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濤
對比閱讀聶鑫森的《湘潭故事》與張曉林的《夷門書家》,發現兩位作家的筆記體小小說在選材與結構、寫人與敘事等方面可做比較研究。張曉林的43個開封書法家,是以真實的歷史人物和歷史背景為基礎的,是以突出描寫這些書法家的某一個性格元素為主,采用這個人物各個歷史節點上的“異形同質”的細節組成“并列式緩轉”的情節結構。這個“并列式緩轉”與《湘潭故事》中的“遞進式陡轉”剛好有一個藝術對照。
相對于《夷門書家》的人物群像比較集中,《湘潭故事》的人物則廣泛至文墨大家、英雄豪杰及市井百姓。《夷門書家》以歷史真實做底色,材料的選擇基本用于描寫人物的鮮明個性和多舛命運,故事情節的講述基本上服務于帶有真實的歷史底色的“單一事件”和故事情節的“自然緩變”。而《湘潭故事》中文學虛構的成分更多,材料的選擇更側重于大開大合、濃墨酣筆,情節結構更傾向于“場面描寫”而不是 “歷史敘述”,更多是“31452”的“折疊跳移”,而不是“12345”的“自然流序” 。
我們先用文本細讀的方法來分析《酒龍》的“折疊式場面描寫”。故事主角龍子雄團長因為喜歡酒后做出平時不可能有的壯舉而導致命運多次反轉,最終為國英勇捐軀。這樣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小小說情節卻限制在“故事從中間寫起”、折疊進三個故事起因后,最后才濃墨揮寫龍子雄為國捐軀的大場面。現在分解作品的故事情節:
啟動細節:龍子雄接到沈師長電話,準備去師部開會。(故事從中間開始了)
發展細節(1):昨天才開過軍務會議,師長宣布與古城共存亡;龍子雄“酒龍”外號的由來。(折疊材料一)
發展細節(2):前年的長沙會戰中,龍子雄不滿吳師長堂弟的貪污暴打了團長,被吳師長下令槍斃,沈師長求情后準許龍子雄以“斗酒”勝后戴罪殺敵。(折疊材料二)
發展細節(3):龍子雄與沈師長見面后獲贈酒并約定守城勝利后再喝。(回到場面描寫)
高潮細節:守城戰斗中,沈師長在戰場犧牲,龍子雄最后一手拿酒瓶一手拿手雷與日寇同歸于盡。(高潮核心場面描寫)
結局細節:死里逃生的重傷士兵說,聞到了酒香,看到了酒瓶的亮光。(詩化的隱喻結尾)
《酒龍》的文本細讀使我們悟到:聶鑫森的寫人材料,從外形看,是濃墨重彩的“動作性+傳奇性”;從故事情節的鋪展看,是“折疊+反轉+斜升”。這樣的人物描寫和故事講述,使得人物性格鮮明,個性突出,同時也使得情節生動,故事撩人。
《歸隱錄》也可做同樣的解讀。作品只寫了一個故事場面,也是從故事的中間開始——博物館的古籍修復師沈君默一上班就找劉館長遞交申請退休報告,然后“折疊”進沈師傅從他父親開始到兒子這三代都是搞古籍修復的材料。回到故事的主場面:劉館長不同意沈師傅退休,在耐心規勸中,劉館長直接點破沈師傅想退休的原因,也直接點破他不同意沈師傅退休的原因——這里面又“折疊”進了另一個故事材料——原來已提拔走了的老館長章揚不同意沈師傅修復《歸隱錄》,并利用職權將這本涉及他家族丑事的古籍據為己有。這個“折疊”進來的往事使故事主角發生了突變——沈師傅為了修復好《歸隱錄》,不再申請退休,而是請求“拿著退休工資、不要任何補貼”的延聘。結尾說,在修復并影印《歸隱錄》的新聞發布會上,“只有章揚沒有到場”。暗寫的另一條關于章揚的故事不在主體故事場面中出現,反倒使明暗兩條線、場面內與場面外的分頭敘述因故事情節的完整而使全篇所概括的現實生活更為真實和深刻。
《酒龍》和《歸隱錄》用“折疊式情節”完整地講述小小說的一個“主場面描寫”的構思方法,基本上代表著《湘潭故事》38篇作品的主要創作方法。這樣的創作方法,還有《剪婆婆》《炸三角》等10篇,成為聶鑫森筆記體小小說創作的常態。
這里特別說明聶鑫森的“遞進式折疊陡轉”為什么是小小說創作的常態。小小說篇幅的限制,使得“她”特別講究讓故事內核在一個故事主體場面里成形和裂變。而故事的主體事件從臨近高潮的中段開始講述,把故事前半段的發展起因通過必要的概述和挾帶細節的材料“折疊”進來,為讀者最后形成因果解讀打下鋪墊。一個場面里的主體事件經過折疊后向故事情節的高潮做單線式的遞進發展(與不同時間節點的“并列式敘述”有著明顯區別),單線遞進式發展到了高潮往往就形成情節的變化,甚至是突變 (即陡轉)。《酒龍》 是斜升式突變——龍子雄是拿著酒與敵人同歸于盡。《歸隱錄》是沈師傅的反轉式突變——從要求退休到要求延聘。當讀者們被這種小小說的突變結尾震驚而從頭回溯尋找故事的因果時,作家在其中或明示或暗示的創意就豁然顯現了。
通過對小小說的文本細讀來總結小小說的創作方法,將涉及以下各個步驟:第一,判斷和發現這篇作品的故事內核;第二,從故事內核的演變軌跡確定情節的基本類型和結局類型;第三,從故事情節中體會寫人細節的品相和質量;第四,尋找小小說文本金句,通過文本金句的提示或暗示領悟小小說的文學創意。特別提示:小小說的文本金句,不是那種概括主題的理性的議論,有可能是一句分量極重的人物語言,也可能是一句或暗示或半點破的故事情節的“榫頭”——這一句故事敘述人對故事關鍵情節的“補充式講述”使整個情節的因果鏈條有機地接上了。
《盛記裁縫店》的故事內核是:盛裁縫能根據何忠祥30年中官職的升遷而做出與他身材變化相應的西裝。它的故事情節是典型的斜升式。三個斜升的階梯是:何忠祥25歲當副科長,35歲當正科長,45歲當文化局局長。在這三個時間節點上做西裝都有什么不同的講究呢?在作品的結尾,盛師傅有一段話:“像你們當干部的,少年得志,挺胸昂首,衣服的前擺自然要比后擺長一點兒;到了中年,鋒芒稍斂,立身平穩,前后擺就必須一樣齊了;再往后,人就有點兒暮氣了,凡事謙抑,低眉順眼,腰也彎,背也駝,后擺當然要比前擺長。”這就是通過故事主角的“人物語言”直接回答了前面故事敘述中的疑問,這樣的疑問一經點破,就給前面奇特、反常的情節敘述提供了因果解讀的線索。這就是用“人物自己的語言”凝結而成的“小小說文本金句”,也可以說這是“小小說立意文眼”所在。
《紫綃簾》寫了一個發生在大家族里的“子弒父、兄殺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高家長子高琪對自滿弟高玖出走后六年來老父避而不見他們兄弟三人感到疑竇叢生,他從六年來年老的父親做出的一系列令高家重新興旺發達的睿智決定而察覺出了異常,他更從小父親45歲的后母鳳珠用穿紅軟緞鞋的小腳碰紫綃簾后的“父親”的輕佻有了自己的判斷,于是他槍殺了偽裝父親六年的滿弟高玖,從容處理后事后開始接管高家的一切。這個驚心動魄的弒父殺弟的故事均是從高琪的眼中和心靈中來展開敘述的,高玖究竟是怎樣與后母鳳珠勾結,密謀殺掉自己的父親,巧妙接管高家所有財產和業務的?作家把這全部作為暗線處理,全部處理成由一點一點局部細節讓讀者聯想暗線中沒有明敘的故事。就是在作品的結尾細節,故事敘述人說:“三個月后,鳳珠突然將高氏三兄弟請到面前,說是她要隨老太爺去,免得他在陰間太冷寂。接著便服毒自盡了。”這個故事敘述人的客觀講述,實際上是補敘了一個情節的“榫頭”,這個情節的“榫頭”將沒有寫出的暗線的故事和整個亂倫弒父故事的因果,在讀者的想象中完整地連接了。這個故事講述人的補敘就是這篇作品的“文本金句”,由它“拼全”了故事的全貌。所以,由故事敘述人補足的情節鏈條,就構成了聶鑫森的“小小說文本金句”。而這種寫法,在《湘潭故事》的38篇作品中,還有《珠光寶氣》 《后花園》 《審世》等20篇作品,占了全書作品的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