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初期《荷塘月色》的文學解讀和教學解讀

趙海英

摘要：朱自清先生將《荷塘月色》發表于上世紀20年代享有“文壇第一刊”之譽的新文學刊物《小說月報》，一經發表受到極高的贊譽，但也曾經受到猛烈的抨擊。《荷塘月色》在解讀上都留下每個特殊年代的文藝思潮和文藝教育的印記，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全面、真實的社會和歷史。本文以新中國成立初期為時間節點，對《荷塘月色》的文學解讀和教學解讀進行深入探析，以期對當今《荷塘月色》的解讀提供有益的借鑒。

關鍵詞：新中國成立初期;荷塘月色;文學解讀;教學解讀

一、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學界對《荷塘月色》的解讀

（一）文學批評的短暫繁榮到封閉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次全國文代會把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代表的毛澤東文藝思想作為全國文藝工作者的共同綱領，為文學的發展確定了統一的意識形態規范，“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成為文學創作的指導方針。1956年，毛澤東同志提出了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是對戰爭年代以來形成的文學理論觀念的質疑和修正，得到文藝工作者的擁護，但這種繁榮是極為短暫的，隨著時局的變化，反右斗爭擴大化、大躍進、“文藝整風”到“文化大革命”，各種運動風起云涌，中國的文學和文學批評受到了極大的摧殘，文學批評成了政治運動的“斗爭工具”。可以說“在‘文化大革命’展開之前，文學批評便經歷了由文學意義上的批評，到政治、思想意義上的批評，再到政治斗爭和政治陰謀的工具，這樣一個不斷蛻變的過程”。

（二）有關《荷塘月色》的文學解讀

新中國剛剛成立的年代，需要新的意識形態來鞏固新政權，文藝理論被高度集中的意識形態所掌控，一切解讀都被打上階級的烙印。這一時期的解讀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

1.精煉樸素的語言

朱自清對語言嚴謹認真的態度，精雕細琢的精神歷來為人稱道。朱德熙在《于平淡中見神奇》中說：“他的文章嚴謹不茍，雖然著意錘煉文字，但風格平易自然，既不流于險澀，也很少華麗的鋪排與藻飾。”

何以聰在《朱自清早期散文的藝術特色》中說：“樸素，更是作者早期散文全部美感特征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它在多種色彩、多種情調中顯出特有的光輝……還應該提出朱自清先生對待運用語言文字工具基本功的嚴謹認真態度。本著‘寫真’和‘精雕細琢’的精神，他對語言文字表現力的駕馭功夫是從一開始從事創作就十分講究的。”他對朱自清的語言作了很高的評價。

2.嚴謹精美的結構

嚴謹精美的結構是讀者又一個關注的熱點。何以聰在《朱自清早期散文的藝術特色》中詳細闡述了“《荷塘月色》則以‘一路行去’為行文線索，以小路到荷塘到佇立環顧到神往凝想形成明顯的空間順序，使各層情景得到步步深化，使內心感受得到充分展示，加上一首一尾，自然呼應，都顯示出結構布局上的嚴謹精美。”

3.詩情畫意的意境

《荷塘月色》能被人們廣為傳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文中描繪的詩情畫意之意境美。

4.主題具有小資產階級局限性

在“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成為文學創作指導方針的年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批評觀念占據了絕對的統治地位。《荷塘月色》不可避免地被解讀為缺乏斗爭性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情調。

張白山在《漫談<荷塘月色>》中說：“盡管《荷塘月色》寫得漂亮，然而，我們讀后總覺得不滿足，文章好像缺乏了一個東西——掙扎和戰斗的力量。”認為朱自清可能受本階級的局限，無視血淋淋的現實，也可能是對現實不滿，又沒有勇氣正視，選擇逃避。任炯華、李炎群在《詩的寫景，景的抒情》中說：“《荷塘月色》是一篇優秀的寫景抒情文。它沒有強烈的政治內容，但是它的藝術是高超的。”但馬上遭到松筆的批判，他在《優秀遺產也要批判地接受》中說：“作者沒有指出和批判整個作品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情調。反而欣賞他贊美他‘能給人以美的情思和美的享受。”，

這三篇文章一致指向了朱自清小資產階級的情調，在那個“興無滅資”的時代，這與當時占有統治地位的現實主義批評觀念分不開。能用批判的眼光看待《荷塘月色》，這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強調批判作品中所體現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情調，這種閱讀過多的從政治視角出發，偏離了文學角度。

二、新中國成立初期教學中對《荷塘月色》的解讀

1949年至1966年的語文教育是新中國語文教育的原型。既是“文革”時期語文教育批判的目標，也是“文革”以后語文教育重建的理想，還是新世紀以來語文教育改革的對象。新中國成立后，為了鞏固新政權，語文教育高度重視為政治服務。語文教材的選文突出政治性，尤其是強調“階級斗爭工具論”，在這種“興無滅資”的時代主流中，《荷塘月色》教學不可避免地被卷人泛政治化、粗俗化的傾向。現從語文教學大綱、教材、單元提示及課后習題以及語文教參幾個層面探尋這一時期對《荷塘月色》的教學接受和闡釋情況。

（一）“十七”年時期的教學大綱述要

自1950年6月“語文”學科定名以來，無論是1956年的漢語、文學的分科，還是60年代初的“文道之爭”，抑或是“怎樣上好語文課”的大討論，都沒有掙脫“語文教育是為思想政治教育服務”這一藩籬。

1963年，教育部制定了《全日制中學語文教學大綱（草案）》。這套大綱全面闡釋了語文教育的目的、任務、性質。其中明確提出語文學科的性質是“學好各門知識和從事各種工作的基本工具”。指出正確處理“文道關系”的重要性。

（二）《荷塘月色》的選編

這一時期語文教材的編寫，政論文比例大，語言、文學的因素減少。“緊跟形勢、聯系實際”是當時教參編寫的重要原則。選文必須是范文，文質兼美，必須有積極的思想和優美的藝術形式。《荷塘月色》自發表以來，一直作為“白話美文的典范”被選人中學語文教科書。新中國成立初期，在“興無滅資”的時代潮流中，《荷塘月色》被解讀為“缺少掙扎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在選文的標準中，“文質兼美”是無可置疑的，但“有積極的思想”卻是值得“商榷”的。隨著《背影》在語文教科書中的刪除，《荷塘月色》也受到了冷遇。

孫昌熙在《論文學的人民性》一文中在談到“關于山水詩或景物畫的人民性問題”指出“感情比較健康而又有藝術性的山水詩、景物畫，雖無人民性卻并不加以排斥。”他同意張白山在《漫談（荷塘月色>》一文中的觀點：人們喜歡《荷塘月色》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忙了一天后，忽然想看看宋一人的山水畫卷一樣”。孫昌熙認為，對于不符合政治標準，但無毒害的，又有一定的藝術性，也可以作為文學遺產保留下來。

可能是《荷塘月色》“既無毒害又有藝術性”，所以，1961年人教版《十年制學校初中語文》第二冊選人了《荷塘月色》。1966年文化大革命全面爆發，在當時的極“左”思想路線下，語文教材的選用標準是以毛澤東著作為基本教材，且自編的課本無一例外地以“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為綱。這十年里，《荷塘月色》的解讀銷聲匿跡。這種“不解讀”其實就是一種解讀，即《荷塘月色》是不符合政治標準的，這是對文化的一種摧殘，也是中學語文界的傷痛。

（三）《荷塘月色》的教材內容

1961年的教材是人教版全國通用的第四套語文教材，它糾正了1956年分科教材重視文學教學和1958年重視思想政治教育的偏向。《十年制學校初中語文課本》在教材說明中指出：“編輯這套課本的意圖在使學生懂得一些語文的基本規律，以便理解和運用祖國的語言文字……逐步培養學生的道德品質，革命精神。”

在選文標準中說：所選文章，思想內容要好，文字要合乎規范。現代作品，要求“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的統一”。

《語文第二冊教學參考書》指出，本冊的教學重點是在上一冊的基礎上繼續培養記敘能力，重點放在記敘的因素，材料的選擇，連貫和照應。教參還在《教參》中的材料說明中提示：《荷塘月色》的選人主要是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在閱讀中要注意文章的寫作特點。

本冊在課文之間穿插了一些語文知識，如“記敘的因素”“記敘材料的選擇”“記敘的連貫和照應”“語法復習提綱”。《荷塘月色》被安排在“記敘的連貫和照應”這一單元，對照教參我們可以窺見《荷塘月色》選人這冊書的用意：作為寫景散文，訓練學生“記敘的連貫和照應”這一寫作方法的文章。這是屬于“例文”的姿態。教材刪去的內容主要有：

1.“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

2.“路上只我一個人……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整段。

3.“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4.“峭楞楞如鬼一般。”

5.“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6.“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

7.“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8.“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可惜我們早已無福消受了”整段。

9.“這樣想著，猛一抬頭……妻已睡熟好久了”整段。

該課的“練習”部分如下：

（1）這篇課文描寫荷塘月色，先敘荷塘的環境，接著描寫荷葉、荷花，然后描寫月色。寫月色是從荷塘這個角度來寫的，所以荷塘的描寫和月色的描寫結合得很好。仔細體會這種寫法。

（2）寫荷葉、蓮花和花的香，寫月光，都用了一些比喻。找出來，并說明他們的作用。

（四）《荷塘月色》教參的解讀

教參在教學要求中說：“這篇課文集中描寫了荷塘月色，末段寫由蓮花引起的聯想，微微流露出懷念江南的感情，講授這篇課文，要教學生學習描寫的方法，領會怎樣描寫出某種自然景象（本文里流露的思想感情，不必多作分析）”。

在課文解釋中，從文章的思路和修辭手法兩方面解說，最后小結：“所有這些，都根據仔細地觀察：遠處近處，聲音顏色，外貌神情，動態靜態等等。從這里可以學習怎樣觀察。”

后面又作了文章解說，這是這冊教參中唯一作解說的文章。在解說之后小結：“本文前半以寫荷塘的景物為主，交錯寫來，卻各有側重，不相重復;文字細致謹言。后半以抒發情感為主，忽遠忽近，即景生情;文字疏朗而曲折。全篇無一處不緊扣題目，景物觀察得仔細，描畫得形象生動，都是可以取法處。”

（五）《荷塘月色》的教學實踐

對于《荷塘月色》的教學，文學界和教師多做了很多的努力。尤仿齡在《閱讀和寫作教學相結合》一文與教參的觀點相同，文中指出：“要切實提高學生的寫作能力，光靠在作文課上講一套，‘寫作常識’‘文章作法’之類，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最根本的辦法還是要教師把課文講深講透，有意識地把范文的講解和寫作指導結合起來，引導學生細心閱讀課文，讓他們從中吸取養料，以資提高自己的寫作水平。”主張課文中學習的寫作技巧要用到寫作中去，把《荷塘月色》當范文講，對寫景文章有所借鑒。在教參是“絕對權威”的年代，把景物描寫作為學習《荷塘月色》的目的，在中學語文教學中成為唯一的教學模式。

曹述敬在《中學語文課程思想內容和詞章的講授》一文中針對當時人們對《反對把語文課教成政治課》和《不要把語文課上成文學課》兩篇文章思想的誤解，進行了批評：“不要把語文課教成政治課，并不是說教什么樣的課文，也不能教政治，一教政治就教成了政治課。同樣，不要把語文課教成文學課，不等于說不要分析主題思想、時代背景。”他認為《荷塘月色》如果只講解景物的觀察和描寫的順序，以及優美的語句，貼切的比喻，當然也能有助于提高學生的閱讀和寫作的能力。但是，如果不指出朱自清的寫作環境，這篇散文表達的思想感情，那么學生就不能完全理解這篇文章。這是對人們當時錯誤思想的糾正，實屬難能可貴。

縱觀教材、習題、教參的解讀，可以看出這一時期的教學解讀有以下幾個特點：

1.《荷塘月色》這篇文章只是作為學習寫作和修辭的例文。教參從文章學和寫作學的角度攝取文章的藝術特點，為了符合“積極思想”這一要求，學習本文的寫作方法和修辭，編者削足適履，大幅度刪減，文章已面目全非。因為一些語句，尤其是涉及到所謂“消極情緒”語句的刪減，讓這篇優美的散文只剩下寫景的“骨架”，喪失了它的神韻，斷章取義地得出“微微流露出懷念江南的感情”的結論，完全忽略了文章的審美特質。

2.教學解讀機械化、程序化。解讀的一般程序為教學分析、主題思想、寫作特色等。首先看教學分析，課后習題1為：“這篇課文描寫荷塘月色，先敘荷塘的環境，接著描寫荷葉、荷花，然后描寫月色。寫月色是從荷塘這個角度來寫的，所以荷塘的描寫和月色的描寫結合得很好。仔細體會這種寫法。”教參也作了詳細分析：

“課文先寫了荷塘的四周……接著寫荷塘的花……再一段著重寫月……接著把思路放開去……想到采蓮……全文扣題很緊，單純而干凈。”這種層次分析，把文章描寫的景物及其排列組合關系進行了說明。其次看主題思想分析，這一時期的教參對文章的主題思想的簡潔的表達句式便是：“本文通過……描寫……表現……歌頌/批判……”，這樣的所謂提煉“中心思想”，其實是陷人了機械化模式，抹殺了文學的多樣性和生動性。《荷塘月色》的思想可能是“小資產階級消極的意識”。所以，教參對主題思想用一句“本文里流露的思想感情，不必多作分析”搪塞了過去，對寫作特色的分析主要在文章的比喻的修辭手法上。

這種解讀程序形成了一成不變的教學模式，把文本解讀變成了機械化的操作流程。

三、文學解讀和教學解讀的關系

綜上我們可以看出“十七年文學”的文學解讀和教學解讀之間的關系很微妙，既有政治上的共同聲音，又有解讀上的個性表達，主要表現在：

（一）政治取向上的統一。這一時期對蘇聯文藝理論大張旗鼓全盤吸收，社會歷史的文學觀得到廣泛的應用，一切文學都為政治服務，語文教育的終極目的是為了完成思想政治的任務，無論是文學還是教育都有很強的政治意識形態。用這種庸俗的社會學和狹隘的政治標準解讀，所以，文學解讀此文為具有小資產階級意識，而教學解讀對文中留露的思想避而不談。

（二）個性化和社會化解讀的共存。文學解讀注重個人的感悟，是一種個性化的言說;教學解讀追求大眾化的普遍標準，是一種集體的聲音。二者對應的是個性化解讀和社會化解讀，文學解讀求活、求新，教學解讀求實、求穩，二者互為補充。所以，文學解讀中既有“極富詩意的美的境界”，又有“具有小資產階級的消極思想”。

（三）解讀方法相同，視角相異。

綜觀此時期《荷塘月色》的文學解讀與教學解讀，都運用了社會學與語義學的方法，只是二者側重點各不相同，形成了各自的特點。文學解讀更多關注作者個性、文化背景、社會環境與作品創作關系，由此得出此文“極富詩意的美的境界”。而教學解讀關注結構分析與藝術特色分析，主要是寫作的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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