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堯
尤師在村上泥水匠活兒數第一。別人修好的房他只瞟一眼,說墻壁沒糊平,用手電筒一掃就會發現凹凸之處;說磚柱灰漿沒填飽,用手掌一拍里面就會發出“噗噗”的空響聲。他砌磚不用吊線、靠尺,只憑一雙眼看、兩只手感覺,柱子完成后又直又平,別人拿墜線檢驗不差分毫,仿佛是依著定向線做的。尤師最拿手的絕活兒是糊靠灰。他糊靠灰時,身穿干凈平展的西服,內著白襯衫,糊完墻壁收工時,著裝早晨啥樣還是啥樣,丁點兒砂漿都沒濺上。這功夫怕是除了刷子李就是他了。
大凡手藝過人的師傅都高傲,尤師也不例外。誰要是請他修房,無論官民親疏富窮,無論單包雙包,都要依他定的規矩:從房子開工到房子竣工要喝三臺酒,中途還要收紅包。于是大家就送他個外號:檐老鼠。
檐老鼠就是蝙蝠,就是吃黑食的意思。其實尤師也明白別人在挖苦他,但他卻不忌諱,甚至允許他們公開這樣叫他。每完成一座房,他都要在屋脊上,用小青瓦做個檐老鼠的造型標記,似乎沒這標記他還不樂意呢。于是總免不了一些譏笑,他卻一本正經地說:“譏笑啥?又沒偷人養漢,日子一長你們就會明白。”
這叫啥理論?還不是坑人!盡管這樣,村上還是有不少人請尤師修房,覺得他修的房子才榮耀。那年我修房找的就是尤師。
修新房對于我們川西平原是很不容易的事。一般經濟收入少的人家,能把房子修起就不錯了。沒能力的修不起新房,只能守著祖上留下的泥磚老屋修修補補地遮風擋雨。我是因兒子說對象才不得已東借西湊修房的。
我和尤師建立的是干包合同。所謂干包就是我提供所有修房的材料,不負擔伙食,尤師只管修房的工錢。
開工那天,尤師西裝革履,帶著一撥人來了。他拿著磚刀在地基上走了一圈,拿開嘴上快抽完的煙,道:“房子怎么修?”這方面我沒經驗,不知道怎么修才恰當,只曉得修五間小青瓦。尤師道:“我說的是房子往哪方朝向?有住東朝西的,有住西朝東的,還有住南朝北的和住北朝南的——看你怎么選擇。”他說著用磚刀在地上畫了一個房樣,又用一塊土在房前擺個太陽。我一時沒想好,問:“你說怎么修好呢?”他干咳一聲:“不過你要做頓飯。”我一聽,半晌沒話。尤師收起磚刀,招呼那撥人欲走:“要不等你想好了再開工吧。”我忙道:“日子都看了,就今天,不能耽擱。”他道:“那……”我怕他走,趕緊應承。尤師立刻道:“那就住西向東吧。”將上衣一脫,招呼其他人,設計的設計,牽線的牽線,那檐老鼠的名聲就更名副其實了。
當然這頓飯不是素食,而是葷餐,比平常請客要多花300多塊錢。這錢現在看來是小數,可對于當時胳膊長衣袖短的我來說,就是雪上加霜了。
房子十多天后就初具規模,木匠師傅也鋪好了房屋的椽子。上梁那晚,我們又做湯圓又打酒割肉宴請師傅們。大家皆大歡喜,鬧騰半夜。
我尋思,這下尤師應該滿意了吧?于是半夜都在扳指頭掐算搬進新房的日子。可是,有些事卻偏偏出人意料。次日,尤師他們沒來上工。我看看太陽,太陽都由鮮紅變成了橘黃。老婆擔心:“他們不來了?”我道:“不會,昨夜他們耍得那么高興。也許是熬夜了想多睡一會兒。”于是繼續等。
這一等就等到11點。我坐不住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村口來回望了三遍。老婆道:“我曉得尤師的家,我去找他。”
半小時后,她失望地歸來,說尤師他們到另一家做活兒去了。
我頭都大了,晚上便和老婆再次去找他——兒子還等著看人(相親)呢。

此時,尤師在家,正與另一位師傅悠閑地喝酒,見我們去了,依然喝他們的酒,沒看見似的。我急忙上前奉煙:“尤師,你們今天怎么沒來做活兒?”尤師接過煙,慢騰騰地道:“師兄們有意見哪。”我忙問什么意見。尤師道:“師兄們說他們緊趕慢趕,流了一盆又一盆的汗,好不容易才使你們的房子上了梁,想著你們會在上梁的好日子發個紅包,可是你們卻提都不提。”他瞟一眼身旁的師傅,干咳一聲,將雙手一攤,表示很遺憾。
老婆肺都氣炸了,欲發作。我用眼神制止了她,想,事情都做到了這步,房子不能就這么擱置,將牙一咬笑道:“這個——你們明天來,我補上就是。”尤師一聽立刻似彈簧般一下跳了起來:“要得。我們明天一早就動工!”
新房終于竣工了,但多花銷兩千多塊錢。我郁悶,老婆恨:“先曉得那檐老鼠這么狠,還不如不找他!”
許多年一晃就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汶川大地震殃及了我們村。整個村莊的房屋幾乎全塌了,沒有倒塌的房子也歪歪扭扭的。幸運的是,還有幾家的房子依然屹立在陽光下,光輝不減,其中就有我家的。我仔細一看,這幾家沒倒沒裂的房子,竟然都有檐老鼠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