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雙丹
摘 ?要:在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文化的交融“哺育”下,賈平凹的散文作品中蘊藏著現代性的審美特點。賈平凹在中西文化的觀照下,形成了具有現代意識的文學觀,其散文在“民間立場下的文化關懷”、“生活經驗中的人性關懷”以及“生命體驗中的哲學思考”三個方面體現著作家的現代意識,呈現了現代性的審美特征。
關鍵詞:賈平凹;散文;現代性
引言
費秉勛是較早研究賈平凹的評論家,他出版的《賈平凹論》中有一章“論賈平凹的散文”,他評價稱,“與寫小說相比,寫散文似乎更能見出賈平凹的才情和藝術素質。他的散文確實寫出了特色,寫出了個性,在全國能自成一家。”這樣評價賈平凹的散文,不僅是批評文章中較早的,而且也是研究中比較深入的。
作為當代重要的文學家,賈平凹的散文創作實踐及其提倡的散文理論對中國當代散文的發展而言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賈平凹自七十年代初創作開始,一直進行著散文的創作。他不僅提出了“大散文”觀念,并且創辦了《美文》雜志,以提倡和實踐“大散文”,為新時期以來的散文發展開拓了視野,打破了散文發展的困境。賈平凹成長于鄉土的中國,成熟于中西文化的學習中,他的散文飽含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蘊,也透露著現代意識。該文擬從“現代性”的視角出發,試圖闡釋賈平凹散文中的現代性的具體表現。
一、現代性何來?
現代性是西方資產階級社會發展的一個歷史階段的產物。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指出,現代性分為兩種,一種是資本主義發展的產物,即科技進步、工業革命以及經濟與社會的急速發展的產物。另一種是“審美的現代性”,即現代主義文化和藝術。卡林內斯庫認為,“規定文化現代性就是對于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全面拒絕,就是一種強烈的否定情緒”[1],也就是,文化的現代性是對于社會的現代性的反抗。
現代性引入中國的時間,是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也有學者將這一時間延伸至明清時期),是西方文化思潮涌入以后,西方文化在中國土地上的移植。文化是一種意識,一旦扎根,不會主動滅亡。現代性在中國文化土壤的栽培下,我們要是深入觀察,仍能看到在包裹著中式文明的外衣內的西方文化的思想光芒。現代性自“出生”時便帶有矛盾的特征,既對抗社會的現代性,有依賴于社會的現代性。這樣,文學審美中的現代性就具有了卡林內斯庫所說的五副面孔:現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和后現代主義。
總而言之,現代性源自于社會的工業化發展。人類創造出來的文明第一次將人類自己拋進了精神的深淵。現代性的審美開始逐漸占據人們的視野,它以不同于傳統的審美藝術,表現的是現代社會的種種異于往常的問題以及現代人的種種精神困境。
二、中西文化滋養下的現代意識
賈平凹常被稱為最具中國傳統文人氣質的作家,不僅是因為作家個人的收藏愛好,更是其文章中包藏的傳統文學意蘊。事實上,賈平凹不僅熱愛傳統文化并受傳統文化影響深刻,他對西方文化的學習也表現出了積極、主動的熱情。在寫給朱鴻的通信中,賈平凹寫道:
散文發展很快,我們要繼承中國傳統散文的工作還相當龐巨,我們又面臨了繼承西方傳統的問題(我認為,凡是意產生了的東西都應稱之為傳統)。誠然,云層上邊都是陽光,但我們再力圖立意上穿過云層時,看到東方有東方的思維,西方有西方的思維,我們應盡量尋找東西方相同相似的地方來開拓我們的思維,豐富我們的想象力。西方人善于立意哲學,東方人的意蘊似乎境界更廣泛深邃,西方人講究透視點,創造了不同的敘述人的地位,東方人的重整體重感覺的模糊角度,著其中的同異優劣實在夠我們研究了。[2]
由此可見,賈平凹對待西方文化的態度。他認為不僅要學習吸收西方文化,更要和中國傳統一樣深入研究,并作比較學習,以便“開拓我們的思維”。賈平凹是當代比較少的具有開闊視野的作家之一。在《<商州:說不盡的故事>序》中,賈平凹認為作為一位作家,“要對中國的問題做深入的理解,須得從世界的角度來審視和重鑄我們的傳統,又須得籍傳統的伸展或轉換,來確定自身的價值”。自己則是“在古典與現代,中國與世界的參照系里,確立自我的意識,尋求立足之地”的。賈平凹在這里直白地說明了自己對西方文化的重視,對現代性意識的追尋。正如曾令存在《賈平凹散文研究》中所說的那樣,“其實賈平凹一直都未停止過對西方現代文學從藝術到思想的借鑒與吸納,從早年的川端康成到后來的喬伊斯、福克納與海明威等”[3]。賈平凹的現代意識被他嫻熟的中國化思維和語言表達所掩蓋,讀者也被他的傳統文人氣質所“欺騙”,往往不容易被看到。這和評論家雷達稱賈平凹的“創作河流是趨世界文學而動的,但那河床卻是中國的”的看法相同。他們都肯定了賈平凹在傳統文化包裹的外衣中孕育的現代意識。評論家謝有順評論賈平凹,“無論是他的小說還是散文,他應用的都是最中國化的思維和寓言,探查的卻是很有現代感的精神真相”[4]。
盡管許多評論家對賈平凹散文中的現代意識已有了清晰的認識,但是,正如曾令存在《漫談賈平凹散文中的“頹廢”》中所做的總結一樣,目前對于賈平凹散文的現代性的研究仍然不夠充分。研究還局限于表述,深入的探析仍然鮮見。評論家程光煒認為,“有些評論家在論及賈平凹近年來的創作的時候,曾經不客氣地指出了他文學世界深處的‘暮氣’,表示不喜歡他身上那些‘頹廢’的東西,然而自我看來,作家所做的其實并不‘徹底’,讓人在讀完他的作品之后,尤有‘意猶未盡’之感”[5]。因此,對于賈平凹散文中的現代性意識深入文本進行分析就顯得必要且重要。
三、賈平凹散文中的現代性表現
(一)民間立場下的文化關懷
賈平凹的文學寫作扎根于故鄉商州。賈平凹始終站在民間的文化立場,關注著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及其歷史根源,以特定地域的地理文化書寫人的心理和精神,探尋民族文化成因和造成這一狀態的歷史根源,以現代意識思考其中潛在的人生問題和生命哲學。
賈平凹創作的民間立場,不僅根源于賈平凹青少年時期的鄉村生活和“鄉下人”身份造成的作家對于鄉村(或者說民間)的一種認同和指歸,更是因為他是認識到了民間文化的特殊意義。早在1982年的散文《“臥虎”說》中,賈平凹就表達了對傳統文化、地域文化的關注。臥虎“臥著,內向而不呆滯,寂靜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瀾深藏,它臥了個恰好,是東方的味,是我們民族的味”,“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古樸,曠遠,其味與臥虎同也。”[6]曾令存在《賈平凹散文研究》一書中對賈平凹的民間立場做了這樣的表述:“賈平凹的民俗散文創作對文化的關懷,其切入點更多地結穴于‘民間’。他是在有意識地從更平易平俗的層面上去表達自己的文化關懷意識”。[7]1983年,賈平凹返回故鄉商州,在感受商州民情和文化的歷程中迸發出了創作的激情,創作出了《商州初錄》。
《商州初錄》借著作家敏銳的藝術眼光和個人感受力,對商州山水的地理描寫和人文風光做了一番魅力十足的展現。商州歷來為外界所少知。但是,“商州者,商鞅封地也。”歷史悠久的商州,自有其深藏的文化魅力和人情風俗。外面世界越加進步和繁榮,商州這塊閉塞之地就越加顯出了古老和落后。正因其閉塞和落后,商州就有了現代社會難以找尋的民俗風情和人性美,也留藏著民族文化中的“污垢”、民族精神心理上的劣性。商州地理上的艱難,造就了商州人的耐苦的性格。商州的男人由于苦焦的背負勞作,身材都不高大,但是忍耐性高。生存的艱辛,也賦予了他們“若給他們滴水好處,便會得以涌泉之報”和熱情好客的美好品性。這里的山路,大凡走十里、二十里路,總會遇見路邊有一批舊草鞋。“每一個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換上新的,就將舊草鞋雙雙好生放在路邊,后邊的人走到這兒,草鞋或許也破了一只,就在前邊人放下的草鞋里找一只較好的換上,即使實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條草繩兒可以修補腳上穿的,如果要換新的,又將舊的端端放在這里。”[8]進商州人家做客,“讓煙就吃,讓水就喝,他們便認作是看得起他們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釀的酒就端上來,雙手捧遞”。[9]商州的女人美麗善良,往往劇團里的商州女人都成了名角。小白菜是商州山陽劇團的人才尖子。凡有小白菜的戲,劇場便場場爆滿。“她幕后一叫板,掌聲便響,千聲鑼,萬點鼓,她只是現個背影,一步一移,一移一步,人們一聲地叫好”。“看了小白菜的戲,三天吃肉不知意(味)”。[10]不僅樣貌好,小白菜更是在武斗遭受迫害的情況下,以無懼無畏的犧牲救下了許多的“走資派”好人。正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惡,有直樹就有彎材”[11],《小白菜》里的那些心懷嫉妒的男人女人們活生生用造謠“臟”了小白菜,一個純潔美麗的小白菜成了亂搞男女關系的“破鞋”,連結了婚的丈夫都因小白菜的失身而動不動就打她。這種“恨人有,笑人無”的民性,是魯迅筆下看客的模樣,是中國民族精神里面深藏的污垢。賈平凹以商州的地域文化書寫寄予著作家的現代意識。從這些散文的敘寫中看到民族精神和文化里的枯朽不死的摧殘人性的因子。在充滿溫情和贊頌歌般的文筆之下,賈平凹以平民作家的身份和視角,沉潛在商州這片豐饒的文學沃土上,以商州的商山丹水的自然風光透漏著生存在其中的人的氣息和精神成長,以其間的人的精神心理和文化形成的民俗民情書寫著我們民族的精神和民族文化心理,追溯其中的歷史根源與歷史聯系,以民族精神、心理、文化上的殘缺和創傷的映現,表達著作家在民族精神和文化心理上的現代思考,傳遞出作家創作中的文化關懷意識。
賈平凹的散文創作有相當一部分是游記,出版了《走蟲集》、《老西安》、《西路上》等游記散文集。在這些游記,賈平凹同樣將文學的視點聚焦在了地域的民俗文化、民族精神以及民族文化心理的映現和思考上。賈平凹喜愛戲劇,尤其是秦腔。在《走三邊》中,賈平凹“大凡到了一地,總喜歡聽聽本地戲文,因為地方戲劇最易于表現當地風土人情”[12]。秦腔是秦地人閑時的娛樂,是秦地人的腔腔調調,傳達的是秦地人的喜怒哀樂、悲和離歡。“當老牛木犁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里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凈了。”[13]秦腔是秦人的藝術,產生在八百里一望無際的廣闊黃土平原上,產生在住著粗苯的木椽土屋,吃著大碗牛羊肉泡饃的豪爽的關中百姓身上。當外地人看到秦地的遼闊平原、沖天直上的白楊樹,再看看千年之前的秦始皇兵馬俑,便要驚嘆著秦腔、秦地和秦人竟是如此妥帖的互為依存。那闊大壯觀的自然景觀和生死在這片黃土地上的“二愣子”秦人是多么的般配啊!而秦腔正是這塊土地上的天、地、人的和諧之音。“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掛中天的莊院里,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于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么偉大而痛苦的愛情,是多么渺小、有限和虛弱啊!”幾聲雄壯的秦腔,唱地人心胸的氣魄和身體的肌肉一起產生了力量。秦腔已不僅僅是一種閑時的娛樂,更是一種傳承的民間精神和民間文化。“一次秦腔演出,是一次演員亮相,也是一次演員受村人評論的考場。每每角色一出場,臺下就一篇嘁嘁喳喳:這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子,誰家的媳婦,娘家何處?于是乎,誰有出息,誰沒能耐,一下子就有了定論。”[14]待客的最高級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秦地的大眾,教育子女,就是一字一板的傳授他們秦腔。盡管他們大字不識,卻背得出一本一本的秦腔劇本,將歷史故事和人物一個一個張口就來,如同熟讀史書一樣。秦腔已經不只是一種民間娛樂項目,而是民間文化傳播的一部分,是民間生活習俗的一部分,成了秦地老百姓的精神傳承、價值觀念形成的教科書。賈平凹不僅以地理文化視角關注關中民俗文化的秦腔,更以現代的意識思考著民俗文化和民族精神心理的聯系。“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個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臺。人只要在舞臺上,生、旦、凈、丑,才各顯了真性;惡的夸張其丑,善的突顯其美,善使他們獲得了美的教育,惡的也在丑里化作了美的藝術。”[15]生死是人生最大的哲學命題。在生和死的關節,秦腔作為民間的文化樣式,唱出的是民間普通人的精神寄予。他們以美的藝術凈化了生死這個凌厲的哲學難題,柔和了生死的距離。生與死帶來的人生哀喜,便在秦腔的大吼大叫中得到了緩釋。
賈平凹除了關注于陜西地域的歷史文化,也曾遠游過許多地方,對游歷地方的民俗文化和民眾精神心理有著特別的關注。《入川小記》寫了川人的精神氣息。川人如竹,女子皆曼妙多姿,秀中有骨;男子有節有氣,性情倔強。虛實結合、幽默詼諧的川劇藝術,則是川人面對生活的態度和人生哲學。《進山東》是賈平凹進山東,登泰山的所見,所思,所感。“望著這大的平原,我醒悟到平原是黃天厚土,它深沉博大,它平坦遼闊,它正規,它也保守而滯板,儒文化是大平原的產物,大平原只能產生于儒文化。”[16]賈平凹以平民的視角審視地域的自然景象和民俗文化,用關切的態度探尋地理、歷史和文化以及生存于其中的人的精神心理狀態之間的聯系,以現代意識思考和拷問背后的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心理,深刻地體現著作家的文化關懷。正如賈平凹自己所言,“我們實在是需要清點我們的來龍去脈,我們有什么,我們缺什么,經濟的發展文化的進步,最根本的并不是地理環境而是人的呀”[17]。
(二)生活經驗中的人性關懷
深入賈平凹的散文文本,筆者發現其中普遍存在著一種人性關懷意識。這種意識體現在對社會世相、對世人心理的病態呈現和幽默式批判。作家往往用了一種幽默嘲諷的語言表達,對一種病態世相進行著普遍意義上的批判。《人病》、《名人》、《十字街菜市》以及“說家庭”系列等散文,賈平凹以幽默嘲諷的語言書寫人性中的“病相”,批判的背后顯露著微笑過后的悲涼感。《人病》寫“我”患上肝炎后,往昔親近的朋友得知后,如同躲避瘟神一樣逃“我”而去。
我突然患了肝病,立即像當年的四類分子一樣遭到歧視。我的朋友已經很少來串門了,偶爾有不知我患病消息的來,一來又嚷著要吃要喝,行立坐臥狼藉無序,我說,我是患肝炎了,他們那么一呆,接著說,“沒事的,能傳染給我嗎?!”但飯卻不吃了,茶也不喝了,抽自己口袋的劣煙,立即拍著腦門叫到:“哎喲,瞧我這記性,我還要去××處辦一件事的!”我隔窗看見他們下了樓,去公共水龍頭下沖洗,一遍又一遍,似乎那雙手已成了狼爪,恨不能剁斷了去。末了還湊近鼻子聞聞。肝炎病毒是能聞出來嗎?蠢東西![18]
由“嚷著要吃要喝,行立坐臥狼藉無序”到“飯卻不吃了,茶也不喝了,抽自己口袋的劣煙”,“立即”拍拍腦門就要走了,極其精致地刻畫了這樣一個“朋友”的行為,也刻畫出了虛偽、虛情的人性。“我隔窗看”——冷靜而嘲諷的態度,流露著作家對人性冷漠、虛偽的深刻批判。
我們失卻了社會上所謂的人的意義,我們卻獲得了嶄新的人的真情,我們有了寶貴的同情心和憐憫心,理解了寬容和體諒,熱愛了所有的動物和植物,體會到了太陽的溫暖和空氣的清新。說老實話,這里的檔案袋只有我們的病史而沒有政史,所以這里沒有猜忌,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勾心斗角,沒有落井下石,沒有勢力和背棄。[19]
這里極具現代批判意識的是,“我們”只有在醫院里才“獲得了嶄新的人的真情”,而“我們”在社會上找不到了人的意義。周國棟在《疾病的隱喻與原生態倫理生活的展現——論賈平凹散文中的人文關懷》一文中說,《人病》中的疾病是一種隱喻,作家通過它讓人看到世界的某些本質。他引用蘇珊.桑塔格的話——“為現代幻象所包圍的那些疾病則被視為自我審判的一種形式,自我背叛的一種形式”來說明《人病》中的隱喻性意義。現代社會潛藏著疾病,這種疾病使人在社會上失去了人的意義。這種批判性的剖析所呈現的現代意識在西方許多作品中都有呈現。卡夫卡的《變形記》以小職員一夜間變形為甲蟲來呈現現代文明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尤內斯庫的《犀牛》用象征手法,講述了小鎮上的人因為疾病變成了犀牛,表達的正是人的獸性化。可見,西方對文明發展中人類關系的異化持有激烈的批判態度。
《名人》寫“我”“忽然浪成了一個名人”,“本來是很丑的”卻被人夸出了美來。人們會說名人“丑而大象無形”,“口拙而大音希聲”,“吝嗇而大盈若盅”。總之,名人的“一切都令人們刮目相看”了。名人走到哪都會招來別人的驚奇,以至于要從人群的腿縫下爬出來,逃去廁所。“社會要的是你的名,你也在為名活著。”名人活得是名,不是人。賈平凹從名人種種無可奈何的麻煩事寫出社會對于名聲的過度嗜好,寫出名人在社會畸變地追捧名聲中被擠壓的人生狀態,透露著作家對社會這種極度扭曲的現象的嘲諷和批判。
《說奉承》講的是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奉承行為,語言風格上有魯迅雜文的風格和意蘊。
寓言里的狐貍奉承烏鴉的嗓音好,是想得到烏鴉叼著的一塊肉,說“站慣了”的奴才賈桂,是想早日做坐下的主子。善奉承的眼光雪亮,他絕不肯奉承比他位低的,勢小的,科長只能奉承處長,處長只能奉承局長,一級攆一級,只要有官之階,人就往高處走。[20]
這篇短文風格極像魯迅的雜文風格,以犀利尖銳的語言諷刺著我們以往司空見慣的世相。比較一下魯迅的《我之節烈觀》:
節烈難么?答道,很難。男子都知道極難,所以要表彰他。社會的公意,向來以為貞淫與否,全在女性。男子雖然誘惑了女人,卻不負責任。譬如甲男引誘乙女,乙女不允,便是貞節,死了,便是烈;甲男并無惡名,社會可算淳古。倘若乙女允了,便是失節;甲男也無惡名,可是世風被乙女敗壞了!別的事情,也是如此。所以歷史上亡國敗家的原因,每每歸咎女子。糊糊涂涂的代擔全體的罪惡,已經三千多年了。男子既然不負責任,又不能自己反省,自然放心誘惑;文人著作,反將他傳為美談。所以女子身旁,幾乎布滿了危險。除卻他自己的父兄丈夫以外,便都帶點誘惑的鬼氣。所以我說很難。[21]
兩相比較,賈平凹的《說奉承》有著魯迅雜文的遺風,將國人人性中的那點痼疾滿含諷刺和批判地刻畫了出來。同樣風格的文章還有《十字街菜市》。這篇散文描寫了不同身份的人趕菜市時的狀貌,寫得世人的心態、靈魂惟妙惟肖。
還有一種人,是屬于“葡萄吃不上就說葡萄酸”的性格,男人者有之,女人者有之,而女人比男人有之更甚罷了。他們是一些想發財而還沒有發財的人,或者是想成事而還沒有成事的人。他們也忌恨那些有錢有地位的人,單艷紅要大于忌恨。......平日里買了白菜,見了熟人,總夸講道這白菜好吃,指責魚不是鮮魚,一股腥臭。別人問,怎么不買雞蛋?回答一定是:那是什么雞蛋,全放陳了。[22]
我們似乎從其中看到了魯迅筆下的阿Q。那種見不得別人好,別人好就在心里咒罵、嫉妒的阿Q,那個自己不如人,倒用了精神勝利法來安慰自己,說一聲“我兒子可比你們利害多了”來長自己威風的阿Q。也許賈平凹不是有意模仿魯迅,然而作家已經和魯迅有著一樣的批判——對國民性弱點不留情面的批判。
從賈平凹的文本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作家對于社會世相,對人性弱點的幽默式嘲諷和批判,批判的風格大有魯迅對國民性弱點的批判之勢,體現著作家在現代意識下的人文關懷。
(三)生命體驗中的哲學思考
賈平凹的散文有許多體現出作家對人生、生命意義的哲學上的思考和探尋的篇章。賈平凹在和陳澤順的答問錄中,有一段話:
我一直搞不清:人究竟是什么呢?人應該是什么呢?正如你說的,夜郎的精神苦痛并不是社會的唯一原因,在二十世紀之末和走入二十一世紀,生活蒼茫而來,無序而去,夜郎苦悶究竟是什么?他的罪孽在哪里,又怎樣擺脫危難、獲得一種力量呢?這些明確的答案我與夜郎一樣糊涂,卻同夜郎一樣討厭和厭惡自己,所以再生人的那把鑰匙永遠尋不著要打開的鎖,夜郎只有害夜游癥。將一種哲學的意識和生活態度暗藏在瑣碎的生活細節里,這里可能沒有答案,只有喚起吧。[23]
物質上的現代化驅趕著人們感受著現代文明帶來的快速發展。當現代文明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不如往昔時,當人感到孤獨、迷茫時,人就容易對自身、人生產生疑問:“人究竟是什么呢?人應該是什么呢?”賈平凹在散文中以真誠的態度表達著自己的歷史性苦悶。“在二十世紀之末和走入二十一世紀,生活蒼茫而來,無序而去”,這樣的迷惘和哲學思考代表的是世紀末的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苦悶。正如評論家曾令存所言,正因為有了現代文明催生的孤獨感,才會有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深刻拷問。有些評論家卻將這“誤讀”為道德上的“頹廢”。這種‘頹廢’是一種被貌似傳統的形式(在這里表現為一種‘情緒’)籠罩起來的現代思想。
我的感覺里,《廢都》二字有太多的滄桑,又難以言傳,西京城如果是中國的一座廢都,中國在地球上算什么,地球在宇宙中算什么?時間到了一個世紀結束前,在這個并非特定地域的廢都中作為人的心態如何、情緒如何?[24]
當人開始思考存在問題的時候,人便有了苦惱。當人苦惱的時候,人便容易思考人生的哲學問題。《廢都》寫作前后,正是賈平凹遭遇人生大變故之時。遭遇著精神上和肉體上的雙重折磨,賈平凹在創作中便借用文字來“安妥”自己破碎的靈魂。生活的苦難能使人產生悲觀、消極情緒,但思想上則因此有了更深刻的領悟,形成了具有現代性的生命哲學思索。從賈平凹的《廢都》、《秦腔》和《高興》等多部小說的主題就可以見得作家對中國傳統文化沒落的一種嘆息和焦慮心態,也可以看到作家對現代化文明產生的對鄉村傳統生存方式的破壞的一種批判態度。這正是西方現代主義的態度:反抗社會的現代性。不管是在小說的創作中,還是散文的創作中,賈平凹都毫無掩飾地將這種現代意識填充在了作品中。
在這樣的晚上,龜茲班的號令在瘋狂吹打,全村的人在合唱一種孝歌,我震撼著巨大的凄苦和悲涼,以至在返回城市的長久的時間里,我覺得我在唱那一段孝歌,不是用口,而是全身每一個細胞,我聽見沉沉的聲音到處在唱:
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
說一聲死了就死了
親戚朋友都不知道
......[25]
面對長輩的死亡,賈平凹稱自己已將這看做是一種命運的緣分,走到盡頭時,他能做到只是盡力地完滿孝道。面對死亡,作家心情上一片悲苦、凄涼,頭頂上的天空也總是陰天甚至下起雨來。由族人長輩的去世聯想著自己面對死亡的時刻,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唱著孝歌,體會著人活世上,原來是赤條條的來和去,不由地從心底生出無限的凄苦和悲涼。曾令存將賈平凹散文中的這種審美概括為“世紀末的華麗”,將其視為“頹廢”的另一種現代性認知。這是評論家將社會背景融入到了對作家作品的理解中。如果從現代意識這一個單純角度來說,現代人在現代社會中的主體意識的高揚,使主體更加強調個人的感受,這正是現代性意識對人的自我感受深刻化的重要特點。這也是賈平凹散文中現代意識的散落之處。
在對人生問題不斷探尋的過程中,賈平凹并不是始終地迷茫和“頹廢”。他以中國文化的儒釋道思想化解著生命的哲學問題,與人生苦難做了和解。“世界是陰與陽的構成,人在世上活著也就是一舍一得的過程。我們不否認我們有著強烈的欲望,比如面對了金錢、權勢、聲名和感情,欲望是人的本性,也是社會前進的動力。”[25]面對人生取舍和人的本性,賈平凹以坦然、赤裸的態度剖析人性,展示人的欲望,繼以中國傳統的文化思想積極地回應人生的哲學問題。《說死》中,賈平凹以理性的思考和個人經驗表達了自己對于死亡的認知。“人在世上,是最艱難的事,要吃喝拉撒,要七情六欲,要傷病災痛,要悲歡離合,活人真不容易的。”“死是人的最后歸宿,既然壽的長短是聞道的遲早,既然聞道而死去的時候是一種解脫和幸福,對于死應該坦然。”[26]
結語
賈平凹散文的現代性潛藏于其作品的諸多角落。賈平凹不僅熟悉中國傳統文化,沁潤著傳統文化的審美韻味,也重視對西方文化的學習和研究。在對中西方文化的對比學習中,現代意識潛移默化地融入了作家創作的血脈之中,成為了作品的潛在審美特質。在對民俗文化的關注、生活經驗的觀察和人生體驗的思考中,處處滲透著賈平凹在中西文化浸潤下的現代意識。在主張真情實感的散文中,賈平凹以現代意識的導引,呈現出了散文的獨具現代性的美學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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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魯迅.我之節烈觀.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
[21]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散文壹)[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225頁.
[22][24][25]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散文雜著)[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301、239、197頁.
[23]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散文雜著)[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239頁.
[24] ?同上,197頁.
[25]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散文肆)[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24頁.
[26] ?賈平凹.賈平凹文集(散文叁)[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