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修炎
摘要:當前,現代學校規訓制度下的書院教化意義缺失,學生生活場域異化為外在于其整全生命的物理空間,書院文化空間建設亟待加強。重建書院文化空間,理論上應“再嵌入”傳統文化基因和通識教育理念,做到“體”“用”一致、“神”“形”兼備;實踐中則應圍繞導師制、通識課程和社團活動等方面開展制度創新,推進“書院-學院”雙院制協同聯動育人模式的落實。
關鍵詞:書院;文化空間;脫域;再嵌入
現代大學書院理應成為集生活、教化諸多功能于一體的復合文化空間,而不僅是提供住宿的生活空間。事實上,現代學校規訓制度下的書院教化意義缺失,學生生活場域異化為外在于其個體整全生命的物理空間,而非有意義的文化空間。這種教化意義的缺失甚至異化正是吉登斯(Anthony Giddens,2000)所謂的“脫域”現象在書院中的表現,問題的關鍵在于“古代傳統書院的生活空間和教育空間是融合的,而制度化的現代化學校教育卻使二者分離,現代大學書院制只是繼承了傳統書院的空間形式”[1]。學生仍然視書院為具備生活功能的物理空間而非文化空間,現代大學書院并未充分發揮文化育人的功能,書院精神及其蘊含的傳統價值沒有走進學生心中。
(一)原初教化空間與生活空間的融合
中國傳統書院是集教化、研究與藏書諸多功能于一體,師生共同生活的文化教育場域。師生生活和學習都在書院的具體情境中發生,換言之,師生是作為主體嵌入到書院空間之中并相互交往的。師生讀書的過程是用生命體驗、踐行圣人之訓的過程,“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均必須親歷其事,才能達到“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三綱領的最高道德目標。師生在修身、為學、處事和接物的過程中,生命體驗的廣度和深度得以擴展,其讀書生活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道德生命的展開。
以中國古代書院為例,受儒家“天人合一”思想的影響,“早期書院的建設者們就已經體認自然對人的陶冶之功,特別重視人與周圍環境的協調”[2]。書院在地理位置、園林布局和建筑結構等方面與儒家心理結構具有同構作用,環境本身就是道德倫理的“無言教化者”,具有倫理性、教育性和文化性的內涵,對浸潤其中的師生發揮著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有學者研究指出,書院創建者非常注重書院位置的選擇,其選址可大致分為依山傍水型和歷史古跡型。[3]“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書院建筑于自然山川之間,將山水草木形貌與人的品德意象化,使自然風貌與人的氣質相通,體現了孔子的“山水比德”思想。如宋代“四大書院”之一的岳麓書院前沿湘江之濱、后至岳麓之巔,亭臺相濟、山水相融,成為師生講學論道的絕佳去處。歷史古跡是書院選址的又一重點,書院建設者希望通過名流大師的聲望使生徒們“見賢思齊”,習得榜樣的力量,濡染圣人的精神氣質。如鵝湖書院得自著名的“鵝湖之會”,朱熹和陸九淵兄弟在此就“理學”和“心學”的理論分歧展開過激烈辯論。此外,古代書院的箴碑、門楹、堂聯和齋舍命名也都蘊藏著涵泳深厚的教育意蘊。
具有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底蘊的歐美住宿學院也十分注重為學生創建全方位發展的育人環境。不同專業、年齡的學生混住在一起,他們的生活和教化空間高度契合,處于一種“復雜性”之中,學生們具備不同場合轉換自己的能力,“一個人有許多側面,但還是一個完整的人,學生們必須在一種‘復雜性中生活,才能認識一個超越大學的世界”[4]。哈佛大學在20世紀初開始借鑒和引進英國的住宿學院模式,旨在把學生培養成社會性公民,“學生的性格不僅僅取決于所接受的教育,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所生活的良好同伴的氛圍”[5]。時任校長洛厄爾建立起若干個學舍(house),每個學舍都有圖書館、餐廳和活動室等,由一名教授擔任學舍長,若干名導師負責指導學生的生活和學習,學舍成為學生成長和生活的重要場所。哈佛大學的學舍使“學生們從相互間學到的東西比從教師那里學到的東西還要多——作為一個群體,給每個成員的成長提供了無與倫比的機會”[6]。耶魯大學的住宿學院計劃使學生的生活空間和教育空間合二為一,將宿舍變成一個大講堂,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僅僅提供住宿而不授課的建筑可以被稱作學院(college)”[7]。
(二)“脫域”現象的社會歷史原因
現代大學書院建設盡管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和物力,學校對書院文化設施建設也十分重視,但學生還是感受不到書院與學院、宿舍有何區別,習慣性地將書院視為生活的物理空間而非文化空間。這種書院教學空間教化意義的缺失即吉登斯所謂“脫域”現象在現代學校的表現,書院成為學生攫取文化資本的客觀化的抽象系統而不再是原初的嵌入學生生活空間之中并與之結合起來的有意義世界。通過知識與權力的共謀關系,現代學校“以生產、訓練和造就馴服、有用的身體為目標,規訓強迫身體完成某種任務、表現某些儀式”[8],原初充滿教化意義的教養教育被冰冷的制度和法則所侵蝕。進而言之,當學生將書院抽象化為能夠攫取學分和文憑等文化資本的場域,教化與生活世界合一的書院空間及學生在此情境中所體驗的意義便不再凸顯。
現代大學書院教化空間的不在場或生活意義的缺失有其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伴隨著堅船利炮而來的西方文化席卷中國,在中西文明的沖突和碰撞交流中,一批先進的知識分子開始放眼看世界,主動向西方先進文明學習,這不僅動搖了中國的封建政治、經濟根基,而且帶來了文化和教育的巨大變革。廢科舉、興學堂,對西方文教制度的模仿和因襲成為中國教育現代化進程的主旋律,書院作為封建文化的糟粕也被一并拋棄,中國大學開始文理綜合或分科設立的改革。分科設立的現代大學以傳授科學技術知識為己任,過分強調知識的功利價值,視教育為謀生之工具,學生將學習定位于“器物”“技藝”層面,現代課堂離大學理想和傳統書院精神越來越遠,逐步淪為道德貧瘠的“名利場”。事實上,早在1921年,毛澤東便在《湖南自修大學創立宣言》中比較了書院和學校的利弊得失,并系統闡述了他的教育理念,他認為“學校在使學生利于被動,消磨個性,毀掉性靈,庸懦的隨俗浮沉,高才的相與裹足”,而書院則恰好相反,“一來是師生的感情甚篤;二來,沒有教授管理,但為精神往來,自由研究;三來,課程簡而研討周,可以優游暇豫,玩索有得”[9]。
除卻拋棄傳統書院精神造成文化斷層的歷史性因素,現代學校規訓制度則是書院教化意義缺失即“脫域”現象的社會性因素。在以主知主義為主導的現代大學中,學生受到課堂標準化和效率化的規訓并時常遭受懲罰,知識學習不再是學生主動建構的過程,知識統帥、教師一言堂成為教學常態。教師儼然成為現代化語境中生產流水線上的“熟練技術工人”,只負責把知識加工為統一規格的產品并兜售給學生,而學生則只注重習得表層知識符號,對文本死記硬背、記誦標準答案而少有創新。單純追求效率和標準答案的規訓化教育“去情境”“去過程”“去發展”,只能培養出“兩腳書櫥”而無法培養學生整全的個性,這與傳統書院人文精神以及通識教育理念是背道而馳的。“教育向人展示的只是一個‘科學的世界,而忘卻了作為根本的‘生活世界”[10],學生的生活世界與意義世界疏離、重知識輕道德、重科技輕人文,課堂異化為外在于學生個體生命的物理空間。此外,大學教師“有課則來,無課則走”,教師與學生生活空間彼此區隔、鮮有交往,學生在課堂以外幾乎沒有和教師互動的機會,傳統書院充滿教化意義的文化空間在現代學校規訓制度下“不在場”,學校淪為只能提供食宿的物理空間。
現代大學書院應以“學生為本”,培養整全而非割裂的人,然而至今并未開發出有效的課程和活動,人文精神日漸式微、通識教育識而不通。如何建設書院的文化空間,發揮書院的文化功能,“再嵌入”書院的傳統文化基因和通識教育理念,在現代書院的更新和改造中既能尊重民族文化本身,又能借鑒歐美寄宿學院制度,創造性地傳承和轉換書院的文化空間而非單純物理空間是現代大學書院建設的必由之路。
(一)書院文化空間建設應當“體”“用”一致
“體”與“用”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對概念范疇,指本體和作用?!绑w”即本,最根本的、內在的、本質的,“用”是“體”的外在表象,“體”是第一性的,“用”是從屬的第二性的?!绑w”“用”二詞的意義到唐代得以明確,“凡天地萬物,皆有形質。就形質之中,有體有用。體者即形質也。用者即形質上之妙用也”(唐·崔憬《周易探元》)。
現代大學書院制度是中國傳統書院與歐美寄宿學院有機糅合的統一體,二者各有其“體”“用”。對中國傳統書院而言,“體”主要是指中國傳統人文精神,而“用”則指向儒家的綱常名教等文化典籍。傳統書院將儒家學說轉化為以“道”為核心的人文精神,注重人格的養成,“強調人的價值和需要,關注‘生活世界存在的基本意義,并且在現實生活中努力實踐這種價值、需要和意義的精神”[11]。書院精神實與西方大學推崇的博雅教育或通識教育的理念有暗合之處,與其主張的個性養成、自由探究的精神相互吻合,這恰是現代大學的理想所在。然而,中國近代高等教育在急劇現代化的進程中將書院視作敝屣而拋棄,書院千余年積淀的文化菁華并未被汲取,中國傳統高等教育與現代大學之間存在明顯的裂痕。事實上,“五四”時期的書院研究就已經對20世紀初期中國大學的現代化轉向進行過反省,將一千年來的書院制度完全推倒,誠如胡適所言“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12]。文化的更新與改造不能脫離民族文化母體本身,大學的使命在于培養學生的道德人格和高貴的靈魂,現代大學書院文化空間建設應當從“本”“體”上加以衡量,汲取中國傳統書院精神的精髓是重建書院文化空間的必由之路。
對國外寄宿制學院而言,“體”主要指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理念,而“用”則指向通識教育課程與活動。通識教育是對現代專業教育的批判和“人的一般發展”教育本質的回歸,從源頭上看,通識教育來自古希臘自由教育的理念,其專注于一般精神理念的追求,而非具體的專業教育和實用教育。就通識教育的目的而言,是要充分喚醒個體完整成人的意識,培養全面發展的個人和國家公民;就其內容而言,是要“超越專業局限而達到普遍知識,由普遍知識達到人對自我存在之整全的認識”[13]?,F代大學書院使通識教育有了新的可能,或者說書院獨有的文化空間極大拓展了通識教育實施的途徑,學生通過體驗參與的方式潛移默化地習得了具有整全意識的價值觀念和思維方法。書院以學生為本,不同專業和不同年級學生混住,不同思維模式相互啟迪,不同興趣愛好彼此熏陶,通過設置各種實踐體驗課程和活動,旨在開闊學生的學術視野,促進其全人的發展,養成負責任的公民。
中國傳統書院精神注重道德教育和人格養成,通識教育旨在人的整全發展和個性養成。就價值規范而言,書院精神和通識教育理念有著契合之處,二者均可視為現代大學書院的“體”;從知識論角度出發,儒家的綱常名教等倫理性知識以及西方自然和社會科學知識都可視為“用”。那么,如何正確處理現代大學書院的“體”“用”關系則需要向傳統書院精神處求答案。中國傳統書院有“教訓合一”的傳統,“自宋、元、明以迄清代,為時經數百年之久,關于書院之內容規則,雖不無變更添補之處,然其目的之在于講學術以正人心,補國家學校之闕失,則始終一貫。亦即我國真正之書院教育,原系人格教育,至其倡導學術自由研究之風氣及知識之傳授,尚余事耳”[14]。傳統書院將道德教育與知識教學結合起來,并將儒家的“道”作為知識教學的主要內容和目標,滲透到教學的每一個環節,這種“體用一致”的人才培養模式是個體道德養成的具體手段,是現代大學書院精神文化空間建設值得借鑒、精神文化得以彰顯的重要維度。
(二)書院文化空間建設應當“神”“形”兼備
何謂“神”與“形”?《荀子·天論》中說,“形具而神生”,人的軀體是自然界的產物,而人的心理是由軀體派生的,人的身形成了,也便有了心理?!豆茏印葮I篇》說,“凡人之生,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形指形體、肉體,神指精神、靈魂。《神滅論》開篇說,“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形是物質實體,神是形體的一種功能或作用。那么,書院的“神”與“形”究竟是什么,二者存在怎樣的關系呢?書院的“神”即大學之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大學》),大學之道可視作大學之為大學的本體追問,是一種精神和理念的追求;書院之“形”則是指符合大學理念和價值追求的頂層設計和制度安排。書院文化空間建設應當“神”“形”兼備,現代大學書院制無疑是“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旁采西歐大學導師制度”,彰顯大學精神的最佳制度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