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慢

趙長春

老慢不胖。

在袁店河語境中，慢人多是胖子。不過，老慢不胖，還有點(diǎn)兒瘦。

可是，老慢咋就那么慢呢，干啥事兒都慢。慢慢地，人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就叫他老慢。

麥?zhǔn)眨锸眨果溦ǘ梗藗兌技被呕诺模幌ЯΑ＠下惨粯印Ｖ皇牵号＠嚂r，老慢就表現(xiàn)出了慢悠悠的感覺。麥子裝車，一捆又一捆，崗尖兒，繩子煞緊，套上牛，出地。明晃晃的老日頭下，人渴牛饑。人們就揮舞鞭子，吆牛，急著回趕，甚至發(fā)泄了無名的燥火。

老慢不，掛襻繩于肩，出力拉車，和牛一樣用勁兒。有人說：“把著方向就行了，牛力足夠。”老慢不理他，只管伸著脖子向前。那人上前來，替他打牛一響鞭。老慢就有些急，瞪了眼：“你急啥？”那人反問：“你急個啥？牲口就是干活兒的，恁熱的天，趕緊回去好涼快。”老慢就干脆停下了架子車，也來個反問：“你熱，牛不熱？你知道累，牛不知道累？”

就這樣，別人一上午拉三趟麥子，他拉兩趟。最后一趟，人家都歇工了，他才拉著架子車走進(jìn)麥場。記工員說：“你得少記兩分。”老慢說：“沒有啥。”再看那牛，氣息平和，不若場邊樹下別的牛，脖子伸著，背上鞭痕斑斑，口沫汪汪。接著，分田到戶，牛也分了，抓鬮進(jìn)行。那頭牛本沒有分到老慢家，可是，就是跟著老慢，攆也不走，氣得分到那頭牛的王老七只好牽走了本是分給老慢家的另一頭牛。

老慢讀過幾年私塾，《大學(xué)》 《中庸》《論語》 《孟子》，都能講說一番。這幾年的私塾底子，讓他養(yǎng)成了讀書的好習(xí)慣。他講過一段古人冬夜讀書時的美好：矮窗小戶寒不到，一爐香火四圍書。老慢說：“真不冷嗎？是這個窮秀才樂觀，以書為墻，以爐御寒，以讀入定罷了。”

不過，喜歡讀書的老慢說：“要是真喜歡讀書，真能忘記饑?yán)洹！?/p>

喜歡讀書，老慢對眼睛就特別愛護(hù)。在他的感覺中，眼睛是最重要的。他說：“一睜眼，花花世界，草木爭榮，多好。要是眼睛壞了，啥也不能看，那就太難受了。”

對于護(hù)眼，老慢有自己的招數(shù)：閉目養(yǎng)靜。歲數(shù)大了，門生故舊、小輩晚生多來看望，尤其是年節(jié)。這個時候，老慢就坐中堂，倚桌。桌為八仙桌，四腿攢花，內(nèi)收，泛著幽光。椅是太師椅，高背。全村也就這么一套了，當(dāng)年，沒有人敢來動這些老古董，現(xiàn)在成了好物件。——老慢就這么坐著，一根拐杖支著下巴，恰到好處。聽這，聽那。閉目。說上一兩句話時，才微睜一下眼睛。

他說：“如此，還可以養(yǎng)心。”

新時代了，老慢的思考還停留在他的那個時代。看到手機(jī)，老慢有些意見。他說：“這東西成了人眼、人耳、人心，終日喧鬧，要把人毀了，把家也會毀了；吃個飯，也叫送過來，真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歲月如流，如袁店河的水。就這樣，慢慢地，老慢也老了，更慢了，無論言語、行事，只是依然有板有眼。

譬如隔三岔五的一個下午，老慢會到袁店鎮(zhèn)上的李家包子鋪，要上兩個烤包子、一壺老茶，慢慢悠悠地品賞一個下午，看著遠(yuǎn)處的老街，浸染在過往的日子里。他吃包子是在嘬，一點(diǎn)點(diǎn)，捧住，很小心、珍惜，怕掉下一粒餡兒。傍黑，會有家人來接，他才走。走時，李家的小媳婦會過來說：“爺，再帶上兩個包子吧，晚上吃？”

“足夠了。”

“這咋能吃飽？”

“非得吃飽？”老慢要出門走時，回了一句話，“不吃飽才好，吃好就好……”

譬如來往袁店河。與以往相比，老慢走得更慢。近90歲的人了，慢慢悠悠地走著。大重孫子跟著，有所照應(yīng)。走著走著，大重孫子從手機(jī)上抬起眼睛：“老爺，你走這么慢干啥？你明明能走快點(diǎn)兒……”

老慢就干脆站住了，看了大重孫子一會兒，慢慢地一笑：“嘿嘿，老爺我得慢點(diǎn)兒，不像你們年輕人，我不能閃失，跌倒了就是大問題，就給你們添亂了……”也是，鄰村一老人，不過七十幾，孩子們一催，走快了幾步，摔倒了，干脆“走”了。

老慢說：“我就這樣晃著，能天天來看一趟袁店河，活動著，就好。”

就這樣，老慢晃悠著。前面，袁店河畔，楊柳垂岸，花草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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