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

我上大學學的是美術,可現在成了作家(其實我領受這個光榮稱號有點兒心虛)。也許我的這個轉變與那時讀的一篇小說有關。
我是星期天在大學閱覽室的一份文學雜志上看到這篇小說的,竟讀得如癡如醉地忘了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沒出息地掉下了眼淚。
那是一篇愛情小說,毫無疑問,愛情題材是最吸引大學生們眼球的。何況,這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把“母親”的那段可謂柏拉圖式的純美愛情寫得如綿綿細雨,潤物無聲地潛入心底,讓讀者和主人公一起久久難以釋懷。不知是不是這篇小說讓我“中毒”太深,大學畢業后,沒有繼續四年苦練基本功的畫畫,而是鬼使神差地改行寫開了小說。
我的天分不高,加上性懶,寫了幾十年小說也沒混到名流,當上心向往之的專業作家,始終是一個為作家們做嫁衣的編輯。如果說有什么“長進”的話,是我從市里調到了省里,從小刊調到了大刊。也算是“人往高處走”了嘛。
我不是主編,和大家在一個大辦公室里,也就是四五個編輯共“居”一室。這樣的好處是熱鬧,不寂寞。人和動物的最大區別就是,人會說話,動物不會。在編稿之余,或工間休息的時候,編輯們也會伸伸懶腰喝喝茶,噴噴閑話聊聊天的。聊天嘛,什么都說,無主題變奏,文學政治、市井八卦、名人逸事、旅游奇聞……總之,聊天是人和人之間的黏合劑、潤滑油。試想,同事們在辦公室從早到晚埋頭工作,一句“廢”話不說,多無趣啊!
那天我們聊起國內知名作家和經典作品,我說我上大學時讀的那位女作家的愛情小說真棒,至今記憶猶新……這時我們編輯部一位資深女編輯突然說了一句話,把我驚呆了。她說:“她寫的那篇小說的男主人公原型你知不知道是誰?”
我說:“我怎么會知道?”
“是咱雜志社的老主編××呢!”
“啊?!”我吃驚得嘴巴張得像個橫臥的雞蛋那么大,半天沒合上,“不會吧?”
我不敢相信,或者說不愿相信。我沒想到那么委婉凄美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我身處的這個辦公室內,只不過時間往前移了30年而已。這個老主編我知道,他不僅是我們省這份文學雜志創刊后的第一任主編,同時還是我們省赫赫有名的作家,在號稱“中國式文藝復興”的20世紀80年代,他的中短篇小說得過多項國家大獎。我還知道,他后來不當主編了,成了我們省“十年浩劫”后第一個最有實力的專業作家。再后來,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們省文學界的領導。現在,已退休多年。
“怎么不會?”資深女編說,“咱單位老人都知道,女作家當年在咱雜志社當過兩年編輯呢。”
“真的嗎?”這就更讓我驚訝了,“我看過她的介紹,說是出生和上大學都在京城,怎么會到下面來當編輯?”
“是啊,”資深女編說,“開始大家也不理解,直到她回到京城寫了那篇小說后,大家才恍然大悟了。”
“那……”我仿佛在聽神話,“你們當年就沒看出來一點兒……蛛絲馬跡?”
資深女編笑了:“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兒呀,我到咱編輯部時,她早就離開了。他們的事我也是聽編輯部的老同志說的。”
“這樣啊?”我還是有些將信將疑。
“女作家調回京城兩年后,咱們的老作家和老伴兒離婚了。”資深女編繼續說,“離婚后他將房子重新裝潢了一遍,我們是鄰居,我還去看過,老作家還買了新家具家電。栽上梧桐樹,自然鳳凰來,很顯然,他是想再開始新生活。”
“我看過有評論家寫的京城女作家傳記,好像說她和她的高官丈夫也離婚了,可他們……”
“大家都猜測他們要結婚,可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并沒有走到一起。有說是女作家不愿再到咱們這個省來,而習慣了中原生活的老作家也不愿到京城去。當然,這只是人們的猜測,真正原因只有兩個當事人知道了。”
“是啊,每個人都是一座神秘庫啊!”
“老作家一直獨自生活,自食其力。”資深女編談興正濃,“那年年終我老公陪同文聯領導按慣例去慰問老同志,見老作家屋里亂得像個炸彈坑,床上、沙發上、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報雜志。甚至還有幾本翻開著里面夾著紙條的精裝書竟是關于宇宙起源星球演化的。臥室里被子未疊,臟衣服堆了一堆,廚房水池里泡了一池子碗筷。老作家吃一次飯用一個碗,等把家里的二十幾個碗都用完后才統洗一次,他說這樣節省時間和精力。電腦桌上的灰塵厚厚一層,只有胳膊放置處蹭了兩個干凈印兒。若非文章停斷處的光標一閃一閃,顯示著活力,真以為那臺老式電腦是出土文物。”
“怎不請個保姆呀?”
“文聯領導也這樣問他,不過老作家說,他喜歡清靜思考,不想讓外人打擾。”
“哦,是呀,寫作的人喜歡清靜,永遠不會孤獨。”我說。
…………
如今,我們省的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也已過世多年了。回到京城的那位著名女作家仍然高產,又寫了許多堪稱經典的文學作品。就在她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突然不寫了,自此在文壇上銷聲匿跡。
不知是不是巧合,她封筆不寫,正是我們省的這個老作家去世之后。
傳說她信了佛,同樣不知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