟他一樣多嗎?荒唐。人人都喜歡奧克塔維亞。歷史系的布萊恩太太四十年前開始長出魚鰓,于是搬到了小丑鎮(zhèn)。每次談起奧克塔維亞繼承祖母的面包店,她都為她高興。不過現(xiàn)在想來,布萊恩太太說話的表情似乎有些驚訝。“不是你的問題,”他說,“是他們,而且他們背后可能還有人。米哈伊爾想買下你的產(chǎn)業(yè),緊接著就有人向你的生意動手,不可能是巧合。”
“沒錯。”賈恩說。她站起身,開始踱步,夸張地做著手勢。“這事肯定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我們得把丑陋的真相查出來。”
“真的嗎?”奧克塔維亞看上去很驚訝,但同時也松了口氣。羅賓之前見過這種表情。人們不愿相信世界會無緣無故地傷害他們,只要發(fā)現(xiàn)陰謀的跡象,就會覺得災難是有跡可循的,勝過在一片混亂中被誤傷。
他伸手出去,抓住奧克塔維亞的手腕。“有可能是米哈伊爾想把你趕走。別擔心,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會查清真相,不讓事情惡化。”他抬頭掃了一眼賈恩,后者聳聳肩,當然。
“我不能要求你們?yōu)槲易鲞@么多。”奧克塔維亞說。
“不是你要求的。”
她放下茶杯,擁抱了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使面團小精靈們?nèi)缬挈c般從她的膝頭落下,在空中翻了個筋斗,落在地毯上。“羅賓,賈恩,謝謝你們。但這太危險了。你們的付出我承受不起,說真的,這件事就不能找警察處理嗎?”
“我已經(jīng)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了,”賈恩說,“不知道他們聽進去沒有。無論怎樣,警察有自己的想法,覺得有個小丑團伙正到處流竄,刁難小生意人。他們會從警務工作的角度出發(fā),把問題上升到治安層面,再尋找解決方案。所以不能一直催他們,否則的話,他們會‘恰好’撞見幾個晚上在校園閑逛的高中生。羅賓,你認為有多少孩子會乖乖被捕?他們的家庭中,又有多少負擔得起拘捕扣押的保釋金呢?”
羅賓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他這個輔導員太不合格了。
“還有,”賈恩說,“羅賓可是個超級英雄,不需要警察的。”
告別了奧克塔維亞后,賈恩走得很快。她比羅賓矮幾英寸,但他仍然不得不伸長腿趕上,“哎,賈恩——”
“我叫賈恩·章。”她轉身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不過并沒有停下腳步。雖說她戴著手套,但與她握手使他感到隱隱刺痛,仿佛觸到了靜電。“你叫羅賓·魯?shù)俑瘛N野鸭依锏碾娨暸ㄖ翱催^你的節(jié)目,但只看了一半。你最后贏了嗎?”
“啥?沒有。”
“那也沒關系,有你幫忙還是不錯。”她倒退著走下人行道,正在這時,交通燈變成了綠色。他閃電般地伸出橡膠繩一樣的胳膊,把她拉了回來。計程車尖嘯著剎車,停下時距她的腿只有幾英寸。司機破口大罵。賈恩偷瞟了一眼羅賓的胳膊,很是好奇。“謝謝你。”她轉過身,面朝前方,繼續(xù)走下去。
“對于奧克塔維亞的店、穿運動服的人和米哈伊爾,我們的看法應該是一致的吧?”
“是的。”她穿過一條隔離線,這里正在舉行一場街頭慶典。孩子們圍在一個賣甜甜圈的攤子周圍。一支年輕人組成的布魯克林風格樂隊正在演奏波爾卡音樂,樂手們冷傲而投入,臉上長著奇怪的毛發(fā)。羅賓向一個賣玉米餅的人招手。“是蜥蜴人干的,”賈恩說,“明擺著的。”
“什么?蜥蜴人是什么?”
“它們住在另一個星球上,或者已經(jīng)占據(jù)了地球內(nèi)部。現(xiàn)在還不能肯定,我追蹤他們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他們會用精神控制和變形能力滲透進地表社會。”
“什么?我從沒聽說過這類事。”
“你當然不會聽說。那些古老的超能力蜥蜴惡魔能改變自己的形態(tài),又能控制別人的精神。他們會遜到被你了解到嗎?”
他皺起眉頭。“接下來你是不是會說到猶太人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還是我自己解決這個案子吧,謝謝。”
“呸。我知道我們才剛剛認識,但我知道你為什么會這么問。在幕后陰謀論的研究領域中,有大量反猶太主義的論調(diào)。這種論調(diào)既粗野又惡毒,那些真正想拯救世界的人可不能被它迷惑了。如果你覺得我思路跑偏了的話,可以時刻提醒我:我不是在拿某個種族當替罪羊,我研究的是真正的、客觀存在的蜥蜴人。”
他試著跟上她的邏輯,但腦子一團糨糊。“可是,我確實認為是米哈伊爾干的。他想要那家店。小丑鎮(zhèn)的房地產(chǎn)價格目前仍然比曼哈頓大多數(shù)地方要低。他想趁低時買入,但奧克塔維亞不會賣的。于是他就想把她逼走。”
“他想買入是因為,”賈恩一字一頓地講,“他的蜥蜴主人想擴張他們的秘密精神控制網(wǎng)絡。他們在紐約已經(jīng)遇到了麻煩,因為房價太高了。但扎貢薩面包店是個不錯的目標。它正位于他們技術所需的地磁能量連接點上。”
她瘋了嗎?這么說不厚道,但她講的事太天馬行空了。小丑鎮(zhèn)擠滿了形形色色的居民,她看起來像是奧克塔維亞的朋友,但說起話來卻完全不靠譜。“我不是說米哈伊爾是個好人,但他確實不像那種能控制別人精神的。”
“那什么才是——”
“——他有什么長處,能成為完美的蜥蜴人間諜?”他提出。
她停下腳步,從鼻梁上取下墨鏡,猛地轉向他。她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但沒有瞳孔,眼眸閃耀著柔和的光芒。虹膜周圍的細小血管也是藍色的,有規(guī)律地跳動著。他忍住了移開目光的沖動。在錄制真人秀期間,每次別人評判他,他都會顯得很內(nèi)疚,這要歸咎于兒時教育。“你人不錯,魯?shù)俑瘢贿^有點天真。”
他們從王子路轉向鮑厄里路,她用肩膀頂開兩個街頭叫賣的男人,然后向北走去。“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更簡單的解釋,就不需要把問題復雜化。”
他不必看她的眼睛,也知道她正轉動眼珠。“你要跟我聊剃刀理論①?”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這件事。如果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完全和事實相符,就必須做好計劃。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抵御——那什么——蜥蜴人的精神控制。”
走到公園對面的休斯頓路,兩人沿福賽斯路向南走,經(jīng)過學校。“沒人能確定,所以它才危險。”
“但如果這是真的,米哈伊爾只要雇幾個暴徒去恐嚇奧克塔維亞賣房就好,而我們只需要找出米哈伊爾和暴徒之間的聯(lián)系。”
“可是如果毫無準備地摻和進去,蜥蜴人會把我們當晚餐吃掉。他們干得出來——他們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晚餐,新陳代謝較慢,進食節(jié)奏也不一樣。但你懂我的意思吧?”
她向左轉入愛爾德里奇路。羅賓在腦海里數(shù)著他們轉過的彎,皺起眉,同時加快腳步,與她并肩。“剛剛不能直接從肯馬爾路穿過去嗎?”
賈恩挑起一條眉毛。“上帝啊,魯?shù)俑瘢銖膩頉]有甩過跟蹤者嗎?”
他沒看到任何人,至少沒注意到,“我們被跟蹤了嗎?”
“我沒看出來。如果他們業(yè)務夠好,肯定不會讓我們發(fā)現(xiàn)。所以最好還是假設有人跟蹤。快點。我們快到了。”
如果不是因為超能力病毒爆發(fā),這排公寓樓至少會經(jīng)歷兩輪舊區(qū)改造。街角是一棟窗戶破爛的大樓,旁邊那棟也一樣。有位房客在門前放了一塊明黃色的擦鞋墊和塑料假花,想讓家門口溫馨一點。這人穿著襯衫,正在拿郵件,看上去有點像會走路的海象。他揮手示意,“嗨,賈恩!”
“你好,朱布!”她又往前走了兩戶,在街面上最破敗的房屋前停下。臨街的一面瓷磚大面積脫落,扶手上布滿鐵銹。門前臺階兩側有小石獅守衛(wèi)——至少其中一只還是獅子,另一只連頭都沒了。
“我們需要的是——”羅賓說。
“監(jiān)視,”賈恩和他同時說了出來,“沒錯。無論這次襲擊是隨機的,還是蜥蜴人搞的鬼,抑或是個陰謀,襲擊者都有可能今晚回來繼續(xù)他們的計劃。或者他們會拖一拖,等米哈伊爾再跟奧克塔維亞談一次。但如果我們走運,會在今晚碰到他們的,這樣就能追蹤到他們的藏身之處。萬一他做了應敵的準備,或者調(diào)來一臺小范圍的精神控制裝置,我們就需要些裝備了。我曾經(jīng)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和一些很厲害的研究人員合作開發(fā)了一套對付蜥蜴人的隨身裝置,應該能保護我們的安全。我馬上回來。”
她翻過欄桿,落在地下一層,用肩膀吃力地頂開門。一只被她嚇到的公雞跑到外面,跳起來表示抗議。但羅賓受到的驚嚇更甚,他沒料到這座城市還有公雞。罵聲從屋里傳來,還有打碎油漆罐、碾磨玻璃、一摞紙沉重倒地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一聲咒罵,還有砰砰兩聲巨響——他相當肯定那不是槍聲。十分鐘后,賈恩·章?lián)u搖晃晃地走出來,提著行李袋,用腳砰地踹上門,把其中一包扔給羅賓。那重量足以把他撞倒,但他的一條胳膊向上伸出20英尺,纏上一根燈柱,幫他保持了平衡。賈恩把自己的裝備袋扔到人行道上,翻過家門口的扶手。“太棒了。”
“這是個垃圾場嗎?”起先,羅賓的胳膊不想松開燈柱,但當他更用力拉時,燈柱滑脫了,伸長的手“啪”的一聲彈回來。“還是你的秘密據(jù)點?”
“差不多吧,”賈恩說,“這是我家。跟我來,監(jiān)視工作開始了。”
“我不明白的是,”兩人此時坐在一輛小汽車里,扎貢薩面包店就在街對面,羅賓說道,“如果真的存在掌握了如此技術的蜥蜴人,為什么他們一心想要控制我們的世界?就沒有自己的事要操心嗎?”
“也許他們在擔心。”她擰開保溫杯蓋喝茶。她之前要給羅賓喝,但羅賓覺得有股奇怪的煙熏味,而她說要的就是這個味道。也許她說得對,但羅賓只喝過立頓紅茶和檸檬茶。“也許他們認為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們就會發(fā)動戰(zhàn)爭,但他們又不想打起來,只想把地球當成一個研究樣本,或者自然保護區(qū)。他們控制著我們,讓我們意識不到宇宙中存在外星生命。”
“可是,我們是知道有外星生命的。”
她大笑起來,又把保溫杯蓋擰上了。
“我是認真的。我們的超能力不就歸功于快子博士嗎?他可是個外星人。”
“你聽誰說的?一個外星人會有人類的外表,還穿著中古嘉年華的衣服,戴一頂愚蠢的帽子嗎?算了吧,魯?shù)俑瘢疫€以為你挺聰明呢。這明顯是營銷策略,做得很成功。有很多他和普通人合影的照片,除了那頂帽子,你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樣,但你仍然會認為他來自火星或別的什么地方。”
“86年有一次外星人入侵。他們……”
“他們就是想讓你這么想。很明顯是作秀表演出來的,現(xiàn)在甚至不需要特效化妝,電腦合成就夠了,或者用超能力。”
“但是——等下,為什么這么說?假設蜥蜴人真的存在,也確實把我們當成研究對象之類的,讓我們對外星生命永遠無知。那他們?yōu)槭裁匆獋卧旌屯庑侨私佑|的新聞,偽造外星生物入侵,還讓外星科學家在我們當中生活了50年?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當然是想看看我們的反應。但我覺得他們很快就會換個實驗了。如果你開始忘記外星人這個概念,可別感到驚訝。”
“為什么?”
“因為試驗失敗了。蜥蜴人仍然沒搞清如果我們真遇上外星人,會發(fā)生什么事。”她用保溫杯向上指了指,目光越過擋風玻璃和路燈,看著青灰色的天空,“想想看,他們告訴你的所有事情——快子博士啦,入侵病毒啦,星際犯罪集團啦——你都照單全收。聽我說話這會兒,你還覺得我肯定是瘋了。”
“我沒有——”
“沒事的,我理解。但是,別研究我正不正常了,想想你自己吧。”
“哦。”他還是沒聽明白。
“你并不真正相信我們接觸過外星人。”
“我相信啊。”
“你不相信,沒人相信。我在過去幾周里見過你,魯?shù)俑瘛D忝刻焐习唷⒑瓤Х取姆孔猓€有你的——嗯——你叫他們學生嗎?你擔心那件毛衣背心是否和鞋子搭配,以及你銀行賬戶里還有多少錢。如果你相信外星人——巨大的,不可理解,而且肯定不同于我們的生物——就在我們身邊,而我們現(xiàn)在隨口聊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的話,你怎么能甘于這種微不足道的地位?我們怎么能為稅收、石油、信用違約,或者我們的鄰居干了什么、她禱告時說了什么而爭吵?如果一個人知道這一切,卻不能改變自己的生活,他該有多崩潰?”
他把頭靠在窗戶上,漫不經(jīng)心地盯著商店,盯著最后一塊仍然堅持掛在窗框上的碎玻璃片。警戒帶拉得很長。如果有警察在這里監(jiān)視,肯定沒發(fā)現(xiàn)他們。就監(jiān)視工作而言,他們可能比警察更擅長些。她錯了,他其實看過照片,知道真相。誰有能力掩蓋外星人?沒人擁有那樣的資源,也沒人敢嘗試。但在另一件事上她說對了,他的言行舉止確實不像一個知道外星人存在的人——沒人會表現(xiàn)出來。
“賈恩,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解決這個案子,奧克塔維亞是個正派人。既然這個世界同她過不去,我要盡我所能,出一份力。”
“我不是指這件事。”但這也是他想知道的,“我是說,你在小丑鎮(zhèn)做什么。”
“你覺得我還能在別的地方生活嗎?”她把保溫杯重重放回杯托,“他們會把我這種人關起來。”
“你可以偽裝自己。”
“我沒精力。”她緊握住方向盤。長長的筆直的道路在兩人眼前鋪開,路上空無一人,仿佛能永遠延續(xù)下去,開到地老天荒也不會撞上一人。她活動著手指,“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恰好得到了超能力。那時我來到這里,腦子里一團糟,花了很長時間才把事情理清。”
他條件反射地說了句“抱歉”,隨即沉默,開始后悔。這個下意識地回答沒什么錯,但欠缺誠意。他應該等等,想想賈恩這個人和她的父親,再想想變故對她造成的影響、她是如何來到這里以及怎樣淪落到住在破敗居民樓的地下室里的。但她點點頭,好像他的回答沒問題一樣。或許是他多想了。
“我喜歡這兒。我的家人以前也住這兒的,和奧克塔維亞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后來離開了,而奧克塔維亞的奶奶留了下來。我和她互相不認識,但在這一點上卻有共鳴。另外,她煮的咖啡很好喝。她家在本地這么多年,她應該不是蜥蜴人的間諜。”
羅賓心情沉重,冰涼的玻璃窗貼著他的太陽穴。也許他應該多喝點那種茶,就算味道不像檸檬茶也沒關系。“的確。”這是他能想到的最恰當?shù)脑挕?/p>
“你呢,魯?shù)俑瘢磕銥槭裁磥硇〕箧?zhèn)?”
第一反應是“我不知道”。但他知道的,不是嗎?這個問題他在許多采訪中都回答過。不過他從沒提到小丑鎮(zhèn),免得引來不必要的關注。毫無疑問,被發(fā)現(xiàn)只是時間問題。也許某一天,一個小報實習生會把網(wǎng)上一份臨時工簡歷、一則拼車啟事和粉絲的同人插畫聯(lián)系起來,稍微思考一下……再把這個選題丟給老板。他來小丑鎮(zhèn)確實有原因,至少有個模糊的概念。他想回報社會,但越來越搞不懂“社會”到底是什么。參加了《美國英雄》之后的幾年里,他似乎沒有做成英雄,更像一位活在專欄文章和電視采訪中的名人。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比如特勒爾——羅賓只需要管住自己就夠了,別人的所作所為與他無關。而且超級英雄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會變成名人。對普通大眾來說,英雄就是由面孔和個性組成的一個品牌。起初,人們會稱贊你的行為,到后面就變成欣賞你這個人了。事情在這里就變得復雜,連超級英雄也沒法控制。
另外,怎么決定你是英雄還是惡棍呢?你生了怪病——對羅賓來說,是有位瘋狂的科學家讓他染上了一種變異病毒,看他會進化還是死去。進化不一定是好事,有可能變成“小丑”——比如眼睛消失,輪子取代了腳,身體長滿甲殼,或者肉變成了石頭。這就造就了石頭人、長著甲殼臉的女孩,或是聽到鈴聲就變成狼的女人。
有些人比較幸運,變化沒有表現(xiàn)在外表上——比如羅賓,他的天賦非常有用,可以悄然穿過人群而不被注意。 但當人們發(fā)現(xiàn)你可以像橡皮筋一樣伸展身體、用思維移動東西、硬舉起一輛火車、隱身或者飛行時,他們就不再關心你是否想拉小提琴、上高中或者當藥劑師。如果你能一直隱身生活,或是成為專業(yè)的隔空移物者,那你就撞大運了,享受生活吧。但如果你有其他夢想……
這個世界很擅長給你指定角色,但并不會問你的意見。
不過,你獲得的超能力與你受過的傷害多少有點關系,但遇上的是惡作劇還是禮物,就說不準了。所以這是一件殘忍的事。得到超能力之后,你就不完全是你了。人不能一生只扮演一個角色,超級英雄更不可能。
一旦世界給你指定了角色,它就會想方設法利用你。要隱藏讀研的計劃很容易,因為雜志和脫口秀并不關心這個。在他們看來,他肯定愿意做彈力人,不可能想做其他什么。如果他從未離開熒幕,他會過得很好,也不會意識到自己被禁錮了。但斯萊德就艱難得多了,他轉動眼珠時就像大理石彈珠在滾動,這孩子這輩子絕對沒可能當兵上戰(zhàn)場。而且還有另外一些問題,比如說某天下午,他和家人一起去城里散步——或者更糟一點,去了一個沒什么超級英雄的小鎮(zhèn)——遇到一個警察,接下來不必說了。
此時他依然坐在車里,街對面,面包店破碎的窗戶仍然張著大嘴。他試圖向賈恩解釋,但他今早四點鐘就起床了,此時眼皮沉得厲害。他費了好一陣才把亂麻一樣的思路理清,待要說出來時,腦子又漿糊了。賈恩的沉默讓他感到嚴重被輕蔑,盡管他知道,這只不過是他自己腦補出來的。連珠炮般的話語沖口而出,語無倫次,聲音含混,然后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發(fā)現(xiàn)原來是睡著了,黎明的天空微微發(fā)藍。他意識到嘴里的味道比賈恩·章的茶還糟糕,奧克塔維亞·扎貢薩敲著車窗,向他揮手,端著一杯新鮮的咖啡。
新的一天暈乎乎地開始了。今天要約談的頭兩個學生,昨天沒跟他見過面,因此不會注意到他的衣服是昨天的,頭發(fā)也很亂。哦,他在騙誰?怎么會注意不到?不過孩子們不會對他提一個字。約談之后,他有兩個小時的空閑。在這段時間,他通常會稍微努力一下,處理堆成山的公文。但今天,他全速沖上6號線回家,十分鐘內(nèi)完成了沖澡、刮臉、穿衣、打包過夜用品——這本事還是他以前上節(jié)目時在后臺學到的。他的小公寓空間利用率很高,裝修得現(xiàn)代,這很對他胃口。但在冷色調(diào)的自然光下看起來有些空洞,要是有一點仿古裝飾就好了。這么想著,他沖回6號線,一路跑得要吐血(澡算是白洗了,衣服也白換了)。不過多虧這速度,終于在下次鈴響之前到達辦公室。
“斯萊德,拉喬亞小姐說你數(shù)學不錯。”其實拉喬亞小姐的評語不過是暗示了他有潛力。不過,羅賓的工作就是挖掘學生的潛力。(當然,還包括每天花六個小時與大學和項目管理人員通信、每周開五小時的會。但栽培潛力是他真正想做的。)“如果你想進修,學校有很多資源,像是智力游戲書,還有市內(nèi)的數(shù)學奧林匹克競賽——競爭很激烈的,但如果參賽,你會見到全市跟你有同樣興趣的孩子,說不定你會喜歡。”
沒有回答,大理石彈珠碾過花崗巖。
“我沒騙你,斯萊德。只是不想你感到無聊。你來學校為的是潛力、成長和新發(fā)現(xiàn)。也許你現(xiàn)在覺得自己不適合這個地方,但可以多看看。老師關心你,同學也關心你。他們想幫你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也是這個愿望。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訴我。“
斯萊德抬起頭。蛋白石一般的眼珠出現(xiàn)了一絲神奇的變化。“廁所?”
羅賓終于熬到了約談結束,又熬過了之后的一次約談,以及那天的剩余時間,直至黃昏。隨后他穿過公園去,繼續(xù)執(zhí)行監(jiān)視任務。他現(xiàn)在很期待這事。頭天晚上一切順利,除了睡覺那段時間。現(xiàn)在有了期待和腎上腺素,會做得更好。畢竟,他知道怎么做一個英雄。
那輛車已經(jīng)不在了。
他茫然地向大街和街角張望,又抬頭看了看天。車不在了,但賈恩還在。她在對面那座方方正正的大樓頂上向他招手。一樓是花店。
“車呢?”他從消防通道爬上去后問她。天哪,他需要找時間去健身房了。以前這點運動可難不倒他。
賈恩盤腿坐著,靠在她的裝備包上。保溫杯里的茶冒著熱氣。“那車不是我的。”
“什么?我還以為——嗯,你說過——”
“別緊張,魯?shù)俑瘛J俏遗笥训能嚕裢硪谩怼!彼炊疾豢淳屠_包上的拉鏈,拿出一只保溫杯遞給他。
“謝謝,我不——”
“是阿薩姆茶,跟立頓紅茶差不多,如果你喜歡立頓的話。”
他擰開蓋子聞了聞,不太確定,又試著抿了一口,眨眨眼。“哦,我喜歡這個。”
她帶著太陽鏡,雖然看不見,但他還是知道她翻了個白眼。他坐下來,兩人一起品茶,直到街燈亮起,太陽落山,天色暗下來。天上幾乎沒有星星,寫字樓和商鋪的燈光一個接一個熄滅,居民樓的窗戶漸漸被點亮。城市仿佛變成了一幅不斷變化的星圖。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做飯或叫外賣,有人發(fā)現(xiàn)自家的沙發(fā)和貓咪還是早上離家時的模樣。羅賓需要一只貓,或者一只公雞之類的寵物。他打了個哈欠,賈恩似乎還很精神,而她昨晚可是一直沒合眼的。
“你白天睡覺了嗎?“
“我不睡覺,夢境很容易成為精神控制者的目標。在過去的兩個月里,我一直在練習分散式小睡:每兩個小時睡十五分鐘。我還在調(diào)整,爭取變成每兩個小時淺度睡眠三十分鐘。”
“管用嗎?“
“達·芬奇曾用這種方式來提高工作效率。”
“這算管用?”
“直到你死都管用。”
“呃。”他似乎還該說點什么。
“我覺得這樣挺好。”她說。
“等等。”
“我是說,如果你仔細想想,這辦法適用于任何事情。”
“不,別說話了。”他伸出手,手掌朝下,俯身靠向大樓的邊緣,“有人來了。”
面具和運動服。昨天奧克塔維亞說起時,羅賓是相信的,但這和親眼見到還是不一樣。故事里不就這么講的嗎?不要穿過那扇門,里面有一條巨蛇。你腦海中“巨蛇”的畫面是如此生動獨特,以至于當你終于穿過那扇門時(你總會這么做的),你根本看不到真正的蛇,因為它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打頭的面具人從街角賣戲劇表演服裝的商店處窺探。兜帽遮住了頭,黑色的運動服兩邊有白色細條紋。他向后面的同伴做了個手勢,其他幾個便溜了過來,順著人行道向扎貢薩面包店走去。其中一人拿著個瓶子,瓶口堵上了破布。貼在破碎窗戶上的黃色警戒帶看起來非常單薄。
“我們應該報警。”羅賓說。
賈恩搖搖頭。“就當警察已經(jīng)向蜥蜴人妥協(xié)了吧,我們自己來。”
“他們有八個人。”
“我們有超能力。”她指出。
“他們可能也有超能力,或者有槍。你會把我們害死的。”
“我已經(jīng)安排了后援。”面具人已經(jīng)在面包店的街對面集結完畢。一只打火機被路燈照得閃閃發(fā)光。“有的事我們只能自己來”。
他還在想法勸阻她。但等他伸手去拿手機報警時,她已經(jīng)不在了。消防通道傳來哐當一聲,接著是大喊:“別動,蜥蜴人!“
有幾個確實不動了。這種情況出現(xiàn)得比你從電視上看到的要頻繁。那些不聽指揮的人則經(jīng)常滑倒或摔倒,或是在試圖轉身、逼近、開火并馬上逃跑時弄傷自己。快速反應源于人的本能,但多半需要訓練。所以,看到被嚇傻的面具人沒幾個時,羅賓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一顆火星濺在瓶口的破布上,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羅賓的反應速度并不慢,這一點常常讓他覺得討厭。玻璃瓶剛一扔過來,他就朝大樓邊緣飛撲過去。
對普通人來說,把身體延展成平面似乎看起來挺簡單。但這就像大力士舉重一樣,不光要有力氣,還要有頭腦。身體能做什么,和你知道如何去做是兩回事,把安全納入考慮時尤其如此。人們總覺得彈力人可以把自己變得像橡皮筋一樣細長——理論上講,確實可以。在技術層面的確如此。但大多數(shù)人在三歲左右的時候,就接受了“人有骨頭”這個概念。這時,即使超能力把你的身體變成了一張包著液體的高彈薄膜——別問神經(jīng)系統(tǒng)怎么長,答案會讓你心緒不寧——從而允許你展開、變形,變成又平又寬的油布;即使你可以用手臂纏繞燈柱,用身體保護朋友的面包房,擋住一只飛來的莫洛托夫雞尾酒燃燒彈①,這樣做仍然會引起極大的恐慌。作為哺乳動物,你的大腦會堅信你是在自殺。
為應付這樣的突發(fā)事件,羅賓之前特地穿上了有彈性的褲子和襯衫,但他的毛衣背心還是在縫合處豁開了。瓶子落在他肚子上彈開,摔成碎片,在柏油路上留下一個冒著火苗的小坑。他松開燈柱,迅速把身體恢復到正常尺寸。四肢要恢復得慢一些,讓他走起路來很艱難。爛掉的毛衣背心還在冒煙,他滾上人行道,在一排面具人面前拍打胸口。他不需要看到面具下面的臉,也能知道他們被嚇得目瞪口呆。
實際上,他們震驚得沒有注意到賈恩從后面的防火梯上落下來。她叼著手套,雙手露在外面,抓住其中一個面具人的手腕。噼啪一聲,一道明亮的藍火花閃過,面具人就摔在地上了。她伸手去夠另一個,但對方回手抽出一把刀。火花在賈恩的指間舞動,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太陽鏡都遮不住。她舉起雙手,面具人回撤,圍成半圓。一人猛然揮出一根折疊棍,又有兩人拔出刀來。
羅賓抓住兩根燈柱,像彈弓上的橡皮筋一樣射出去,宛如潑出去的水般糊在路對面的建筑物上。他滾倒在地,勉強恢復正常體型——還是有點長——站在賈恩對面。她身上的火花閃閃發(fā)光,映照在面具上。之前被擊飛的那個面具人終于站了起來,試著舉起自己的刀,但最終掉在地上。
賈恩咧嘴一笑,細小的閃電在她齒間跳動。“不錯啊,還有什么招數(shù)?”
羅賓從口袋里拿出一個25美分的硬幣,放在左手拇指上,把拇指往后拉了三英尺,然后松開。隨著尖銳的爆裂聲,硬幣擊中了最近那個面具人的刀子,對方咒罵著扔掉了刀。其他人紛紛后退到街中央。他們沒有露怯,只是在尋找逃跑的時機,同時等著看他還有沒有多余的硬幣。遠處傳來隆隆聲,就像人們穿著沉重的靴子奔跑。是援軍嗎?“這主意不好,我們之前應該報警的。”
“別緊張,魯?shù)俑瘛N腋嬖V過你,我們有增援。”
那不是靴子聲——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蹄子敲打在柏油路上。
當那頭水牛沖過來時,他和那些面具人一樣沒有心理準備。
水牛只有一頭,但它的身高輕松超過了最高的那個面具人,體重和整伙人加起來一樣重,而且時速快有40英里了。第一個看到水牛的面具人可能是想大叫一聲警示同伴,但羅賓覺得聽起來更像慘叫。面具人確實訓練有素,不必出聲交流,就同時意識到局勢突變,于是轉身狂奔,在汽車間穿梭,試圖躲開牛角的攻擊。
賈恩大叫。“做得好,喬當!”
“你認識那頭水牛?”
“樓上的房客。快點!他們要逃掉了!”
于是它跑起來。
要論直線奔跑,面具人是跑不過一頭水牛的,但他們跑出鮑厄里路,匯入人流和車流。喇叭聲響成一片,水牛不得不頻繁轉彎,蹄子在柏油路上打滑。羅賓從消防通道爬上屋頂,從一棟樓跳到另一棟,賈恩則在地上緊追不舍。面具人分成了三波。“你追北面那伙!”他喊道。賈恩跟著他們穿過馬路和車輛,向司機揮手致歉。羅賓把自己像彈弓一樣彈射出去,呼嘯著越過建筑物的間隙,落在鮑厄爾街西側、賈恩身邊的一個水坑里。等他準備再次彈起時,面具人已經(jīng)消失在休斯頓大街的拐角處,所幸還沒跑出很遠距離。羅賓和賈恩并肩奔跑,他們看到了一只運動鞋,一條穿運動服的腿消失在莫特街街口。賈恩穿著馬丁鞋,腳步聲很響,但落在后面。羅賓忘了呼吸——實際上已經(jīng)不需要呼吸了,他的皮膚能從空氣中吸收身體所需的氧氣——步伐平穩(wěn)輕松。跑進莫特街時,他看見他們向東轉向王子街。堅持,堅持,就快追上了。
他轉過街角,停下腳步,開始大罵。
王子街角和瑪珀利大樓處,地上扔了一堆運動服和面具。瑪珀利樓前站滿了人:吃玉米餅的、隨著獨立民謠跳舞的、排隊買韓國烤肉卷的,以及喝著啤酒同時做著上述所有事的。此時他才猛然想起,前兩天曾步行穿過這處露天集市。
賈恩剎住腳步。“他們一定是變形了。蜥蜴人蛻皮后有那么幾分鐘,會在直射光線下閃光——我們還有機會。”
他泄了氣。“沒希望了。我們本應報警,警察至少能抓住其中一個的。無論如何,總該做點別的。”
“我們救了那家店。”
“真棒,在那兩分鐘里,我們倆是真正的英雄。那現(xiàn)在呢?我們明天晚上會等他們嗎?還有之后的晚上呢?這些人不是業(yè)余的,說不定能殺了我們,下次還會帶些東西來對付你的水牛伙伴。這不是什么蜥蜴人,也不是精神控制者。奧克塔維亞的麻煩是實實在在的,我們這么做是為了幫助她,但我們剛剛把事辦砸了。”
賈恩摘下太陽鏡,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柔和。“你認為我不知道這一點嗎?”
今晚全錯了。他一開始就是對的,應該照著他說的去報警。但是不管干什么,他總有機會把事情搞砸。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拿電話。“我累了,打911吧,然后回家睡覺。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星期四放學后,羅賓去了學校的表演廳。他仍然覺得自己像是被蒸汽壓路機碾過一樣——實際上他曾經(jīng)在節(jié)目中被壓過一次——但他喜歡看孩子們的課后活動。穿過走廊時,他覺得所有人都看著他。只有當他轉身時,大家才收回目光各忙各的。甚至在食堂吃午餐時,拉喬亞女士也在餐桌對面撅起了嘴,肯定是對他的形象有意見。他需要一個陰暗的小角落,讓別的什么人成為大家注目的焦點。
孩子們表現(xiàn)得很好,他忍不住鼓起掌來。他上高中時見過戲劇社的朋友們在更衣室里化妝,在舞臺燈光下變成各種各樣的角色,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個扮演約翰·威爾克斯·布斯①的女孩顯然不超過15歲,小胡子是粘上去的。但給人一種本色出演的感覺,單純而簡明。女孩聽了這個評價可能并不高興。
彩排結束后,他向導演卓先生和孩子們表示祝賀。最后大家都走了,表演廳空蕩蕩的,只留下一位叫貝克的百老匯女演員(她操著一口古怪的英國口音)。她好像是這兒的聲樂教練,大家竊竊私語時是這么說的。“孩子們喜歡你。”卓先生給他們做了介紹,之后這樣告訴她。這部分要歸功于大家對百老匯的向往,還有就是她和別的一板一眼的老師不同。她迷人、健美、高挑,頭發(fā)梳得就像要參加卡巴萊歌舞演出一樣,兩只手臂上都有紋身。每次貝克朝演布斯的女孩瞥一眼,女孩都會臉紅,全身僵直。
“他們太棒了。”她說,“與這些才華出眾的年輕人共事,享受純粹的戲劇,簡直完美。我就選錯了工作,天天跟經(jīng)紀人和經(jīng)理打交道,就像你患有乳糖不耐癥,早餐卻要吃冰淇淋一樣——對不起,這個比喻不是很恰當。在一所高中里排演暗殺戲,會不會不太合適?”
“可能其他地方更不合適。”
“可能吧。”她伸展雙臂,直到碰到天花板,然后又猛地縮回來,“噢!”她揉了揉肩膀。
“我也遇到過這種意外,特別討厭。”羅賓說,“有一次我打呵欠,結果把下巴甩出去了。你的身體什么時候進化出彈力的?”
“就在幾分鐘前,”她說,“在這之前,我當了一輩子候補演員。”她鞠了一躬,胳膊在身后突然拉長,“我關注過你這種能力。”她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表情令羅賓害怕,“等下,彈力人。我記得你。你是魯?shù)伲鹌そ钕壬瑢幔俊?/p>
“不用叫我先生,而且我現(xiàn)在也不再用那個稱號了,叫我羅賓就好。”
這個演員技術堪憂,羅賓想,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可以看出她欲言又止,然后決定抓住和偶像說話的機會。“我超級愛看《美國英雄》。我喜歡在試鏡等通知的時候看電視。當你引退時,我對你非常生氣。雖然我們剛見面,你不認識我,而且我這樣說很不公平,但最近我決定誠實一點,有話直說。我當時是這么想的:我在海選階段擠破了頭,夢想著電視首秀,再談一場萬人矚目的戀愛,結果碰一鼻子灰。反觀你這個幸運的家伙,明明拿到了入場券,卻隱退了。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真愛,只有偶像,你卻不珍惜機會,真他媽識相。然而我現(xiàn)在成年了,知道當時太年輕,這么想是錯的,根本不公平。現(xiàn)在我真的懂了,你當時的選擇是對的。所以,干得好。”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他對英國人的了解有限,不知道這個舉動算不算親熱,畢竟他們那兒的人是要親吻臉頰的……還是說法國人才那么干?“看到你快樂,我很高興。好吧,我今天說得太多了,現(xiàn)在我該走了——”
“并沒有,”他說,“沒關系,謝謝你。”這話說得比較真誠。
他快樂嗎?他穿過大廳向辦公室走去,猶疑不定。
他把手放在辦公室門上,心思卻已飛回家中:他需要獨處、睡覺。這時一個仿佛花崗巖石子的聲音直刺入腦海,“魯?shù)俑裣壬课液蛶讉€同學聊了聊,嗯嗯……有些東西想跟你說說。”
“聽著,先生,你得明白,我和其他小丑們沒做過壞事。我們只是比較戒備,以便互相照顧。但我們之間熟識之后,有時一起在街上閑蕩,發(fā)明一些特別的打招呼方式,沒有拉幫結派的意思,但人們不這么想。我們沒做錯什么,對吧?好吧,也許偶爾會有一些小丑想在你的地盤搗亂,所以你就打回去了;有時候普通人類會欺負那些無法自保的小丑,一群爛人——我不是說你,先生,你是超級英雄,我說的是斯莫斯這種,他個子小,還有加貝,她沒有嘴,無法呼救。上帝把我變成了石頭,所以我得保護他們,為他們出頭,你懂吧?”斯萊德說。
“我明白。”小丑鎮(zhèn)上有些地段是連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也不會涉足的,比如那些早在超能力病毒爆發(fā)之前就遍布捕鼠器和火災隱患的建筑。病毒爆發(fā)之后,這些地方越來越怪異,小丑們在這里住了三代,把這里搞得一團糟。搖搖欲墜的磚石上閃爍著黏液,布滿結晶紋理,附在上面的黃蜂巢穴足有學步小孩那么大。
因為這些地方的存在,大街上本來就不安全。紐約的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見過比這更破更爛的房屋,都被他們用推土機推平重建了,環(huán)境影響報告書也做得漂漂亮亮。但這里的居民太固執(zhí),還沒人有魄力到拿出足夠的錢來打破住戶對自家公寓的感情。羅賓曾利用一兩次午休時間走過小丑鎮(zhèn)的大部分地方,但從來沒進入過這四個街區(qū)。
“但你一出頭,警察就開始收拾你,對吧?然后所有小丑都被他們當成黑幫了,或者至少是惹麻煩的人。我們聽說你和賈恩小姐昨晚把那些來找奧克塔維亞的面具人干掉了。”
“你聽說了?”
“當然聽說了,大家都在說!要不你以為為什么所有人都看著你?那些混蛋!哇!”斯萊德模仿五頻道里功夫電影的造型,來了個上勾拳。地面在他腳下顫動,石粉從他的關節(jié)處飄下來,“所以我想了想,覺得你可能想知道,那些戴面具的男孩在這里出現(xiàn)沒。”他用下巴指了指馬路對面。那里是一棟樓房,破窗用木板封死了,上面掛著一個風化到難以辨認的標志,有張大概是汽車的照片。“他們六周前搬來的,特別難搞。我們一直在偵察他們,不想他們把這條街搞得烏煙瘴氣,否則小丑們會變成替罪羊,你明白嗎?”
“明白。”那是個理想的藏身之處,離目標近,而且沒有警察。
“他們悄悄躲在那里,用學校當掩護——如果是小丑,根本不會在學校旁邊干壞事,那是會被送到聯(lián)邦監(jiān)獄的。我們一開始覺得沒什么,但他們不該傷害奧克塔維亞小姐。”
“如果我陪著你的話,你愿意跟警察談談嗎?”
“我不知道,先生。如果是為了奧克塔維亞,也許可以吧。”
但這還不夠。抓住那些面具人會拖慢米哈伊爾的計劃——如果這確實是他的計劃的話——但如果他們想確保奧克塔維亞店鋪的安全,這點努力還不夠。得找出米哈伊爾和那些麻煩之間的關系。“你見過有個穿西裝的家伙跟他們在一起嗎?一個大塊頭,有東歐口音。”
“先生,我和其他小丑們得來上學,或是服從別的安排。所以他們白天做的事我們是看不到的。”
操,好吧。不過仔細想想,警察并不在這條街上巡邏,鄰里關系緊密,外來人會被注意到,現(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運氣,找到能出庭作證的人。這種事情需要物證,但鎮(zhèn)上的攝像頭總是不翼而飛。不過,那座建筑被一層薄薄的泥漿覆蓋,有棟公寓被包裹在結晶體里,上面的黃蜂巢發(fā)出不安的嗡嗡聲,還有——
“斯萊德?”
“怎么?”
“那間公寓里有什么?就是窗戶上釘著三組欄桿,還覆蓋著鋁箔的那間。”
“先生,最好別去煩她。那里住著薩爾瓦嬤嬤。她是個十足的偏執(zhí)狂,認為每個人都想干掉她。你跟她說話,只能聊政府啊外星人啊的陰謀論。我媽媽說她的被害妄想癥持續(xù)了至少20年。她還付錢給一些小丑,讓他們把房屋外面畫上六邊形。有人說她在屋里到處扯電線,裝麥克風和攝像頭。屋里到處是垃圾。”
“有朝著街道的攝像頭嗎?”
斯萊德垂下眼皮,然后又睜開。“你不能去那兒,先生。薩爾瓦嬤嬤不跟任何人講話。她會把你趕出來的。”
“不會的,”他說,“你是對的。她不會跟我說話,但我認識會說她的語言的人。”
他不需要跳過欄桿就可以到達通向賈恩公寓的樓梯——賈恩只是不耐煩走大門。地下室的門沒鎖,燈也沒亮,于是他掏出手機,放輕腳步,穿過亂七八糟、水管漏水的漆黑工具房,來到洗衣烘干兩用機旁邊緊閉的門前。門半掩著,前面放了許多油漆罐。一路上,他一直在埋怨自己頭天晚上太死腦筋了。門把手能轉動,但門卡住了。他彎下身用力推,門開了。他跌進炫目的燈光中,摔在一只熊身上。
這不是活生生的熊,而是搭在椅子上的熊皮。坐墊殘缺不全,里面的海綿露了出來。人造革聞起來有濃重的灰塵味道,但房間里充滿了鼠尾草、熏香和煙草的煙霧。他勉強站起來。墻上和獨立畫架上掛著20塊公告板,上面釘滿了剪報和打印出來的網(wǎng)頁。房間里一片狼藉,公告板之間,五顏六色的線從一根圖釘牽到另一根,而賈恩就站在那張網(wǎng)的中央,手里拿著一根斷了的球桿。一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身形矮胖,身板寬闊,是那種不需要露肉、穿撕破的牛仔褲和雙股筋背心、戴大金鏈來顯示自己肌肉的大塊頭。他瞇起眼,站起身來,沙發(fā)嘎吱作響。 “嗨,哥們兒。這是私人住宅。”
“魯?shù)俑瘢「ダ椎拢瑒e激動,這是羅賓·魯?shù)俑瘛_€記得嗎?就是昨晚那家伙。”
“是那家伙?”弗雷德似乎并沒有松一口氣,羅賓倒是不怪他。
“對不起,”他說,舉起雙手,“賈恩,我昨晚真是個混蛋。但我需要你幫忙。”
“謝謝你,羅賓。你當時是對的,我考慮得不全面。我今天坐下來思考,就弄出了這些東西。”她指了指公告板,“弗雷德,記住,羅賓拯救了奧克塔維亞的店,也救了我。他是自己人。”
“我開始糊涂了。”弗雷德咕噥道,“你知道水牛的大腦很小吧,牛角和這些圖釘讓我分心。”
羅賓眨了眨眼睛。“你就是那頭水牛?”
賈恩皺起眉,對話題跑偏很不滿。“是的,當然了。魯?shù)俑瘢瑏硪娨姼ダ椎隆っ髌潯8ダ椎履茏兂伤赃^的動物。我們能繼續(xù)嗎,還是先特地來個互相介紹?”沒人回答,“好,現(xiàn)在聽我說。挖掘線索后,我總結出了兩種相互矛盾的可能。第一個是關于蜥蜴人操縱玫瑰十字會和共濟會內(nèi)部智囊團,這個涉及到了南曼哈頓街區(qū)還沒接入電網(wǎng)的時代,也就是七八十年代。這里曾進行過12個秘密實驗。那時,小丑鎮(zhèn)是一個秘密的聯(lián)邦精神武器試驗場。另一個理論與我們的米哈伊爾有關。事實上,他是大頭目伊萬·格萊柯手下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頭。這就能說明為什么那些暴徒如此訓練有素了:俄羅斯黑幫能找到許多在特戰(zhàn)隊待過的家伙,好在他們沒打過水牛。”弗蘭克咯咯笑起來,“總之,米哈伊爾是個馬前卒,干的是半合法的勾當。重點在于‘半’,因為房地產(chǎn)開發(fā)是洗錢的重要手段。他召集了一群投資者,目前以21世紀零售集團的名義運營。他們承諾投入大量資金,在小丑鎮(zhèn)建一座高層豪華公寓大樓,前提是米哈伊爾能拆除奧克塔維亞的店鋪。我追蹤發(fā)現(xiàn),去年這棟樓的所有住戶都接受了米哈伊爾的傀儡集團提供的預付款——他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擅長掩蓋罪證。但他們料到奧克塔維亞肯定不會出售——他們是對的。但現(xiàn)在21世紀集團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米哈伊爾則決定親自處理這個麻煩。兩個理論都有道理,我不知道選哪一個。”
羅賓搞清楚賈恩在說什么后,驚訝地說:“你是怎么總結出來的?”
“我得到超能力前是個財務分析師,比這更復雜的也處理過。但這些分析還是不能把米哈伊爾和那幾次襲擊聯(lián)系起來。”
“我來這兒就是為了這個,”羅賓說,“我覺得我能幫得上忙。”
“讓開。”羅賓和弗雷德都站在薩爾瓦嬤嬤家門口,門上有六把鎖、六根鐵鏈,墻上貼著祈禱文,兩邊都掛著草草偽裝的加固板,防止?jié)撛诟`賊把墻鋸穿。
羅賓后退一步。
“我的意思是,到那邊角落里去。她透過門上的窺視孔看到的人越少越好。另外,恕我直言,我看起來更像個小丑。”羅賓是不太相信的,而賈恩皺起的眉頭表明,他沒有把疑慮藏好,“別擔心,我能處理好。”
等他走下整整一層樓梯,賈恩才開始敲門。這些門鎖沉重而遲鈍,很難打開,還發(fā)出尖銳的摩擦聲,聲音怪異得讓人一愣。門開了,至少有兩條沉重的鐵鏈連在門框上。
女人的聲音又尖又冷。“你是誰?誰派你來的?暗號?”
“沒時間回答這些了。”賈恩飛快地說,“我們被監(jiān)視了,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詢問一些重要信息。有人說這一片只有你值得信任。”
“誰告訴你的?暗號是什么?”
“你應該明白我不能泄露聯(lián)系人的身份。”
沉默。對方在思考,“暗號是什么?”
他屏住呼吸。
“鮮血和黃金,”賈恩說,“應該是這個,對吧?”
門砰然關上。鎖鏈叮叮當當響起來。門又開了。“進來吧,門廊上不安全。”
賈恩進去了,門又砰地關上,并且上了鎖。
羅賓坐在臺階上等待。他大拇指相對,看著一個彎腰駝背的灰發(fā)女人背著雜貨,蹣跚著上了樓。他幫她拿了東西。兩個孩子放學回家,進入公寓。在一樓,有人開始練習長號。
當門鎖再次打開時,羅賓正在和孩子們玩抓子兒游戲,他剛剛把手伸長(孩子們大叫著這不公平,但那些小偽君子中的一個會隔空取物,另一個則有吸盤手),所以當賈恩出現(xiàn)時,他把頭轉了180度去看她。男孩大笑起來,“真丑!”
賈恩用一只手戴上眼鏡。
“有朝街的攝像頭嗎?你得到連續(xù)鏡頭了嗎?”
她咧嘴一笑,舉起一張閃閃發(fā)光的碟子。
第二天早上,米哈伊爾來找奧克塔維亞時,他們正在等著。
奧克塔維亞用一塊防水布蓋住了商店的窗戶,但擋不住黎明的寒意。羅賓蜷縮在大衣里,喝著咖啡。他沒有看賈恩,她靠在另一堵墻上,用紅色記號筆在那天早上的《時代》上潦草地畫著圈和箭頭。一只單耳虎斑貓趴在奧克塔維亞的柜臺上做著美夢。
“早上好啊,扎貢薩小姐!”即使背對米哈伊爾,羅賓也能聽出此人在笑,露出了鯊魚般的牙齒,“這窗戶真丟人,我聽說附近住著危險分子呀。”
“米哈伊爾,這里以前從來不危險。”
“但很正常,對吧?這里可也算是紐約!你有考慮過我的出價嗎?”
“我已經(jīng)考慮兩個月了,米哈伊爾。我的答案仍然沒變。”
“大錯特錯,扎貢薩小姐!我理解,你對這里有感情,我自己也感情用事過,一直不愿意放棄舊的東西,因為它們在某場戰(zhàn)爭中屬于我的祖父。但我們必須向前看,否則就會被世界遺棄。尤其是在這樣危險的地方,今天是一扇窗,誰知道明天會是什么呢?”
“這是威脅嗎,米哈伊爾?“
他假裝被嚇到,舉起了雙手。羅賓從一面鏡子里看著他——奧克塔維亞在店里掛了不止一面鏡子,好讓狹窄的店堂顯得更大。“不是威脅。我聽到的和大家一樣——穿運動服的人打破了窗戶,還放了火。小丑鎮(zhèn)很危險,對吧?一天比一天危險。”
“真可笑,米哈伊爾。”那位穿了件長外套,個子很高的男人低頭走進面包店。他沒有戴警徽,但即便沒有后頭跟著的兩位警察,他的站姿也讓人一望便知這是位警員。“我們的攝像頭拍到的連續(xù)鏡頭顯示,你和試圖放火燒掉扎貢薩小姐店鋪的那伙人見過面。運動衫呀,面具呀,全都拍下來了。我們拜訪了他們,其中一個招了供。”
“麥克泰特偵探。”米哈伊爾瞇起雙眼,笑得很開心,“我敢肯定,你無意中搞錯了。”
“這次沒有,米哈伊爾。”高個子手里的報紙卷被壓扁了,就像一把紙做的刀,“別讓我們費手腳。”
米哈伊爾的目光從麥克泰特移到他身后的副手。微笑的嘴角塌下來,眼神逐漸鋒利,化為仇恨。然后他迅速動起來——不是沖著麥克泰特,而是沖著奧克塔維亞。
他沒成功。羅賓甩出一條胳膊,在米哈伊爾的拳頭打中目標前套住了它,賈恩給了他一拳,然后那只虎斑貓解決了他——不過它不再是貓咪了,而是個體格魁偉、活力十足的警察(同樣缺了一只耳朵,但拳頭足夠硬)。
更多的警察緊隨其后,一開始進店的三位全程保持冷靜。直到米哈伊爾被帶走,奧克塔維亞才撐不住倒下。賈恩擁抱了她,然后瞪著羅賓,直到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和她們擁抱在一起。
“我不敢相信一切都結束了,”眼淚流完后,她說,“我得把窗戶修好。不知道到哪里能弄到錢。但人們會繼續(xù)來我這兒買面包,我會把生意繼續(xù)做下去。”
“我會幫你付窗戶錢的。”羅賓說,隨后就后悔了。她們再次擁抱了他,洶涌的感激之情讓他無法收回這句話。
在擁抱、淚水和免費的咖啡之后,他回到人行道上,對賈恩坦白道:“我不知道怎么才買得起那扇窗戶。我付房租還得動用存款呢。”
“搬家吧。”她說。
“搬哪兒去?”
“我樓上那間公寓的價格很合理,而且喬當需要一個室友。”
“你能跟房東說上話嗎?”
她大笑起來,在他胳膊上捶了一拳,挺疼的。“魯?shù)俑瘢揖褪欠繓|。”
他回到學校,把咖啡拿到了辦公室——是的,大家都在看他,但他意識到這是帶著興趣和贊同的注視。一群七年級學生在走廊上交換口袋妖怪卡片,當他走過時,驚愕地張大嘴盯著他。他大步走進辦公室,把咖啡放在桌上,然后穩(wěn)穩(wěn)地坐下——終于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直到椅子在他身下塌下來。
他的頭撞在地板上,腳碰到了桌子。
而且,一場緩慢的雪崩發(fā)生了,堆積如山的文書塌在他臉上。
他開始大笑,笑了很久很久。身體兩側很疼,他喘著粗氣,吸進許多灰塵,直到從腳踝到指尖都散發(fā)著灰塵味兒。文書像鳥巢一樣散落在他周圍,沙沙作響。
“嗯……先生?”
他伸長胳膊扶住桌子,站了起來。“怎么了,斯萊德?”
“我想跟您談談。您知道,關于……”斯萊德朝兩邊看了看,似乎害怕有人跟蹤他到辦公室,用口形無聲地說:“數(shù)學。”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無反應的”、“沉默”、“沉悶的”、“小心的”的英文分別是unresponsive、silent、sullen、cautious。
②Motown,一種結合了節(jié)奏布魯斯和流行元素的音樂,或指節(jié)奏福音和現(xiàn)代和聲民謠的混合音樂。
①后文會講到小丑和普通超級英雄的區(qū)別。
①奧卡姆剃刀理論:如果一個問題有多種解釋,每一種都能自洽,那應該選擇最簡單的那一種。
①土制燃燒彈的別稱,是游擊隊等非正規(guī)部隊、街頭暴動群眾的常用武器。——譯者注
①John Wilkes Booth,美國戲劇演員,刺殺了林肯。——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