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庭堅草書,習之作品不易俗,是通往大草的上佳門徑,這也是近年國展中黃庭堅草書大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但因此而成流風,則為弊病了。懷素草書,若習之不當,最易落入俗格。一些退休的老先生們,不解懷素草書的篆籀之質,匆忙上手習之,大多落入俗套。張旭草書有狂氣,但不狂野、不狂怪,我也很喜歡,平素亦依范揮灑甚多。但降低其狂的成分,與黃庭堅的結合,也是我作大草的一種方式,我在其中適度增添章草的意味,無非是想增益其氣格。當然,想法是好的,實施起來難度相當大。近兩年,我一直在做著這種嘗試,也許這將是我以后作草的方向。有時想法太多也不是太好,但有想法總比沒想法好,所以思想也永遠在路上。
對于隸書的波勢,以及波勢在行草書中的運用,我一直比較關注。對于波勢的運用,我平素也著力甚多。恩師劉綱紀先生說“草含篆隸方為高”,我在創作中努力往這個方向發展,同時也在習書過程中不斷地體味此語的深刻內蘊。簡牘帛書也是我案頭的常物,有暇就臨上幾行,重點關注古賢書作中的率意與真實。書寫必須保持即時即刻的真實,抒發彼時的心性與想法。
我鐘情《張遷碑》三十載,展覽開幕當日,便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催促友人早點帶我去岱廟訪碑。進入岱廟歷代碑刻陳列館,少年時的夢想在隔著玻璃聚焦的那一瞬間定格了,《張遷碑》為東漢中平三年(186年)刻立,雖歷經1800多年悠長歲月的侵蝕和人為的錘拓,碑面字口已毀損漫漶不清了,但并不影響“這個美人”在我心中的美好印象,對照原碑,腦中思量平素所習的范本,一些困惑也豁然開朗了,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此次展覽的作品,我以隸書“問道”開篇,草書“素問”續之,40件作品依次展開。細思之,在習書路上,我一直是循著經典前行的。師長的關愛、朋友的期許,令我不敢“偷懶”而生惰性。漫漫書途,有前賢經典資鑒、有良朋益友陪伴,我亦不覺孤寂,唯將一如既往行在經典輝澤映照之征程,故于書法的研習探究,我將一直“在路上”,不會過早定格進而畫地為牢,但保持一定的個人氣格是必須的,也是必要的?!岸愕娜瞬槐厝ソ忉尅保@句話不知是誰說的,真是太經典了,我作書不會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去盲從、追風,一定會保持著“我思故我在”的狀態寫下去,每一個時間段都會有一兩個重點在筆下縈繞盤旋。
雖然平素習碑多一些,但對于王獻之的作品也喜歡臨上一點,尤其喜歡歸入他名下的《中秋帖》,那種厚實中寓靈動的氣象非常打動人。對于馮摹《蘭亭序》,也時有臨習,但不是取那種尖銳纖勁,而是重點關注其中對于筆鋒的轉換與方向的調整。寫草書,不在“活”上做功課,作品將如一汪小池塘,翻不起大波。但同時也需要有抽刀斷水的勇氣與毅力,當斷則斷,當行則行,把準氣脈走勢。抒發胸中氣象時,時或猶如狂瀾行舟,雖水浪四濺而氣定神閑;時或猶如將軍沖陣,橫掃三軍而不可擋。張長史作草,或為揖讓,一意執拗奇崛。黃魯直作草,有櫓夫橫楫之力,村姑汲水纏繩之功,于勢有虧。王孟津作草,行意太重,氣脈失古,唯于布白多有貢獻。徐文長于藝術,多有失常處,其長線縱橫交錯,則后無來者。此等作草高手書跡,我在臨習中常取其之一端。習草至今,我每每思之,前賢草書佳構多為天成,故不可著意臨習,只可借鑒、意會也。強取其貌,只是照貓畫虎,精、氣、神全無,高明只在兩三筆,取其兩三筆足矣。執著于王羲之第二、張長史第三,又有何意義呢?向經典致敬,不是對經典亦步亦趨。臨摹經典,只是我們習書途中一個個的“歇腳點”,如果我們被這一個個“歇腳點”長年累月地羈絆住,那也只能去做王羲之第二、張長史第三了。相信每一個書法人心中都有“我就是王羲之”的夢想,而實現這個夢想是需要付出艱苦卓絕的行動的?!耙稽c成一字之規”,不去做一番努力,又怎能“一字乃終篇之準”呢?只要“下筆”了,終會“如有神”的,關鍵是看你內心有沒有這個氣質。
今人嘗有“臨書如復印機”一說,此“名家”還被全國多地延請傳播“復印機”習書經驗,頗令人驚詫。人是有思想的,能和冰冷的復印機扯上關系也屬奇葩之論了。縱觀古今名家、大家臨《蘭亭序》,這些藝術天才們,亦未曾臨成和范本一個模樣的。這無疑說明書法學習、創作的差異性,這是客觀事實,是天理,我們必須承認并遵循。書法的學習,當然不能逆天悖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說辭,如果自己都不相信,別人能信么?真不知道后人如何看待今天一些書法人的“創舉”和“學說”。不欺人、不欺世,還是一門心思做個“實在人”較好。
戊戌秋月,在京城學習,某日主辦單位邀一書壇大腕授課,該大腕打開課件,聽后桌同學輕語此課件乃十年前一般模樣,未做絲毫改變。真是“一招鮮,打遍天”了。此大腕的著作,我也購過幾本,大多是新出和舊版內容差異不大,不知是學術研究要注重延續性,還是此學術內容需要反復研究,我尋思有稿費、版稅進賬,沒有人不樂意。購過其幾本大著,解構書法經典似兒童卡通拼圖,讀后越發迷糊了,若如其分析寫到某處就遵照規律“弄一下”,作書還能暢達抒懷么?其書若不對照其所提供釋文,恍若天書?!安輹皇遣莶輹?,草書經典作品,大多是能釋讀的。縱覽歷代大家、名家草書作品,也大多是符合草法的,書史上一流的草書家,他們的作品除了抒發胸臆、襟抱,也是堅守法度的。讓人不能釋讀怕也不是他們的創作目的。追求個性、風格,如果離法度太遠,這樣的個性與風格還有存在的意義么?古今書法大家的出新,也不是以犧牲法度為代價的。去古未遠、離法乎近,當是當代書法人的行為操守。一些西式的觀念、主義,我們可以參考、借鑒,但不能成為中國書法的“主食”,頂多只能是淺嘗一下的“開胃菜”。中國書法的本質還是具有典型的民族性、固定性的,是在一個超穩定的內循環系統中進行變革與發展。中國的文化基因不適合在宣紙上將一個相同的文本內容用毛筆重復寫一千遍,一個文本內容大體在宣紙上寫一篇、寫一遍就足夠觀眾欣賞了,因為高明只需“那一筆”。齊白石有一件國畫作品,整件作品只有一根線,同樣不影響這件作品的藝術高度。據說王羲之寫過兩遍《蘭亭序》,第二遍還不如第一遍精彩。顏真卿的《祭侄稿》是一件偉大的經典作品,卻還是草稿呢。歷代名家的經典代表作品,都是精神與襟抱隨性、隨意的闡發,都是“天人合一”的合作佳作,都未經過刻意的安排,亦未多有人工的矯飾雕琢?!扒逅鲕饺?,天然去雕飾”就是對這類作品的最好概括。
能將書法的復雜性用簡單的道理講通、講明白,才是高明的書法理論家。將簡單的書法道理寫成一本厚書,是今天一些書法人愛干的活兒。但為了評職稱、算成果,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書法人也要養家糊口。縱覽書法史上流傳下來的理論名作,算起來好像也沒有幾本厚書,大多是由一些人的論著匯集成冊的,還是古賢的論著干貨多多啊!啟功先生談執筆與執筷子的關系,一下子就將一個復雜的書法問題讓人明白了,真是高人。一些歷代大書法理論家們的書學著作大多是一篇神采煥發的妙文,即便是不研究書學理論的局外人去讀,也可能會覺得是一篇美文。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他們有文蘊,能夠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古人還有文心,心存道義,他們想著的是“文心載道”,心懷“家事國事天下事”,沒有參展、獲獎的干擾。但會在一定程度上為了“以書入仕”而下苦功臨帖,也會受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的時風影響,感覺好像和當下的“展覽體”類似了,在這一點上一些書法人繼承老祖宗的傳統還是蠻扎實的。
張波簡介:
張波,1977年出生,湖北江夏人?!稌▓蟆肪庉嫴恐魅?,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書法篆刻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流印社秘書長,湖北省書畫研究會副主席,湖北篆刻研究院副院長,湖北省青年書法家協會副主席,湖北省書法家協會理事、學術委員會秘書長,山西師范大學書法學院客座教授。
多次擔任全國大型書法展賽、學術活動評委及重點學術課題成員。關注書學理論與書法創作實踐的融通,書法作品崇尚正大雄強之風,辨識度與個性明顯,多次參加各類全國大展、邀請展、提名展,出版《中國當代書畫篆刻家:張波作品集》。論文獲第九屆湖北文藝評論獎、“岳安杯”第一屆國際書法論壇優秀獎,并應邀出席各類學術研討活動,所著《積跬點滴集》獲第25屆“金牛杯”圖書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