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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傳

2019-09-15 07:24:24羅文發
參花(上) 2019年9期

小青蛇是循著聲去的,提著馬燈。那盞馬燈也許是個魔燈,把她的頭影一下子拉長到了田間,蛙叫,小青蛇也學著叫,哇呀哇,叫得十分難聽。對于青蛙肉,長到十七八她卻還沒嘗過,望著可以解饞的蛙,小青蛇心想光跟著唱不是辦法,得行動呀。

回去就跟小舅講,如何吃得到那青蛙肉。小舅找來一圈八號粗的鐵絲,扳直,在樹杈上拉直。外公外婆在一邊埋怨,益蟲吃不得喔。小舅說,小青蛇也難得來一回,就滿足城里妹子一次吧。那粗鐵絲往木棒上一綁,伸出兩個磨尖的頭,這就成了帶刃長柄叉。小青蛇提著馬燈裝作又去聽歌,暗地里在田埂上脫下鞋,馬燈放高些,像那非洲土著人端著叉子下田,一聲殺喲,照見青蛙就叉。有的當即“中彈”躺在那里,有的跑了幾步又被抓住。有一只蛙不同于其他蛙,蹦呀蹦,蹦到隔壁水田里,小青蛇扔掉長叉便追。這不是平地,是水濘泥濕的戰場,剛剛追到,那只蛙蹦起從小青蛙頭頂越過,她呼地一下撲倒在田里,嘴巴、鼻子都是泥,小青蛇望著那只蛙干著急。

那一晚上,他們弄回五只蛙。小舅架鍋燒熟,小青蛇一口氣吞了三只剝皮蛙,有油有鹽,辣椒、醬油,借以撐起久饞的味蕾。還有兩只,她硬是叫小舅狼吞虎咽地吞下去了,透著那股子嫩鮮還捎帶著那么一點土腥味兒。感謝小舅讓她扎扎實實地嘗了一次青蛙肉。

在城市里也還是吃得到青蛙肉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在城里時就沒起過這個念頭。其實,只要有錢,農貿市場雖然不準銷售,可仍有那打一槍換一地的角色叫賣。從鄉下回來后,那幾只蛙似乎陰魂一直不散,抓蛙過程成了忘不掉的紀錄片。加上昨夜娘兒倆又跟那只墻頭蛙會面了。

第二天,小青蛇就往菜市場跑。經過一販子跟前,見尼龍網兜內鎖住了幾十只青蛙,它們不能動彈,那哀憐的眼珠子瞅著你。不知道它們打哪兒來的,可在市場蛙販子的手中,它們選擇了沉默,氣鼓鼓地忍氣吞聲。

這種被囚的情景,令蛙肉的味道在腸道中翻涌,大白蛇會買嗎?

當然,各人的經歷不同,你不吃不等于人家不能買,因為餐館還賣著時令菜“水煮青蛙”。

走了多步,小青蛇又倒回那販子跟前,“老伯,你這一兜我全都買了。”

“一百元,謝謝。”老伯不勝感激。

瞧他那樣子倒不像販子,或許本身他就是個農民。

當天晚上,小青蛇送娘回去。娘問,大劉的五十萬元銀行信用卡可在。

“在,不敢用哩。”小青蛇答道。

“是的,那是留給伢的。”娘嘆日子難熬。

“還好,大劉到西北分公司前,又打了二十萬,不然,娃生病連醫院都進不去。”

回來后,廚房內嘰哩呱啦像有人開討論會一般。她過去提起那盆蛙到墻頭青蛙處,小青蛇說你下來,我們到門外水溝處,給你外來的客人放生。

墻頭蛙爬動了兩步,燈光下,它那對眼珠子奇怪地瞪著小青蛇。前天的凌晨,是蛙兒們暫時休歇的時刻,有的伏葉,有的倚岸,由于祖先的基因遺傳,天生能蹦,蹦至岸叢。那人腳蹬雨鞋,臉是大手巾遮住的,斜背一簍子,悄悄走近蛙兒們的盤踞地,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手中撒出網,鋪天蓋地,捉了大半蛙兒。他又下水,伸出他那三根手指,鐵鉤子樣,一下一下,把蛙兒們全部擒拿。唯獨墻頭蛙從草中蹦出兩三米遠,借此逃了一劫。那人迅即離開水溝,如今,是賣是吃不知后果。

許久,墻頭蛙沖小青蛇動了動那對眼珠,那意思是說,我還能去待嗎,有你守著就能保險嗎,有心人總會揪住那個空閑的。

行,行,行,那我們到另外的地方去安身好不好?

這下小青蛇有事做了,城里有座名剎“元青寺”,許多信徒都去放龜,砌了一個又一個放生池,龜們在水里優哉游哉。當天,小青蛇提著蛙兒進寺,池邊上,一太婆正拿出龜要一一放掉。

“阿彌陀佛,這不是蛙兒要去的地方,青蛙又怎能和龜同池哩。”看來此太婆怕是香客,她很慎重地伸手阻止了小青蛇的造次。按規矩,蛙是不能進入那高堂之廟的。小青蛇卻不太清楚。于是就說,那么放入江河吧,大浪淘沙,蛙兒們又怕經不起那般風浪。河,咱城市沒有,湖是觀賞之湖,又怕閑人伸手捉蛙玩耍。

那日晚上,小青蛇接到娘的電話,要往數百公里外的金剛山石霜寺還愿,那還是去年初拜的彌勒佛。娘要她把孩子安排好,開車送她一趟,去年是她姐大白蛇開車送的。

都是好事,何況小青蛇有時候更喜歡菩薩來護佑自己。娘的還愿更不能耽誤。是何愿呢,兩個女兒都不得知,但兩個女兒都有份的。今年輪到小青蛇。她本打算將那盆青蛙送往鄉下的,舟車勞頓得幾個小時,也算是補過吧。小青蛇打算去郊縣鄉下放蛙時,沒想到娘要去還愿,或許老天有意成全,兩樣皆美。

小車去那里,估計半天時間足夠,先去荷塘吧,想必荷塘還是有的。于是,小青蛇先將孩子放保姆處,然后把車開到本城南市街。老爸又是一個旅行包站在門口干等,“西萍,一路上車開好,寧慢勿快。”他不習慣叫什么小青蛇。他還說,你提一兜蛙在小車上,不要讓檢查站誤會成到城里買蛙回去的,這個城市蛙賣得價低,那就到另一個城市的菜市場去。為什么要這樣折騰?咱有車。這是在開玩笑吧,有車就那樣地亂開。

座位擦了又擦,先讓娘坐好。后座墊上塑料布,把那一小盆青蛙用繩子絆在后座上,整個車乳白發亮。小青蛇說,娘,你坐好,車便啟動了。小青蛇稱它為寶馬駒。后座塑料臉盆,蛙們盡藏于內,上有打洞的報紙遮著,眾蛙坐在后面。當然,墻頭蛙可以特殊一點,它可以像人一樣趴伏在那玻璃上。紅燈時,墻頭蛙亂蹦,蹦到車頂高。出城停車解手時,它像一個陀螺,轉了出去,呼呼生風,不一會兒的工夫,墻頭蛙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慢速時,小青蛇沒有工夫等它,剛轉彎,墻頭蛙儼然一塊碧玉從道旁綠樹枝葉上飛落下來,正好落于那車頂上。

路人目睹了這奇怪的一幕,一坨綠玉落在她車頂上,眼快的路邊人嘀嘀咕咕,嗨,一只神蛙。

沒想到當日上午起風降溫了,小青蛇叫墻頭蛙趴好,“奔吧,”它呱呱地叫了兩聲。飛吧,寶馬駒。蛙雖不能說話,叫聲里的意思小青蛇卻明白,自己不知道路時,它便蹦下示意轉彎。加上小青蛇平素車技還行,反應也快,身輕如燕的墻頭蛙,倒像羽毛一樣在城市領著小車轉圈,劃出那輕盈而閃亮的一道道弧線。

小青蛇轉動著那方向盤,紅燈停,綠燈行。都市的上午,由于霧靄,幾條長龍一字形擺開,加之冷風陣陣,縮手縮腳。小青蛇叫著,墻頭蛙,我們要迎著寒風前行了。彪悍的泥土車走在當中,絲毫不讓,迎面的黑、白、紅、黃的小車魚貫而馳。娘的腦袋發昏,口里卻念著,馬兒啊你時快時慢地,好似魂在游,是墻頭蛙領著我們的魂兒在半空督陣,帶著我們的肉身兒在這都市的車流中向鄉下飄蕩。

道上稍稍空疏時,小青蛇趕緊打方向盤右行。這個彎大,且來往車輛四通八達,到這里時東瞄瞄、西看看。快行,瞧,人家的馬兒攆過了的士,慢靠,幾輛摩托尾隨而超。冷風一吹,樓頂上的廣告牌便瑟瑟抖動,墻頭蛙無遮無擋,娘卻在車上喊墻頭蛙從窗戶快進來,“墻頭蛙先生,你在車頂上危險哩!”

“不要緊,婆婆,我趴得住墻頭就不怕這車頂打滑。”它低著頭朝車內輕喚了幾聲。

娘說,“那你現在要往鄉下搬了,習慣啵?”她不知道墻頭蛙聽不聽得懂。從城郊到鄉下說偏僻也不偏僻,鄉下也在搞開發,說要趕上城郊也不是那么快,所以,鄉下的池塘也還是安全些。山河相連,白云綠山,那是你們理想的環境。人從小到大,故鄉都市相伴我們多少年,多少個明媚的清晨和星光點點的夜晚,多少個夏天,我們就是這樣在那燈起燈滅的時光中度過的。以后悠悠歲月中還不知要走過多少個春秋,漸漸習慣了城市的緊張忙碌,卻又十分向往那鄉下悠閑的農家樂生活。

一路上彎彎曲曲,快到蛙類放生地時,迎面一座畫舫落地而生,大紅大綠,眼前五顏六色,有雕梁畫棟,移動的人、牛、羊和固定的畫舫相互映襯。遠處是連綿的山脈,山脈下一條小河穿過,劃行的有小木船,那船上還有少年身影。一輛小車沿著河岸隆隆地走,車上放著那一盆子在市場上被解救的青蛙,從畫舫下走過,要直奔河岸。

墻頭蛙瞪小青蛇,還是到池塘里去吧,那里花好月圓。

小青蛇看著墻頭蛙的眼神,好了,那就依你的吧。已經到了前面的村子了,找村主任,請村主任指明放生泥塘。大眾牌小轎車在村子里轉了三四圈,未見村部在何處辦公。小青蛇向村人求助,“大爺,打聽一下,村主任在哪里辦公?”

“你是找村主任吧,怕是進城去了。”大爺瞇著眼睛直往小青蛇車上瞄,看見了秋姐坐在里面,“嚯,我曉得了,怕是要租房基地吧!”可見城里人來這里的還不少,租一塊地蓋房子冬暖夏涼。

小青蛇說,是給這些青蛙找個池塘放生哩。他聽了后笑道,咱村的池塘有呀,好幾口,那年頭我還下過塘采過藕咧,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修公路全填了。不過,河里放生也還是一樣的。

娘說,好吧,問問墻頭蛙,它無奈地點了點頭。

小車調頭又回到河岸,一大片濃烈得近乎奢侈的陽光瀉在細如綢子樣的小河上,光閃閃的,顯得金貴。墻頭蛙有所發現,開始高興地叫了兩聲。

可小青蛇一看那下河處腳印兒疊疊,極像人跡來來往往的觀景處。“娘,咱們往前頭走走吧。”娘尋思,小青蛇長大了,不像我總要找個有根有據,往前走,自有往前走的緣由。小車慢慢地開到一雜草叢生的岸邊,墻頭蛙忽地抬起頭,鼓起那小小的眼珠,陡地生出一股寒光,寒氣逼人,它一下蹦離小車。娘喊著別走,就好像有人暗地拋起一塊石片,嗖、嗖、嗖…… 接連在河面上蹦出好幾個圈,然后在那不近不遠、河右邊水中的位置浮住。

寒氣陣陣,忽聽得草窩里窸窸窣窣,一條杯粗的斑紋蛇猛地靠近。頓時如一瓢冷水襲來,令人不寒而栗,心里陣陣緊縮。

一頭是蛇,一頭是人。那蛇靠近的原因不是小青蛇娘兒倆,而是車上龜縮的一堆青蛙。小青蛇急了,叫著,你看一看吧,我是什么轉世,蛇。她從包里拿出那藍玉小青蛇,搖著它當、當作響,那蛇一下定住了,頭頸僵住,停了一會兒,調頭而去。

娘有些驚詫,口里念念有詞,“搭幫、搭幫,搭幫玉石小青蛇顯靈。”

那蛇放棄到口的美味,走了。小青蛇連忙將盆端出,蛙才緩過神來,一只、兩只……不多不少,水浸盆兒,只只游出。墻頭蛙還在那頭浮起,瞄著她娘兒倆。小青蛇舉手跟它再見,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蛙們,阿門,哪怕你們只活一個夏季,也要叫你們平平安安,安度余生。小青蛇相信有的蛙是長壽的,比如說墻頭蛙,嗯,它極有這個可能。娘在那里兩手合十,口里念著,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我們該上路了,過了小河,便是金剛山,石霜寺里的住持等著我們呢。小青蛇拿出一個簡易的畫夾,上面別有幾張速寫紙和一支畫筆,娘,我畫一張速寫。娘說,“墻頭蛙,忘記問它了,它怎么這樣相信你!”

“或許是同病相憐。”小青蛇盯著娘的反應。“你不會害蛙,”娘說,“可是人哩,比如你們兩姊妹咧,那就不同了,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利益,能不能合二而一。”

小青蛇瞪開那雙泉眼,剛要發作,看到娘如今的顏值,心中不由泛酸,一聲叫喚,“娘!”感謝你能夠寬容,能讓我們呼吸到那新鮮自由的空氣。

其他蛙籠中已囚太久,此刻在河里伸拳蹬腳各自劃游開來。

唯墻頭蛙浮在水面未動,一雙紅紅的眼珠始終盯著小青蛇,直到她們的背影回到那個城郊的住宅區。

小青蛇的速寫畫完了。

娘嘆著,“好像一幅凄美的圖景。”幾米高的圍墻變成了欄柵板,上面趴著一只青蛙,它的眼珠和腿都點上了那可愛的紅色。畫題是“尋找棲息地”。

“棲息地,你看右邊就有哩。”娘手指著外頭。

小青蛇順著看去,那路邊一鐵門頂有三個字,“停車站”。原來這里考慮到城里香客有開車來的,故在河的這邊設立了停車站。

娘是知道的,上那石霜寺,大部分都是山路,金剛山陡,坡上行走,不進則退。娘說這也是考驗進香還愿人的誠心罷了。小青蛇好像明白娘的心思,娘,謝謝你,謝謝你還相信我,把我帶進這香客中,我要努力趕上你。越爬人越累,慢慢地小青蛇每挪出一步,腿肚兒都微微發顫。一雙腳落地時,小青蛇好像在這路上釘鋼釘,透過那寸許的浮塵。浮塵是她們踩出來的,浮塵下面是什么,是硬土、石頭。

娘卻還有那閑工夫不時地在前面清理障礙物。路邊還看得到那排得密密麻麻的裂縫,那露出的樹根不過半米長,卻支起了那高過山巖的樹。娘站住,她要小青蛇回首望,腳下的山脈隨著那河水在轉。她說,“西萍,看到了河畔的渡口沒有?”

登高望遠,哪能看不到呢。

娘說,“不管什么人,到了渡口都得下車的。”

小青蛇好像在說,“娘,你放心,我不會給你出丑的。”她心想,這世間存在著許多不合情理的事,但是到了某些人手里就變成合理的了。我曉得,前幾天你跟那招聘單位替我報名應聘時,人家嫌我有不滿周歲的孩子,守不住時間,也干不了重活,你說我扛不大就扛小吧,別小看了我這年紀女子,可還有其他的本事。

這本事你在那主任耳朵邊說了,說我當導游的出身。你說你們那工會不要開展一些活動嗎,總是要人的。你指著那些工人說,他們都是能干的“雅迪”,雅迪是什么?一輛開足了馬力的電動車。

現在我們這輛電動車“蹦噠噠”地開著,你把那擋在路邊的蓬刺挑開,我的腿再添力氣,兩個釘錘兒輪番地釘進拔出,瞧瞧,我這輛雅迪,撅著屁股,挖著腦殼,鉚足勁往前去,像不像一輛真正的雅迪。

其實,在小青蛇看來,爬山又算什么,那時候跟娘在糖廠,不也是瘦骨筋筋,好似一幅瘦骨敲銅鐘的畫面。

山路有時樹葉遮天,藤掛蘿盤,盡布著濃蔭,熱天里來到這清涼之處,漢子們一陣愜意。馬們、騾們走在這樹巷里,也架不住誘惑,停了下來。那小伙子脫下坎肩讓清風蕩胸,騾呀馬呀身有負擔也搖首噴鼻。然而古道上并不是綠蔭連綿的,還有的時候是烈日當頭,古道上有些地方可駛小車,而這里只能靠人、靠騾、靠馬出力。你看那前面騾、馬身上馱著的是那幾米長的鋼梁,長鋼梁兩頭懸空,越過臀,越過頭,成一字形直指山巔。后面的漢子兩手托著鋼梁左右指揮,他們的愛將必須聽指揮,順著彎爬;馬背上、騾背上的那根東西,逼著它們一步一個腳印,讓馬走頭也自有它的理由。

陽光把小青蛇白白的臉曬得紅紅的,汗珠兒在臉上泛著光亮,那光亮也來自她的那雙骨碌碌的眼睛。山頭要架高壓線塔了,石霜寺要通電了,一個鐵塔建起來要上十噸的鋼材,一根鋼梁二三百公斤重,短鋼梁也有百把斤,崎嶇的山路,擾人的蓬刺,彎彎曲曲地爬著。雅迪呢,曲曲彎彎地拋蹄。

“人是騾、是馬嗎?”小青蛇問娘。

“當然不是,人的欲望太多,菩薩是叫人克制欲望的,所以叫你來進香。”娘答道。

站在山谷上,小青蛇大叫,“娘,你看那條路。”那條路從小山峰下去再逶迤往前。娘望著小青蛇,眼睛是那樣忽閃忽閃,她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意思。那意思表示,她要飛越山澗。

娘猶豫了,她一個人攀鋼絲繩而過,她知道小青蛇小時候攀山爬樹的本事,可今天不同了,她是生過孩子的女人,還有這深深的山澗。

小青蛇俯身而看,騾、馬隊伍是一大早出發的,現在已走過山澗了,騾、馬的身架大,它們不可能吊起過澗。小青蛇迎著對面的山梁喊,“敢不敢過,就看我小青蛇啦!”

娘問小青蛇,聽得到寺里傳出的鐘鼓悠悠、梵音裊裊啵,還有那香客們的輕聲禱告,嗡嗡聲猶響耳際。登入寺,你眼力所及之處,鐘磬、木魚、羅漢、花鬢,以及那眾多羅漢下面的幾百盞蓮座燈,光光相攝,重重無盡。

小青蛇說,好像聽到了。她把這邊的吊鉤往腰上一鉤,將鋼絲繩并行的粗麻繩套在手腕上,剩下的一個繩圈兒兜住自己的肚肚,兩只腳蹦起,那一根粗麻繩和鋼絲繩連接在一個活套中,不影響她的滑溜。

她開始滑動了,平趴著抓住前面繩索使自己行進,這時山鷹跟在高處游弋,小青蛇在山鷹之下,一飛一吊,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推引,或者更像一種召喚,也許這是一種皈依的狀態。午后的天空,瞬息多變,云朵伸手可摘。不一會兒,灰蒙蒙的散云飄來,將白云遮了,太陽也躲進云里,天空暗了下來。但這是暫時的,不一會兒灰云又飄開。白云移動,天空顯出藍的底色,在這山澗上空,令人生悸。娘在這山澗一岸兩手合掌念著,阿彌陀佛……

她不知道小青蛇清不清楚這纜橋的高低,但她知道只有保持平靜才會安全。她不能喊,看著那根繩橋蕩蕩悠悠,小青蛇在蕩悠,娘作為第二個過澗人也要蕩悠。其實下面是有條路通向山里石霜寺的,但它要比過纜橋遠幾倍,時間又是那樣不等人,天黑前能否到達石霜山寺,這也是給進香人的一種考驗,要不午時以后,就不要再進山了。

山間古道的上空有一個夢,一個夢,雖然已到下午,小青蛇、娘都不愿意把這個夢丟掉。

午后的太陽大片地瀉下來,順著陽光往下看看,光束在那巖壁上一覽無余,那石上紋路更像一條條爬壁的大白蛇。小青蛇滑起時自己驚住了,滑到中間時,滑動停住了,小青蛇眼前有些恐怖,如同千萬條大白蛇攀附在山壁之上。她提醒自己,掉下去會遭真正的毒蛇噴死的。她喊著娘用勁抓緊這根繩索,繩橋上的人換了,吊著是進香的娘,陪伴她通過險境過那山澗。

小青蛇在喊加油,娘覺得她對面的女兒,像一個皮影,天是幕布,她手伸開一個八字,八字在前,小青蛇在八字之中丈量,大約一百多米的寬度,一百多米的險峻——

就這樣比畫著,但見皮影兒在天幕上演活了,小青蛇一只手幫她扯繩,她兩腳似槳那樣劃動。“娘,別動,別亂動!”小青蛇喊著。

可娘依然在動,像小舢板劃行在浪上。小青蛇的手使勁兒拽住纜橋,娘的劃動在關鍵處起了作用。娘像一塊浮板,不,像一條扁魚迎風而上。垂直來看,娘畢竟上了年紀,當她的腿向前拋起時,她就成了一頭老驢,歪歪斜斜,行在天邊。

小青蛇只覺得天空中一道柔和的光亮落到眼前,娘過來了,站在女兒西萍前,那邊一頭只是空空的纜機。是太陽降落到了眼前,娘的臉紅紅的,她有些癡迷地說,“閻王老子不叫我,我還可以多曬幾天太陽,特別是這金剛山的菩薩保佑。”

小青蛇說,閻王老子沒有叫你去,高興,高興。她說,她們走在了時間的前面,那是日全食的一瞬間。

小青蛇想,我還能干些什么呢?在古道趕牲口,沒這個本事。行的是直接喊口號,行不通,那叫空喊。在那邊的山峰上,明日站起的是一座高聳入云的電力鐵塔。趕牲口的人雖然是為了幾斗紅高粱,可來干的人依然不會很多。小青蛇看過那么一幅古畫,也是登攀,一富人家騎兩頭黃牛上山,前面主人已行走在小橋流水之上,家丁們跟在其后,坡上的他招呼坡下牛上的女眷,慢慢上。那女眷抱一小孩連聲答應。嗬,山色多美,牛多聽話。跟現實的騾、馬隊伍原本就是個反差,古道上的漢子,還有那騾、馬,他們重任在肩,哪能慢慢悠呢。

騾、馬、驢隊伍走在最前面,山頂白光閃閃,似電閃雷鳴。古道漢子們揮舞著毛巾,打著騾的屁股,摸著馬的肚肚,那些鋼梁從騾背、馬背、驢背上滑落下來,集成一堆,鋼梁碰鋼梁,聲響山頂,轟動大山,余音繞梁。“噢、嗬、嗬!”漢子們敲著銅鐘,大半天的擔負,終于卸下。這架鐵塔的位置離山寺只半里,科技和傳統結合得如此惟妙惟肖,當然寺里也是喜歡電的。

娘說,她似乎看到了石霜寺里的彌勒佛,匠人把那琉璃珠放進了佛的眼眶,佛便有了投射的力度和純度。她朝前面山寺兩掌合十,深深地一鞠躬,她好像自個兒完全沉浸在那橘紅色的光暈里。

小青蛇說,彌勒佛左右有副對聯從小就聽您講過,“大肚能容容世上難容之事,開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可又不免有些疑問,如果彌勒佛能容世上難容之事,就不該再笑天下可笑之人。

娘一個趔趄,趕緊上前捂住小青蛇嘴巴,“呸、呸,莫論菩薩長短。那是你不懂,菩薩笑也是一種原諒,你跟大白蛇都還沒悟到那個地步呢。”

下坡了,小青蛇跑了起來,“娘,您快追吧。”小青蛇跑時慢了兩拍。終于小青蛇的速度降了下來,她伸著鼻子,她在聞著什么,連帶幾個響鼻,那么,她在聞什么呢,那藍色她聞得到嗎?

山溝里有野花,古道上有芒草,樹林里有秋木,山的半裸處有七葉一枝花,不,小青蛇聞到了那濕潤的空氣,清新、浪漫。

小青蛇慢跑著,她沿著山背往山谷跑去,她發現了天邊一塊藍色的毯子飄舞在山谷,風一吹來,碧波蕩漾。小青蛇拍著手,高興異常,她叫著,“娘,有水了!”小青蛇催著娘邁開腿,只有幾十米了。

娘說,“你是看到了洗塵湖啵。”其實,它就是山中的西湖呢,吊過山澗,是不是斷橋,一會兒?

是的,那藍毯子不是湖,是小青蛇眼前朦朧了,那是迷離的山草,耗牛般的草,細細軟軟,長在天涯,長在古道。小青蛇嚷著,現在我們要的是水,不是草,水、水。她像喝醉了酒,兩只眼睛紅起,她知道山里水的珍貴。

小青蛇停了下來,“娘,你看。”

娘說,“等一會兒,有草一定就有水。”

喔。小青蛇頭一甩,起勁兒跑開,朝著那草地的下方,那是什么,依然是一塊藍色的毯子在飄舞。她叫著,“娘,你快來吧!”

嗨。我這就來。山風吹來,蕩蕩漾漾,不,小青蛇瞅準了,那是湖水,酷似西湖一角。那湖水,蕩在山谷,映在天上,那湖水,藍藍地飄起,是個藍月亮,寶石一樣地湛藍,小青蛇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回來,山鷹起勁兒飛著,小青蛇在藍色中舞動。

小青蛇找到這山泉的入口處,她拿出個空礦泉水瓶子,接了滿滿的一瓶,給娘喝的。娘說山泉是有生命的,一切跟還愿一樣,四個輕輕,輕輕地舀泉,輕輕地架鍋,輕輕地倒水,輕輕地泡茶,不然泉會受傷的。

在這湖的下游處,我們要洗去灰塵,然后進寺燒香。湖的周圍并無他人,來吧,小青蛇,脫去衣衫,脫得個光光溜溜,慢慢走進湖中。湖只有齊腰深的水,越往里走越深,八月天氣,同樣浸涼無比,“在這水里,我們身無分文了,一切都在湖畔。”娘是這樣說著。一老一少,下身浸泡在水里,上身赤裸地面對著太陽。娘的奶子是兩個空空的面口袋。小青蛇奶子依然那般鼓脹,但是慢慢會走向娘那一步的,空空口袋。

她們撈起那一絲絲、一縷縷的湖水,這種藍色在她們手里流連,她們說,把那絲絲、縷縷的藍色織成一塊藍色的披巾,擦去身上的灰塵,披在兩肩,讓她們也變成那藍色的水,藍色的月,留在山間,留在這古道上。真的,那時陷入無限美妙之中。

這時候還有誰會位于那高坡之上喊娘呢?“娘,娘哎……”這喊聲柔軟、揪心,徐徐而至,飛入娘的耳中。這是大白蛇呢,想必她也是吊纜橋過的山澗。

娘驚懵半晌,反應過來說,“是你姐,是你姐咧。”娘張開喉嚨,使勁兒地從喉嚨里憋出那回復,“東萍,東萍——” 回應聲在山野中流轉。

“大白蛇也來啦?”小青蛇望著娘岔岔地問了一句。

娘答,“你不知道嗎,去年是她送我來進的香,一年后還愿,她當然記得。”

“那她怎么來的?”小青蛇又補了一句。

娘講,“還不是跟我們一樣,她也有車,因什么原因走得遲一些罷了。”

大白蛇的喊叫聲越來越近了,拂繞在娘和小青蛇身邊,小青蛇眼睛里滿是那滾滾的藍云。不知怎的,那藍云里是否仍現怨眼還是跳閃出幾絲由衷的淚影?

(完)

作者簡介:羅文發,郵票收藏家、作家。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發表于各地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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