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宗寶
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動地球”。歷史思維的工具和方法就是我們撬動歷史的支點,對支點我們應有自覺的反省意識。
一、中學與西法
中國史學傳統源遠流長、未曾斷絕,清代乾嘉學派“小學”功底深厚,與西方蘭克史學交相輝映,在考史、證史上取得了輝煌成就。迨至20世紀,釋史取向成為更高層次的追求,史學與社會科學聯姻,史學社會科學化的傾向日趨顯著,分析工具和方法也得以大幅擴充,專門史如經濟史等甚至從傳統史學中脫離出來,經濟學家與歷史學家對經濟史的研究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與此同時,西方史學典范在20世紀更迭的速度加快,回首西方史學發展漫漫長河,曾經先后經歷六次重大的歷史轉折,分別發生在公元前五世紀的古希臘時期、公元五世紀前后、文藝復興時期、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之交、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其中,有三次發生在20世紀。
在西學東漸的大背景下,正如楊奎松所說,“今天,我們只要想對以往的歷史進行解讀,就勢必要借助于西方社會科學的某些理論和方法。不借用西方社會科學純粹虛構的結構,就不可能處理任何復雜的歷史課題,甚至無法將散落的看起來各自孤立的事實,有條理地組織起來,做出合理的解釋。”[1]作為中學老師,我們并不需要也無力追逐紛繁的史學前沿理論,但對主流的工具與方法應有清醒的認識。《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將唯物史觀列為歷史核心素養的首位,而近代化史觀、全球史觀、社會史觀等回歸史學方法的合理位置,從而確立了一種史觀、多種視角的權威認識。
二、需要注意的幾點問題
1.分析工具的歷史
任何理論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我們需要回到理論創生的歷史現場去了解其原生形態。以“現代化史觀”為例,現代化理論創立于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改革開放后逐漸流行于中國學術界,新課改以來全面影響到中學歷史教學領域。回顧新中國的歷史,周恩來早在1954年就明確提出,要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工業國家”。1965年1月4日,周恩來在第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上首次提出在中國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問題。奇怪的是,中國卻長期拒絕接受并嚴厲批判現代化理論。我們可能將原因歸咎于當時“革命史觀”的主導地位,但據羅榮渠的研究,現代化理論“反映了強烈的帝國主義意識形態”,“是戰后‘美國第一’的自大狂思潮的產物”。在當時兩大陣營對峙、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意識形態尖銳對立的情勢下,現代化理論受到嚴厲批判也就不足為奇了。
2.分析工具的前提與預設
西方理論的產生有其自身的歷史和現實背景,有其不證自明的前提預設,如果抽離了理論情境,往往容易導致“誤用”和“濫用”。以交易費用理論為例,它適用的前提有兩條:第一,交易費用理論是以承認合法交易權利不可剝奪為不言自明的前提的。第二,所謂交易費用是全社會為進行交易活動付出的運作成本,不是交易一方付出的價格。因此,中國古代連坐、保甲制度具有信息激勵與連帶責任作用的觀點“走火入魔,從不許弱者討價還價以降低‘交易成本’,發展到剝奪弱者的生命權利來降低‘信息成本’”。可見,我們不能僅僅就理論談理論,還需要對整個西方歷史文化傳統有整體的認識。
3.分析工具的內涵
厘清分析工具的內涵是我們恰當運用分析工具的前提和基礎。以“文明史觀”為例,通過閱讀李劍鳴《文明的概念與文明史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一文,我們發現,文明史研究面臨著三重難題:歷史學家尚未就文明的概念取得穩定的共識,文明史缺乏確定而豐富的題材來源,文明史缺乏系統而自足的方法論。這說明,文明史要成為一個自主的研究領域,形成某種有影響的研究范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既然文明史研究存在很強的模糊性,遠沒有達成共識,還停留在百家爭鳴的狀態,在此基礎上能形成什么樣的文明史觀呢。望文生義、一知半解、囫圇吞棗是我們在使用分析工具時常見的弊病,這需要我們沉下心來,以“板凳需坐十年冷”的決心和勇氣突破知識和理論儲備不足的關卡,回到分析工具的內涵上來,搞清楚之后再談運用。
4.分析工具的局限性
首先,我們需要注意分析工具普遍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
第一,工具的發展性。人文社會學科一方面隨著時代的發展在時間縱軸上不斷演進,另一方面在空間橫軸上百家爭鳴,從而顯示出流派紛呈、色彩斑斕的景象。以心理學為例,計有實驗心理學、意動心理學、符茲堡學派、構造心理學、機能心理學等數十種流派。因此,我們若將社會分析工具引入歷史研究和歷史教育,需要關注工具本身內在的分歧和發展。
第二,工具的有限性。面對豐富復雜的歷史面相,每一個特定觀照角度,都好比投射到黑暗的歷史客體的一束探照燈光,它當然不會是面面俱到的,只能照亮一個側面,提供一幅其他角度看不到的特殊景象。因此,我們要避免把單一工具神圣化、絕對化的傾向。
第三,工具的適切性。以階級分析為例,傳統觀點認為英國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但錢乘旦認為,“現在英國學術界一般的說法是,英國革命不是一次階級革命。”值得注意的是,從史學史和發生學角度來看,階級分析方法產生于19世紀,以近代晚期的觀念追溯考察歷史,其局限性值得警惕。理論作為預設的分析工具,它必須切合于特定對象才有意義,我們應當汲取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曾經教條主義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教訓。
其次,我們需要注意西方理論在分析中國歷史時還面臨兩重特殊的困境。
第一,史料的充實性。以計量分析為例,作為一種價值中立的工具,必要的計量分析是復原歷史的有效途徑。不過,中國古代史料缺乏必要的數量,或者雖有數量卻不可靠。因此,計量分析絕不是萬能的,尤其是在原始數據非常有限、結論又無法得到驗證的情況下,應該特別謹慎。其他史學分支,諸如心理史學、社會史學等等也面臨類似的困境。
第二,工具的問題意識。西方理論產生于自身發展的內在需要,背后存在著一整套西方的觀念或解釋體系,這與中國的歷史和現實難免存在著差距或矛盾。以宋明理學研究為例,20世紀的主要研究方向都沒有注重研究宋明理學自己所重視的問題和討論,而是從西方哲學的問題意識或社會變革的要求出發去決定研究的方向和問題。中國學者的著作面向中國讀者,服務于中國讀者,應該有自己內在的和獨特的問題意識和解釋框架。
5.分析工具的層級關系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于2018年正式頒布,唯物史觀置頂歷史學科核心素養,這表明只有一種科學的歷史觀即唯物史觀,所謂“全球史觀”、“現代化史觀”、“革命史觀”等等都是觀察歷史的視角,唯物史觀是上位概念,各種視角是下位概念。在確立唯物史觀的引領性和方向性地位的同時,并不代表唯物史觀可以包攬一切。以“全球史觀”為例,在談及世界從分散逐漸走向整體的歷程時,我們常常引用馬克思的觀點,“世界史不是過去一直存在的;作為世界史的歷史是結果。”馬克思精辟地指出了新航路開辟、工業革命、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對創生世界史的重要意義。但是,我們并不能將其等同于全球史的方法論,全球史在五個方面獲得了令人矚目的突破和進展,即“否定了‘國家本位’,以‘社會空間’而不是‘國家’作為審視歷史的基本單元;關注大范圍、長時段的整體運動,開拓新的研究領域;重估人類活動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從學理上破除‘歐洲中心論’;重新審視地區史和國別史”[2]。可見,在唯物史觀的正確指導之下,我們不能固步自封,需要充分吸取西方史學理論中為實踐所證明的有效方法。
6.邏輯自洽與史料實證
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長青。”邏輯上正確的未必是現實的,現實的未必是符合邏輯的。《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將“史料實證”列入歷史核心素養,“求真求實”“論從史出”是歷史學研究最基本的規范,邏輯自洽只是正確分析、解釋歷史的必要不充分條件。以1927年至1937年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為例,1929年至1933年間,西方國家爆發了經濟大危機,各國紛紛以鄰為壑,發動貿易戰、關稅戰、貨幣戰,世界經濟秩序陷入紊亂,邏輯推理,中國經濟也會遭受重大影響,但這期間卻正是民族資本主義發展的“黃金十年”。可見,“以論帶史”雖然在邏輯上能夠自圓其說,甚至能夠得到史料的支持,但難免將歷史片面化和簡單化了。
三、在歷史與現實之間穿梭
英國史學家卡爾說,“歷史就是不斷地與現實對話”。《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在解釋“家國情懷”時要求,“學習和探究歷史應具有價值關懷,要充滿人文情懷并關注現實問題,以服務于國家強盛、民族自強和人類社會的進步為使命。”歷史與現實總是糾纏在一起,強烈的現實意識是歷史教育的題中之義。唯物史觀認為,實踐是認識的來源、認識發展的動力、檢驗認識的真理性的唯一標準和認識的目的,要在實踐中追求和發展真理。分析工具來源于現實、服務于現實,也在現實中汲取力量、不斷發展。
以階級分析為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大聲呼吁“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毛澤東也認為,“民族斗爭,說到底,是一個階級斗爭的問題。”但美國黑人運動斗士羅伯特·威廉卻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與白人工人階級團結這個觀點。根據他的切身經驗,最歧視黑人,對黑人最殘酷的,正是白人工人。白人工人歧視黑人,“一則在心理上是足以體現其優越性的對象,二則在實際上是威脅自己利益的勞工預備隊。”從美國黑人的斗爭史來看,從反對蓄奴制一直到后來的民權運動,除了黑人自己的組織之外,為黑人權利鼓與呼的是幾代白人精英。可見,純粹的階級分析方法無法完全解釋美國復雜的社會現實。所以,“‘種族’(race)、‘性別’(gender)和‘階級’(class)成為基本的史學分析范疇”。[3]
在現實中,我們不斷地獲取靈感,現實是我們通向歷史的媒介和橋梁。我們并非躲在象牙塔中從事歷史教育!
參考文獻
[1]楊奎松.歷史研究的微觀與宏觀[J].歷史研究,2004(4).
[2]本特利,齊格勒.新全球史:文明的傳承與交流.1750年至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Ⅳ-Ⅶ.
[3]李劍鳴.“克羅齊命題”的當代回響:中美兩國美國史研究的趨向[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