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睿
2009年,京西北,百望山。
幼年的我跟隨父親的步伐,在百望山的“野山”上一路攀著,到了開闊的一處,父親舉起我,高高的向更西北的方向望去,那里是中國北京航天城,我隨做軍官的父親自小生活在那里。大院前方,有一片灰色的地區突然擋在我的視線內,一棟棟簡陋的小樓,從山頂望去,宛如蟻穴一般的細碎混亂。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唐家嶺,那時,那里正是全國著名的“蟻族”蝸居地,是一個無論是誰說起來,都會皺眉嘆息的地方。父親說,唐家嶺自古便以京西稻聞名,一直到上世紀末,在經濟發展的雙刃劍到來之前,唐家嶺乃至于整個京西北地區,一直是一片平靜祥和的稻田。
世紀初年的城中村
唐家嶺位于北京市西北五環外,屬于西北旺鎮,在現在的海淀北部新區南端。2000年前后,中關村科技園已成型,上地軟件園也發展起來,陸續有求職的青年開始租住在唐家嶺,為了掙租金,村民紛紛在自家宅基地蓋起了小樓。隨著越來越多年輕人來到唐家嶺,只有3千多本地村民的一個小村,漸漸容納了五六萬的外來人口。
我曾經誤入過一次唐家嶺,那是從小生活在大院中的我不曾見過的面貌,當年真實的唐家嶺,比網絡上流傳的舊照上呈現的還要夸張,這個接近于城鄉接合部的地方,既有農村屋舍的破敗和岌岌可危,又有著不該出現的巨大人流量。偶然有一兩個年輕人像是在被驅趕一般匆匆閃進人群;無業游民三五成群的聚集,落在我驚詫的眼里。無論是人和地,還是人與人之間巨大的矛盾沖擊,都是這片擁擠中最危險的隱患。
而在上世紀末,這一切還未開始的時候,年輕的父親帶著航天事業的重任,來到了北清路上剛剛建立的大院,四年后,這里成了新生的我的家鄉。
而那時,以及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家鄉——西北旺鎮乃至整個海淀區北部,還是一個個與大院格格不入的城鄉接合部,一片片令人扼腕嘆息的混亂與荒涼。
城中村的改革與蛻變
唐家嶺地區的混亂終于在日益尖銳的矛盾中為世人所關注,2009年9月,幾乎是我知曉這個地方的同時,由北大博士后廉思主編的《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出版,唐家嶺地區作為最著名的聚居地之一,被推上了民眾眼前的風口浪尖。2009年底,北京市啟動50個重點村改造,這也是近年來北京市規模最大的城鄉接合部改造工程,唐家嶺不意外的曾為了最受社會關注的部分。
為了了解更多拆遷騰退的政策,我拜訪了主管唐家嶺地區的西北旺鎮政府,談到改革的根本原因,我了解到,唐家嶺當初的問題不僅僅是蟻族的矛盾,還有更關鍵的安全問題。村民們建起的小樓岌岌可危,房間中的電線和網線交錯縱橫,煤氣管道也被改的曲曲折折,冬季供暖甚至要靠做房東燒煤,充滿了安全隱患。
不僅是生活環境的安全無所保障,當時的唐家嶺,外部環境與社會氛圍同樣烏煙瘴氣。不僅是環境的臟亂差,由于人口嚴重倒掛,當地治安也是一片混亂,在當時,“蟻族”的網絡使用率大大高于全國平均水平,對生活滿懷希望的年輕租戶們把遭到的壓迫都發泄到網絡平臺上,而在現實中,他們卻接受著無窮無盡的折磨,而這些矛盾的載體唐家嶺,卻在哀怨與壓抑之中日復一日的混亂著——直到它終于被改變的那一天。
由于人口嚴重倒掛,治安問題和資源不足使得老百姓十分不滿,這個問題引起了市政府的重視。騰退安置有兩種方式,按照宅基地面積進行房屋補償或按照人數分配住宅面積,具體實施時,可以根據村民的不同條件實行不同的方案,以盡量保證村民們最大的利益,而對于私自搭建的違規建筑,將不予認定在宅基地之中,從騰退工作開始,不到一年的時間,唐家嶺地區的舊房屋幾乎全部拆遷完畢,2012年,位于原唐家嶺村西側的唐家嶺新城交房入住,幾千名村民喬遷新居,唐家嶺地區正式由一個混亂的“城中村”,蛻變為一個嶄新的居民區。
而面對數以萬計的流動人口,政府專門籌建了一批樓房,作為正規公租房正式出租,同時也和有出租房屋意愿的唐家嶺原居民簽訂協議,將他們想要出租的房屋進行統一裝修、出租和管理。
伴隨著轟轟烈烈的拆遷騰退運動,在北邊一公里外默默關注的我,自2010年起,不斷地發現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考慮到當地的生態環境,政府在唐家嶺村原址建立了中關村森林公園。公園一期規劃面積2940畝,建設期總共歷時3年,與京西原有的三山五園歷史園林相呼應,成為城區西北部的“城市綠肺”。
我還記得,經過那一片環境優美的公園時已經很難將它和幾年前的蟻穴聯系在一起,而終于是被與這個城市的發達,與海淀北部,中關村后花園,以及建在我的小學隔壁——后廠村路上的軟件園所匹配,有了北京城區的模樣。我的家鄉,終于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發達的城市應該有的樣子——我們都期盼的樣子。
唐家嶺如今的新面貌
2018年夏天,在搬離京西北整整一年后,我又回到了大院的家中,遠眺之時,突然看見了一公里外的那一片高樓,我便心血來潮,順著重修的柏油馬路,一路騎到了唐家嶺新城小區之中。
那里已經是一個現代化住宅區,有著整齊的設施和優美的綠化,卻又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透出舊時鄉村的味道。若不是唐家嶺這三個字的沙塵氣太大,來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極難將新城與原來的唐家嶺聯系起來,因為這里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大到讓我懷疑,自己究竟走進了哪里。
我與曬太陽的老人隨意攀談著,得知搬遷過后,他們的生活安穩和平了不少,昔日唐家嶺的村民兼房主,如今大多已經步入中老年,比起經濟收益,他們得來的更多是一份安逸與穩定,而這,正是“蟻穴”時代的唐家嶺最缺失的。
一位爺爺說,他們現在終于能夠安度晚年,閑時去舊址改造的森林公園走走,也還能感受到最從前的唐家嶺。
中關村森林公園里保留了許多原來村莊的元素,大門由原木搭建,正對的是村子里曾經的一道年代久遠的影壁墻,這片影壁在重新修繕后,已經申報了區級文物,作為唐家嶺的代表放在了公園門口。如今,中關村森林公園早已全部建造完成,不僅是老住戶們,住在大院的父親,叔叔阿姨們,還有大院里喜歡瘋跑瘋鬧的孩子們,都將森林公園作為郊游的好去處,和放松身心的一扇窗。
他們說,那是唐家嶺最初的樣子的保留,也是如今的映照,是所有人眼中,唐家嶺最好的模樣。
我說,這里和承載童年的大院一樣,都是我的家鄉。
唐家嶺周邊——北部新區的發展
2014年升入初中后,我上學不再經過唐家嶺,而自唐家嶺地區開始的改變,早已悄然浸入了整個西北旺和永豐地區。最令人欣喜的莫過于教育的發展。
我的母校清華附中永豐學校,曾是一所不起眼的中學,已經在郊區的土地上踽踽獨行了近六十年。由于教育資源的不均衡,這里的科教一直處于落后階段,沒有一所示范校,周邊的小學資源也同樣不足,無數的孩子就這樣輸在了起跑線。
如今,海淀北部的文化教育已經開始了大力發展,大批優秀的教師團隊來到這里,建立了新的優質學校,隨著北部新區的大轉變,秉承建立優秀教育的政策和目標,海淀北部的教育形勢一片大好。我幸運地趕上了這些變革的龍頭,先后就讀于中關村二小百旺校區和清華附中永豐學校,都趕上了前兩屆招生,成為學校最初的一批學生,在那里度過了九年義務教育,九年的備受重視和悉心培養,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樣子。之后,我考離了那片迅猛發展的土地,來到了三環旁邊海淀東南,我與家鄉的距離,已隔了四十里。
好在,地鐵16號線已經部分修通。而海淀北部新區的發展,西北旺地區的社會角色和經濟的轉變,也都離不開交通的建設。16號線地鐵的建設、M19和M31地鐵線路的籌建、公交205路的重新規劃,連通了唐家嶺及更北邊地區與軟件園、上地及地鐵13號線,以及規劃中的“三橫三縱”,包括北清路、永豐路和北五環在內的六條主干道,都為北部新區的經濟飛速發展打下了基礎,只待來日騰飛。
我驚喜地發現,故宮博物院將在北部新區的西玉河——清代皇家磚窯所在地,設立故宮博物院北院,計劃用于故宮博物院大型文物修復,一些藏在文物庫房的大體量文物將在故宮北院區進行展示。故宮北院計劃于2022年開放,北部新區未來的人們,將有更多接觸歷史的機會,而我也可以在家門口就看到老匠人們如何修文物,感受歷史的脈搏。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又想起唐家嶺,突然發現,那是中關村與北部新區的交叉點,也是新區騰飛的第一場長風。我早該知道的,唐家嶺的第一棟危房被拆除的那一刻,甚至在那以前,早在我沒有察覺到的時候,海淀北部新時代已經開啟。
結語
唐家嶺,這個昔日的邊關村鎮,在歷史滾滾而行的車輪下不斷變換著它的模樣,在我挖掘出的故事中,像唐家嶺這樣的城中村落正在慢慢找到它最應該成為的樣子,正在與它周圍的世界一起慢慢變好。
而我在西北旺鎮永豐地區,海淀北部新區長大,這里有千千萬萬個和我一樣,因為這樣的變化而改變了一生的人。我寫下了這一段歷史,作為一個講述者和經歷者,不管將來會去向哪里,我都會常懷桑梓之情,報答這個將我培養成材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