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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工人

2019-09-20 03:13:41榛子
山花 2019年9期

榛子

1

看過了拔河比賽,我和牛胖就去扯謎語,拿到了一些小的獎品。后來就跟大人去看新車間。走進去第一印象就是,真大真亮堂啊。我們第一次看到什么叫地坪,就是黑慶國說的那種地坪,光潔,淡灰色的,醒目的黃色分界線。高空是桔紅色的吊車和通向吊車的斜梯架。空中有縱橫的方形通風管,還有圓形的說不上名目的管道。裝配場地上排列著正在裝配的數控機床,真的不再是老綠色,而是淡灰的,或者是白的。還有一些大型設備沒有到位,機位上大大的深槽虛位以待。安裝線路的工人大聲喊叫同伴,聲音在空間中回蕩很久。

車間有兩層樓那么高,四周的日光燈大開,光線很充足,讓人們的心情變得開朗。市區來的記者正忙著取景,從這個側面那個側面爬上爬下,尋找最佳拍攝角度,閃光燈不停地咔嚓咔嚓。我跟牛胖在里面奔跑,盡情喊叫。我喊牛胖。他喊茅小毛。馬小毛和牛大年在一旁看著我們,臉上的表情非常滿足,就像忙了一年的農夫,在看小羊羔蹦高打滾兒。

我看到了姜多多。她沒怎么變,還是那么好看,潔白的面龐上是無辜的表情,眼神單純,好像說,你們怎么那樣看我啊,我也沒有做錯什么嘛。姜多多好像在接待那些記者,她的長手臂在空中轉來轉去,指向這里又指向那里,是在向記者們作什么介紹。馬小毛說金咫尺把姜多多調到辦公室了,看來臨時承擔起接待記者的工作。那些記者除了驚嘆新車間的規模和先進,大概還要驚訝姜多多的美麗。可惜他們沒有看到姜多多拉小提琴。

我毫無來由地嘆了一口氣,惋惜鄭大為已經離開了工廠。

這個新車間代表誰呢,代表國外某銀行?好像不是,人家借給你錢,并不在乎你用來造車間,還是用來種田地,只要你連本帶利還干凈。代表公司經理和黑慶國?好像也不準確,是有了這筆貸款,才有了黑慶國這個廠長。反正有了這個新車間,工廠里的人大多都很振奮,它預示著未來不可阻擋。而老張廠長這樣的人肯定是落伍了,徹底失敗了,他們離歷史的舞臺越來越遠。我聽到馬小毛他們說起過這些,如果他看到這個新車間,會怎么想?

我仿佛看到那個失敗的老張廠長,他茫然地看著這個龐大的空間,眼神里有驚奇也有驚駭,然后轉身而去。他的背影孤獨,好像那筆巨大的美元貸款壓在他的身上。他慢慢地消失在新車間的門口。

加工中心。柔性生產線。從那時我就接觸到這些新鮮字眼,當然是從大人的嘴里跳出來,然后扎進我的小腦袋瓜兒。牛大年和馬小毛常在夜里討論這些新名詞,他們的眼睛里不光是興奮和好奇,他們的討論也沒有實際意義,只不過讓我們知道得更多些。而懂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對我們的成長有什么好處嗎?

我不知道。我看不一定。

加工中心就是一臺大機器。跟普通機器不同,它可以對一個加工件進行多種加工,比如說車、銑、鉆、攻絲。所以不叫它機床,而叫加工中心。加工中心有一條機械手,就是機器人的手臂,在電腦的指令下,它給機器換刀具,然后進行下一道加工工序。

柔性加工線也是這個道理。生產線的終端坐著兩臺進口的大型加工中心,一側是鋼鐵鑄成的零件架,另一個終端是一輛運料的電瓶車。機械生產是硬梆梆的鋼鐵行為,配上一個“柔性”的稱呼非常奇怪。理由就是,在這條生產線上,可以有多種加工手段的選擇,所以叫它柔性加工線。

馬小毛和牛大年說累了就喝茶,往地上吐唾沫,看得出來,他們對這些并不真正感興趣。他們到底關心什么,什么事情才會打動他們的內心?

張品國也來看新車間,他是公司主抓生產的副總。他對這一切贊嘆不已,同時對行業發展充滿信心。當然他看得比較正規,應該叫視察工作,由黑慶國、金咫尺一干人陪著,其他閑雜人等一律清場。據說張品國非常支持黑慶國,他對黑慶國說將來,將來公司下轄所有廠家箱體類零件的加工任務,全都到你這個柔性生產線來完成,一定讓你們吃得飽飽的,有利潤賺。

黑慶國有些激動,但他沒有說謝謝,在這種場合他不懂得說謝謝,身上的書生氣可見一斑。金咫尺知道這種承諾是不好作數的,只能當作客氣,不可以當作福氣,但他嘴里的“謝謝”一個接一個,聽上去一個老錢不值,隨隨便便丟出來的。

張品國到廠里來是馬小毛的利空。別人沒把張品國和他聯系到一起,別人只是順便就說到茅麗英。茅麗英的老公來了,女工們嘰嘰喳喳,茅麗英到底是有福氣的。

馬小毛心里就不痛快,這我能夠理解。他完全有理由不痛快。由于工作上的聯系,張品國經常到廠里來,每次馬小毛都不痛快,而人們卻忽略了他的感受,似乎忘記了他同茅麗英的舊日感情。這太不合情理了。只要馬小毛看到或者聽說張品國到廠里來了,他就像鬧了胃病那樣坐立不安,到處走動。問題是誰也沒有發現這個秘密。即使發現了也沒有用,誰也不可能為了馬小毛的心情而阻止張品國到廠里來。

有一天晚上大年叔叔在我家客堂間里問馬小毛,今天你是怎么回事,一個人爬到天車里,誰也找不到你,真奇怪,莫名其妙地,你躲到那里干什么?馬小毛支支吾吾地說,我只是想到高處看看,高處豁然開朗。

我悄聲問大年叔叔,今天是不是張品國到廠里去了,他驚奇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小聲說,所以馬小毛無處可逃。

大年叔叔哈哈大笑,隨后又把臉板了起來。

那臺大型進口設備進廠了。它叫五面體加工中心,工人們簡稱五面體。我聽出大概意思,那是加工箱體類零件的,箱體類零件一般都比較大。待加工的箱體類零件在工作臺上卡位以后,它的四邊和它的上面,加起來一共五個面,這五個面上,任何加工需求都可以滿足,一次性完成。如果用普通機床來加工,從車床搬到磨床再到銑床,那是要經過很多機床很多人手的。

這也是老張廠長所擔心的,有了這個家伙,我的常規機床往哪里放,多余的員工怎么消化。現在我想,外國人既要分享中國的人口紅利,又要推銷他們的設備,洋鬼子太不靠譜。

那個年輕的德國工人漢森出現在工廠里。漢森看上去三十出頭,高而瘦削,面色微紅,眼睛藍汪汪的,亞麻色的長發在后腦扎成馬尾,右耳垂有一個小巧的銀釘。那個酒糟鼻子翻譯老賈巴巴地跟在他身后。漢森是來安裝調試五面體的,他的工具箱不離手,干起活兒來特別投入。

漢森,這個年輕的德國工人,成為具有時代意義的談資。從前我們仿人家的產品,從前我們做夢都想把我們的產品賣給外國人,現在,我們買了他們的大型設備。當然人們更熱衷于形而下的話題,特別是女工們。小道消息多半來自酒糟鼻子老賈,說那個漢森家里有兩個老婆,這次出國帶了一個來,他們兩口子住在市區某高檔酒家,漢森打的上下班,老賈也就借光天天坐的士到郊區來。人們驚呼這開銷太大了,這說明德國工人的工資太高了,待遇太好了。

吊裝設備的場面特別熱鬧火爆,中國工人在漢森的指令下操作吊車,指令從漢森嘴里出來再由老賈解釋一下。向左一點,再向右一點,OK!吊車咔嗒咔嗒響著,把龐大的機身精確移位。新車間一時有點像農貿市場,看熱鬧的人那么多,還用不著買票。漢森很聰明,他很快就懂得,中國人把OK叫作“嚎”,于是他也不時地“嚎”一下,中國人可就樂壞了。漢森還知道表達謝意要說“鞋鞋”,這同樣引起人們的笑聲。

年輕的漢森非常郁悶。他問老賈,為什么每天有這么多人圍觀,難道他們沒有自己的工作嗎?老賈這個老滑頭說,他們是在向你學習,學習懂嗎,從某種意義上說,學習也是工作。

在我的印象里,工人就是一身工裝,從來沒見到過漢森這樣的工人。馬小毛說,漢森的工具箱有大號行李箱那么大,他從不把這個放在廠里,盡管工廠也給他準備了上鎖的工具柜。人們說漢森的工作衣也跟我們的不一樣,他穿一件天藍色的長大褂,手上的油污隨意朝上面一揩,走起來長衫飄飄,亞麻色的長發在腦后擺動,看上去就像一個前衛藝術家。漢森干起活來沒有時間概念,他中午不跟大家一起到食堂吃飯。他的午餐非常簡單,一大塊巧克力,一大杯熱咖啡。大家一下就看穿了,漢森的工作熱情究竟來自哪里。他是跟老板承包的,工人們說,這個說法估計也出自老賈。他一年干完是這些錢,一天干完也是這些錢,工人們說,他當然沒死沒活地干嘍。

每天早上,漢森的出租車總是和廠車差不多時間到達廠門口。人們看到漢森提著工具箱下車,爭分奪秒大步走向車間。倒霉的老賈緊跟其后,他的酒糟鼻子閃閃發光,臉上滲出津津汗水。漢森恨不得把每一分鐘都用在工作上,可是,新車間大門的新鐵鎖擋住了他的去路。其他人還沒有上班。

我知道,說到這里我就要笑,如果沒有漢森作比照,我還不覺得可笑。我知道大家都上哪去了,干活之前,他們還有很多有趣的熱身項目。比如說馬小毛吧,他看到熟人要聊天的,昨晚的電視劇啦,或者,小聲跟門衛打聽一下金咫尺昨夜值班的動向啦。然后他要打開水泡茶,喝出身上頭一潽汗水,才琢磨今天的活計。有的人要去廠門口的菜攤上買菜,跟鄉村小販操練口舌。有的人要去宿舍里小憩片刻,或者干脆就在宿舍里干點私活,比如說用公家的塑皮鉛絲拗他幾個晾衣架。總之,就像我前面說過的那樣,中國的工廠真熱鬧,帶有濃郁的鄉土風情。

漢森看著手表心如刀絞,寶貴的時間像自來水一樣,白白流走。他幾乎是憤怒地責問倒霉的老賈,房間為什么要上鎖?大概德語的房間可以代替車間,也可能德語里沒有車間這個字眼。老賈說,這個不不不清楚,或許這是人家的規矩。老賈把漢森的話如實給廠里說了,并詢問車間能不能不上鎖,讓可憐的漢森多干點吧,干完了,人家還有別的計劃呢,比如說帶著老婆去美麗的北京看長城和故宮。

廠里的人一時哭笑不得。不上鎖?不上鎖你倒試試看,值錢的東西幾天就給你偷光。銅件丟過。工具、夾具、量具丟過。電纜線丟過。最值錢的數控板,也敢給你從機床上拆下來偷走。

工廠失竊,永遠是牛大年馬小毛的恥辱。在家里我聽到他們罵過很多次,什么什么丟了,肯定是誰誰誰干的。保衛科長齊根山在這方面相當無能,他的工作熱情遠不如從前。他老是說報警,看案值多大,該報警報警。弄到后來,大家叫他齊報警。

工廠的人員構成,基本上一分為二,市區工人一半,郊區工人另一半。市區工人把失竊歸罪于郊區工人。小農意識,他們說,只有那些人才做這種下三濫的事。郊區的工人當然聽到了這種說法,但是他們不作聲。不作聲是對的,并不是所有的郊區工人都是賊。郊區工人找到另外一個反駁理由,小市民氣。郊區工人說,天天圍著菜農討價還價的是誰,就是他們這些市區來的小市民嘛,誰敢保證東西不是他們偷的。兩下里這就算扯平了,失竊永遠是無頭案。

時間一長,漢森的熱情遭遇到無形的阻力,他好像在跟空氣打“撲克星”,就是拳擊。他發不出力。他著急,但大家不急。你想想大家的月薪,就會理解。那時我老爸馬小毛的月薪還不到二百元。有很多工作是要大家配合漢森的,可是誰肯跟上漢森的節奏,漢森的老板會給我們發獎金嗎?漢森,這個漂亮帥氣的德國工人,他的神情單純的臉上漸漸多了不解和怨氣,還有焦急。

那就隨遇而安吧。年輕的德國工人漢森提出要在工廠食堂用午餐。鋁制的餐盆上,有雪白的米飯,兩只煎得金黃的荷包蛋,一塊醬紅的大排,一撮碧綠的青菜,外加一碗西紅柿蛋花湯,在漢森看來太豐富了,太幸福了。接著,在酒糟鼻子老賈的慫恿下,漢森提出,要乘坐廠車上下班。看來所謂開源節流并非我們的專利。廠里認為漢森的要求不算過分,那些女工甚至說,他早該這么干了,這可以為他省下多少車馬費,作孽啊,有那錢花在哪里不好。漢森所住的酒店只有馬小毛的十號車經過,于是,廠里要馬小毛給漢森和老賈安排座位。

馬小毛說不行,我的車上沒有空座。我說過的,涉及到車長這個權力,馬小毛總要抖擻一番。他老是豎起拇指搖晃著說,我是車長。廠里把十號車上的人調整出去兩個,馬小毛再也沒什么說的了。那天漢森和老賈等在車下。是馬小毛賣弄權柄,非要人家等著,讓大家都上了車再說。于是漢森看到了姜多多。

姜多多走過漢森身邊看了他一眼。姜多多其實要比漢森大好多,但是她好像不會變老,永遠是我印象中的那樣。漢森對老賈嘰哩咕嚕說了一堆話,老賈紅了臉,還是把馬小毛扯到一邊。老賈小聲對馬小毛說,德國人要和那個漂亮的小姐坐在一起。馬小毛干脆回答,他想都不要想,那是我們的廠花。

不知道在漢森眼里,廠車上的熱鬧是怎么樣的。我知道廠車上也有高潮和低潮。一般說來,下班的車一開就是一個高潮,人們干了一天工作,有好多事情要在車里交流議論,甚至是發泄情緒。然后就是沉靜,人們望著窗外的景色發呆,有的干脆就閉上眼睛打瞌睡。進城以后,人們仿佛蘇醒過來,那又是一個小高潮,笑聲就在這時響起。上班則有些不同,上車后大家照例要閉目養神,直到車抵廠區,人們才小聲地說起話來。

讓人們高興的是,廠車已經全換了,全都是空調大巴,車廂內寬敞舒適,車窗明亮。黑慶國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那年的空調車事件鬧得太不像話了。討厭的是,司機總要打開音響,而司機們喜歡的音樂總是鬧哄哄的那種,他們尤其喜歡港臺歌星。馬小毛說,十號車的司機特別喜歡鄧麗君,那首“送你送到小村外”他放了好多年。馬小毛說聽得我隔夜飯都要嘔出來了,真受不了他。

但司機是有絕對權威的,他們說路上不放音樂他們會犯睏,萬一走了神車子出問題誰來負責。碰到這種事情,車長也不敢說話,所以工人們都有在音樂聲中打瞌睡的本事。

2

我長高了。那天晚上我蹲馬桶,看見鮮血順著腿流下來,我嚇得渾身發抖,一下子失聲尖叫:爸爸我出血了!馬小毛沖到灶間門口,又止步不前,我聽到他盡量緩和語氣說,不要緊,自己輕輕地擦干凈。走出來我的臉紅得不行,好像闖了什么大禍。馬小毛說你不要害怕,這是你長大了。那個晚上,他伏在桌上寫了紙條,裝進信封粘好。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對我說,你到你媽媽家去一趟,把這個交給她。

我帶上那個信封到茅麗英家里去。我不常去,喝過茅麗英的喜酒以后,只去過兩次,都是跟外婆去的。外婆到了茅麗英家里顯得無所適從,不像從前到我們家,進了屋子抄起袖子就能做事,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外婆一拘謹,我也木呆呆的,覺得茅麗英家里并不好玩。

茅麗英住在三樓,她正從窗口探出頭來,雙手抖動毛毯上的灰塵。我站在下面看她,發現她稍有些蒼白,也顯得蒼老一些。人總是把蒼老留在家里,出門的時候從不帶上它。我仰著臉看她,想大聲叫她。叫茅麗英肯定不妥當,應該叫媽媽才對。

可是“媽媽”這個詞在我的喉嚨里滾了幾番,就是不肯出來。

張廣濟有自己的房間。他在窗口看到了我,馬上推開窗子大喊茅小毛。聲音在弄堂里回蕩,茅麗英也看到了我,她以手捋發。張廣濟說茅小毛你在下面等我。他連跑帶跳來到我的身邊,拉著我的手說到哪里去玩,我帶你去!去公園還是去圖書館?我掙脫他的手。我說哪里都不去,我來給我媽媽送一封信。張廣濟就扯住我的手往樓上走。茅麗英走下來迎我,我和她在二樓樓梯相遇。她說了一句“快點上來”就返身往上走,口氣平和沒有一點興奮。她不下來迎我還好一點,她讓我感到一些生分。

在茅麗英和張品國的臥室里,她撕開那個信封,扯出信紙看了,又放在茶幾上。我湊了過去,看看馬小毛寫了什么。馬小毛的字又大又歪,他寫的是:“茅麗英你好。小毛今天晚上來月經了。我不好講。你教給她做女人的道理。馬。”我的腦子轟地一下,腦骨里所有的縫隙都在響。我感到自己突然開竅了,我長大了,我是個大女人了。茅麗英回過頭來看我,她的眼神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眼神里分明有欣喜和欣慰。那一刻我深切地體會到我是她的女兒,千真萬確,不可改變。

茅麗英說以后,以后你要經常到媽媽這里來,你聽到了沒有。我木然點頭。我心里非常別扭,好像有一種力量不可抗拒。這力量要把我撕裂。它要把我從馬小毛的身邊撕扯到茅麗英的身邊。

如果我不愿意,結果只能是一個:我被撕裂。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有了被撕裂的感覺,我好像總是找不到自己。

茅麗英留我吃飯,我沒有理由拒絕。張品國很和藹,他跟馬小毛不是一種人,他讓你感到柔和。柔和也是力量,它消解你身上的麻木和恨意。是的,他一說話就讓你想到父愛,這真奇怪。要說我從小并不缺乏父愛,我缺的是母愛。廣濟像個小大人給我的碗里搛菜。他還把我帶到他的房間里,給我很多的書看。那些書漂亮,我家沒有,整條老弄堂都沒有。

那個晚上我終生難忘,就是我出血那個晚上。這件事給馬小毛帶來的沖擊很大,我能看出來。他不過是壓抑自己罷了。而茅麗英好像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她早就等著呢。我不肯在茅麗英家里住。走回家的路上,腿很重,走得很慢。走進老弄堂也沒有了從前的感覺,回家的感覺。我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茅麗英并沒有跟我講做女人的道理,她老是說要學好功課,像廣濟哥哥那樣,否則長大了沒出息。我突然憤怒,我要和那個力量搏斗一下,我拼命奔進老弄堂奔到家門口,擂著門大聲喊爸爸。爸爸開門,給我開門!

門開了,馬小毛無言地攏住我的肩,撫弄著我的頭發。我已經長到他的胸口了,他第一次這樣抱我,后來再也沒有過。

就在那段時間茅麗英調到公司去了,到財務科工作。她在公司領導層很有人緣,那些領導都說品國啊,叫你愛人到公司來,我們需要這樣的人。

茅麗英當然知道她借助了張品國的平臺。張品國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從不流露出來,他很謙和,他也肯做家務。茅麗英在這個家里如魚得水,她畢竟是老弄堂出來的,知道能有今天很不容易。我想她不大會回憶在老弄堂的生活,不大會想起馬小毛。她也搶著做家務。這樣一來,弄得兩個人絕對是恩愛夫妻,簡直叫我生氣。記得小時候在老弄堂里,茅麗英做點事情老是牢騷不斷。

從那以后我經常到茅麗英家里去。張品國把書房改成我的臥室,有小床,有書櫥,有衣柜也有小鞋架。這間臥室讓我有了脫胎換骨的感覺。

跟茅麗英不一樣的是,睡在這里我經常想起老弄堂,所以不敢多住,睡一晚就趕緊回馬小毛的家。

張品國甚至問我要不要換一個中學,我說不要。我知道我的學業已經不可救藥了,就是到清華附中北大附中也白搭工夫,換個好學校會讓我更加狼狽。誰要是指望我在學習上出人頭地,我肯定會說他是在譏諷我。

從這一點看,還是在馬小毛身邊更踏實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再也不跟我念叨讀書爭氣這樣的話了。

馬小毛一個人的時候非常馬虎,有時候就是一包方便面了事。我看得出來,我到茅麗英那里去讓他六神無主。一旦我回到家里,他又特別高興,甚至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我不敢想象,如果我長久離開這個家,馬小毛會是什么樣子。

我更愿意到大年叔叔家里玩。大年叔叔好像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可老是欲言又止。從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來。他只是說小毛啊,你爸爸不容易,你一定要體諒他,你要懂事。

牛胖的媽媽蔡小琴,就是在那時候生病的,有一條腿不能行走,只能靠輪椅挪動身體。她在街道工廠,本來就收入不多,現在辦了停薪留職,家里更是捉襟見肘,大年叔叔的家境變得比馬小毛還不如。小琴阿姨沒事就打毛衣毛褲,她首先給我打,她說讓我在天冷的時候穿得暖暖和和的。我的才干都體現在家務上,洗衣洗菜生爐子,這些事情是我的強項。禮拜天,我推著輪椅,送小琴阿姨到地段醫院去做針灸,一路上聊得特別開心,倒好像我們是一對母女。在茅麗英身邊我找不到這種感覺,這很奇怪。

牛胖也長高了,嘴唇上有一層淡淡的絨毛。他不再像小時候那么愛說話。跟我不一樣,他的功課很好。他一定會給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爭氣。我跟牛胖的話也不多。我不會問他功課,那樣顯得很傻。在我看來,家里有些小事應該牛胖做,可他就是看不到,整天鉆在書本里,這反而讓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更開心。那么,我順手幫他做了顯得順理成章。

這就是我的生活范圍。除了學校就是我的家,茅麗英的家,還有牛胖的家。在我沒事干發呆的時候,不管在我家發呆,在茅麗英家還是牛胖家發呆,都會有一個奇怪的念頭,好像我一直在尋找,說不清尋找什么東西。

有一次,茅麗英也到牛大年家來了,她可能是事先約好的,不然不會那么巧,我和馬小毛也在那兒。大人們把我和牛胖差出門去。你們到外頭玩一會去,他們說,我們有事商量。

我就和牛胖出去了。牛胖說我們到工人文化宮去玩。到了那里牛胖要去閱覽室,我才不那么傻,我要打游戲機。牛胖就跟我一起玩游戲。打游戲我可以做牛胖的師傅。我用巴掌狠狠拍打機器,看上去像個野小子。

牛胖吃驚地睜大眼睛,他說哇,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厲害。我還當他是好話,我得意地說怎么樣,厲害吧。他連說厲害厲害。

晚上馬小毛告訴我,茅麗英跟他吵架了,為了我。

你媽媽要給你換個中學,馬小毛說,她以為是我不讓你換,她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說我耽誤你的前途。馬小毛的眼圈都紅了。馬小毛說她以為她有權利罵我,而且指著我的鼻子。她以為她住到大弄堂就有資格罵我。

他低頭點燃一支香煙,香煙嗆得他咳出了淚水。他對我說:我沒有罵她,我明明白白告訴她,現在我也告訴你,只要你愿意,我隨便你們怎么辦,哪怕把你的戶口遷出去,遷到姓張的家里我也愿意。馬小毛說完抹了一把淚水,爬到他的閣樓上去了。就是那兩個字剌痛了我,就是馬小毛說的“你們”。我含著淚水向上看,看著閣樓上緊關著的門。我說爸爸你聽好,我不愿意。我哪里都不去,就住在這里。

我對茅麗英說,是我不愿意轉學,不是我爸爸的意思。茅麗英就說,你這是自己尋棺材睏,不求上進。張品國大概第一次聽到她說這樣的粗話,他有些驚詫。轉過身去我聽到張品國小聲責怪她,你怎么跟孩子說這種話。我想這不奇怪。茅麗英就是老弄堂里出來的人,她的詞匯庫里有一個抽屜裝滿粗話。

人們以為她把這個抽屜丟掉了,其實沒有。

還是說些有趣的事吧。牛大年和馬小毛最近對活計特別感興趣,老是議論活計怎么樣怎么樣。話題還是那個漢森引起的。晚上在我家客堂間里,他們兩個說起來沒完沒了,好像這才是他們最感興趣的。我聽得來勁,功課本來淡如白水,我就抬起頭來,笑呵呵地聽他們聊。

馬小毛說你這個丫頭,也真是奇怪了,沒見過小姑娘家喜歡聽這種事情。牛大年也笑瞇瞇的,他說,牛胖就對我們的事不感興趣,還是小毛貼心哪。

我把手里的筆轉了又轉,低下頭胡亂寫上一陣,可耳朵還是留在他們那邊。

牛大年說漢森,那個德國小子手里的活兒不錯,昨天我特地轉過去,看他的鉗工活。小毛你也知道,我們鉗工嘛手里三把刀,這鏟刀是最要緊的。聽說昨天他動扁鏟了,我就去看。

馬小毛抽著煙問,他的鏟功到底怎么樣?鏟刀功夫又叫拂刮,這個我聽他們說起過,看一個鉗工到底怎么樣,你就看他手里的鏟刀。牛大年一拍大腿,說看不出來啊,使得好著呢,架式也不錯,刀刀穩刀刀韌,刀刀吃貨。

大年叔叔說,小毛你知道的,鏟出來的花紋大有講究,最見功夫的是魚鱗紋。我學徒三年里鏟不出魚鱗紋。鏟刀一下去,講的是凹凸點均勻密集,他說。內行看刀紋,亂紋是新手,燕飛紋剛入門。高手鏟出來的是魚鱗紋。花紋越小,凸點越密,存油點越多,機床運行起來才順滑,不會磨傷導軌。

牛大年說一平方寸大小鏟出二十五個凸點的,那才是高手。

我忍不住問大年叔叔,那個漢森鏟出來是什么紋?牛大年哈哈大笑,說完了完了,你這扯野心扯得太遠了。馬小毛最怕我做功課的時候扯野心,可現在他顧不上管我。

牛大年說什么紋看不出來,我也不知道外國人有沒有這個花紋的講究,不過活兒確實不錯。就是刀法沒有我們細膩,不夠圓潤,手工是我們東方人的強項,沒辦法的。我跟你說馬小毛,人家干活那才叫干活。我們要是每天有他干的一半,這個廠就發展得了不得了,工資獎金吃不了抱著走。

我第一次知道,做粗活的還有圓潤一說,還有細膩一說。在我的印象中,工人就是把鐵家伙這扔一下那丟一下,說起話來像吵架。

好像是為了批評我的淺薄見解,馬小毛和牛大年一致認為,做工也是講悟性的,工人里也有天才,比如鄭大為。馬小毛說我明白了,你是看他做工看得手也癢了,所以跟他兩個對鏟。

大年叔叔說豈止手癢,我是心里都癢,所以我抄起我的鏟刀,在他對面鏟起來了。那個漢森也是有心人,他跑過來看我手里的活兒,后來還對我翹大拇指。呵呵你看,這就是全世界工人的共同語言。馬小毛說,今天你算風頭出足了,全廠都在說牛大年跟漢森打擂臺,把漢森打服了。大年叔叔說,人家那是客氣啊,我除了鏟刀功夫好一些,別的不及人家。

馬小毛說依你看,這個漢森能抵上幾級工?大年叔叔一擺手說,不好那么比的,人家是全能啊。你看這么大一臺設備,指揮調裝是什么工種,安裝調試是什么工種,測平衡又是什么工種?我看這個漢森車、鉗、鉚、電、焊全來,比我們專門的技師都頂用。馬小毛苦著臉掐死煙頭說,如果我們廠里有十個漢森,多出來的人干什么去呢。

為了給馬小毛一點面子,我把功課搬到里屋去。我咬著筆,跟著他們展開了想象。那個瘦高的德國工人漢森,面龐瘦削,臉色紅潤,亞麻色的長發在腦后扎成一束,耳下綴一顆銀釘。他穿著天藍色的長大褂,手上的油污隨意往上一揩,看上去更像個藝術家。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膊上密密的金黃色的卷曲汗毛,同黑頭發黃皮膚的牛大年大拼鏟刀功夫。

想著想著,漢森幻化成瘦高白凈的鄭大為,他彎腰車削零件,車床飛轉鐵屑紛飛。他的架式很好看。他的眉眼和鼻梁,他的溫順的帶點委屈的眼神。他正在車削的是什么呢,是那個……我的臉一下紅了。

牛大年說,有些麻煩其實本不是麻煩。我們給底座上螺絲,年輕人沒耐心,沖擊鉆沒打到位,螺絲擰不進去硬用蠻力,斷在里面了。這是最頭疼的,退又退不出來,只能再用沖擊鉆,把斷在孔里的半截螺絲打碎,清屑,然后重新上螺絲,耽誤了多少時間。馬小毛說,有些小青年干脆不管了,把半截螺絲留在里面,這樣的產品拿出去早晚出事。牛大年說,日本人就有退螺絲的管鉗,專門解決這種問題。馬小毛來了興趣,他說為什么我們沒有。牛大年說我們的鋼不行,那要特種鋼。不知道漢森的工具箱里有沒有這樣的管鉗。馬小毛說,我看漢森鉆孔那么認真,他不會出這種事。

我在里屋,咬著筆桿瞎琢磨。我想不是鋼的問題。科學家都在忙大事,衛星啦宇宙飛船啦,他們顧不上這些小事。小事太多了,生活中的小麻煩太多了,誰吃飽了撐的,去理那些亂麻。

有很多事情漢森自己解決不了。比如說某個螺絲壞了,需要廠里提供或者廠里聯系采購。等工的時候他很無奈。還有些事,漢森在和工廠扯皮,比如說五面體的平衡問題。五面體特別大,自重十幾噸。所謂安裝調試,就是要達到機器的平衡,關鍵不在安裝而在調試,那個要求是非常精確的。我在車間看到過測平衡,測量員撅起屁股,看儀器一看好半天,那臺儀器架在三腳架上,像照相機,向機器放射出紅外線。這臺德國五面體可能水土不服,今天測下來平衡了,明天再測又有高低,反反復復,搞得漢森非常惱火。

漢森對老賈說,在他們那里,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后來他醒悟了,對老賈說,是新車間地坪質量有問題。機器本來就重,開動起來又有震動,地坪沒達到質量要求,哪怕是微小的沉降,也讓漢森無法過關。老賈向廠方轉達了漢森的意見,廠方說不會有問題,車間是經過驗收的,地坪完全達到要求。光是測平衡就把漢森折磨得好苦。

而在馬小毛和牛大年看來,地坪質量差太有可能了。偌大個車間改造項目,包來包去,你搞不清楚到底有幾個轉手。

于是漢森也有了游手好閑的表現。他到廠辦發電傳,順便看一下中國人的鉛字打印。打字員咔噠咔噠地操作,那臺東西有點像發報機,主要是那個手柄像。他問姜多多這是什么。姜多多用英語告訴他,這是漢字打字機。

姜多多跟馬小毛一樣,有過學英語的熱情。幸好漢森也會兩句英語。姜多多沒事就在打字室閑坐,陪漢森聊幾句問題不大。她拿起一個鉛字給漢森看,告訴他這就是中國的鉛字。姜多多靈機一動,在廢舊鉛字里揀出一個“漢”字一個“森”字,用藍色印泥印在紙上給他看,告訴他,這就是你的名字,漢森。漢森聽了欣喜,他不但藏起了那張紙,還把那兩個鉛字裝在上衣口袋里。

漢森用英語問姜多多,晚上可以請你喝咖啡嗎?這時候金咫尺推門張望,他看到姜多多正被漢森糾纏,就笑了,他朝姜多多瞟了一眼說,當心點,外國牛排不是那么好吃的。姜多多把手里的一個舊鉛字朝他丟過去,笑罵說,吃你個魂靈頭,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你撐死。

漢森目送金咫尺走開,又問姜多多可不可以喝咖啡。姜多多說不可以,中國女人,在晚上不會陪朋友,只陪自己的愛人。

漢森給她這句話搞得稀里糊涂,聳肩攤手表示遺憾。

3

用馬小毛的話說,這是漢森想吃我們廠花的豆腐。沒有那么容易,他說,那是我們的廠花。在他看來,工廠的廠花就是姜多多,她永遠最美麗。我也是這么看的。后來有多少姑娘到廠里工作,只要我看到過的,誰也比不上姜多多。當然,也沒有一個男青年及得上鄭大為。

馬小毛也忘不了姜多多對他施的虐。

她就是對我施虐,他對牛大年憤憤不平地說,搞得我不清不白。馬小毛說這件事我忘不了。牛大年對陳年舊事保持沉默。馬小毛說我又沒有對她怎么樣,是她叫我坐過去坐過去。馬小毛說,現在她落到姓金的手里,姓金的有家有室,玩夠了早晚扔了她,她也不為自己想想。

大年叔叔說,廠里的傳聞不可全信。我知道馬小毛對姜多多沒有死心。廠里傳說,多多和德齡都同姓金的好,我想馬小毛心里一定很別扭。

漢森完全變了。他沒有事情做,吃了午飯,坐在廠區的草坪上曬太陽。太陽暖暖的,他脫了工作鞋,叉開兩條長腿,甚至連襪子都扒掉,在太陽底下擰著腳趾頭,自我欣賞,顯得那么悠閑。

馬小毛的煙癮大,吃過午飯,要在廠區綠化帶抽一支。漢森跟他打招呼:嗨扯賬,嗨扯賬!馬小毛翻眼看他,半天才明白過來,他是在喊“嗨,車長”。馬小毛笑了,這小子夠機靈的。馬小毛湊過去說,你的,什么的干活。漢森豎起兩根手指晃動,馬小毛搞清楚他想抽煙,就丟一支給他,并且在他對面蹲下身,心情很好地給他點火。

這兩個男人,在工廠的綠化帶抽煙,一個叉腿坐著,一個蹲著,如果有人把這場景拍下照片,那該多有意味。

螺絲終于等來了。五面體的平衡也解決了。漢森恢復常態,加緊工作,他要把損失的時間補回來。就是在這時候,他結結實實地嘗到了厲害。

黑慶國有時不到廠里來。比如說到北京部里開會,到國外考察,或者到局里公司開會。這樣的機會不多,漢森搭上廠車以后,還沒有碰到過。每到這種時候,廠車下班要提前開個十來分鐘,這是不成文的規矩,連黑慶國自己都知道。

這天,黑慶國在市區,跟經銷商比爾見面。下班之前,人們提早洗手,更衣,上車。可憐的漢森,他正在追趕失去的時間,根本不知道廠里這個秘密。倒霉的老賈或許知道,偏偏沒當回事。漢森同每天一樣,準時提著大工具箱,大步走出車間,身后跟著倒霉的老賈。眼看著廠區門口的大道上,廠車一輛接一輛地飛馳而過。漢森提著箱子飛跑,他企圖趕上廠車,或者希望人們會看到他,會有一輛廠車停下來等他。老賈干脆站下揮手大喊,聲音干枯嘶啞。可惜沒有。沒有一輛廠車停下來。這兩個人甚至看到,車窗里工人的臉一一閃過,他們分明清楚這兩個人的窘境。

漢森把工具箱丟在地上,雙手握拳,朝天上掄了一下,老賈聽到他用德國粗話罵娘。老賈知道應該怎么辦,他帶著漢森,去廠部興師問罪。

廠辦還有人沒下班,他們家住郊區。廠辦的人沒碰到過這種事,主任又回家了,只能讓老賈自己想辦法。老賈聯系旅汽公司,人家說郊區太遠派不出車。漢森給酒店里的妻子打了電話。老賈給家里打了個傳呼,告訴家里人,吃晚飯別等他了。老賈帶著漢森上街攔出租。那時候出租少,好不容易攔到一輛,人家不愿去市區,人家怕回來跑空。最后怎么樣呢,老賈只好攔了一輛三輪,兩個人擠著坐,大工具箱頂在漢森的膝蓋上。從工廠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沿途是大片的稻田和油菜花,不知道漢森有沒有心情觀賞。

估計老賈和漢森回到市里都華燈璀璨了,大年叔叔已經坐在我家,和馬小毛喝茶聊天了,兩個人笑得差點噴茶。牛大年說,馬小毛我真買你的賬,你這個車長,怎么舍得拋下我們的德國兄弟。

馬小毛說,我沒有叫他開車呀,我也急呀,站在車門口望他們。是車里有搗蛋鬼瞎叫,開車啦開車啦,那個司機也不是好鳥,“嗚”地一下就發動了,車竄出去好遠我才回座位。我看到他們從車間追出來,我能說什么呢?

我給他們的茶杯續水,順便說了一句,你們真沒有同情心。兩個大人不說話。馬小毛說,你的功課寫好了沒有。我扔下暖瓶,鉆進里屋。

有很多人同情漢森,特別是那些女工,她們說老罪過的,活活哩把人給甩下了,哪怕有一輛車停下來呢,十輛車呀,看著人家甩下了。

人們知道漢森快要完成任務了,他們說這是漢森的告別演出。他們透過車窗看到的,只是上集,第二天上班,他們要打聽下集的劇情,然后到處回放。反正漢森被甩事件在廠里熱議了很久。

后來我經常想到這件事,想到就忍不住要笑,又想到鄭大為那件事,他跳下廠車,慌慌張張直奔澡堂子。大了以后再想,我就笑不出來了。這里面有很殘酷的東西,看著一個人面臨絕境而不施援手,天塌下來關我屁事。我不相信那些工人如此無情。我跟牛胖說起過,牛胖說他也知道這事。牛胖說這是麻木之一種。我也跟廣濟說過,廣濟給了我一個解。

廣濟說,廠長不在而提前開車,這是廠里的一個潛規則。這個規則是誰定的,工人自己。這個潛規則是向廠長的挑戰,當然非常有限。你想生產計劃不是工人定的,分房漲工資也不征求工人意見。現在呢,改制也好下崗也好,重組也好破產也好,輪不到工人說話。于是工人就要尋找突破口,他們很聰明,這點突破無礙大局。廠長也很聰明,他讓步了,他裝作不知。好,潛規則成立。那么,誰無視這個潛規則,誰就要吃點苦頭了。我相信廠里的潛規則不止這一個,可能還會有,當然都是小的,無關大局的。

我比較贊成廣濟的解。漢森的行為就是向工人挑戰,盡管他是無意的,他只是遵章守時,但他觸犯了潛規則,也就是觸犯了工人們有限的權威。正是這一點點權威,讓在場的人集體失語,沒人為漢森說一句話。

同馬小毛不一樣,大年叔叔原本不是老弄堂里的人。他的家境不錯,父親在舊社會是銀行職員,那樣的家庭比較殷實,雖然沒有鄭大為家里那么有錢,但日子并不難過。他的家,住在高檔商業區公寓里,有自家的廚房和衛生間,用煤氣灶做飯。當學徒工那陣,到廠里并不遠。在那個地段居住的職工少而又少,是讓人羨慕的。工廠遷往郊區以后,他家附近有一個站點,他從三樓走下來等車,純樸,青澀,輪廓分明的面龐紅撲撲的。馬小毛說,牛胖很像年輕的牛大年。追求姜多多無望之后——嚴格說起來他也沒有死追,同馬小毛一樣,他們只是仰慕者——明白自己和姜多多走不到一起,經人介紹認識了小琴阿姨。小琴阿姨才同馬小毛一樣,是老弄堂里的人。

牛大年的父母抵死反對,據說非常傷心,兒子那般沒出息,看上老弄堂里的姑娘,而且是在街道工廠做工的。

馬小毛說,大年叔叔年輕那陣特別倔,認準一條路就要走到黑。他說,你找男朋友就要找這樣的人,為了你,可以和爹媽分道揚鑣。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的婚禮,男方的親屬一個都不來。就在老弄堂小琴阿姨的家,同事們為他們慶婚。工友們都說,大年夠義氣,大家都湊份子,把婚禮搞得挺熱鬧。婚禮結束后,小琴阿姨的父母就回鄉下老家了,把房子讓給他們住。大家說小琴阿姨的父母也夠意思,對得起大年和小琴阿姨。

大年叔叔看上去就有擔當,走起路來不搖不晃,那么穩重。小琴阿姨生病了,家境越發困難,他仍是不慌不忙,該怎樣就怎樣。只有在我家坐著喝茶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沉重。他沉默不語,輕聲長嘆。

馬小毛知道,他家里兄弟兩個。他的弟弟結婚以后也搬出去住了,家里就剩下老父老母,住房比較寬裕。馬小毛勸大年叔叔,這么多年你沒回過家,現在父母也都老了,你該回去看看。大年叔叔說我何曾不這么想,小胖生下來以后,我想帶著他和小琴,回去看看,但是他們不許小琴上門,那索性我也不回去。

茅麗英離開我們,我還有個外婆,而牛胖沒有,他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大年叔叔曾想把牛胖的外公外婆接回來,也好照應一下生病的小琴阿姨。小琴阿姨想了很久,說不要,那樣你的負擔更重。

說起來,大年叔叔同小琴阿姨結婚的時候,已經是改革開放了,人們的門第觀念反而死灰復燃,如果他們早點結婚,說不定好些呢。小琴阿姨的家庭出身好,退休的銀行職員說不定還喜出望外呢。大概兩個老人想,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我們不用再為舊職員的身份擔驚受怕了,你怎么反而挺不住,討了個下只角的女人做娘子。

馬小毛看出來大年叔叔想回家,他老是念叨小時候住在家里的事。他和弟弟合住一間屋子。他們在大街上放風箏。他們跟父母去聽音樂。他們跟父母一起喝咖啡。我真佩服大年叔叔。他從小就喝咖啡的,但他不像鄭大為那么……怎么說呢,鄭大為看得出來是個小開,大年叔叔一點看不出是公寓里出來的。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工人,干凈樸素,踏實肯干。中年以后,他弄了一頂勞動布的鴨舌帽戴在頭上,兩腮和下巴刮得鐵青,看上去又干凈又利落,又不落伍。

如果啊,我說的是如果。如果通過一個工人來看工廠,那么,鄭大為讓你感到工廠經不起折騰,馬小毛讓你感覺工廠好三天壞三天,大年叔叔怎么樣,他讓你感覺到的是,這個工廠永遠不會倒閉,越開越好。

可惜,世界上的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馬小毛看出了大年叔叔的心事,他到大年叔叔家去了一趟。老牛夫婦當然不認識他了。當年他到大年叔叔家玩,還是當學徒的時候,那是兩頭青蔥牛犢小馬駒子,人還沒上樓,腳步聲先上來了,踏踏踏踏讓人聽了就歡喜。

馬小毛說我是馬小毛,大年的同事。老牛說記得的,名字記得的,人記不得了,跟老早不像了。牛大媽說人不像,人不像。牛大媽依在老頭身邊,攙著他的胳膊,好像生怕馬小毛劫持她的老頭。

馬小毛抬頭環顧四壁,房子是好房子,結構好,高而且寬敞,到底是老房子,只是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嘎吱吱響動。

老牛說,老了,弄不動了,牛大媽說弄不動了,弄不動了。那就叫大年回來修一下,馬小毛笑呵呵地說。老牛遲疑片刻,小聲說不勞、不勞。說完他轉頭看老伴,牛大媽說大年回來,大年回來。

馬小毛摸出一張在公園的照片,那里有我和牛胖,兩個不知愁緒的淘氣孩子。馬小毛指著給老牛夫婦看,這是你們的孫子小胖。

老牛抿著缺牙的嘴,說像的。牛大媽說像的、像的。老牛回過頭對老伴說,大年回來?

牛大媽咕嚕著說大年回來,孫子回來,媳婦不要。

她的眼淚都要出來了。

那天大牛叔叔說走,到高檔老商業街去。他就和牛胖推著小琴阿姨出來了。他們走了好久,才來到那條老街。大年叔叔看著三樓的窗口。小琴阿姨不認得這里,她也不問,只顧看街上的人流。她說這里真熱鬧啊。

一家三口就這樣站在街上。牛胖說,爸爸你在看什么。大年叔叔說隨便看看。小琴阿姨大概在空氣中嗅出了什么,她雙手扯緊圍巾,有些忐忑不安。

太陽很好。街上非常熱鬧。這里是市區核心地帶,老字號的商家還沒有消失,人們不知為什么都那么喜氣洋洋,好像走在這里會忘卻所有的不快。大年叔叔說,到了晚上燈一亮,那更好看呢。

他終于決定離開,推著輪椅向對過走,最后看了三樓一眼。

走到斜對面街上,一根水泥電線桿下,大年叔叔大聲說,從前,我們廠車的站點,就設在這里,我就在這里等車上班。他說的這個地方,現在有一個公交車站點,人們在等車,公交大巴開過來了,又開走了。

小琴阿姨笑著,仰臉看她的丈夫,陽光把她的臉照得好燦爛。

那個晚上,馬小毛的閣樓里沒有一點聲音。我輕輕走上閣樓,叫著爸爸,沒有應答。閣樓里空無一人。我走進他的房間尋找,踩上板凳探頭往老虎窗外看。天上有幾片深色的云,夜很靜,星星很密很亮。屋脊那里有一個人影,是馬小毛,坐在那里抽煙。

我爬出屋子走上屋頂,挨著他坐下。夜晚我們在屋頂上一起閑坐,這從來沒有過,我覺得好對我的心思。

馬小毛說,女兒,你的心很野。我抬頭看他,沒有問他為什么,我認為他說得有些道理。他說女孩子經常爬上屋頂,這說明她的心野,長大了不知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女兒我為你擔心。我輕聲說,不會的爸爸,你放心吧。我就這樣大言不慚地讓馬小毛放心。

馬小毛說女兒你看看天空。我說看到了,我喜歡看。他說你喜歡看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我說我看到了云彩,星星,還有工廠煙囪飄散的煙霧。他嘆了一口氣說,你很快就看不到這些煙霧,可能連煙囪都要看不到了。

馬小毛說女兒,從前在這座城市里,我們西區很有名的。我支起下巴說,那你告訴我吧。其實我已經聽說過一些,畢竟我讀初中了。但我要他說,我要他心里暢快一些。

馬小毛說那是九十年前了吧,中國人,外國人,都到我們西區開工廠,棉紡廠,五金廠,還有機器廠。你的爺爺,還有你的外公,都是工廠的學徒,那時候人們的理想就是進工廠,進了工廠才會過上像樣的日子。進了工廠還能讀工校學文化。你知道在我們西區住著多少工人嗎?我說反正老多老多,多得數不過來。

馬小毛不再說話了,他抬頭往天上看。我問他,天上的星星多還是地上的人多。他說差不多。我知道他說不上來,宇宙太浩渺了,星球如繁沙一樣。馬小毛說多了就不好。他說多了就不值錢,什么都是這個道理。你到街上看看,什么東西貴,那就是太少,物以稀為貴;什么東西跌價了,那就是太多了。

我說爸爸,我們西區的天上缺點東西。他問我缺什么。我說缺鴿子,大群大群的鴿子。成群的鴿子環繞飛翔,拉響昂揚的鴿哨。說完了我就想那鴿哨,它的聲音是多么美妙,好像管風琴,又如排簫。

馬小毛說,我小時候養過鴿子的,沒有長久,鄰居們厭惡,后來就算了。

4

那段時間馬小毛心情沉重。不但是他,我想包括牛大年,還有工廠的人們,還有黑慶國,都會想不明白。我們這座城市剛剛公布了發展遠景,要建成金融貿易大都市。人們傳說傳統工業要擠壓了,首當其沖的是棉紗業。棉紗業是我們城市的老資格行業,是城市的驕傲和功臣。可專家們認為,我們的成本太高,競爭不過國外同行。所以要壓錠。那么多紡紗女工怎么辦呢,她們到哪里去,總不能讓她們去種田吧?

這件事成為廠車上的重點話題。

人們議論紛紛說,早給紡紗女工們找好了退路,讓她們到超市去。那時超市還是個新鮮名詞。人們說專家認為,站超市符合這些女工原有的職業特點,她們在紗廠一天站到晚,她們有這個功夫。那要造多少個超市啊。有人說將來就是超市的天下,百貨商店遲早滅跡。所以說,這些女工的轉軌不會太痛。我不知道專家是些什么人。我不知道這些話真是專家說的,還是別人瞎扯的。

金融貿易大都市就是靠資本發展了,大家議論說,靠錢生錢了,那我們這些靠雙手創造財富的人就要靠邊。現在是紗廠,下一步就是我們機器廠。所以那些日子大家都很悶,他們想不通,銀行也好證券交易也好,它能生出稻谷棉紗和機器來嗎?那些男性工人更是擔憂,紗廠女工可以站超市,將來我們怎么辦。有個促狹鬼說我們也有地方站的,去給有錢人站崗。他的氣話倒是引來一陣笑聲,但笑聲過后,是長時間的尷尬和沉默。我相信每個人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涌上心頭。

馬小毛要我坐一趟廠車,他說高速公路開通了,由我們這座城市通往另一座城市。那是我們城市的第一條高速公路,在全國也是第一條。我坐了一次。郊區的樓房多了,道路兩邊,再看不到連片的稻田和金黃色的油菜花。馬小毛說,這樣一來路上省去很多時間,我每天可以早半個小時到家。但我覺得缺了點什么。我對早點晚點到家不感興趣。我只知道再也看不到大鵝和水牛,再也享受不到車輪軋過稻谷的細碎的奇妙感覺。高速公路確實很漂亮,車速飛快,望過去一目了然。這一切告訴我,生活的某個方面又變得簡單化了。

黑慶國預感到,傳統的支柱產業即將失寵,歷史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不甘心。同棉紗業一樣,他的行業從來都是城市的驕傲。到部里開行業會議,外省同行們對他非常敬重和客氣。盡管這些家伙心里頭不太服氣。這些年他們急起直追,但行業龍頭老大的位置還輪不到他們。有消息說,我們這座城市紗廠壓錠以后,鄰省嗅到了商機,他們把那些壓下來的設備通通買走,那些當用的設備只賣了個廢銅爛鐵價,鄰省的棉紗業就此大火起來,發了一大筆棉紗財。

黑慶國日思夜想眼睛盯著的就是五軸聯動,而他的四軸聯動還在試制階段。他明白,所謂的四軸聯動,也不過是照外國同行的樣機扒下來的,但起步階段只能這樣,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年秋天部里來人“飛檢”。所謂“飛檢”就是飛行檢查,事先不通知被檢廠家。這樣的檢查通常針對兩種廠家,一種是骨干企業,一種是產品質量有問題,屢屢被用戶反映的企業。

非常不幸,黑慶國的工廠符合這兩種情況。工廠管理軟、散、亂的惡果,已經在產品質量上多有表現,不但公司和局里,連部里都為黑慶國擔心。

但那時,工廠正迎來最大的一次回光返照,職工們沉浸在亢奮中。工廠在市區核心地段購買了一批商品房,是一批。

似乎黑慶國早已預感到,住房遲早要市場化。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那時的房子結構還不夠好,客廳不夠大,而且多是暗廳,采光并不理想。最大的套面積也就八十平米。但那地段太震動了。憑良心說,黑慶國是為高級管理人員和高級技術人員準備的,當然也包括他自己。連公司和局里都有人對這批房子抱有企圖。分房過程鬧騰了半年多。

職工們更關心的是套配,也就是廠里的高管們搬進新居以后,他們原有的住房分配給誰,得到這些住房的人,他的原有住房騰出來又分配給誰……這樣一條長長的分配鏈,足夠讓許多工人產生期望。

如同每次分房漲工資一樣,吵吵嚷嚷過后復趨平靜,寫到公司或局里的舉報信,也都落到廠領導的辦公桌上。廠車上的議論也過了熱勁兒。突然有一天,大家發現姜多多換車了,她從十號車換到六號車,也就是從馬小毛的車換到牛大年的車上。

人們感到奇怪。姜多多老大未婚,始終住在父母家里,難道她有了住房,或者說,她找到了有住房的男朋友?正像蒼蠅盯著血,蜜蜂圍著花,那段時間,人們心里只有“房子”這兩個字。

用不到保衛科長齊根山安排,是會有人做業余偵探的,漫長的夜晚干點什么不可以,盯盯同事的暗梢,好像更有樂趣。

說起來讓人喪氣讓人難為情,可能你也猜到了,夜晚盯姜多多梢的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爸馬小毛。

他打聽好了,姜多多乘坐六號車在哪個站點下車,晚上吃過晚飯,他就坐上公交車出去了。那是市區的南邊,離我們西區好遠。

馬小毛看上去就像舊社會的包打聽,他走出我家弄堂,就戴上一頂大大的帽子,壓住眉眼面目,飛快地跳上公交車。他在那個站點下車,然后走進一家商店,坐在商店的椅子上向窗外張望,那個角度正可以看到姜多多下車的站點。他每到周末都要擠出一個夜晚來做這件事,到后來,那個商店里的人都對他產生懷疑,認為他是個神經有問題的老男人。可惜他沒有等到姜多多。

怪只怪姜多多太漂亮,而且她不變老,又固執地不肯結婚,讓有些人包括馬小毛,對她心存幻想。怪只怪她坐馬小毛的十號車時間太長,馬小毛每天一早一晚都可以看到她,可能一閉上眼睛,就浮現出她的影子。現在她招呼不打一個就換車了,讓馬小毛心里空落落的。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想。

每晚馬小毛出去的時候神神秘秘,回來的時候兩眼明亮。也就是說,沒有發現姜多多的蹤跡,對他是個暫時的安慰。馬小毛打算這樣做下去,直到事情水落石出。

生活總算有了一些新的內容。

我問他,是不是在談女朋友,他笑而不答。我說,如果你是在談女朋友,我勸你改變一下著裝。你的著裝好像出門去做一件黑暗的事情,而不是談情說愛。我說沒有一個女人喜歡鬼鬼祟祟的男人。我說哪個女人喜歡你這樣的裝扮?馬小毛就呵呵笑了,他說女兒你很幽默。他說爸爸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可能會有所發現。

后來馬小毛也喪氣了。讓他喪氣的不是沒有發現,而是消息從別人嘴里泄露出來了。那晚大年叔叔來我家,馬小毛正好出去盯他的梢。大年叔叔很有耐心地等他,反正第二天也是休息日。大年叔叔說我等他,你到我家去一趟,你小琴阿姨給你織的毛衣要收針了,她想要你試一下大小。

我一路連跑帶跳,到牛胖家,試穿小琴阿姨給我織的毛衣,我心里熱乎乎的。從來沒人給我織過毛衣,茅麗英都沒有過,外婆也沒有。茅麗英只肯給我買現成衣服穿,她不會親自動手打扮我。

那個晚上,馬小毛回到家里非常意外,甚至有點難為情,所以人們老說做賊心虛呀。對不起,這里有我的想象,因為我不在場。大年叔叔說小毛你坐下。馬小毛就疑疑惑惑地坐下來。大年叔叔說事情搞清楚了。大年叔叔說這次套配,姜多多分到一個小套,很小,是金咫尺給她爭取的。

馬小毛驚呆了。按照廠里規定,姜多多是沒有分房資格的。牛大年說那是誰誰騰出來的舊居。大年叔叔說,這件事情算了我們不要去說了,多多給廠里干了這么多年,就因為單身分不到房子,這對她不公平。再說了,這一小套不給多多也輪不到我們。別人要說就說去吧,我們不要給她創口撒鹽。

馬小毛還在驚呆的狀態里。問題不在這里。問題不在公平不公平,馬小毛沒想到這一層,他的境界不夠。問題在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說明人們關于姓金的和多多的傳言,十有八九是真的,這才讓馬小毛心痛。

黑慶國對姜多多應該也不反感,他是看著她進廠的,那么一個白凈高挑漂亮的小姑娘,又多才多藝。據說多多做學徒的時候很認真的,活兒干得也還可以。但是她的心不在活兒上。人們說她有時候發脾氣,加工件太大搬不動,她會用腳去踢,結果踢得腳疼。是黑慶國要她到描圖室的,那時他已經是開發部門的頭兒。多多描圖的手藝沒得說,她手里出來的活兒比誰都好,干凈清爽不必返工,也不會讓車間的人看不懂圖紙。

所以說,給多多套配一間小房子,黑慶國應該不會反對。讓多多接待部里“飛檢”的專家也算妥當。專家是周六到的,多多作為廠辦人員隨轎車到火車站迎接,技術副廠長在廠里接待。

專家來廠的這個日子非常奇怪,他為什么挑廠休日呢?專家拒絕先到招待所休息,他對多多說到廠里,先到廠里看看。廠里只有一些加班的職工,他看什么呢。技術副廠長又是個不善言辭的人。

到了廠里,專家馬上進入車間封設備。在裝配車間,他隨機抽取了兩臺即將出廠的產品,說就是這兩臺,封,從周一開始查驗質量,除了我和相關人員,其他人不得接近。廠里人這才懂得了什么叫飛檢。

吃過午飯多多提議:今天如果沒有其他工作,我們陪您到山上看看吧。技術副廠長認為這個提議很好。

在那個郊縣,有幾座小小的山峰,據說是天目山的余脈,那是我們城市的稀有景點。嚴格地說那就是幾個丘陵,無法跟名山大川相比。但那小山太漂亮了,植被豐富錦繡天然,山壑層次分明。

最高那座山峰,海拔才九十多米。正是這山上有奇跡,綠樹掩映中有一座大教堂,號稱遠東第一大教堂。它的邊上,還有一個天文臺。宗教和科學,在這座小山上和諧相處近百年,讓游人嘆為觀止。教堂是尖頂的,天文臺的屋頂則圓而渾厚。教堂的尖頂是紅色的,天文臺的圓頂是灰白色的。藍天白云之下,這兩座建筑看上去那么顯眼。

專家顯然被眼前的景象感染了,他說,在這座喧鬧的城市里,還有這樣的好去處,我從來沒聽說過。

他們踩著石階上山,身邊的樹葉顏色富有層次,綠色的,深綠的,老綠的,泛黃的,一串串深紅色的火棘果,攔腰橫穿而過,涂出一抹大寫意。有姜多多這樣一個女人陪同,專家興致頗高。他們由身邊的樹葉說到西山紅葉,說到秋令美景。專家興之所至,隨口問道,你們這里的皮夾克多少錢一件。多多立刻意識到這是個信號。她說高檔的一千多低檔的一兩百吧。

那時候,馬小毛牛大年姜多多這樣的職工,月薪不過三四百元。

教堂里空無一人,不是做禮拜的日子。這座教堂據說當時耗費了大筆銀兩,所需石料都是人工背上山的。

他們看著教堂里的懺悔堂沉默不語,也許他們不明白,為什么人需要向神懺悔。

封起來的兩臺機器,正是牛大年的徒弟裝配的,牛大年心里沒底。他對馬小毛說,這兩個家伙從前活兒干得不錯,但現在說不清了。牛大年可以保證自己手里的活兒,但保證不了徒弟的活。廠領導也懊惱,為什么封的不是牛大年的活兒呢?

整個檢驗用了一周,過程很麻煩,不是這里有問題,就是那里有毛病,檢驗的過程幾乎就是修修補補的過程。廠里組織了加班小組,牛大年是第一個,也有馬小毛。有這些老家伙壓陣,黑慶國金咫尺心里才有底。

姜多多的責任就是陪好專家。陪他吃飯,陪他到處走走看看,也陪他到車間里檢驗。當然,廠里把高檔的皮夾克也準備好了。

兩臺即將出廠的設備,竟然要有這么多的修修補補,這應該激起專家的憤怒才正常,可是,專家反倒被這陣子的忙忙碌碌感動了。也許正像金咫尺說的那樣,不管哪個廠,都是這樣臨陣磨槍,不要擔心。

最后那天,需要磨一個大零件,這是馬小毛的活兒。馬小毛正在休息室里抽煙。姜多多干脆自己動手了,她原來就是開磨床的。姜多多換上工作服盤起長頭發,工作帽把她的面龐襯得格外生動。

專家都看呆了,他稱贊說,你真是文武雙全啊。他在一旁欣賞姜多多操作。這個倒霉的家伙,如果他看到多多拉小提琴,還不得直接暈過去?到底手生了,姜多多有點吃不準,幾次停車拿卡尺量,她的臉上滲出汗水。

馬小毛就是這時出現的。他說我來吧,輕輕把多多撥到一邊。姜多多如釋重負。馬小毛終于等到在多多面前亮出絕活兒的機會。他看了看零件就開車了,雙手按在震動的機器上,閉起雙眼,好像在跟這個震耳欲聾的大家伙對話。他好像要睡著了,臉上泛出微笑。專家略顯吃驚地看著他,很多人看著他。

馬小毛一下繃緊了臉叫道:好!喊聲甚至蓋過了機器的噪聲,嚇得別人一震。叫的同時,他手腳麻利地關上機器,轉身走開。姜多多這才對馬小毛的絕活兒有了感性認識。她拿起夾尺一量,笑了。

那個晚上,專家拒絕到飯店用餐,他說他累了。多多說,那就在廠部辦公室吧,方便面行不行?專家說行。你知道,工廠的辦公室里不缺電爐子小飯鍋什么的。姜多多親自動手。第一碗面是專家的。第二碗面就是馬小毛的。她把滿滿一碗面捧到馬小毛面前,把筷子放在碗上,她說你吃。我想馬小毛心里應該溫暖如春。

第三碗面才是牛大年的。牛大年拒絕了。他說多多你吃吧,我自己來下。

說怪話的人總是有的。他們說,牛大年馬小毛姜多多拼命為廠里遮丑,否則金咫尺這次死定了。我看他們沒什么錯,關鍵時候不能拆臺。

專家在飛檢證書上簽了字,表示質量經得起檢驗。

專家在私下里對黑慶國說,你應該慶幸廠里有這樣出色的技術工人,那個馬師傅和牛師傅,還有那個小姜,多好的員工啊。黑慶國說,那是我們的骨干。在告別會上,當著全廠的中層干部,專家建議重點發揮老工人的傳、幫、帶作用。他說,產品出廠前要組織好檢驗,小毛小病不能在客戶那里冒出來,否則有損企業形象。

那些中層干部都笑了。

金咫尺的作風恰恰相反,小毛小病就是要拿到客戶那里解決。由于生產環節拖沓,產品出廠日期一拖再拖,總是違反銷售合同。金咫尺的觀點是,只要產品能動起來就出廠,問題留給為客戶安裝調試的員工,實在不行,還有我們的外修人員。所以外修人員忙也忙不過來,這家修完修那家。

有些毛病實在太簡單,裝配階段舉手可以解決,拖到用戶那里就很難,要么缺個零件,要么缺根專用電線。外修員工惱火起來,就在客戶廠里把產品大缷八塊,結果以次充好的零件大白于天下,有的甚至是重要部件。碰到這種情況,憤怒的客戶就提出退貨。

這些問題搞得黑慶國也非常惱火。他是那么要面子的人。他會一連幾天沉著臉,見到金咫尺一句話也不說。而金咫尺總是笑瞇瞇的,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

那些天德齡也坐廠車了,她坐的是馬小毛的十號車。

德齡坐廠車在工人中引起了轟動,那比姜多多換車還讓人驚奇,人們以為她和馬小毛破鏡重圓了。德齡坐廠車不是一次性的,而是長期的,每周兩三次。人們議論說,難道德齡也分到房子了嗎。

德齡可是住在郊區的職工,無論如何分房也分不到她的頭上。馬小毛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他又在夜里出去盯梢。他終于搞清,楚德齡真的分到房了。那是比老弄堂還老的弄堂里,很小的一間,不知是從哪里套出來的。反正只要廠里有房,就可以和兄弟廠套來套去,甚至和公司套,和地方房管所套,套得本廠職工摸不著頭腦。后來那條老弄堂碰到市政拆遷,德齡不大不小地發了一筆財。

關于金咫尺的閑話又一次傳開了,傳得驚世駭俗。

德齡的爹從前是縣城的小業主,解放那年,窮得只剩下幾間平房還歸了公。落實政策以后,私房物歸原主,那已經破舊得不成樣子了。德齡把幾間破房裝修了一下,裝修費是在廠財務科報銷的,金咫尺簽的字。為這事,財務科長同金咫尺大吵一場。裝修好了房子,德齡開了私人旅館,住宿用餐打麻將都可以。人們傳說,最好的一間是給金咫尺留的。金咫尺值夜班就到德齡家去,吃酒,玩麻將,然后留宿。

廠里人甚至傳說,姓金的“睏肉弄堂”了。

“睏肉弄堂”云云并不是新字眼,那種事情,應該在黃金榮杜月笙的年代就有了。一個男人睡在兩個女人中間,就是睏肉弄堂,相當生動精彩。

馬小毛說,這簡直是我們工人的恥辱,就為了兩個錢,就為了一間破房子,可以睏肉弄堂。只要手里有一點權,就可以做傷風敗俗傷天害理的事。他說我真后悔,飛檢的時候那么賣力氣,其實是幫了姓金的大忙。聽到這種事情我也感到不可思議,畢竟我還小。

我想工廠里面的事情真是復雜。

牛大年也氣憤,但他還知道克制。他說姓金的說到底也不是大奸大惡,他就是要撈點實惠,吃點老酒玩玩麻將,有女人陪他。再說傳言總是不可全信。馬小毛說我信!他不是大奸大惡,不是大奸大惡,但是足夠搞垮一個工廠!

可是姓金的把外接私活兒派到車間的時候,牛大年馬小毛還是接下了,就因為可以多賺一點錢。我都替他們臉紅。

5

廠車里傳說,鄭大為回來了,傳得有鼻子有眼。牛大年和馬小毛猜測他回來干什么,是探親還是安營扎寨。照道理說他應該賺了些錢的。

還不是回來抖闊?馬小毛不屑一顧地說著,彈掉了煙灰。有本事他擺上兩桌請請大家,在外面做癟三,回來擺擺闊,有什么了不起的。牛大年說,一個搖手柄的能搖出幾個錢來?他就是擺幾桌,也不會請我們的,他不會。聽說外頭技術工人工資不少,大為又是省吃儉用的人。恐怕這輩子吃用開銷不愁了吧。

我不插話。但我對這個傳說很感興趣。不知道鄭大為變成什么樣子了,像個闊少?我希望他們多說點關于鄭大為的事。可是他們很快轉移了話題,似乎多說幾句,都是對他們的貶低。

出乎意料的是,鄭大為真的要請他們吃飯。他沒有擺幾桌,只擺了一桌,請了十來個舊日工友,其中包括牛大年和馬小毛。牛大年同馬小毛商量去還是不去。去,馬小毛果斷地說,為什么不去,怕他是鴻門宴不成!不但去,我帶著茅小毛你帶著牛胖,去,吃他個癟三!馬小毛想想,甚至開心地笑了,他說,這又不是吃結婚酒水,又不是吃喪事豆腐飯,吃了還要隨禮。去,他再一次重申,有吃不吃豬頭三。牛大年也笑了。

豬頭三云云是我們城市的罵人話,就像外地人說的,傻瓜。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鄭大為現在會是什么樣子,不知是什么時候睡著的。第二天,馬小毛特地穿上西服,把皮鞋擦得很亮。他說走,我們去人民飯店吃飯。人民飯店的地段是很好的,說去人民飯店吃飯,是很有面子的事。那時候,人民飯店還沒有敗落,那是工薪階層請客的好地方,菜以本邦菜為主。馬小毛說,話是那么說的,但我們到了那里,一定不可以惡形惡狀,不要讓人家看笑話,好像長遠不曾吃到。要給自己留面子,聽到嗎?

我說我還不想去呢,誰稀罕他請。

我同牛胖坐在一起。想不到鄭大為相當低調。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領口露出格子襯衫,看上去又莊重又有品位。大家打趣說大為,你穿中山裝還沒穿夠嗎,都什么年代了。鄭大為笑笑說,不瞞你們,還是中山裝貼身。我在外面這些年,就想著回到家一定要穿上它。大家說,是不是想找回過去啊,說著就看姜多多。鄭大為說真沒錯,我穿上它就像找回了我自己,全身舒坦。來,他舉起酒杯說,為了我們的重逢!

我看到鄭大為的手,干凈,筋骨結實,我確認,這還是一雙勞動的手。

那天,大家穿得都比鄭大為夸張,誰都不想在舊日工友面前坍臺。那頓飯吃得非常舒服,鄭大為沒有夸夸其談,大家也沒有刨根問底。他只是說在外面瞎混,賣苦力而已。鄭大為看著我和牛胖說,兩個小朋友長大了,馬上要長成大人了,來,我敬你們一杯。大半杯的黃酒,牛胖還有點抖抖索索,我一仰面全干了,大家都說痛快。我看到姜多多朝我瞟了一眼。

有人說,大為,你沒帶點照片給我們看嗎,比如你的太太和孩子,你的轎車,你在外國的住所。通常從國外回來的人,都有這套節目,我聽說過。鄭大為謙和地說,看到我全都有了,還用看照片嗎?大家都笑了,也都知道了,他至今單身一人。

既然如此,有人高聲說,那么多多,你應該敬大為一杯的!姜多多不知喝了多少酒,臉上已泛出胭脂紅來。

兩個人叮當一碰,大家起哄叫好。但我知道他們沒戲。廠里人們把姜多多說得那么不堪,她不配和鄭大為在一起。人們這樣開玩笑,是對大為的不恭。

大為上洗手間。人們趁機議論,說大為肯定不止擺這一桌。為什么呢?照理說,寧波銅匠老張廠長對他是有恩的,否則他勞教不止一回了,他不會不請那些廠領導。大家附和說是啊是啊,看來這小子還是有情有義的人。我的看法也很好,我認為鄭大為是個有底蘊的人。

回到家里我也是板著臉。馬小毛問我怎么了,是不是吃得不開心。我說那些人不地道,鄭大為請他們吃飯,他們還開這樣殘酷的玩笑。馬小毛說,什么樣殘酷的玩笑?我說,就不該把他們兩個往一起拉。馬小毛想想明白了,他哈哈笑了。他說女兒你,要記住一句話,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群眾把他們往一起拉,說明他們是一路貨色,正配。

我哼了一聲。我說,一桌的酒水吃到狗肚子里了。馬小毛很驚異,他說女兒你這是怎么了,操這閑心干什么,生這個閑氣犯得著嗎?我什么都不說了,馬上睡覺。

我也覺得我今天哪里有點不對。

自從鄭大為露面以后,廠車上關于他的傳說就沒有斷過。沒辦法,人們如果對誰感興趣,挖門盜洞也能搞到你的隱私。

人們說,鄭大為在國外當苦力,確實賺了不少錢,比在國內做工掙的多多了,但這不足以讓他致富。關鍵是他的錢派了大用場。鄭大為把每一分辛苦錢都寄回國內,交給他的父母保管。

可他的父母是什么人吶,是資本家的女兒女婿呀,他們懂得生財之道。他們看不上銀行那點小利,他們用鄭大為的錢收購國庫券,這就大賺了一筆,讓鄭大為的錢增值不少。后來購買股票認購證,又賺大了。

股票認購證我也聽說過,這件事讓我家和牛胖家也興奮過一陣子。股票市場是我們這座城市的財運,那陣子人人議論這件事,廠車上沸反盈天。有人說,砸鍋賣鐵也要上。有人說上不得,股票是玩錢的,我們這點工錢,扔進去就沒了,連個旋渦都不打。

牛大年和馬小毛,亮著眼睛商量了幾個晚上,決定搏他一把。他們把所有的積蓄用來申購認購證,也只申購了不到十張。結果牛大年搖號中了兩張,馬小毛也是這樣。一張認購證三十元,搖中以后,三百元出手沒問題。算下來小賺了一些。

牛大年和馬小毛果斷賣出認購證,他們認為這就很好了。他們沒有閑錢炒股。炒股的人一要有錢,二要有頭腦,他們認為自己不具備這兩點。但廠里有不少人炒股,那段時間,廠車上人人說股票。那時候還只有八只股票,人們叫作“老八股”,現在我還能說出那些股票,什么華聯商廈,方正科技。那時候,證券市場還沒有電子屏幕和電子交易,交易員舉起現行價格的牌子,人們擠作一團,搶著填單下注,整個過程看上去亂哄哄的,傻得可憐。

人們說,鄭大為現在坐在大戶室里上班,明擺著國外是不去的了。那時候有二三十萬就可以進大戶室了,聽著都讓人眼饞。三十萬哪!三十個萬元戶啊!鄭大為這小子,他得肥成什么鬼樣子!

可是鄭大為沒有胖,他還是那個樣子。在人們的傳說中,鄭大為每天騎自行車到證券市場,一坐就是一天。除了交易操作,就是看報喝茶。真不知道,人們打哪搞到的這些消息,或者,干脆就是他們的想象。

關于炒股在我們城市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劇,現在人們都不感興趣了。馬小毛尤其為自己的遠見自豪。聽到一夜暴富的故事,他和牛大年都不作聲,我看他們心里多少有些后悔。聽到炒股炒得跳樓跳河的傳聞,馬小毛才有了說話的興致。他說怎么樣怎么樣,賺到都是假的,不變現漲了也是白漲,套住你才是真的。

他說大年啊,當初我們拋掉認購證才是對頭的,不管怎么說,那也是我們的第一桶金。

我在一邊笑。馬小毛瞪起眼說你笑什么,笑得那樣不懷好意,不許你看輕長輩。我說,你那也算是第一桶金,那你這輩子完了,鐵定無財運。馬小毛說,人要靠勤勞致富,靠錢生錢可靠嗎?錢又不是老鼠,一個月一窩。

說這話是在牛胖家里。小琴阿姨的腿近來略有好轉,大家的心情都不錯,小琴阿姨特別開心。她說,還是有人賺到了,但不是我們。她說人總是要賺良心錢,這樣用起來才心安。

我們都快高中畢業了,牛胖已經是個標準的男子漢。牛胖傻乎乎地說,總歸有人在股市賺到了,我要是有錢,就要去試試看。

馬小毛說,那你讀大學就去讀財經,做一個會賺錢的人。大年叔叔看了兒子一眼,沒說什么,他的臉色有些愁苦。牛胖最近沒了讀書的心思,他說過好幾回了,要去做工,為爸爸分擔生活的壓力。

不去讀書,這是我早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牛胖說出這話,肯定讓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心疼,他讀書讀得那么出色。馬小毛站起身,拍拍牛胖的肩膀,他說小胖你聽著,好好讀書,哪怕我們兩家供你一個大學生,也要讓你讀大學。

大年叔叔難過地走到廚房去了。小琴阿姨硬硬朗朗地對兒子說,你聽到嗎,男子漢要面對困難,要挺起來做男人,不要娘娘腔。

我心里有不好的預感。我擔心牛胖不再有心思讀書,就像我一樣,那他就真的完了。一個人如果對讀書沒有興趣,那是十頭牛也拉不回轉的,誰也沒有辦法。如果牛胖不讀下去,那他這十二年的功夫不是白費了嗎,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的期望也落了空。他可是他們惟一的希望。

我也懂得牛胖的心情。家里窮成這樣,他作為一個大小伙子,想早些掙錢養活父母,也沒有錯。我對牛胖說,你還是要讀下去,你不讀大學太可惜了。你不像我,讀小學就看不到希望。

那是在他家門外,我們站在他家的水斗旁,西邊的落日溫和地照過來。在鄰居眼里,這兩個年輕人不知在談什么事情,他們可能想不到,我們只是在說讀書的事,如此而已。

牛胖說,讀大學又要花很多的錢,畢業以后工作又很難找。他說我爸爸真的很難,我都不忍心再讀下去,讓他一個人這樣累個沒完。你知道我做過什么樣的夢嗎,他問我。我沒有回答。我捋了一下頭發看著他,等他接著往下說。我知道我猜不到他的夢境。

牛胖說,我夢見在鄉下,就是他們工廠的鄉下。我夢見我們去過的那座老石橋。你知道那座老橋很陡。我說我記得的。

他說我看到一個老男人,拉著滿載的車子過橋,他累得滿頭滿臉的大汗,一邊喘氣一邊抓起毛巾擦,然后他又弓起腰拉車,嘴里還哼喲嗨喲地叫著號子。我看清了,那是我爸爸。我就要跑過去,幫他一把。

我看著牛胖,他說得很入神。我們已經很久沒說過這么多話了。他說奇怪吧,在生活中,我爸爸那么結實有力,從小我就這樣看他,我認為他很強。可是在我的夢里,他是那么老弱,好像馬上就要跌倒。我真的好可憐他,這種心情平時沒有過。

那你過去幫他了嗎,我問。我要過去幫他,牛胖接著說,可是媽媽把我拉住了,她的手那么有力氣,她也不是坐在輪椅里,而是像從前那樣,好好地站在我身旁,我給她一拉就拉了個轉身。她罵我,她說不許你扯野心,你給我好好讀書,什么事情也不允許你扯野心!

我看著爸爸把車拉過了坡頂,然后他剎住車閘,身子向后,死命抵住車子,那輛車,借著下坡的慣性向下沖,把他沖得跌跌撞撞的,我一下就驚醒了。

牛胖說完了他的夢境。他把臉轉向西邊,夕陽映出他眼中閃動的淚光。

我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沒有夢到過爸爸吃苦。

我也夢到過那座老石橋,那座橋真的很老,可能廠里很多工人帶著孩子去那里玩過,因為那樣的橋在城里少見。我夢見過,馬小毛和茅麗英,手拉著手從橋上走下來,他們的胸前各掛著一塊紙牌。馬小毛胸前寫著“婚否”,茅麗英胸前寫著“未婚”。

他們在眾人詫異的目光里,手拉著手走下石橋。橋邊有個沖洗石欄的中年男人,扔掉水桶轉過臉來,氣憤地盯著他們。

那個男人是張品國。我真解氣。

我是在那個夢里笑醒的,然而大人的婚姻始終是謎。

我和牛胖走出老弄堂,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散步。沒有過。只是我朝他看了一眼,他就隨我走出來了。我們沒有拉手,好像也沒表現出什么不自然。

我輕聲告訴他,我可以高中畢業就做工去,我可以幫助他讀完大學。牛胖笑了,他笑得非常陽光。他說事情應該相反,應該是我掙錢來幫你做點什么。他說,倒是應該我來幫你讀大學,讀研究生,讀什么都可以。他說只要你努力,考大學應該沒有多難,大不了補習一年。

你看,我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我們從來沒有相對無言,也從來沒有你看我臉紅,我看你不自然,這些都沒有過。我們好像是到了該說這種話的時候了,自然而然就說了出來。我們說的時候也沒有多么激動。我聽到他的話,沒有心跳加快面色變紅,他聽到我的話,也沒有臉上冒出青春疙瘩。

就好像在說一件平常的事,平常到可說可不說。

我們好像是沒話找話。

可我知道不是這樣的。那天回家后整個晚上,我都在想,怎樣叫牛胖把書讀下去。馬小毛問我在想什么事情,我說什么都沒想,我要睡了。其實我很久沒有睡著,我還是在想。我想象自己在街上跑直銷,我磕頭作揖地到處拉保險。我還想象,自己在流水線上忙碌。所有的想象都是為了掙錢。那一刻,我心里甚至有一些可笑的崇高感。

在我的想象中,我疲憊的身影遮住了牛胖,他坐在我的身后埋頭讀書。我回過頭來笑著看他。他也抬起頭來看我,卻是眼神迷茫。

美國人比爾訂購的那臺大型設備投產了。牛大年和馬小毛是這臺設備的生產骨干,黑慶國點名要他們兩個。那臺設備的床身很大,牛大年這個資深鉗工主抓裝配,他帶著徒弟先清理床身。牛大年對馬小毛說,床身的質量不理想,不知道在哪個鑄造廠翻的砂。牛大年說,我的扁鏟一下去,就知道床身的鋼材夠不夠格。好鋼材扁鏟吃起來有勁,活干得也舒服。差的鋼材,一刀下去不經鏟,有點像糟木頭。

大年叔叔苦悶的時候喜歡看書,什么熱處理工藝,什么機械制圖,這一點,他比馬小毛強多了。大年叔叔跟我和牛胖聊起這些事來,聊得津津有味。

鋼鐵有時像面團,他喝了一口茶,抹著嘴說。你們知道萬噸水壓機嗎?我說知道一些,書上好像也說到過。牛胖也說知道。牛胖現在也喜歡聽這些了。大年叔叔說,萬噸水壓機是干什么的?就是揉面團的。燒紅的大鋼錠就是面團。看上去水壓機乒啊乓啊在砸鋼錠,那就是揉面團。

幾噸重的大面團啊。

我告訴你們吧,鋼鐵不是那么簡單的,工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不要以為工人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大年叔叔這樣說。

我看出來馬小毛也不懂這些,他也聽得起勁。大年叔叔說,鋼鐵即使熔為火紅的鋼水,它也是有其內部結構的,這道理就像面團一樣。蒸饅頭也好,搟面條也好,必須把面揉透,揉筋道,揉出韌勁兒來,才好使。鋼鐵的內部結構叫“晶格”。鐵素體呈體心立方晶格,奧氏體整呈面心立方晶格,滲碳體呈復雜的八面體晶格。

我和牛胖聽得兩眼發直。大年叔叔來勁了,大手一擺繼續。你要讓鋼材堅硬而有韌性,就要加入13%以上的錳,這叫做高錳鋼。高錳鋼燒成橙紅色,又變得十分柔軟,很容易進行各種加工。你要制造合金鋼,就要在鋼鐵里加入鉻。這些東西加進去了,不能讓它縮在角落里對吧。喝咖啡加糖你要攪拌,炒菜加鹽你要勤翻,鋼鐵里加了這些東西,你就要揉。要揉透,讓它結構均勻。所以說了,鋼鐵有時像面團。

看得出來,馬小毛聽得非常過癮,他都親自給大年叔叔續茶了嘛。我和牛胖意猶未盡,直著眼睛,等他往下說。

大年叔叔抹了一把鼻子上的汗。那是在很多年前,他說,那是哪個廠啊,生產了一根軸承,特種鋼的,要送到北京部里檢驗。為了趕時間,要乘飛機去。哇,我和牛胖吐舌頭。

為了保證質量,大年叔叔說,要給這根軸承做一個木箱,軸承要吊在木箱里,固定結實。木箱在飛機上要站著,不能躺倒,躺倒了軸承就會變形。你們說,鋼鐵是不是很嬌貴?

馬小毛聽到這里笑了,似乎很得意的樣子。大年叔叔轉過臉對他說,小毛,你知道的,為了保證機床床身的質量,應該把翻好砂的床身,沉到海底放上半年,為什么?要壓力,壓力讓鋼鐵內部結構更均勻嚴密。這樣的產品才叫萬年牢。雖然馬小毛邊聽邊點頭,但我看得出來他同我們一樣,并不清楚這些事。

唉,牛大年說到此時嘆氣了,他說,我們的東西哪有這樣講究啊,我們就是趕周期趕周期。馬小毛不挨頭腦地說,現在的老酒說是五年窖藏十年窖藏,哪還有從前老酒的美味了。

牛胖吭哧著冒了一句:浮躁。我沒頭沒腦地說:短命鬼,短命鬼!馬小毛和牛大年吃驚地看著我。馬小毛喝斥我說,什么短命鬼,瞎講什么東西。我分辯說,就是短命鬼嘛。大年叔叔說,她的意思我懂,她說的是短期行為,對吧?

我還不肯嘴軟。我說怎么不是短命鬼,拆了造造了拆,知道自己命不長,所以日日折騰。大年叔叔說看看是吧,你說的還是短期行為。他說不扯了不扯了,這一扯扯得太遠了。

大牛叔叔說,你們不要以為工人那么簡單。你天天和你老爸在一起,他對我說,你知道你爸爸的本事嗎?

我咕噥了一句:開機床唄。哈,他點著我說,你這是躺著說話不曉得輕重。你知道你爸爸怎么開機床嗎?一般的工人是用手開,用眼睛看,眼神差點的哈下腰來,橫看豎看。你爸爸不是這樣。你爸爸是用手開,用心來度。他根本不看加工件的,可是他的心在上面。時間差不多了,他把雙手在機器上一摸,可以摸出砂輪吃進幾絲。幾絲知道嗎,一絲比頭發絲還細得多。他的手一摸,機器就感動了,知道這個馬小毛對它好。一般的工人對機器沒有這么好,他們拿頭敲它,用腳踢它,他們只知道叫它一天到晚轉轉轉!機器就對馬小毛說,好了!馬小毛就大叫一聲好!停下機器拿夾尺一量,分毫不差,人人豎起大拇指!

我爸爸馬小毛聽到這里笑了,笑得非常舒暢,我從沒見他這樣開心過。我看見他臉上的皺紋多了,但每一條皺紋都填滿了愜意。他嘿嘿笑著撓頭,有些難為情似的說,大年你這是嘲我啊。原來,經常板著臉的馬小毛,也需要人家拍馬屁,不,這其實是溫暖。

如果多一些這樣的溫暖,他會不會經常綻開笑臉?

可我還是不相信,馬小毛會對機器充滿感情,這不可理喻,我想不明白。我也不會對機器有感情,隨便它對我有多么重要。晚上回到家里,我問馬小毛,爸爸,你真的是像大年叔叔說的那樣開機器嗎?他點上一支煙說,那還有錯?我又問他,你對我說老實話,你真的是對機器充滿感情嗎?

他流動的眼神呆滯了,他說你讓我想想,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說我等一會回答你可以吧。我就胡亂寫我的功課。過了一會他叫我。他說你來,我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我們父女兩個坐在客堂間里,他的表情很莊重,我有些后悔,不該問那么傻的問題。

馬小毛說,我得對你說實話。我那樣開機器,不是我對它有感情,不是這樣。寫書的人才那么寫,因為他們不懂工人,也不懂機器。我只是對我自己有感情,對我們這個家有感情。

他停頓了一下,我真怕他說出“對你有感情”,那就讓我難堪了,活像電視劇里演的。還好他沒有。他說,我靠機器掙錢,有了錢,才好買米買菜買煤餅,我們才好吃飽了穿暖了,夜里坐在家里看電視。

機器養活我們,我對它好就是對自己好,他說女兒你懂了沒有?

我還是有點吃不消他。我說爸爸我懂了。他還是要說。他說女兒,爸爸不是大年叔叔說的那種好工人,不是的。我只是一個合格的工人,只是對自己負責。

他說女兒你要記住,別嫌我啰嗦,這是做人的根本,對自己負責。

我想哎呀,人真是經不起表揚,哪怕是整天板著個臉的馬小毛。

6

正如你預料的那樣,我高考落榜了。讓我難過的是牛胖也落榜了。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很傷心,他們非常意外,他們做夢都想培養一個大學生。可牛胖好像滿不在乎,天天晃來晃去,他跟大年叔叔說不打算復讀,他要做工去。我懷疑他是故意考砸的。

茅麗英給我找到了工作,到一家外企打工。茅麗英現在路子很野。她也給牛胖找到了工作,和我在同一家外企。那是一家日企,工資不算高,日商比臺商好不到哪里。

人事經理問我想到哪個部門,你可以看出茅麗英的面子有多大了。我說想搞銷售,底薪不高但是可以提成,當然后面是我心里所想,我不會說出來。結果我就去了。牛胖到車間里做工去了,他說他就要做工,做鉗工。

上班之前,馬小毛問我想到哪里玩玩,我說我想看看鴿子飛翔,我想聽鴿哨在天空拉響。為這事他和牛大年商量了幾天,終于決定,兩家一起到北京玩一趟。大年叔叔說值得,這是孩子一生的轉折,說什么也要出去看看。

那個秋天,我們兩家走在長安街上,我和牛胖推著小琴阿姨的輪椅。聽說若干年前,牛大年和小琴阿姨、馬小毛和茅麗英旅行結婚來過北京,現在是三缺一再加二,我們一共五個人。我們住便宜的地下室旅館,吃便宜小吃。風很嗆人,皮鞋上很快落滿灰塵。

我們看了故宮和天安門,我們去八達嶺長城,站在烽火臺,我向山下揮手叫喊,下面的人擁擠著向上蠕動。

馬小毛忙著給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拍照。大年叔叔抱起小琴阿姨,讓她坐在城墻的凹口,然后他們合影。小琴阿姨的臉紅了,她好像有點難為情,大年叔叔干脆抓住她的手,說就這樣拍。大年叔叔又把她抱下來,小琴阿姨竟然可以小站片刻,他們就站著合影。

我們不去打擾他們,讓他們沉浸在歡樂里吧。或許他們會想起上次來北京的情景,讓他們去吧。

我和牛胖并肩站在城墻上,極目眺望。遠處的山嶺,像波濤一般起伏著,真是讓人心境大開。牛胖肯定想到了不高興的事,他的臉變得憂郁,眼神迷蒙。我想他是后悔了,他后悔自己的放棄。一般而言,站在長城上,總會讓人想起理想啊未來啊什么什么的。我無端猜測是他自己放棄了高考。

我小聲對他說,要不你就復讀一年吧,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好。他說復什么讀,根本不用復讀,我就是打一年工再考,也能考上。你看,我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我說那就辛苦一點,白天打工晚上看一點書,明年再考。

牛胖說意思不大了,沒必要非考什么大學不可。如果沒有你媽媽幫忙,我就是研究生也不一定找到工作,你看現在找工作多難。我說如果你有了大學文憑,不是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嗎?他說不,我就做工,我就做一個技術工人,將來我要做一個國企的技術工人,我不相信,在中國當工人會永遠沒出息。

他們在高處朝我們喊叫揮手,要我們向他們靠近。我的臉漲紅了,步子跨得很大,有點接不上氣來。

牛胖在后頭推我,他的力氣好大,我好像要飄起來一樣。我哈哈哈地笑著,我們一起朝山上走。

我看到一對白人老夫妻,他們穿得那么鮮艷,大紅的上衣,把頭發襯得雪白雪白,看上去那么有精神。我想,要是馬小毛也這樣,該有多好。

我就給他買了一件大花的毛衣,粗是粗了一點,但是那菱形大花格橫貫胸前,看上去真的很大氣。馬小毛說,我要是穿上它,不成了老妖怪了嗎。我說我不要你那么壓抑。大年叔叔和小琴阿姨同聲說好。他們說我會買衣服,這件毛衣特別提氣提神。

可是,他們對我和牛胖格外提防,從前不是這樣。晚飯后,我和牛胖想到街上去走走,馬小毛叫住了我,他說你要到哪去,累了一天還不早點休息。大年叔叔不說話,他神情嚴肅地看著牛胖,好像我們隨時會出什么大事。小琴阿姨說,你們那么大驚小怪干什么,難得出來一趟,讓他們去吧。

我們心情大壞,垂頭喪氣在街上漫步。我們連拉一下手的心情都沒有了。我朝天空上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鴿子,可是沒有。走著走著我想開了,馬小毛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他們總是為我們好。我們參加工作了,我們真正成人了,我們站在人生的分界線上。

想到馬上可以賺錢,我開心了。心情好了我就想跟牛胖拉拉手。前后左右一看,馬小毛像個盯巴似的跟在后頭。

我一屁股坐在街邊,狠狠地看著他。臨睡前,我在旅館的水房刷牙,馬小毛湊近我說,不要怪爸爸,要是不當心,吃虧的總是女孩子。我知道他對牛胖沒有惡意,他只是怕我做傻事。我對他說,你女兒有那么傻嗎?

他嘿嘿笑著說,那倒是那倒是。

北京好大好寬闊,街道夠寬敞,汽車開過去,“嗚”的一輛“嗚”的一輛,真的有速度感。我喜歡汽車。我對馬小毛說,爸爸,將來我一定要開汽車。那時候我連大哥大都不配有,私家車對我來說,就是癡人說夢異想天開。我只是覺得開車很對我脾氣,話不投機,一踩離合器我就扯路啦。

馬小毛說,那你只好給你的公司開車,我不希望這樣,如果你開大車,不過是個干粗活兒的,開小車,搞不好成了日本經理的什么玩意兒。

地下旅館附近,是一片老舊的四合院,看上去比我們的老弄堂好不了多少,頹敗的墻壁上,到處寫著七扭八歪的“拆”字。

臨走那天下午,我們站在街上,總算看到了鴿子飛翔,它們在藍色天空盤繞,拉出嗚嗚咽咽的鴿哨。我非常失望,這不是我想要的。

大年叔叔說,上次我們來的時候,鴿子才叫多,鴿哨拉起來特別氣派,真叫人動心。

牛胖朝地上吐了一口,他說沒有皇家氣派。我才不稀罕什么皇家氣派,可我也不稀罕這樣的鴿哨。我也沒有因此而回過頭,來珍惜我們的老弄堂。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我不知道我尋找什么。我只知道我在尋找,我還是要尋找。

在離開北京的火車上我想,我的鴿哨之夢,可以結束了。

那個大塊頭比爾到工廠來了,來看他那臺大型機床的進展。那臺大型機床,是銑削大型模具的,沖軋轎車外殼的模具,所以工作臺超大。廠車上,又有了關于比爾的傳聞,人們說,此番比爾的太太也來了,住在大酒店里。比爾生日那天,她在酒店發了一份傳真給比爾,廠辦的人認出那是比爾的傳真,就拿著,到車間里找他。身材高大的比爾正對著牛大年說什么,翻譯告訴大年叔叔:比爾說你很棒。比爾朝他晃了晃大拇指。

廠辦的人把傳真遞給翻譯,翻譯看到上面寫的是:比爾我愛你,祝你生日快樂。這件事傳出去以后,工友們評論說,這是輕飄飄的浪漫,中國工人給你掙錢,你們當然快樂。

翻譯把那紙片交給比爾,面無表情地說:比爾,你的好運來了。

大年叔叔沒有對比爾說話,他連笑都不笑一下。比爾給他遞煙,他擺手說NO。比爾又給一旁的馬小毛遞煙,這是他看得起的兩個中國工人。馬小毛也擺手,他對翻譯說,你告訴這個大塊頭,他們美國的煙,口味不好。

比爾無趣地聳了聳肩。他不知道,他器重的兩個中國工人,早就看穿了他剝削的本質。

比爾這臺機床,連公司都很看重,張品國就到廠里來過兩次,畢竟這事在公司也不算小事。黑慶國告訴他,技術層面沒有難度,那只不過是一臺光機,比爾也不要我們配數控系統。張品國說別著急,把這臺做好,就會有第二臺第三臺,如果能爭取到帶數控需求的用戶,那就沒有白做。

機床出廠那天,搞得比較隆重,包裝的大木箱上還披了彩綢,黑慶國當然知道,彩綢是上不了輪船的。比爾要求大年叔叔隨同他去美國,他要保證機床在大洋那邊正常運轉。大年叔叔不去,他讓自己最好的一個徒弟去。足夠了,他說,我這個徒弟足夠了,有什么了不起的。馬小毛勸他說,應該去的,橫豎是美國佬買單。大年叔叔說不去,我們幫他發財,還要送他上路?買了炮仗給人家放,還要幫他擂大鼓?我才沒那么傻。

大牛叔叔說,他給比爾干活的時候,腦子里老出現錯覺。他老是看到吊車把床身吊起來,慢慢地沉到海里去,要不就是把床身打海里吊出來,吊上吊下濺起藍色的浪花,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他老有這樣的錯覺。馬小毛笑著搖頭,表示不可思議,他說你有病吧。大年叔叔說,我又覺得挺解氣,不給他沉到海里就對了,我們夠對得起他了,這個美國大塊頭。

比爾這家伙也不簡單,臨走,他給黑慶國留下一百美元。赫,比爾說,這是我的心意,用它請那些工人吃一頓飯。黑慶國沒想到他來這一手。黑慶國把這事交給姜多多來辦。黑慶國說只請工人,我不去,廠級干部一個不去。

吃飯那天,茅麗英來了。茅麗英在公司混得不錯,領導叫她負責外事,凡和對外合作有關的事,都要過問。公司的意思,將來要搞一個外事組。吃飯那天馬小毛特別意外,碰到茅麗英他不舒服,而且她是這樣的身份,類似于公司的代表。姜多多把飯局安排在郊區,茅麗英坐小車來的,廠里人因此對她的境況大為贊嘆,說茅麗英了不得,她真的混出來了。

馬小毛想退席的,牛大年說別,那樣顯出咱們小家敗氣。你是生產者,不是吃白食,有什么不好見人。馬小毛就硬著頭皮坐了下來。那是郊區最好的飯店了,除了茅麗英,別人都是干活兒的。茅麗英無意間成了核心人物,大家都對她說好話。大年叔叔也不能說什么,畢竟茅麗英幫了他大忙。大家都夸茅麗英,說她念舊情,夠義氣,混上去了,也想著當年的工友。也有人說她,到底是老弄堂出來的人,講交情夠朋友,茍富貴無相忘。反正這些話夠馬小毛喝一壺的,我想,他這頓飯吃得不舒服是肯定的。

那頓飯姜多多也小有面子,她是具體操辦者,地位僅次于茅麗英。她還是那么年輕,顯然比茅麗英年輕得多。但人們不恭維她,反倒說茅麗英保養得好,越活越年輕。下午人們都覺得差不多了,該回廠里了,然后乘廠車回市區。一頓飯下來,誰也沒提起那個比爾,也沒有提到黑慶國。

姜多多招手,叫服務員過來買單。茅麗英說慢,她拉開了自己的手提包,她把單買了。大家都搞不懂什么意思,茅麗英再有錢,也不該這么花吧。姜多多不同意她這樣,姜多多說不行,茅麗英你不能這樣。

茅麗英說只能這樣,這是規矩,以后公司系統凡外事都這么辦。她說著,把長長的手指向姜多多輕巧一勾,說,多多你把那個給我。多多傻了,多多說什么,什么給你?就是那個,茅麗英大概一時想不起來,她說就是那個美國人給的,那個一百美金,給我。

姜多多好看的臉馬上灰了。當著這么多人,她只能照辦。茅麗英算得很清楚,喏,這頓飯吃了這么多,她把發票遞給多多,她說銀行的匯率是一比多少,這頓飯吃了多少,這是找零,她把找頭也遞給多多,然后,把那張嶄新的一百美元塞進自己的手提包。她說就得這樣,這是公司的規矩。她“嚓”地拉上手提包,然后起身而去。我想她一定有點難為情,她這樣太過分了。

茅麗英剛說出“那張美元”,馬小毛就憤而離席了,帶著一臉的鄙夷。后來牛大年說,他也氣著了,按他的脾氣真想當場發作,可是不行,茅麗英幫過他。所有的人都僵在那里,不知該說什么。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我們扯路!大家摔開椅子,紛紛離席。

聽到這個故事,我也感到很沒面子,可我不好說什么,不管怎么說,茅麗英也是我媽媽。這件糗事很快在廠車上傳開了,人們說茅麗英這手厲害啊,這一層油刮得陰損啊,美金的銀行匯率和黑市價要差多少啊。誰都不相信這是公司的規矩,不相信她會把美金交到公司。她無非是嚇唬我們,給自己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公司那些大爺,什么世面沒見過,誰會在乎這點蠅頭小利,除非公司經理是個女的,像茅麗英那樣的刮皮女人。人們說呸,真是鴨屎臭!

鴨屎臭,是我們城市很刻毒的罵人話,形容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糗事。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廠里都流傳著這個段子,叫做“茅麗英搶美金”。

我真的沒面子。我覺得媽媽變了,她變狠了。在我眼里,媽媽不是這樣的。也許她沒有變,骨子里就是如此。那么說,她剛到張品國廠里不要漲工資,只是權益之計,她只是為了她和張品國的名聲和前途。

人們議論的不錯,說到底她就是老弄堂的人。

再到茅麗英家,我心里就硌楞著。茅麗英和張品國早就看出工廠不行了,他們的公司也沒什么前途。這種公司是靠工廠養活的,工廠那點可憐的利潤。不對,這樣說還客氣了。養活公司的錢,要打到工廠的成本里,不管你有沒有利潤,就是這樣。都說國企有包袱,退休工人算是大包袱。可公司里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他們的工資比退休工人的養老金高多了,他們還要用車,他們還要應酬,年底他們還要有職務獎金。

這還不算,他們更要指手劃腳,發號施令。茅麗英搶美金,根本是個小意思。

張品國調到局里去了,做一個部門的經理,管理所謂“不良資產”,其實有實權。比如說,局里某個工廠倒閉了,破舊的廠房就歸張品國管,如何處置大有名堂。

再比如,某個工廠搬到郊區去了,土地置換有大油水,張品國也有權過問這些。我聽他們夫妻的話里,公司的前景也不妙。工廠沒有利潤,油水越來越少,這樣的公司待著也沒意思。我想,茅麗英很快會找到更好的去處。

所以茅麗英安排我和牛胖去外企,是很對的,這件事她干得好。那天,我和廣濟在我的臥室里聊天。

廣濟考取了法律專業,他說將來他要主持公道。聽到他這么說我就要笑,我看他真是傻,不像張品國的兒子。張品國支持他讀法律。張品國才不是要他主持什么公道,他說法律專業吃香,工作好找,錢也一定好掙。

在我看來,廣濟太幼稚,太理想主義。他跟我大談社會公道。他說那么多工廠垮臺了,那么多工人下崗了,他們為社會發展作出犧牲,應當得到多一點補償。他說,將來我要做主持公道的好律師。

茅麗英和張品國在廚房做飯,我上廁所溜過,聽到他們在說閑話。大概就是那件事,張品國說值不得這樣做,我們不要搞短期行為。茅麗英可能心里不痛快,她說連公司都是短命的,怎么不搞短期行為。我聽到她說,我不收肥了誰了,還不是下面的人,做工的粗胚,他們配嗎?

我的血沖上了臉,頭“嗡”地脹了一下。我媽媽怎么這樣眼皮淺!不就是百元美金嘛,他們怎么不配?比爾的美金,都是這些人做出來的嘛。茅麗英在外面喊我吃飯,我氣哼哼地說,你們先吃不要等我。

茅麗英說女兒快點,吃過飯還要看歌劇去。吃過了飯我就化妝。我化淡妝,然后換一身這里的衣服。

是的,不好意思。茅麗英家里,有我一個小衣櫥,那里的衣服,我從不穿回老弄堂。有一次,我同茅麗英上街購物,在商場,碰到一個老弄堂的鄰居,她驚訝地張大了嘴,把嘴張成大大的O型。回到老弄堂,她直奔我家,對我爸爸說,你家小毛真不得了呀,她在茅麗英那里化妝的!馬小毛說,小姑娘長大了,化個妝有什么大驚小怪,是不是她太漂亮,嚇著你了?

鄰居說,她不單單臉上化妝,她全身化妝的,你沒看到她穿的那身,皮夾克啦,皮靴子啦,哎呀呀……正說著我回家了,還是老弄堂那一身衣服。可憐的鄰居又一次受到驚嚇,她然離開我家,摔門之前她說,茅小毛,你不可以這樣捉弄人的,她說,我告訴你,人不可以在生活中表演!

我不承認我在表演,但我知道我不能亂穿衣服。都說人不可貌相,但有時候,你穿錯衣服就會傷害親人。

再說一遍,我從不把茅麗英那里的衣服穿回老弄堂。

對我這樣的老弄堂野丫頭來說,看歌劇就是受罪,走進歌劇院非常壓抑。我寧可看一場滑稽戲,從頭笑到尾,笑出一身汗來,比洗桑拿都痛快。或者讓我追流行歌手,跟著臺上一起叫啊瘋啊,我不嫌累。

可是,你走進歌劇院就得裝傻。你要裝作很有藝術內涵。那個據說是一流演員的男主角,非常性感,嗓子也不錯,可是他老圍著女主角起膩。那個女主角五官不錯,卻過于肥胖,她張開嘴巴,像綿羊似地詠嘆不停,讓我全身起刺。這些所謂高素質的觀眾,沒有一點反應,因為他們跟我一樣,聽不懂歌詞。如果他們像茅麗英張品國一樣,也是旁人送來的票子,我相信,他們跟我差不多了,時刻都想一走了之。

我溜到休息室閉目養神,廣濟悄悄跟了出來。我說,你應該聽得懂歌詞的呀。他說沒勁,跟我們的生活不貼肉,費那神干什么。他一伸手想捏我的手,我閃開了。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了,他說,你不要弄得跟真的一樣,我們是兄妹。我說遠點,誰跟你是兄妹。

廣濟說那個牛胖怎么樣?我說很好,不像你這么奶油。他說,我也羨慕牛胖,他看上去是個有力度的男人。我說,你知道什么是力度。他說哎呀,有時候我真想做個建筑工人。我看著他,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藥。

廣濟說,我看到外國女人談擇偶。他看著我,我說有屁放!他說,有幾個外國女人,都想找建筑工人,你知道為什么嗎?我說我不知道,我是中國女人。她們說,建筑工人的手有力量,很性感。說完,他就喪氣地擺弄自己那雙白手。我看著他咯咯笑,我想這小子骨子里也有點壞,不像我認為的那么天真。

我說廣濟,練鐵砂掌吧,還來得及。

7

某天下午,一輛載重大卡車,拉著巨大的木箱駛進工廠,這是一個不好的開端,廠里人心上布滿陰影。這是工廠第一次遭遇退貨。從前,機床裝在大木箱里,都是由載重大卡運出廠門,又一臺新產品出廠了,廠報和黑板報會宣布,我廠第N臺產品出廠,這是運往某地某行業的某型產品。

黑慶國陰著臉站在廠門口,他不許車間里的人處理這臺退貨產品。在這里放上三天,他說,把木箱打開,他說,讓大家看看,這是出廠產品,還是一堆垃圾。讓大家記住這個恥辱,有第一臺就會有第二臺,說完他上了辦公樓,直奔金咫尺的辦公室。

金咫尺站在窗前,往外看下去,就是那臺退貨產品。門一推開,黑慶國看到的是金咫尺的后背。黑慶國關上門,坐在沙發上。他在想怎么跟金咫尺說,該跟他說些什么。

金咫尺坐到黑慶國身邊,笑瞇瞇地看著他。黑慶國最受不了他這手,黑慶國知道,跟他說什么也白搭。金咫尺說,我跟對方打過電話了,我說退貨太過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咱們別叫退貨吧。黑慶國說,不叫退貨叫什么,還能叫什么?接下來就是退款,可是我這張臉皮沒有退路!金咫尺知道,這是黑慶國最兇狠的指責了,他不可能再說出什么難聽的話。

金咫尺笑著說,不叫退貨,叫返修,他們同意了。返修后他們試用半年,沒有問題就付另一半貨款。黑慶國說,我就等著那一半貨款發這個月的工資呢,你叫我怎么辦?金咫尺無賴地說,發工資不是我的事,是財務科的事。

這種事情已經屢見不鮮。外修人員在外地搞質量服務,發現缺一個零件或是壞了一條專用線,打長途,叫廠里火速派人送來。結果廠里發現倉庫沒有備件,趕緊讓供應科聯系訂貨。或者廠里有備件,不肯派專人送去,而是通過鐵路托運。外修人員等得火冒三丈,一拍屁股回來了。

這次也是如此,機床大卸八塊,外修人員跑回來了,新產品拆成一堆垃圾,客戶發現有兩個主要部件以舊充新,他們憤怒到了極點,原貨原裝物歸原主,破天荒第一次提出退貨。

金咫尺到底是金咫尺,他知道,只要爭取就有退路。退貨改成返修,已經很好了,出乎黑慶國的意料。金咫尺知道,他沉默片刻就會離去,這是他的作派。你不要走,金咫尺說,你坐一會兒。

金咫尺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雖然你不肯說。不過今天你要聽我說,我不說心里也憋得慌。

我聽到你在肚子里罵我,金咫尺說,罵我不幫你忙,不幫你實現你的理想。我知道,你的理想是五軸聯動。

你知道嗎,不是我不幫你,是大勢不幫你,天不助你,又奈我何?行業不是支柱產業了,這個大勢,你能擰得過它嗎?當初你上數控產品,是誰助你,大勢。現在大勢轉了,行業破落成這個樣子,還在乎你的五軸聯動嗎?那是你的理想,我不為別人的理想活著,只憑良心做事。

你還罵我不知報恩對吧。我才不稀罕這個副廠長,是你提的我,沒錯。但你不要忘了,當年你做設計科長,我干車間主任,我的日子比你滋潤得多。當了這個狗屁副廠長,我要多做多少事?我是沒有你的理想,我只要實惠,小小的實惠。我這一輩子,不要什么狗屁大作為,我只要小實惠。

說白了,是你要我做這個副廠長,而不是我要做。不是我給你拆爛污慶國,實在是我幫你揩屁股,這個爛污屁股,揩得我都要嘔吐了。那些小小不然的違規操作,今天說了,明天還有,摁下葫蘆起來瓢,防不勝防,我們做工的時候,有這么吃力嗎,沒有!

我知道,你還罵我接私活兒。人閑著設備閑著,工人的工資拖欠還要打折扣,接點私活兒,工人賺點外快有什么不好?我是多賺了一些,可你那份我給你留著呢,你什么時候要,我馬上打給你。我不吃獨食。

黑慶國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他最要面子,退貨改成返修已經很好了,他贊許金咫尺就是這一點,臨危不亂,還能有點處理問題的技巧。他說你不要亂想,我沒罵你那么多。兩個人同時哈哈笑了。黑慶國拍拍金咫尺的肩膀,說,只是有一點你要注意,外面有些說法。

金咫尺無恥地說,不就是女人嘛,哪個男人不喜歡女人。黑慶國說,我真沒見過你這么厚的臉皮。金咫尺說,你比我還有女人緣,只是你沒膽罷了。黑慶國說你他媽的,給了他當胸一拳,笑著關上門走了。

在走廊里,黑慶國想起“寧波銅匠”老廠長說過的話,他說的那個“人的趨利性”。他想老廠長厲害,他說得太對了。黑慶國知道,自己的理想完蛋了,大勢不助他,用不了幾年他就要退休了。他原想退休之前能夠實現理想。

他想,金咫尺今天說的是實話,他拿金咫尺沒有辦法。

金咫尺到了廠門口,吩咐車間,趕緊把返修產品弄回去大修。放在這里,它自己會好嗎?金咫尺說,意氣用事!他說,碰到事情生氣有什么用,要想辦法,否則要腦子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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