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軒
越走向現代,人們似乎越不能容忍等待。
我們在乎的,是目的,等待必有目的;若有目的,必要見效;若要見效,必要有始有終。等待,是工具,是手段,不是起點,不是終點,更像一段路程,連接起跑處與目力所及的終點。多數時候能走完,但也有時走不完,因為力竭,走不完的這段路,剩下的半段化為遺憾。
可總有一群人,他們從不問前方還有多遠,他們只是在等,在走,以生命為單位,在等,在走。最后,你會明白,他們走不完,不是因為力盡,而是從開始就沒有打算走完這段路程。也是在無盡的等待中,他們成為他們。
但且等待,莫問前程,你可能會笑話他們。我暫且不回答,只是想帶你去看看他們的等待,還有等待的他們。
孔子在曠野等待。在陳蔡邊界斷糧七天,他和三千弟子恐怕等不來救兵了。弟子一個接一個餓倒,他繼續彈琴復長嘯。故事的更多細節被歷史的風沙略去,沒有多少人記得楚王最終派來解救的千乘大軍,只有那擲地有聲的四個字,穿透黃塵,縈繞后人耳際:”君子固窮”。一邊在等待,一邊在堅守,當他最忠實的弟子也按耐不住饑苦時,他的回答是如此氣勢千鈞:“不修爾道,綱之紀之,統之領之,乃求為容,爾志不遠!”
他明白,窮其一生,仁之道大,難行于天下,但與其茍同天下熙熙攘攘,不如等待那個未來的可能。最令他欣慰的亦不是如弟子所想降低道義的標準得以施行打折扣的正道,而是在等待中,留下空谷足音,示后人以可法;躑躅前行,開萬世之太平。至于他,可以微笑地等在一旁。
屈子在江畔等待。漁夫的勸告也沒能絲毫動搖他的本心。時代昏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為什么不索性一醉方休呢?他當然明白他等不來兩鬢成霜,朱顏不在的美人,但詩篇已經一揮而就,為何不索性活他個一塵不染,干凈淋漓?堅守正道,的確意味著孤獨,但正是這孑然一身的清白,才是對混沌昏亂的恰當反照。相比同流合污的茍且,等待,雖無休止,卻也唯美。
稼軒在北樓,放翁在孤村。關山夢斷,初心依舊。夜闌風雨,醉里挑燈,只為不負當年擊水中流。等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等待中當然有苦澀,但后人似乎也只看到了苦澀。卻忘記了茅檐低小,溪畔青草的春耕,也忘記了暖冬圍爐,擁貓入眠的冬夜。詩人的等待,應該有詩意,更應該珍重這詩意。生活之美不會消磨壯志,只會讓它保存的更持久,更真實。的確,王師終還是沒能北定中原,但筆墨倒是留下了約莫千八百篇,傳了個八九百年。
當然,等待絕不僅僅是東方哲人的專利品,時間和空間,是人類共同的棲居家園。等待不光關乎于時間,更是空間的永恒話題,大陸另頭的等待來的味道不盡相同,但靈魂的力量,卻也相通。
柏拉圖在學園等待,卻等不來堪為哲學王的天才,敘拉古的國王辜負了他的厚望,也罷,留下一部《理想國》讓后人慢慢去琢磨。
耶穌在十字架上等待,他知道為三十個銀幣出賣他的那個門徒。即使信眾在接下來的三百年里仍然要與獅子同籠,但殉道者的故事總是預示著不滅的信仰。
伽利略跪在花崗巖地磚上等待,即使嘴里在懺悔,心里卻明白即使此時地球仍在轉動。科學終將戰勝愚昧,這條道路要用無數平靜而執著的犧牲者用身軀鋪就。
尼采在洛肯等待,帝國興起,帝國崩塌;納粹興起,納粹覆滅;權威興起,權威瓦解,盡管他們都宣揚著符合自己的尼采,尼采還是尼采,尼采還在洛肯默默地等待。他說人的存在宛如繩索,一端連著動物,一端通向超人,他努力讓自己更靠近那多數人遠離的一邊。
當然最精彩的等待,還得數康德了。他在哥尼斯堡等待,一座小城,等待了整整一生時光。他的存在,宛若果殼里的國王 ,縱使身在果殼之中,也可堂然自居宇宙之王。他的星空中棲居著人類的理性和尊嚴,道德的神圣與鄭重。他構思,期待著未來永久和平的人類共同家園,無視時代一片磚瓦。戰爭不止,國家林立,政客瘋狂,賭徒叫囂,赤裸裸的利益長久占據著他的大陸,并最終摧毀了他的小城。人們嘲笑他的迂闊,然而后來發生的事卻讓世界愕然。戰火熄滅,煙消云散,仇恨淡去,理性歸來,剩下的,唯有人們頭頂威嚴的星空,和心中永恒的道德律令。
他們,所有的他們,都曾經等待,一等,百年,千年,等得時間軸越出歷史書,等得我們如今的歲月也成為歷史,他們,還在等。等待,不是為了看到結果,而是在等待之中,看到純粹的星空,實現純粹的自我,獨一無二的存在。
其實等待,純粹的等待,赤子之心的等待,本身就是人格的升華與高揚,而人格的充實,本身就是對等待者的無上獎賞。在等待中,厚重自己的靈魂,背起自己的行囊,面對歷史,面對自由,海闊天空。
等待的路可以無限延長,正如在地上行走的我們無論如何也無緣到達星空,但不要忘記,正因為星空高于凡人棲居的大地和丘陵,才值得我們昂首瞻仰,敬畏和向往。累的時候,看看星空吧,你會發現等待的過程,總是妙不可言。
又或者,你竟然想成為星空?或許也可以,但,且等待,莫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