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軼智

“咔哧、咔哧”,修長的手隨著折彎機有規律地一遞一送,手中的鋼筋便彎成了方形箍筋。女人隨手丟在腳邊,熟練地從操作臺上成堆的短筋中抽出一根,又是一遞一送,還是“咔哧、咔哧”,又是一個方框丟在腳邊。女人圍著頭巾,臉也裹在圍巾里,只露出眼睛。火紅的太陽曬著沒有遮擋的工地,女人卻從來不摘下她的圍巾透透氣。女人的手有規律地遞送,小心謹慎又恰到好處。她知道機器咬人。丈夫的右手三根指頭,就是在這臺機器上隨著一聲慘叫丟掉的。
男人將鋼筋送進拉直機,蹦蹦跳跳地在場地上走來走去,哼著小曲,右手靈巧地一合開關,拉直機便“嘩棱嘩棱”響起來,彎曲變形的鋼筋出來時就變得筆直通順。橫筋多長,箍筋多長,只要設定了,拉直機就“咔嚓”截斷,丟在地上。
男人女人配合默契。女人不用說話,只要臉向這邊一轉,即使背著身彎著腰,男人也像接收到信號似的把鋼筋一捆一捆地抱到操作臺上。
做鋼筋工,得有一雙好手。拉出橫筋,折出箍筋,箍筋套在四根橫筋上,間距二三十厘米一個,橫筋撐起四角,使一個鉤子一挑一勾,用扎絲將箍筋和橫筋綁扎上。不花多少力氣,但得彎著腰,不斷重復。房有多長多寬,橫筋就有多長,綁扎上箍筋的鋼筋籠,越往后越沉,想翻動一下都不容易。
做鋼筋工苦重,要有機器,也算技術活兒,但賺得不少。要是蓋樓,搭架也是鋼筋工的活兒,更得爬上爬下,女人做鋼筋工的很少、很稀罕。
這里蓋的是平房,兩邊各有兩排,一排九間,基礎已經出了地面,木匠也已支好了合子。合子里鋪上鋼筋籠,澆上混凝土,就是地梁。每排房的四腳同樣用合子支住,立起鋼筋籠。到頂時像地梁一樣,澆上一圈圈梁,整排房就被鋼筋水泥連成了整體。這樣的房子可以抗7級地震。
婚姻不是就像蓋房嗎?男人女人就像圈梁地梁,立筋或許就是孩子,家就連成了整體。女人有些走神,折彎機“咔哧咔哧”運轉著,她忘了關。
“媳婦,咋啦,走神了?”
男人嬉皮笑臉地走過來,順手關停了折彎機。女人沒有出聲。她不是他的媳婦,她的丈夫在城里陪著孩子讀書。可他怎么又不是自己的男人呢?身邊的男人和自己一起干活兒,在一起生活。
突然間,她心里一陣空落落,走開幾步,蹲在一座小土堆上,擰開水杯。水杯里是男人從河里打的水。杯擰開了,她卻不想喝了。今年雨水旺,坐下來,草就高過了人頭,只能看見這片鏟出來的場地上的一切。場地上的男人顯得無精打采,嘴里沒有了聲音,在鋼筋中躥來跳去,像個猴子。
一樣的場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只是以前是丈夫,現在是他。有什么辦法呢?孩子要上學,花錢挺多。丈夫帶了殘,干活兒不利便。置辦下這么多機器,變賣了不值錢,自己單干又干不了。況且孩子到城里念書,總得有人陪著。生活就像開玩笑,總和想的不一樣。找個幫手,找個幫手,幫著幫著,就會和開初不一樣了。一切還很自然,該發生的自然就發生了。但好像也有辦法,有辦法和現在不一樣。但辦法是什么呢?她想不清楚。想不清楚也就不想了。管他呢,反正已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有什么辦法呢?”站起身的時候,她心里想的話竟然發出了聲,把自己都嚇著了。男人也驚醒似的,嘩棱一聲丟下鋼筋向她這邊望。她卻若無其事地走到折彎機前,打開電源,“咔哧咔哧”的聲音又響起來,一根根鋼筋變成了方形箍筋,在腳邊堆得越來越高。
中午的飯是早上準備的饅頭,就著男人打來的水。吃完飯,她照例鉆進盤條垛中間的空心里,衣服蓋上臉躺一會兒。男人依舊躺在另一邊的樹蔭里。風很弱,鋼筋圈里很涼快。貼背的鋼筋一根根的,今天格外硌得慌。她睡不著,心跳得好像要出腔子外面來。
她爬出來,打開折彎機,“咔哧咔哧”的聲音又響起來。男人驚得坐起來:“咋啦,媳婦?”
她不作聲,向著路的方向。一輛公共汽車正在開過來。
她不緊不忙地向路上走,頭也不回,清脆地說:“我兒子,今天放假回來!”
她上了車,折彎機還在“咔哧咔哧”地響著。車門緩緩地關上,折彎機的聲音聽不見了,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車窗外一片綠,不是莊稼,就是草。工地隱沒在了綠色里,她的機器在那里,她的工錢也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