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面御史姚天福》的心理空間營造

張 霞

蒲劇《鐵面御史姚天?！肥且徊啃戮巹摰墓叛b劇，其新在何處呢？新在它創造性地設計了人物精神和意識活動的心理空間。人的精神活動、思索過程、心理感受等等由于沒有形體、沒有顏色、沒有重量而難以讓人感知。文學總是想方設法將抽象的精神世界用具體的事物來說明，例如，用“一江春水向東流”表現憂愁之多，用“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來說明愁之沉重。戲曲本身是舞臺呈現的有造型的藝術，表現心理活動并不是戲曲表現的長項，如果要表現心理活動也往往是通過唱段和肢體動作。

中國戲曲與古代文學一樣，長于講故事，劇情起伏跌宕，一波三折。比如《鐵面御史姚天福》，講的是元朝世祖皇帝的寵臣小甘浦恃寵驕橫、無人敢惹，御史姚天福居然把他拘捕押監了！皇帝聞訊，一道詔書下令讓把人放了，姚天福居然抗旨不遵，上諫成功，愣是把個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混不吝給斬了！

看過此劇的觀眾自是歷歷在目，沒有觀看此劇的看官大概由不得要問：小甘浦做下怎樣的“豐功偉績”才能深為皇帝寵慣呢？小甘浦又干了什么讓姚天福有理由拿他歸案呢？姚天福如何就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面對皇上命令放人的圣旨，姚天福如何就置身家性命于不顧，敢于拒不從命呢？他的內在依據和內在動力是什么呢？

此劇以一道任命小甘浦為大名府太守的諭旨介紹了小甘浦的背景，簡明扼要；之后采用傳統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敘事方法，也可以說，借鑒電影蒙太奇的手法，平行再現了小甘浦飛揚跋扈的性格特征和老嫗趙陳氏祖孫兩代喜盼得子的場景，并且以小甘浦見色起意、搶奪孫媳，遭到反抗后殺死孫子孫媳與趙陳氏一家對幸福未來的期盼形成強烈反差。這是本劇的開端部分，交待了小甘浦理應法辦的原委。其曲折之處在于，迫于小甘浦的特殊身份，沒有哪個衙署敢懲治兇手。這便為姚天福的執法難度做了鋪墊。誘捕小甘浦的戲份極具趣味性，凸顯了人物的性格特征，一個仗勢膽大狂妄，一個智慧有膽有為，這是本劇的發展部分，顯示了姚天福的智慧和擔當。

戲曲故事的演繹再怎樣精彩終究是為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塑造形象是各種文藝的共同特征。本劇的旨歸便在于塑造一個剛正不阿、正義沖天的姚天福形象。戲曲人物形象的確立，離不開人物的動作和性格的設計。憑借生動的情節設計和人物的行為動作，觀眾很容易將人物歸入某個類別，如忠勇的、奸詐的、滑稽的等等，這便是用臉譜即能暗示人物性格的原因。傳統戲曲在塑造人物時，擅長表現人物的動作和語言，而拙于人物心理動機的展示，例如《竇娥冤》中寫竇娥“捱千般拷打”死也不招，但是當她看到貪官要打婆婆時，馬上情愿屈招。這種舍生救人的表現是高尚的，但是卻沒有展現她在生死關頭能如此選擇的心理動機。

如果要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在傳統戲曲中主要是通過唱詞和手勢，并且往往以自我表白的方式直接訴諸觀眾。例如《天仙配·鵲橋》中七仙女唱道：“天宮歲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數行云。大姐常說人間好，男耕女織度光陰。我有心偷把人間看，又怕父王知道不容情。我何不去把大姐找，她能做主能擔承”。這段獨白就把七仙女思凡的心理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鐵面御史姚天?！防^承了這種表達方式，比如第五場，趙陳氏眼見皇帝法外開赦小甘浦，伸冤無望，憤然自盡。姚天福深受刺激、倍感自責，他唱道：“恨只恨未能替他雪仇恨，悔只悔抉擇關頭生私念，愧只愧你呼一聲‘姚青天’”。

傳統戲曲中的唱段或敘事、或抒情，用唱段表現心理活動。但此劇卻將這類唱段開拓為人物的心理空間。事實上，這個心理空間是由唱段、表演和舞美等共同完成的。趙陳氏的自盡促使姚天福在從命和抗命之間做出抉擇：“天福豈能再猶豫，豈能放虎重歸山。今生先把忠義盡，來世再做盡孝男”。這時妻子出現了，在她一邊做著尋尋覓覓動作的時候，舞臺后方一邊彌漫出煙霧，營造出如夢如幻般的場景，暗示觀眾這是人物的想像。接下來的夫妻相擁互訴衷腸，卻又是現實生活中恩愛夫妻的真實寫照。這樣一來便打破了現實和想像的界限，充分顯示出戲曲大膽寫意抒情的特點。

妻子的唱段表達了四層意思。第一層是說我們夫妻休戚與共，你不能罔顧于我、自顧正義。第二層意思說，皇上都已經赦免了，你不能強做出頭鳥。第三層意思說，你不能因此把子孫后代的前程都搭進去。第四層意思是提出對策——辭職回鄉，并且描繪了辭職之后的生活美景。最后是“今日里就算為妻我為我的婆婆、你的親娘把你來求”，從而又引出母親的唱段。其實妻子的擔心正是姚天福自己內心的擔心。但是以妻子的口吻說出來，顯得更加真實，巧妙的真實，因為合乎生活的邏輯和常人的情理。表面上看是姚天福與妻子對話，實則是姚天福擔心給家人帶來厄運的心理活動的外化。

母親的出場起到了不同的作用。母親站位高，從忠于君王和為蒼生請命的高度，給姚天福以政治肯定和精神鼓舞，更加堅定了他剛正不阿的決心。姚母首先申明“監察御史”這個身份的特點就是與風險同在，言外之意，早有心理準備；又以前賢為例，表明態度：我寧可“自刎而終”，也不允許你“為了娘而屈從奸佞”！姚母的這份堅決，該是姚天福多大的動力！接著，姚母歷數姚家“尚忠義秉廉潔一脈傳承”，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不忘初心。姚母凜然放話：“我兒且把膽放正，諫君殺賊據理爭?？v然金殿殞性命，娘為兒收尸整容、扶柩還鄉，守靈祈禱、點紙燒香。白發人我送兒到墳塋。”何等的悲壯、何等的豪邁！姚母把最壞的結局都想到了，死都不怕，更有何懼！這就給了姚天福最大的定心丸。因此，姚天福才敢于“縱然是玉石俱焚我不彷徨”。

與妻子、與母親的對話是第五場的主要內容，而第五場是全劇的高潮戲。在這場戲中，觀眾透過編劇所營造的姚天福的心理空間，看到了姚天福內心的糾結、內心的搖擺，明白了他最后的選擇來自于什么力量。通常，妻子和母親所言內容，往往會以姚天福的設想、以第三人稱的口吻來敘述，其真實和豐富的內涵遠不及夫妻、母子在想像中傾述來得更自然、更真實、更藝術。

就此劇而言，法辦惡吏小甘浦是姚天福的主要動作，這個動作的完成需要強有力的心理依據和心理動機。劇中對人物心理空間的設計，真實地顯示了這一心理依據和動機，從而令人信服地塑造了姚天福不畏強權、堅持正義的形象。換句話說，姚天福形象的真實感人來源于人物心理空間的合理而藝術的成功營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