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艷嵐
【摘 要】 2019年7月16日,《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簡稱《方案》)在國家發改委的門戶網站正式對外公布?!斗桨浮返谒牟糠帧巴晟破飘a法律制度”中明確提出“分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破產制度”,標志著從國家制度層面建立個人破產制度已經有相應時間表。個人破產制度發端于古羅馬時期,在中世紀的意大利與英國得到較大發展,最終成為資本主義現代破產法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對于我國而言,個人破產制度屬于完全的舶來品,不僅在社會主義法制初期未有制度安排,而且在中華民族文化中也難有其淵源基礎。對于其本土化存在著一定的困境,如果不加以突破,那么將會對現有的民商事法律制度造成不小的沖擊,甚至影響社會經濟的正常秩序。
【關鍵詞】 個人破產制度 本土化
2019年7月16日,《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簡稱《方案》)在國家發改委的門戶網站正式對外公布。《方案》第四部分“完善破產法律制度”中明確提出“分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破產制度”,具體內容表述為“研究建立個人破產制度,重點解決企業破產產生的自然人連帶責任擔保債務問題。明確自然人因擔保等原因而承擔與生產經營活動相關的負債可依法合理免責。逐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符合條件的消費負債可依法合理免責,最終建立全面的個人破產制度。(國家發展改革委、司法部、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保監會等按職責分工負責)”
從《方案》內容來看,中央部門對于我國個人破產制度本土化的態度還是比較理性和克制。具體來說,主要強調個人破產制度當前階段的重點是解決因企業破產導致的經營者個人承擔連帶擔保責任所產生的債務問題,并沒有盲目擴大為自然人全面實施個人破產制度。因此,我國的個人破產制度在現階段主要應用于經營負債領域,而不是適用于全部債權債務領域,重點也是確保市場經營主體退出機制的進一步改革和疏通。
但是,即使嚴格依照《方案》本身表述的限制范圍看待我國個人破產制度的本土化依然存在著相當大的困境。在配套的基礎制度設計安排尚未完善的情況下,貿然推行個人破產制度可能是冒險之舉,對現行的市場經濟秩序可能帶來不可預計的消極影響。本文將重點分析個人破產制度本土化將可能面臨的困境,并提出相應的建議。
一、個人破產制度的文化困境
個人陷入財務困境,我國傳統文化持一種嚴厲的態度,主張債務的延續性,強調“父債子償”、“有債必償”。按文獻記載,周武王滅商后即“復盤庚之政”,其中一項政策就是“出拘救罪,分財棄責( 債) ,以振( 賑) 窮困”( 呂氏春秋·慎大) ,其中的“棄責( 債) ”就是取消民間欠官府的債務。[1]到 19 世紀中期,根據《民國習慣調查報告錄》的記載,有些地區存在“攤賬”與“興隆票”等做法,效果上與免除債務相當。[2]不過,總體來看,我國古代對不履行債務的個人處理相當嚴苛的。在沒有成熟的民商事法律條文的時候,往往用刑事手段保障債權的履行,在無法承擔的財產責任時則直接以人身限制作為替代補償。秦朝時債務人欠公債不還應以勞役抵債。[3]唐代欠債不償會被處以笞、杖等刑罰。[4]清朝時,官府對于破產的商民,可以拘禁,債務人家族須在兩個月以內返還欠債,否則要被判處勞役。[5]近現代中國文化發展雖然已經現代化,但是相當部分的傳統文化依然繼承下來,對于債務的樸素認識仍然沒有大的改變。
西方近代資本主義文明發端之前,對于債務人的債務履行依然嚴苛,欠債不還將面臨嚴重的法律后果。但是,在文藝復興時期,對于商業經營者的保護,鼓勵商事交易活躍的觀念已經開始挑戰傳統的債務觀念,這種觀念的交鋒經典地體現于那段時期的文藝作品中,如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在 16、17 世紀時的意大利帕多瓦( Padua) ,欠債不償者要被脫光或幾近赤裸地站在巨大的帕多瓦正義殿( Paduan Palace of Justice) 中,以其臀撞“恥辱之石”( TheRock of Shame) 三次,并向公眾高呼“我宣告破產”。[6]即商人僅需要承擔一定程序上的人格侮辱即可免于債務拖累。西方逐漸發展到19世紀,才真正形成了現代個人破產制度。由此可見,文化觀念上的改造和適應需要一定的過程,源發性的法律制度也正是在種種文化與經濟發展的思潮中逐漸成型。
作為法律移植的一方,我國目前的文化基礎依然對于陷入財務困境的債務人非常嚴苛,人們并不關心債務人的后續發展。在司法語境中,對于不積極履行強制執行文書法定義務的債務人往往被統稱為“老賴”,并且在某些地區法院會通過公開渠道中公開其身份信息。在社會生活中,也往往有新聞報道,因為直系親屬是“老賴”而無法通過政審就學就業等等。在這種社會環境中,個人破產制度實施勢必會與傳統的社會觀念發生激烈沖突。此外,在社會誠信氛圍惡劣的時期,債務人通過個人破產制度豁免債務必然會侵害債權人的利益,進一步瓦解脆弱的人際關系。
二、個人破產制度的經濟困境
企業經營者以自然人身份承擔連帶責任擔保企業獲得債權融資,用于企業生產經營是我國社會經濟發展中非常常見的現象。為什么這種現象會逐漸演變成一種嚴重的社會問題從而阻礙市場主體退出機制的運轉呢?其核心原因依然在于我國民營企業的資本信用不足,融資渠道狹窄,融資成本過高。在企業原有的信用基礎之上,企業經營者被迫要有自身的財產作為增信的擔保措施,才能獲得資金出借機構的信貸款項。
而對于整個社會的經濟運轉體系而言,主要的貨幣資本都掌握在以銀行為主體的金融機構手中。作為社會融資的另一主要渠道,股權融資的資本市場發展依然任重道遠,而且對于大多數企業來說門檻太高,只能說是望梅止渴。而對于債權融資本身,除了主要的資金方銀行而言,各類金融機構如信托等作為貸款補充的角色能夠發展的積極主動性十分有限,因為他們的資金來源也主要以銀行為主,企業通過他們進行融資,實際上還是繞不開銀行,只是多轉了一道手,從而進一步推高了相應的資金成本。同樣地,這類機構向企業放貸時依然會沿用銀行的風控措施,要求企業經營者自身提供連帶責任擔保。此外,銀行、信托等金融機構貸款審批門檻依然很高,即使對信用狀況良好的企業借款往往在各個金融機構中受到信貸額度的限制,而被迫向資金成本更高的民間借貸渠道融資,從而使得企業資金成本不斷增高。
高昂的資金成本不僅侵蝕企業正常經營的利潤,而且也使得企業擴大投資面臨巨大的風險,導致企業常常因為資金鏈斷裂而被迫破產。此時,因為以自然人名義為企業借貸提供連帶責任擔保的企業經營者也會面臨巨額的債務清償壓力。經營者無法重新開始經營或者恢復企業經營以獲取穩定的收入償還債務,最終而被迫成為“老賴”。在經濟下行期,相當多的民營企業經營者都遭受同樣的經歷,對民營經濟的持續發展打擊很多。正基于此,中央部門才有意識地推動個人破產制度。結合我國國情,現階段的個人破產制度應當更生動地理解為“企業經營者破產制度”。
但是,個人破產制度本身并不能解決企業經營過程中資金成本過高的問題,只能是治標不治本。即使經營者通過個人破產制度,豁免了此前企業融資擔保的連帶責任,但是其繼續經營或者重新經營企業仍然會面臨同樣的融資問題,同樣會被高額的資金成本侵蝕經營利潤,不可避免地再次面臨企業破產倒閉的風險。在社會資本仍然依靠單一的銀行為主體的金融體系供應,民間融資管理不規范不透明,銀行信貸風控管理簡單粗暴,那么僅憑個人破產制度是無法突破現有的經濟困局和債務危機的。
三、個人破產制度的法律困境
我國破產法領域的法律實踐相當落后,現行的《破產法》已經是2006年8月27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通過的,距今十余年未有大的修改和變化。而我國近十年的經濟發展變化非常大,單單僅限于企業法人的《破產法》本身已經很難完全適應現有的司法要求。最高人民法院在法律基礎上先后3次頒布施行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的司法解釋。在企業破產領域的立法司法實踐仍需要進一步提升。我國迄今為止僅將企業法人納入適用破產法的主體,但仍未設立自然人破產制度。因此,在司法實務中,遇到自然人債務人全部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時,均通過民事訴訟程序(主要是通過執行程序)解決該類糾紛。
此外,對于債務人惡意轉移財產的防控機制仍未完全建立。在金融領域,反洗錢方面的法律法規以及常態化的檢查監督工作一直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在信用體系建設方面,人民銀行及其他權利機關依然相對落后,個人網絡借貸等其他非銀機構借貸的征信數據并未完全接軌。大額資產監控,比如房產、土地或者車輛,也未實現全國聯網查控,不能防止債務人通過異地置業來轉移資產躲避債務。
對于企業資金與經營者個人財產的混同,在現實生活中都沒有很好的財務管理制度及監控機制予以管理,貿然實施個人破產制度也可能為經營者轉移企業資產,拖欠企業債務打開了方便之門。從而使得債權人的利益得不到有效保障,司法執行本身的權威性受到挑戰,也破壞了整個社會的信用基礎,最終從多個方面破壞了社會經濟秩序的有效運轉。
四、結語
個人破產制度已經在試點實施,其成效如何,對現有經濟與社會秩序將產生哪些沖擊仍需要時間進行驗證。雖然個人破產制度在現階段我國全面實施尚不具備合理基礎,但是在配套制度及經濟體系做出相應的改變后會成為企業經營者及其他自然人商業利益保護的一個有利制度。從短期來看,債權人的利益可能因此受損,但是破產者度過了財務困境才能通過經營企業或者其他合法經濟手段獲得償付能力來履行清償。同時,也保證了個人在高風險的商業經營活動中,不再繼續將風險傳導和積聚,對整個社會經濟的系統性風險控制與管理提供幫助。當然,這一切的合理實施都有賴于我們克服個人破產制度的文化、經濟、法律等各方面的困境,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貫徹實施。
【參考文獻】
[1] 葉世昌等著:《中國古近代金融史》,復旦大學出版社 2001年版。
[2] 施沛生編: 《中國民事習慣大全》(影印版:法政學社編纂,廣益書局印行),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
[3] 鄭顯文:“唐代債權保障制度研究”,載于《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4] 楊鴻烈:《中國法律發達史》(上),商務印書館1930年版。
[5] 謝振民: 《中華民國立法史》,正中書局 1948 年版
[6] James Q. Whitman,The Moral Menace of Roman Law and the Making of Commerce: Some Dutch Evi dence,105 Yale L. J. 1841,1873 ( Fn. 114 - 16) (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