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小寒
摘要:《狂人日記》是中國的第一部白話小說,被稱為“魯迅創作的總綱”。本文意圖通過文本細讀的方法,在解讀魯迅對白話文、中西方文化與制度的懷疑態度中,體會魯迅懷疑態度中所飽含的誠摯熱愛,希求能夠更深層次地理解魯迅先生。
關鍵詞:《狂人日記》;懷疑;熱愛
《狂人日記》經常被看成第一篇現代白話文著作,而小說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就是從序言中的文言文,突然轉到日記體的白話文。就像狂人從史書中找到歷史文本所包含的潛在意義一樣,我們也可以從這兩種語言形式的差異中尋找作品潛在的文化和歷史含義。兩種不同的語言形式包含著魯迅先生對不同語言空間的思考。許多學者認為作者有意以文言為序是要將“狂人”白話文的“胡言亂語”與回歸到常人的“之乎者也”形成對比,以說明傳統文化對先覺者的鉗制和鎮壓。但筆者大膽猜測,學貫古今中西魯迅先生在當時語言變革前路不明的情況下,或許也有對“白話文”的保留態度。
序文以文言的形式娓娓道來,交代人物、遠道而視的原因,日記的形式、撮錄的意義等等,即便是在文言文已經遠去,倡導白話文運動已過百年的今天,我們閱讀理解它依然沒有妨礙,可見文言文也可以做到易懂。然而正文卻截然相反。就第一則而言,“月光”與見不見“他”有何關系?“他”是誰?為何見了便覺“爽快”?既然爽快,為何又要“小心”?須得“小心”與趙家的狗“看我兩眼”又有什么關系?最后那句“我怕得有理”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日記正文跳躍性的邏輯和思維,造成解讀的困難,在一定程度上給標舉白話“通俗”、厭棄文言晦澀的時人以警醒。
《狂人日記》序言的文言比正文的白話易懂,是顯而易見的。魯迅創作白話小說,卻著意以文言為序,當然是有其深意的。在現代白話文運動中,接受西方思想的知識分子,以啟蒙的姿態帶領人們,希求通過改造語言,用白話代替文言的方式,進行現代化。先進知識分子的動機是毋庸置疑的,但能否確定白話文就比文言文更好呢?最初在追求現代化的路上,我們拼命扔掉傳統,近年來才知回頭反思:當時的文言文與現代化,二者只能擇其一的態度是否正確?換句話來說,傳承以文言文為標志的傳統文化和進行現代化也許能夠兼顧,甚至以革新傳統而非西化的方式來推進中國的現代化或許也是可行的。在吹捧白話文成風的時代,沉靜的懷疑正是魯迅可貴、偉大的地方。
江南地區,把年長的男性尊為“翁”,文中的“趙貴翁”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年長鄉紳。“我”乃一介窮酸書生,與趙貴翁階級不同,他見了“我”眼色便怪、臉色鐵青,倒也無可厚非。然而那些給知縣打過枷、掌過嘴,被衙役占了妻子,逼死老子娘的“他們”,也示我以兇相,就連小孩子也偷偷議論“我”。“我”不禁納悶、傷心地質問:我同你們有什么仇?陳老五硬把我拖回家,家里人裝作不認識“我”,談論著把“大惡人”的心肝挖出來,用油煎吃以壯膽。“我看到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原來“這就是吃人的家伙”(1)。“我”不清楚,便去查歷史,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字縫里卻全是“吃人”二字。以趙貴翁、古水先生和知縣所代表的統治階級,對普通百姓的殘酷欺壓,是看得見的。然而,同在一條船上的人對我也是惡狠狠的,甚至沒有閱歷的孩子也視我為異類,就連“趙家的狗”也是。這正說明了,標舉所謂“仁義道德”的封建禮教的對于個人的“規訓”已經網絡密布,生活在其中的人已自覺承擔監視職責,或者說自帶“吃人”沖動。“吃人”罪惡,人人有份,誰都不能把自己摘干凈。
大哥引來的老頭,若不是劊子手而是醫生,也是吃人之人。因為“李時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事實上,李時珍在《本草綱目》發了一篇痛斥以人肉為藥的“檄文”,認為做此事者乃“天戮之民,必有其報”。如此看來,狂人所看到的“本草綱目”可能是已被人修正過的,那么,以《本草綱目》為代表的傳統的可信性,就是有待商榷的了。《三國演義》中也有類似的場景。劉備被呂布打敗,欲投曹操,途中在獵戶劉安家借宿,劉安崇拜劉備卻因需奉養老母而不得跟隨,便“殺其妻以食之”,博得后世“忠孝兩全”的美譽。殺妻食人,哪里還有人性的?后世還贊以“忠孝兩全”,真覺諷刺。想來盛贊這種行為的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推波助瀾的力量,也是“吃人”的人。“狂人”看到,“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以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細細看來,這種“人吃人”是如此源遠流長的傳統,但“從來如此”的行為,就一定對嗎?不過,這種質疑聲是不被允許的,說了便是錯,可嘆人們已經麻木到何種程度了!難怪魯迅認為青年“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2),所以建議他們少看甚至不看中國書,多讀外國書。那樣教人僵死麻木的書,不看也罷。
魯迅對封建禮教有深刻的揭露,并不意味著他對現代西方文明是全盤肯定的,他早在《文化偏執論》中就指出“眾數”是其文化偏偽的要素之一,將其缺陷概括為:眾治烈于暴君。“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捷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崇。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魯迅指出現代西方文化打著民主眾治的幌子,實際上扼殺了個人的平等自由。外托眾治,實則權術操縱,借新文明的口號大行私欲,以所謂民主凌寡欺弱。魯迅所處的時代,中國積貧積弱,隨時有亡國滅種的危機。當時的先進知識分子,為了救國救民,提出了許多政治主張,主要有兩大類:一是洋務派倡導的富國強兵,二是改良派和革命派革新政治制度的主張。而魯迅選擇第三條道路“立人”,并以“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概括其旨。實際上,不論是富國強兵,還是革新政治制度,著眼點都在國家物質整體形式的變化,且依靠政府官僚和少數精英知識分子的力量。但是,在四億五千萬人的大國,政府官僚和精英知識分子最多幾十萬,難道剩下的那四億四千多萬的民眾就與中國的興亡無關?再者,這些政府官僚和少數精英知識分子,有誰能保證一定能夠將他們帶到光明的地方?更何況這個隊伍里不乏想要把國家的權力和財富據為己有的人。
魯迅曾在《破惡聲論》中談到“故今之所貴所望,在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洞矚幽隱,評騭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則庶幾燭幽暗以天光,發國人之內曜,人各有己,不隨風波,而中國亦以立。”(3)不附和眾人,具有獨立思想的人,以深遠細致的洞察力評定世界文明,朝著自己堅信的方向遠行而不與胡亂猜疑者同是同非。這樣的人,不因世人稱贊他或責難而悲喜,有追隨者任其來,若這些人笑罵或孤立他,他也并不恐懼。他不僅是精神界擔當啟蒙重任的戰士,更是魯迅所欲樹立的新的國人。當所有中國人都從麻木的世界中解脫出來,就真正實現了魯迅先生“立人”的目標,中華民族“亡國滅種”的危機,才有真正解除。這就是魯迅較時人深刻的地方。
狂人勸告大哥:“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伙里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而大哥非但不肯改,還與其他人伙同一氣,冠我以“瘋子”的標簽。當眾者給先鋒扣上“瘋子”的帽子,把對方宣布為非正常人范疇時,其他所謂的正常人便可以因了這個由頭,聯合起來。“不斷地劃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使所有的人都納入這種劃分,是把對付麻瘋病人的非此即彼、打上標記、予以放逐的方法應用到完全不同的對象”“由于有了一系列度量、監視和矯正非正常人的技術和制度,就使因恐懼瘟疫而產生的規訓機制得以施展。”(4)魯迅認為:“新的階級及其文化,并非突然從天而降,大抵是發達于對于舊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發達于和舊者的對立中。”他承認自己“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5)這話中多少有點悲哀的成分。先覺者承擔重擔,且要始終走在前面,他們注定是孤獨的勇者。
變革舊時代的魯迅,是真的猛士。然而,在傳統文化的浸潤下長大,對于傳統的有意識繼承或無意識積淀,造成了魯迅反抗的艱難。所以,作為反抗傳統弊病的英雄,魯迅忍不住時時回瞥傳統。這回瞥不僅有對傳統頑固而自身無法完全擺脫的無奈,也有對現代能否承載和解決現實問題的擔憂。同時,魯迅從未將現代西方文化奉為重構中國文化的完美樣板。正是這種既非中國傳統,也不屬于現代西方的立場,使他深刻體會到傳統的種種痼疾、國民的劣根性;也清楚地認識到西方文明的弊端、虛設的民主樓閣。他在狂熱追求西方現代文明的浪潮中佇立著,思考著,懷疑著。
與大哥理論,是“狂人”對于“吃人”社會的第一次主動出擊!他天真地勸告“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做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但結果是“那一伙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我的勸說、出擊是失敗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冷汗。”原來這場主動出擊是一場夢,這一方面表征著,啟蒙者是天真的,軟弱的,而這種軟弱來自懷疑。“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弱,狐貍的狡猾,……”獅子、兔子、狐貍都是人格的象征,人性是復雜的,所以,妄圖用一種方法、一種主義引導大家向前,是很難的。另一方面也暗示著,魯迅對于知識分子們所宣揚的啟蒙思想的懷疑態度。他們傳統的批判時,都很深刻,卻無力展望未來。這種對未來的認知的貧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們的方向,并不明確。
在那個一窩蜂的熱潮中,魯迅的冷靜是超常的,更是偉大的。正如王富仁先生所說:“越是在一個躁動混亂的時代,越需要一個沉靜倔強的靈魂”(6)
傅東華曾激憤地表示:“誰要說魯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沒有’愛’,我就和他拼命!誰要把魯迅先生的哲學解釋做唯恨哲學,我就永遠痛恨那個人,我就斷定他自己才是唯恨哲學者!”(7)巴金更是一語中的,指出的魯迅先生“全部文章所表現的就是……偉大的愛和由此生出來的偉大的恨。”(8)
魯迅哀怒中國傳統的偏枯,又警惕著傳來的西方新疾,將二者合稱“二患”。時代環境導致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不得不以與傳統決裂的方式,謀求中國文化的現代化。現代價值的選擇與強大傳統力量的對抗,使知識分子對傳統產生怨恨心理。當然,這種心理在與西方文化相比,自己顯得落后時更加強烈。另一方面,清醒的知識分子已覺察到現代化弊端,其可能帶來的災難,使知識分子在擁護現代化的浪潮中,表現出反現代化懷疑的態度。這種似乎是截然對立的情感,正說明了一種熱愛的存在。其實,“任何恨的行為,皆以一種愛的行為為基礎。”(9)恨都建筑在愛的基礎上,因為“愛優先于恨這條定理,和否定這兩種情感的基本行為具有同等本源性,過去常常被錯誤地解釋,更常常被錯誤地論證,這是事實。”(10)巴金《霧》里周如水說:“從小孩時代起我就有愛,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愛同樣深。而且我走出家庭進入社會,我的愛和我的恨都變得更大了……我已經把我的愛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間了。”(11)魯迅何嘗不是如此,在他的強烈而偏執的愛恨背后,不正是對中華民族與中國社會的深厚情感嗎?
魯迅說:“創作總歸根于愛”(12),他用創作慰藉那在寂寞中奔馳的猛士,使他們不憚于前驅,是對于熱情者們的同感,是寄幾個曾見和未見的改革者,是寫給對現實黑暗人生有些不滿,有著必須是為人生而改良這人生的愿望者。他們樂于表現人生飛揚的一面,高舉飛向遠方的旗幟,所以,魯迅自覺承擔起書寫人生的常態——陷入生活的掙扎和苦斗。“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我偏要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狂人”的反抗是堅決的,即便已到絕望的邊緣。魯迅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是絕望的,但他不限于絕望,且拼命反抗自己的絕望。這就是魯迅痛苦的原因,也正是他深刻、偉大的地方。
總之,魯迅對于很多東西都是持的懷疑態度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懷疑均來自于內心深處的深刻熱愛,因為熱愛所以懷疑。他小心翼翼審視著人間所有,為找不出確定的出路的擔憂,一切的承擔重任的心理和行為造就了這位文化巨人無以言說的曠世孤獨與絕世痛苦。正如有位學者所感嘆的:“魯迅的靈魂是最豐富、最艱難、最苦痛、最復雜、最難以言說的靈魂。”(13)
注釋:
魯迅.《魯迅全集》[M].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1308.本文以下對《狂人日記》的引用均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注釋。
魯迅.《魯迅全集》[M].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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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三聯書店,1999: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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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引自《巴金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396.
《巴金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395.
[德]舍勒.《舍勒選集》(下)[M].劉小楓選編,上海三聯書店,1999:765.
同上
《巴金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64.
魯迅.《魯迅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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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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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趙煥亭.《狂人日記》:魯迅早期“立人”思想的首次文學表達[J].魯迅研究月刊,2018 (09):67-74.
[6]王明科.《新怨恨理論視界下的中國現代小說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北方文學 2019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