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洛州瑪多縣,從小只知道是父親工作過的地方,很遠,很冷,僅此而已。自從記事起,我們兄妹幾個就已經習慣了父親長年累月遠在異鄉的生活。兒時我也曾數次央求父親帶我去一次瑪多,卻總是被他拒絕,拒絕的理由不是說冷就是說去了沒地方住。大概是被拒的次數多了,提及瑪多,腦海中自然浮現出一片白茫茫的苦寒之地,漸漸地,也就失了興趣。
我家住在大通一個純回族聚集的小山村里。在我們兄妹幾個還年幼時,已在大通縣煤礦工作了好幾年的父親,主動調去了遙遠的瑪多,遠離妻兒在花石峽紅土坡煤礦一干就是18年,直到長期高寒高海拔的生活導致他身患糖尿病、高血壓、冠心病等一系列重病,才不得已病退回了大通老家。父親患癌去世后,我和重病中的母親憶及父親生前的瑣事,她絮絮叨叨說得最多的,就是父親往返于大通和瑪多的那段歲月。雖然母親一生從未踏足瑪多的土地,可瑪多這個地名也在母親的嘴里念叨了大半生。
父親去世后不久,患尿毒癥已透析了三年的母親也撒手人寰。父親的墳上還沒來得及長草,母親的新墳又依偎在了旁邊。每日每夜,想起老家山腳下父母形如蝶翅一般相依偎的墳頭,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窒息般疼痛。
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瑪多民政局相關部門負責人來電話,讓我郵寄父親的相關證件,辦理撫恤金事宜。當時母親正在病重,這事便讓我擱置了。母親去世后,在整理父親證件準備郵寄的那一刻,翻看著父親生前的工作證件和照片時,我的心突然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動了一下,揪心地疼。在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我要去瑪多親自辦理手續,我要親眼去看看那個父親工作了半生、母親沒看過一眼卻念叨了半輩子的地方。
果洛州瑪多縣,因境內有四千多個大小湖泊而得名“千湖之縣”,青海省海拔最高的地方,平均海拔4200米以上,年平均氣溫零下4攝氏度,是青海省極端日氣溫最低的地方。高寒草原氣候,一年無四季之分,只有冷暖之別,冬季漫長而嚴寒,夏季短促而多雨——上網查來的資料便是如此,倒真的印證了父親當年拒絕我跟他去瑪多時的諸多借口。父親生前曾說:“吃不在花石峽,住不在瑪查理。”只因瑪多縣城瑪查理和花石峽鄉海拔高,氧氣少,氣候極端惡劣,被稱為國道214線上的“鬼門關”。
瑪多之行的籌備進行了數日。先是找人打探路況,了解住宿餐飲,然后又不厭其煩地上網查尋,臨行,又跟包車司機反復強調:我們要安全,絕對不能趕夜路,如此這般,到后來自己都啞然失笑,同時不禁心中一酸:當年父親往返于瑪多和大通之間,一個月都要來回好幾次,尤其是冬季冰天雪地時,父親常常是深夜歸來,他那時這么關注過路況這么在意過自己的安全嗎?
8月下旬,大通還正是酷暑的時候,我的瑪多之行終于在大姐和侄兒外甥女的陪伴下啟程。車行至日月山,一路上山頂路口,溪畔河邊,道旁寺廟,處處都可見飛揚的五彩經幡,一股濃郁的藏族風情撲面而來。車子行駛在寬闊平坦的新路上,風馳電掣。走著走著,我突然發現新路的附近,會時不時地看見一截一截已經廢棄的舊路,這可是幾十年前父親所走過的路啊!過去的那18年里,這條老路如一條飄帶,一頭系著母親的思念,一頭系著父親的牽掛。如今這條滄桑的老路也日漸破損,漸漸已被野草所覆蓋,而我的雙親,也都不在人世了。
經過苦海灘之后,道路兩旁開始出現大大小小的湖泊,車窗外的景色突然變得明艷如畫。驅車繼續前行,繁若群星的湖泊如玉如冰般鑲嵌在墨綠色的畫框里,“千湖之縣”原來真是有星羅棋布數以千計的湖泊啊!我們幾個也忍不住把臉緊貼車窗看得入神。車窗外,墨綠色的背景中不斷掠過一片又一片銀色的湖泊,起初我看得目不交睫,到后來漸漸抵不住旅途疲勞,眼皮慢慢沉重起來……突然外甥女戳我的胳膊,說到了到了!到哪兒了?我撐開眼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道路右側有一個路標寫著“紅土坡煤礦”五個字。
停車后再次確認了一下,不得不慶幸有外甥女的好眼力,否則以這塊路標的大小來說,我們擦肩而過的可能性極大。瑪多縣花石峽紅土坡煤礦,正是父親生前工作了18年之久的地方,我此行目的地之一。父親說當年這座煤礦承擔著果洛州及周邊很多地區的生活和供熱用煤,我也無數次聽父親說過當年礦上人來車往熱鬧非凡的場面。但是此刻當我們站在這條幾近荒蕪的小路眺望,只看見小路延伸到茫茫草原,卻看不見盡頭,除了小路上殘存的陳舊煤渣碎屑能證明過去這里曾有運煤車出入外,沒看見一輛車或者一個人影。難道煤礦早已關閉了?我們帶著疑惑驅車前行,路上的煤渣碎屑也呈現出一種灰黑的陳年痕跡,路邊的草叢已蔓延上小路的兩側,大有終將湮沒小路之勢。又走了好幾分鐘,遠遠地,終于看見了煤礦的一角。慢慢地看見了一小堆煤和旁邊豎起的井架,長長的傳送帶,還有幾排低矮破舊的小平房,山谷無風,荒草萋萋,不見人煙,一片寂靜。
當我們停車走近時,一根木樁后突然竄出一只身形壯碩的狗“汪汪”地叫著,極力地想掙開繩索向我們撲過來,緊接著,一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從一間屋子里推門出來,一路小跑著過來拽住了狂叫亂撲的狗。
狗被主人拽緊了繩索,狂吠的聲音便失去了氣勢。來人高聲說這礦都關了兩年多了,就我一個人守著,你們來干什么?讓我們意外的是,他說的竟是一口地道的大通方言。我們說明來意,他哎呀一聲,一迭連聲地說,啊喲,你是蘇書記的丫頭嗎?我也是大通的,前幾年礦上遇見點麻煩,我還想過找你阿大(父親)請教請教呢,沒想到后來這煤礦也關了……
說起礦關閉的事,他的語氣中稍有遺憾,但更多的是安之若素。煤礦關閉的事我們其實也并不驚訝,這幾年類似的新聞報道看得多了,也知道三江源頭的生態環境本就脆弱,關閉小煤礦是治理環境的大勢所趨。我們此行,其實也不過就是單純地想看看父親生前的工作之地,彌補一份遺憾而已。
大概是一個人待得久了,難得見到個人,他很興奮。帶領我們參觀井架,一路講這幾年煤礦上的變化,講礦上工人們的趣聞,如同多年的熟人在拉家常。在一排看上去年代久遠的小平房前,他停住了腳,說這一排房子還是你父親那時蓋的,看看吧,也許很快就會被拆了。來,這間就是你父親當年的辦公室,也是他的宿舍。這么多年也沒怎么變呢。說話間,他拿鑰匙打開了一扇門。
一束光線立即照射進眼前的小屋里,狹小逼仄的小屋窗前雜亂地擺放著兩張桌子,幾條大小不一污黑破損的凳子,還有幾個樣式陳舊的文件柜。靠墻立著一個大鐵皮烤爐,銹跡斑駁,透過半開的里間的門,依稀可見里面一張殘損的木床。屋里光線暗淡,灰黑色的墻皮脫落如癬皮,一股陳舊發霉的味道充斥著鼻息。
我曾無數次假想過父親在煤礦的辦公室和宿舍,而這樣的場面卻從未出現在我的想象中,現在想來,父親當年屢次拒絕我們跟他來瑪多,除了怕我們冷,怕我們沒地方住,更怕的是我們見到他這樣艱苦的生活環境會心酸難受,會更加牽掛他吧。
猶如走進了時光隧道,我眼前浮現出父親當年在這里生活辦公的樣子,父親穿梭忙碌在井架、傳送帶和井下的樣子,眼眶便開始泛酸。父親曾說,在那個沒有電視沒有手機交通不便的年代里,在每年漫長的寒冬時節,他總喜歡在爐火邊放置一個大木箱,種幾顆土豆,長幾片綠葉賞玩。我知道,瑪多的綠色,一年也只有三個多月,這種條件下的種植也絕不是為了收獲,只是為了讓那孱弱的綠苗舒緩一下滿眼黑煤黃草白雪的視覺貧乏吧。我的父親,我深深思戀著的父親,18年里所經歷的,其實更多的是漫漫寒冬,狂風飛雪而已。母親雖然沒親眼見過這一切,但她肯定是知道的,所以在與父親聚少離多的那些年里,漫長的留守歲月將母親的性格打磨得沉靜如湖水,堅毅如山峰。在大通那個偏僻貧窮的小山村中,她無怨無悔地耕種莊稼,操持家務,撫育我們兄妹幾個成長。
走出這間小屋,燦爛的陽光和清新的空氣立即撲面而來。仰頭眺望遠方,那汪依稀可辨的湖泊應該就是父親當年每日凝望過的冬格措納湖吧?那些過去常送父親酸奶和酥油吃的藏族朋友及其家人們,應該還居住在這一片綠毯般綿延不斷的草原深處吧?父親在這里生活的那些年里,和這里的藏族同胞相處融洽情同手足,那些年我們大通的家中也沒少接待過他的那些藏族朋友。他對這片草原和牧人們的摯愛也通過味蕾感染了我們一家人,我們兄妹幾個是吃著酥油奶茶開鍋羊肉和曲拉長大的,至今都改不了深受父親熏陶的這個飲食習慣。
煤礦其實不大,可我們走走停停轉了很久。這座小煤礦見證了父親半生的激情歲月,也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如今也要消失殆盡了,如果將來能讓綠草鮮花來覆蓋終結它,又何嘗不是它最好的結局!
夕陽西下,我們揮手告別。晚上7點多到達縣城瑪查理鎮。“T”形的瑪查理鎮一眼就可望到頭。小鎮雖小,但商鋪林立,整潔鮮亮,與父親當年的描述有了天壤之別。來往的行人中藏族人居多,鮮明的民族服飾,行色淡定從容。
夜深人靜時,許是高原反應,更或許是情緒低落,在賓館的床上,我胸悶頭暈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恍然入夢后,夢境好似黑白照片,盡是茫茫冰雪、漆黑的煤堆、父親那低矮逼仄光線昏暗的宿舍……
第二天,吃過早飯去瑪多縣民政局,辦完父親的撫恤金手續已經快11點了。我和姐姐、外甥女沉默著走出縣政府大院,看著手中的幾張單據,想想從此以后,父親與瑪多連這最后的一點聯系都沒有了,喉中一哽,眼淚就奪眶而出。司機明白我們幾個此刻的心情,嘆口氣說,行了,手續也辦了,你們也別傷心了。不是說還要去鄂陵湖扎陵湖嗎?再不走就沒時間啦。
可不?從昨天去煤礦到今天來瑪多縣民政局辦手續,我們幾個心里一直彌漫著一股悲傷的離愁。母親曾說,人活著,總得要向前看,如今也該讓父親生前贊不絕口的黃河源頭姊妹湖沖一沖我們心頭的陰霾了。
我們驅車離開縣城駛入了草原。進入鄂陵湖景區門口不久,車子駛入一段沙路后,漸漸地,鄂陵湖如一位蒙面的美女,一點一點地撩起了面紗。先是一汪藍,然后渲染開的是一片藍,走了不久,眼前豁然一亮,鋪天蓋地的一片藍就那么撲面而來,茫茫湖面,如一塊巨大的藍寶石,無邊無垠,無窮無盡。鄂陵湖以它超凡脫俗、攝入心魄的藍完完全全充盈了我的視線。
停車小憩,佇立在湖邊,凝眸遠眺,綠瑩瑩的草地,黛青色的遠山,天空中投影下來的幾朵白云,間或幾只花白相雜的水鳥,居然反襯得鄂陵湖無與倫比的藍!
一路悶聲不語的幾個人總算有了一絲生氣,盡管眼圈泛紅,卻開始哇哇地發出驚訝的歡呼贊嘆。車子圍繞鄂陵湖畔緩緩而行。一側是晶瑩剔透的湖水藍,一側是翠色欲流的綠草原。湖水上,一群群形態各異的飛鳥盤旋翱翔。而湖水邊,一群一群的牦牛淡定神閑,如行云流水一樣,骨子里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寧靜與灑脫!時不時地,還會見到成群的藏野驢和藏原羚,在陽光下閃著緞子般的光澤,體態優雅,神情悠閑地漫步在草原上。不知走了多久,鄂陵湖還在無邊無際地延伸,擴展。而眼前這一片片的藍、一塊塊的綠,幾乎都滲入到我每一個毛孔中了。
鄂陵湖邊流連的時間過久,眼看著時間已近黃昏,我們只能放棄扎陵湖之行,在湖邊駐足,憩息。湖邊有座寺院,堆砌成墻的嘛呢石邊,懸掛的一排排五彩的經幡隨風飄揚。記得父親曾說過,藏族經幡有講究,經幡就是連接神與人的紐帶,每飄動一下,就是誦經一次。經幡所在即意味著神靈所在,也意味著人們對神靈的祈求所在。眼前這風中飛揚的經幡寄托著多少人祈求平安祈求健康的美好祝愿!我是虔誠的穆斯林,可是此刻站立在這隨風舞動的經幡前,閉目聆聽漫山遍野的經幡在風中不倦地誦讀,我依然感覺到一種神圣和慈悲。
落日的余暉溫柔地灑在翠色欲流的草原上,風中吹來湖水的氣息,青草的芳香;耳邊傳來微波粼粼,鳥鳴聲聲。眼前是寧靜純凈的一片蔚藍!這一刻,我恍若夢境,面對浩渺的鄂陵湖,竟生出一種難以言表的依賴,仿佛我至愛的雙親從未離開,他們就在這煙波浩渺的水天一線間。
這次的瑪多之行只有短短三天,卻足以激活父親自幼在我們心里埋下的對這片草原魂牽夢縈無比摯愛的種子。直到七年后的現在,只要想起父親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都會清晰地浮現出那片翠綠的草原和那些蔚藍的湖。
作者簡介:蘇賢梅,女,回族,青海省大通縣回族女子中學教師,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文學培訓班第二十期學員。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