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宏昌,筆名林木,陜西洋縣人;在邊陲奇臺服役、工作、創作30多年;工商行政管理系統干部,曾在《中國工商報》《西北工商報》任特約記者,現退休。新疆作家協會會員,新疆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代表作有小說、報告文學集《斷斷續續的故事》、長篇報告文學《阿爾金山之戀》、長篇動物小說(兒童文學)《阿爾金山精靈歷險記》等多部;曾榮獲首屆“西部文學獎”、昌吉州文藝“奮飛”獎,多次獲得優秀副刊作品獎;小說曾被《小說選刊》轉載。
謹以此文獻給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七十周年。
——作者題記
朱老大是古城子土生土長的一介草根。草根自有草根的夢想,這不稀奇。稀奇的是朱老大的草根夢一做就是好多年,現如今頭上的毛發灰白如一襲陳舊的羊毛氈,這夢才算有些眉目了。
一
朱老大自小就為自己的家鄉而驕傲。只要做自我介紹,他一定會說:“我是古城子皇渠沿上人,從小在城墻根兒下長大的!”
打從記事起,朱老大就牢牢記住自己的家住在古城子北斗宮巷附近的皇渠沿上。這皇渠可是個很有名氣的地方,據說開鑿于清乾隆年間,為了防范古城子春洪水患,乾隆皇帝親自下旨開鑿了這條水渠。自從有了這條渠,不但治理了連年光顧的水患;還保障小屯、西北灣、北道橋的水庫、澇壩有了充足的水源,讓方圓三鄉二十四村的莊稼旱澇保收。古城子人特別懂得感恩,吃飽了肚子的老百姓飲水思源,就把這條水渠像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一樣寵著、敬著; 長年累月“皇渠長”“皇渠短”地掛在嘴邊,世代口口相傳,輩輩銘記在心。
兒時的朱老大就熱愛這里的一切,是因為古城子簡直太好玩了。他經常與街邊鄰居家的王尕蛋、李尕丘等幾個小毛頭來到皇渠沿子上,搓著小手又修“渠”、又修“水磨”;還不忘在水磨頂上插個用紙折的小風車,弄得頭臉脖子、屁股墩上都是泥巴……
稍大些時,朱老大就經常溜出北斗宮巷,跨過西街馬路,蹦蹦跳跳、七拐八彎過了畜力社居民區, 一溜煙來到地質大隊家屬區后面的古城墻腳下,“噓兒——”一聲口哨,四五個玩伴就從古城墻根兒的蒿草叢中鉆出來,哧溜溜竄到朱老大身邊會齊。朱老大拍拍鼓囊囊的書包,像個大戰前的將軍似的一揮手,玩伴們就四散開去,分頭撿來枯枝敗葉當柴火。這時候朱老大已經就地刨了坑,從鼓鼓的書包里取出洋芋蛋放進坑里。小伙伴們圍攏來,把柴火堆在坑上邊,點了火燒烤起來。柴火燃盡,用樹枝把柴火灰歸攏一番,輕輕拍打瓷實了,伙伴們就圍坐在一旁,眨巴著眼睛關注著中間那團火灰。就好像這火灰里,深埋著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墒瞧婀值氖?,這幫平時天不怕、地不怕野慣了的尕娃們,竟然沒一個帶頭動手動腳的,一個個規規矩矩坐在那里,靜候時間的檢閱。
“準、備、戰斗——”朱老大突然把小手一揮發聲喊,尕小子們這才“哦——”地一聲圍攏上來,一個個舞動著手中的樹枝,撥拉開已經降溫的火灰,把滾燙的烤洋芋捧在手里,一邊鼓起小嘴“噗噗”地吹著,一邊急不可耐地把焦黃的烤洋芋蛋往嘴里塞……
這種時刻,朱老大就倒背著雙手,像一個在前沿陣地指揮的將軍,揚著小臉觀賞小伙伴們爭相品嘗烤洋芋的饞相,一個小學生的心靈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當然,最受用的滿足感還在后頭。這些小伙伴在品嘗了烤洋芋的美味之后,一個個變得聽話乖巧,不論玩什么游戲,都是一副“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樣子。
朱老大可神氣了,用一個“最高指揮官”的身份,把小伙伴們分成兩撥,先是在古城墻腳下深深的蒿草里捉迷藏;接著是模仿電影里、小人書中的情景,兩軍對壘學打仗?!白罡咧笓]官”朱老大說一不二叫誰當“敵人”,誰就必須認認真真當“敵人”;叫誰抬擔架、裝死人,誰就老老實實抬擔架、裝死人,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尕娃們很開心,玩著玩著就玩瘋了,激烈的戰斗從蒿草叢中打到附近生產隊的莊稼地;又從莊稼地轉移、攀爬到古城墻頂上。激烈的戰斗也隨之升級,尕小子們把城墻頂上的墻土一塊塊摳下來,當作“手榴彈”“催淚彈”向對方投擲、揮灑過去……
“住手!”直到有一天,一個戴眼鏡的叔叔頂著一頭亂亂的頭發,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知道犯什么錯了嗎?”
尕娃們一個個低著頭、悄沒聲息地垂手站在一邊。
“在這里玩,可以。就是不能動這里的一草一木!”眼鏡叔叔的語氣漸漸平和下來,“同學們啊,這是古城墻,是老祖宗留給咱古城子的一份財富、一份念想,咱要保護??!像你們這樣,今天摳幾塊墻土、明天扔掉塊磚頭,用不了多久,這古城墻可就永遠看不到了……”
正是從這天起,朱老大認識了這位個頭不高、滿肚子學問的眼鏡叔叔。眼鏡叔叔把這里的一草一木說得越神秘、越珍貴,朱老大就越想來這里玩。
眼鏡叔叔的肚子里有無盡的故事。比如石油是怎么生成的,又是怎么被鉆探、被發現的呀;奇臺古城因何得名,奇臺古城子為什么是斜的,為什么不好分辨東南西北;昔日最繁華的奇臺犁鏵街是怎樣形成的……哎喲,這些故事竟然就發生在家門口,這簡直太離奇、太震撼了!
朱老大正是從眼鏡叔叔的故事里,知道了自己的家園有多么神奇、多么可貴;知道了西城的古城墻、東城的唐朝墩,不僅是奇臺古城的重要標志,還是古城子的風水呢!
后來,朱老大當然還知道了這個學識淵博的眼鏡叔叔,竟然是地質隊的工程師,曾經還與大科學家李四光叔叔有過交往呢。只是被劃成了“右派”,才被弄到邊疆的地質隊來接受改造的。當然在那時候,朱老大還不知道什么是“右派”,只是從大人們的話語里才慢慢知道,“右派”就是被劃到壞人堆里了。
咦,怎么看眼鏡叔叔也不像個壞人呀!
朱老大和他的小伙伴們上了小學沒幾年,“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盡管這些孩子很聰明,可是“文革”運動一開始,老師們大多都不上課了,忙著寫大字報、開批判會去了。
剛開始朱老大還和同學們在大批判會場湊熱鬧, 可是有一天,有人帶頭把眼鏡叔叔也押到了學校的操場上,胸前掛著牌子,頭上扣著紙糊的高帽子,一群人舉著拳頭撕裂嗓子喊口號……
眼鏡叔叔滿腦子學問、一肚子故事,怎么能是壞人呢?朱老大怎么也想不明白。
書是沒法念了,朱老大就在距離古城墻不遠處的農田地、芨芨草灘里轉悠。轉著轉著,聰明的小腦瓜就發現灘里零零散散有許多骨頭;往深處走還有驢骨、馬骨、駱駝骨一堆一堆的。朱老大拽下幾根芨芨草擰成草繩,撿了幾根長些的骨頭用草繩捆了,扛在肩上往回溜達。來到廢品收購站門口,朱老大朝冷清的門臉里探了探腦袋,試探著問:
“阿姨,收骨頭不?”
“收哩?!崩淝辶舜蟀胩斓氖召徴窘K于有了點兒生氣,穿著藍色長褂工作服的營業員阿姨接待了這個小雇主。
這幾塊骨頭稱了三公斤多,阿姨給了他兩毛六分錢。這是朱老大在兒童時代一不留神得到的第一桶金,也是他人生商機的萌芽。從這天起,古城墻腳下的芨芨草灘成了朱老大眼中的 “搖錢樹”。不同季節里,小小年紀的朱老大拎著個老式帆布袋,時而撿骨頭,時而在芨芨草墩下的沙土窩里刨肉蓯蓉,反正他一個尕娃子,也沒人批判他“金錢掛帥”、“走資本主義道路”啥的。
直到有一天,學校通知他們“復課鬧革命”了,朱老大這才扔下心愛的老式帆布袋,重新走進了教室。可是這時候,朱家娃望著那些充滿著政治運動色彩的課本,腦袋膨脹著,說什么也學不進去。
初中那年的暑假里,已經進入少年時代的朱老大經過和爸爸、媽媽的一番“斗智斗勇”、軟磨硬泡,得到許可后才從墻洞里悄悄取出一包紙幣毛票,一鼓作氣跑到城郊結合部的鄉村,買了只懷胎的山羊牽回來,養在小院里的沙棗樹下。接下來的日子,朱老大經常拉著山羊在古城墻腳下的草灘上、麥地里又放羊又拾麥穗。傍晚歸來時,山羊肚子和老式帆布袋都被麥穗裝得鼓鼓的。
不久后的一天早晨,朱老大一起床就驚喜地發現,這只山羊已經成了三只小羊羔的媽媽了。
二
小羊倌朱老大趕著山羊媽媽和它的孩子們,沿著古城墻腳下蒿草叢生的小道緩緩走來。透過羊兒吃草的挲挲聲,他聽到一個男人低沉的吟誦聲傳來:
塞上征戰幾多愁,
唯有城墻對眼惆……
不用猜,朱老大就知道這是地質隊的眼鏡叔叔在吟誦他自創的《古城墻賦》。這時候的眼鏡叔叔已經不挨批斗了,可他也不是地質隊的工程師了。每天身穿一件破舊工作服,手提一柄芨芨草掃把掃呀掃,成了地質隊家屬區到古城墻這一段的清潔工。干完了分內的活,眼鏡叔叔就站在古城墻腳下的蒿草叢中,壓低嗓門搖頭吟誦文縐縐的詩句。
“叔叔,今天這么早就打掃完了?”一照面,朱老大就沖著眼鏡叔叔樂呵呵地打招呼。
眼鏡叔叔努了努嘴說,“把你那山羊媽媽拴到沙棗樹上去,別讓它領著羊娃子爬城墻……”說著,眼鏡叔叔還咧了咧嘴逗樂子,“這山羊的性子,就像前兩年的你,淘著呢——爬高上低的,沒幾天就把這古城墻給趟平了呢!”
朱老大用繩子把山羊媽媽拴在沙棗樹下。繩子很長,一點兒也不耽誤山羊吃草。幾只小山羊就圍在羊媽媽周圍學著啃噬草葉。眼鏡叔叔最煩鄰近人家把豬呀、羊呀的不拴著,任由它們跑到古城墻來拱墻根、爬墻頭……后來還是朱老大與幾個小伙伴,從西堿梁河灘里撿來幾頭死豬,用繩子拖拽到古城墻根下,然后分頭到附近戶兒家居住區大呼小叫:“了不得啦,古城墻這邊撒了藥啦,豬一拱墻就沒命啦……”附近人家就趕緊把自家的豬、羊趕到圈里;沒圈的,也拴到了門前樹下。那時候人們養點家畜不容易,誰都怕有個閃失。從此,豬拱土、羊爬墻的事才算是消停了些。眼鏡叔叔的臉上又有了笑模樣,伸手撫摸著朱老大的肩膀說:“多聰明的尕娃子啊,可惜把上學的事給耽誤了,這年頭啊……”
今天,這對忘年交又在這里不期而遇了。朱老大安頓好山羊媽媽一家,然后在古城墻根下坐了下來,仰著少年人特有的光鮮臉頰,靜等著眼鏡叔叔談人生、講故事了。
“這古城墻、唐朝墩啊,可都是咱古城子的象征,是咱奇臺人的風水呢?!毖坨R叔叔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唉,只可惜唐朝墩已經快被夷為平地了,馬上就看不見了。眼看就剩下這點兒古城墻了,再這樣下去可就……”
眼鏡叔叔伸出溫熱的手,把朱老大的手緊緊攥在手心里。這對忘年交緩緩來到古城墻上,站在老滿城遺址——西門甕城的城樓上,又開始了傾心的交流。每當這時,朱老大與眼鏡叔叔相識、相熟以來的樁樁件件便會涌向腦際;關于家鄉、關于古城的話題就會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從眼鏡叔叔的故事里,朱老大終于知道,這都是因為古城墻那滄桑而厚重的歷史所致,正是因為古城墻,他和眼鏡叔叔才深深地眷戀著這塊土地。
早在距今兩千多年前的西漢時期,奇臺就在西域都護府的治理之下,與內地有了源源不斷的聯系。當時的奇臺雖然沒有像內地那樣設置郡縣,但也筑起城堡,重兵把守。到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盛世,才在奇臺設置了蒲類縣,建筑了頗具規模的縣城,這就是奇臺現在作為歷史遺跡的唐朝城,因而也就有了“古城”之名。到了清乾隆年間,朝廷平定準噶爾之亂后,社會穩定,地方太平,清政府組織屯墾,開挖皇渠,興修水利,發展農業生產,奇臺成為東聯內地,北通蒙古的商埠重鎮。來自陜西、山西、甘肅等地的商人和能工巧匠云集奇臺,建會館、修寺廟、筑城堡,硬是把奇臺建成了古絲綢之路上最負盛名的“旱碼頭”。現如今還留存于世的靖寧城、老滿城,就是那時候建起的。駐足城內,縣城犁鏵尖一帶僅藥王廟、娘娘廟等廟堂就有七七四十九座,每逢廟會, 南來北往的商家巨匠五行八作把個奇臺城包裹在一派繁榮景象之中。也正是由于奇臺經濟活躍、軍事地位顯要,這塊風水寶地也就成了歷史上的古戰場,致使戰火不斷,生靈涂炭。兵荒馬亂加之土匪滋擾,老百姓苦不堪言。每當這時,古城墻就像一位忠誠的衛士,忠實地守護著古城奇臺的門戶,它以“一關當道、萬將難敵”的氣勢,擊退過無數次來犯的入侵者;它又像一位飽經滄桑的世紀老人,見證著千年古城的榮辱興衰……
眼鏡叔叔的故事講得多好??!任何事情經他的口這么一說,用手一比畫,朱老大和他的小伙伴們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幅幅生動的畫面。有時候從古城墻的墻根里撿起一塊帶花紋的破磚頭、一片瓦當,也會從眼鏡叔叔的嘴里引出一段妙趣橫生的故事。而這些故事,都是關于故鄉、關于古城子的風風雨雨……于是腳下的這片土地,老早就在朱老大的心里扎下了根。
“叔叔,我可以天天這樣過來聽你講故事嗎?”
“當然可以?!毖劬κ迨逅斓卮饝?。因為他天天要來這里打掃衛生,干完了清潔工的工作還要吟誦他的《古城墻賦》,樂得有這么個聰慧的少年“小羊倌”追隨著。
可是這一次,向來說話算數的眼鏡叔叔還是食言了。因為過了不久,“四人幫”被粉碎了,眼鏡叔叔被解除了“勞動改造”,又回地質隊去工作了。一到春天,眼鏡叔叔就與一幫地質技術人員出野外了,古城墻這兒就見不到他的身影了。整整一個火熱的夏天,朱老大都是在漫長的思念中度過的。
深秋時節,眼鏡叔叔終于從野外現場回來了。不出野外的日子里,眼鏡叔叔一準要來古城墻這里轉悠、巡視,看看有沒有人在這里挖坑取土、攀援磨蹭;哪兒不合適了,他就揮動隨身帶著的地質鏟,修補修補培培土……或者,就矗立在城頭處的甕城之上,遙望遠方吟誦:
塞上征戰幾多愁,唯有城墻對眼惆。
敢問壯士何所欲,馬革裹尸在城頭……
朱老大來這里的機會也不多了。因為他正處在一個少年向青年時代的轉化,面臨著生活道路的重要抉擇。眼下,呈現在他面前的主要有兩條路:一是恢復高考了,他可以去報考院校。“多么好的時機呀!”眼鏡叔叔表現得很積極,立馬給他找來了舊課本和一些復習資料,面對面、手把手地給他輔導??墒菐追聛碇炖洗缶痛蚰枇?,他覺得太吃力了。倒也是,運動一來連他小學的最后一兩年也給耽誤了。
剩下的就只有應征入伍去當兵了。因為那時候,作為城鎮戶籍的青年,當兵回來政府要給分配工作呢。
三
朱老大身穿一套有些陳舊卻很整潔的草綠色軍裝,就像當年的眼鏡叔叔那樣,滿懷心事地站在古城墻遺址之上。當兵三年退役回鄉,朱老大顯得高大、沉穩許多。他臨風眺望、追懷暢想,不由得念叨起眼鏡叔叔經常吟誦過的詩句來。念著念著,就好像自己也走進了歲月的塵埃,一股蒼涼之感驀然間涌上心頭。
世界上任何尖端的武器乃至最穩固的屏障,最終都是要通過人來發揮作用的。據老人們說,當年重修奇臺古城墻時,按朝廷的設計方案,應該把古城的城墻修建為磚包城,但由于地方官員們貪污腐敗,侵吞了朝廷所撥的筑城銀兩,修筑的城墻便省去了磚包層,只把城門樓用磚包裹,其余城墻只用黃土夯筑而成。這就為日后歷次戰亂中的失城、毀城埋下了禍根。
塞上風云起,軍中將士忙;
援兵遲不至,城內又乏糧。
死守兼旬久,日月慘無光;
大堂置藥簍,一轟全家亡!
這是一首誓與城池共存亡的英勇悲歌。同治三年,迪化以西大部分城池失守,清官兵七千余人陣亡。清軍的達官顯臣與他們的眷屬引燃火藥一同自盡,只有新任副督統領隊大臣保恒的兩個兒子錫鎮、錫綸受命出城前往巴里坤、哈密求援搬兵,才得以逃脫。
此后的多年里,奇臺古城墻經歷了馬仲英兵臨奇臺城;見證了奇臺革命新生政權保衛土改果實、平定土匪叛亂等無數次戰斗;還見證了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國家撥亂反正、進入改革開放的經濟建設新時期;奇臺古城舊貌換新顏,經濟不斷發展,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古城百廢俱興,現代化設施鱗次櫛比,新生事物層出不窮……
然而,可是……
當成年的朱老大從部隊復原回來,重新面對古城墻尋找兒童、少年時代的記憶時,卻如鯁在喉、悄然無語。因為他看到了古城墻的遍體鱗傷,看到了殘肢斷臂;看到古城墻外圍城壕已被垃圾污物填滿,已經找不到她昔日的容顏。難耐的沉默中,朱老大仿佛聽到了古城墻的哭泣、埋怨和無奈的嘆息——歷次政治運動使古城墻、古廟等古跡被陸續拆除;東邊的唐朝墩已經沒落難辨,僅存的只有這西邊的古城墻了??墒沁@些年來隨著城鎮人口的不斷增加,城市建設速度的不斷加快,古城墻被附近的居民隨意挖土和泥、打土塊、上房泥。更有甚者,周邊住戶還不惜在古城墻根挖出一個個窯洞來,在里面圈養家畜家禽,使古城墻人為破壞嚴重……長此下去,就一定會像眼鏡叔叔曾經預言過的那樣:古城墻將會從人們的視野里永遠地消逝!
“既然我回來了,就不能眼看著古城墻給毀了。”朱老大喃喃自語說。
為了這個夢想,朱老大開始跟自己較勁了。
幾年的軍旅生涯,朱老大已經成為一個有主見的男子漢了,他要親自走進眼鏡叔叔的故事中去,成為故事的主人公。他徑直找到了地質隊辦公的小二樓,找到了眼鏡叔叔。眼鏡叔叔很忙,可他還是對朱老大的想法大加贊賞。
朱老大把部隊發給的退役軍人復員費、安置費一共四百元,從貼身的內衣口袋里掏出來,放進眼鏡叔叔的手心里:“只是這點錢……太少了……”
“不少了、不少了?!毖坨R叔叔攥著一疊還帶著體溫的人民幣說,“這可是古城兒女的一顆赤子之心呢!”
四百元錢確實不多,可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改革開放初期那會兒,還真不是個小數目呢。為了共同的心愿,眼鏡叔叔從國家給他落實政策補發的工資中又拿出了一筆錢,通過地質隊內部的材料供應渠道,購買了相關材料,給這段古城墻及其甕城周邊拉上了一圈鐵絲網。從此,人和牲畜不便輕易靠近了,古城墻相對安全了些,朱老大才放心地去安置單位報到上班了。
四
作為城鎮戶籍的退役軍人,朱老大被分配到了縣糧食局所屬鄉鎮糧站當了庫管員。
改革開放初期的農民借助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春風,煥發出了沖天的勤勞致富勁頭。農民家的院落里小麥、玉米等糧食堆成了山。滿載糧食的牛車、馬車、毛驢車、手扶拖拉機在糧站內外排了個滿滿當當,“賣糧難”還真成了一大景觀。這時候的糧管員們雖然很辛苦,可同時也很吃香啊,農民都想和糧站的人混個臉兒熟,別說是站長、會計、庫管員這些熱門人物,就連看門護院的、糧站職工食堂的大師傅這些臨時工,也有人去主動巴結,以便在賣糧高峰時得到些照應。
比起大多數庫管員來說,朱老大顯得很不合群。他這人自小內里聰明,還富有同情心,可總是不茍言笑,成天拉著個冷臉子悶頭打理糧庫、驗等級收糧,對人愛搭不理的,讓人覺得這小子架子大、不好相處。那些臉皮厚、自以為聰明的人在排隊賣糧食時,總想在他面前套近乎插個隊什么的,可是他連正眼都不瞧這些人一眼,一邊驗糧、放號,一邊拉著臉說:“沒看見這么多人等著賣糧???到后面排隊去!”
站長是這鎮上土生土長的老人手,少不了隔三岔五的有親戚朋友拐彎抹角找來尋求照顧;更有那些心眼活泛的人給庫管員們送上一條煙、幾瓶酒啥的,拉拉關系。條件好些的,新糧還沒下來,就找個由頭把糧站的人請到家里,宰上個羊娃子,好酒好肉樂呵一番。對于煙酒之類的饋贈,朱老大是斷然拒絕的。到農民家里吃肉這種事,朱老大偶然也去湊個熱鬧,鄉里鄉親的不去也不好??墒浅院葰w吃喝,工作起來該咋辦還咋辦,誰要插隊只要他沒看見,后面的人也沒意見就成;可是在驗糧等級這類原則問題上,朱老大毫不通融。不論是麥子還是玉米,取出樣品來只要看看成色,再扔進嘴里咬牙一咯嘣,他就能估摸出這些糧食大概什么等級、水分多少。等儀器檢驗出來,與他的初驗幾乎是一致的。有人弄虛作假想以次充好,在朱老大這里根本過不了關。有些人送來的糧食水分大了些,也被朱老大擋住了:“拉回去,曬干了再送來!”這種情況下,要是別的庫管員睜只眼閉只眼也就收了,可是在他這里,就連站長來說情也不靈:
“鄉里鄉親的,已經拉來了差不多就收了吧?!?/p>
“好啊,站長你寫個條子吧,庫里發霉變質不叫我擔責就成。”
這個朱老大,真真的犟板筋一個?。∪兆泳昧?,領導和同事就不待見他了:我們都是壞人,就你小子是正人君子啊?那好,既然你小子不合群,那就走著瞧吧——你不是能干得很嗎?好,別人管一個倉庫時,你管兩個;特別繁忙的季節里,別人管兩個庫,你小子管三個吧。管好了,誰都不言傳,要是有點差池,你可得兜著。反正年底考核評優沒你的份——誰讓你不受待見呢?看把你能的!
說朱老大為人處世“不受待見”,那是對糧站內部而言的。對于大多數老實本分的農民來說,還真愿意與他打交道:別看這個朱老大成天拉著個臉子一副冷面孔,可他心里熱乎著呢,收起糧食來一是一、二是二,不偏不向,這對于咱農民來說有啥不好的!所以他管的倉庫門前總排著長隊;不論朱老大管多少個倉庫,他的收儲任務年年爆滿,超額別人幾倍完成收儲任務。
我與朱老大相識,也是從賣糧開始的。那時候我們這些“臭老九”開始吃香了,鎮上、村里感念我和愛人經常幫他們寫寫廣播稿、文字材料啥的,就從機動土地中劃撥出幾畝地讓我“體驗農村生活”。也正是那段歲月里,我學會了耕種,學會了收割;也切身感受到了當地農村生活的艱辛和樂趣。那年圖省事,我把幾畝地全部種上了玉米。秋后喜獲豐收,可偏偏天不作美,一連多日缺少往日的火熱。我雇用了拖拉機拉著晾曬多日的玉米送到鎮糧站。朱老大從麻袋里抽出幾粒樣品,扔進嘴里咯嘣了一陣子,頭也不抬揮了揮手說:“有些潮濕,拉回去吧。”看他一副“沒商量”的樣子,我只好煩勞拖拉機手把一車玉米拉回家。本來一趟運費就夠了,這下拉回去,糧食沒賣掉,還得多掏一份運費!拉回來又曬了幾天,我想這下該行了吧,就又雇了拖拉機送到糧站。你猜這回怎么著?朱老大驗過之后瞪著眼睛問我:你到底曬了沒有?
“這些日子天天都在曬呀。”我極力解釋說,“沒有大太陽我有啥辦法……”
“有沒有太陽我管不著,糧食不干爽就不能入庫,拉回去吧!”
拉回去?再這么來回折騰下去,這一茬莊稼算是交運費了。該死的朱老大!
正鬧心著,鎮黨委王書記從糧站路過看見我了。握手寒暄之際,王書記聽了我的情況,隨手抓了把苞米,用牙齒咯嘣著揮了揮手說:“小朱你過來一下?!?/p>
“小朱啊,他可是咱這鎮上的文化人、大忙人,”王書記指著我向朱老大介紹說,“你看差不多能收就收了吧?!?/p>
朱老大揚了揚脖子說,“書記,我知道他是誰??墒俏也恢馈畈欢嗍巧兜燃?,我只知道不合格的糧食不能入庫。”朱老大說著,就扭頭朝后面排隊的人喊了聲,“下一個,驗糧!”
書記被噎得說不出話來,翻了翻眼皮轉身走了。
我這個氣呀!
經人指點,我把當年收獲的玉米全部拉運到縣糧食局儲備庫,花錢利用儲備庫的烘干機 烘烤了一番,然后順順當當把糧食賣給了縣糧庫。
那時候我也是年輕氣盛,在心里發誓與朱老大這種人老死不相往來!可偏偏在這時,報社有關欄目約我采寫一組反映糧農生活的系列通訊。所以那幾天我一直忙活在農田、糧庫與莊戶院之間采訪,不想看見的朱老大卻時不時地總在我眼前晃悠。也罷,我就順便看看你個朱老大是真君子,還是故意作秀!我在前來賣糧、領錢的人群中暗暗觀察、走訪多日,可是不論我怎樣挖掘,還真沒發現他吃拿卡要之類的問題。不僅如此,我還在不經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朱老大那張冷若冰霜的黑臉,也有風和日麗的時候——對于那些年老體弱的賣糧人,他好像并不是很挑剔,還不時彎下腰來,幫這些人推推車、扛扛糧包啥的。有幾次,我甚至發現他把糧庫旁邊那塊光滑平整的水泥場地騰出來,讓人當曬場在上面晾曬發潮的糧食。我甚至還看到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軍裝的身影,大中午揮動著曬筢子,在太陽底下幫人翻曬糧食……
“好你個朱老大,讓我得著了吧?看你作何解釋!”可是細一打聽,才知道他這是在幫那幾戶家中沒有壯勞力的老人呢。
經過對朱老大這個人的深入“采訪”,我對這個冷面孔的家伙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里,我趁著糧站暫時的清靜專程來走訪他??墒遣徽撐以趺磫l誘導,他總是那句話——“沒啥好說的,我只是摸著自己胸口、憑著良心干自己的工作嘛?!?/p>
我尋思朱老大這個看上去冷冰冰的家伙,內心里還真有一團火,一團能把土豆烤熟了的火。
五
在漫漫歲月里守護寂寞
只因為對這片土地愛得深切……
隨著了解的加深,我與朱老大這個曾經令我討厭過的人成了朋友。那時候,因工作需要,我一家已經遷居城里,而朱老大還在鄉下糧站工作。不過只要他一回到城里,我倆就要聚在一起,來一瓶醇香的“古城大曲”,然后不約而同溜達到城西,在古城墻一帶流連忘返。
這天,我和朱老大又一起站在古城墻上。就是當年眼鏡叔叔經常臨風吟誦《古城墻賦》的地方。這次,是朱老大特意約我來的。
“王林木,你也是咱古城子有影響的筆桿子嘛,咋就不寫篇文章呼吁呼吁?”朱老大滿懷心事的樣子,用手指著腳下破敗的古城墻說,“看看、看看,這些年改革開放了,人人都能吃飽飯、掙著錢了,反倒沒人出來保護老城墻了,現在的人都是怎么啦?!”
哦,可不是么,眼鏡叔叔從地質隊退休回重慶老家了;朱老大也參加工作去鄉下了,這一帶就再也沒有“專人”呵護了。
眼下我們腳下的古城墻,正是奇臺古城老滿城內被稱作“甕城”的西城。前些年,透過西城門還依稀可見歷史之恢宏。所謂“甕城 ”,也就是一個像甕缸一樣的城內城。戰時用來誘敵深入、關門打狗,和平時期則用作“海關”,要想入城, 必先進甕城,接受檢查并向朝廷如數完稅納糧,然后方可入城。多么精巧的構思設計,多么恢宏適用的杰作!然而這一切,將要永遠地消失了——前些年朱老大和眼鏡叔叔聯手集資拉起的鐵絲網圍墻,早已是東倒西歪、千瘡百孔;城墻周圍高傲的蒿草無影無蹤,就連當年可以順手拈來,點著了就能烤洋芋的萋萋荒草,也被家畜啃噬得光禿禿的。切近地面的古城墻根上,被人為開鑿的小窯洞隨處可見,偶爾能看到幾頭散養的豬搖頭晃臉、大搖大擺進進出出……此時此刻,我與朱老大眼前的古城墻,已幻化成一頭掙扎在死亡線上的駱駝,城墻上屹立的城垛正是駱駝的駝峰;跋涉著的駱駝腳下,也不再是兒時徜徉過的綠油油的麥田; 昔日“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蒿草地,也變成了干渴的焦土地……這,還是當初那個充滿歡愉的田園古城么?!
“我想辭職?!敝炖洗髧@了口氣悠悠地說。
“什么?我看你是瘋了!”眼下雖然改革開放好幾年了,可是 “鐵飯碗”仍是許多人所期盼的,我感到很不理解。
“我清醒得很。” 顯然朱老大已經深思熟慮過了,“看樣子國家政策一天天寬松了,我還死巴巴地守在單位的‘大鍋飯里做啥?”
“到底為什么呀,每月旱澇保收的工資還不夠花嗎?”
“對,就是錢太少,我需要很多很多錢……”
六
過了些日子,我從縣城去鄉下采風,順便到鎮糧站去找朱老大。
“他現在不用上班了,做生意賺大錢去了?!?他同事用羨慕的口氣告訴我說,“這小子真牛,竟敢在糧食行里做生意,著實掙下錢了!”
這期間我出了一趟公差,在內地幾個城市轉了轉;接著又赴京參加了《人民日報》社舉辦的一個全國性的培訓班,轉眼間幾個月時間就過去了?;貋砗筇幚砹艘幌率诸^的業務工作,正打算要抽空去會會多日不見的朱老大,卻聽到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朱老大被抓進去了!
怎么可能啊,一個退役軍人、有志青年,停薪留職的國家職工,怎么說進去就進去了?
小小的縣城藏不下秘密,我很快弄清了原委。
朱老大掙錢心切,原打算要辭職的,卻沒忘記給退休回原籍的眼鏡叔叔打了個長途電話,說了他的想法。眼鏡叔叔沒有急于表態,第二天才按約定給他回了電話:想法可行,因為國家允許從事個體經營了,而且政策環境也在日益寬松。只是不要直接辭職,給單位寫個申請,辦個停薪留職就可以了。
朱老大暗暗佩服眼鏡叔叔知識水平高、有遠見,便申請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這一刻,朱老大覺得自己恢復了自由身,感到一種久違了的輕松自在。他去工商行政管理局辦理了相關營業執照,專往半山戈壁或者交通不便的后山一帶活動,把農民交公糧、賣余糧剩下的小麥、玉米、豆類等農副產品收購回來,然后再銷售到外地去。像這樣的販運活動很受農民歡迎,剛開始也不顯山、不露水的,生意做得很順暢,朱老大也賺下了第一桶金。他這個人不張揚,除了結婚時做了一套小西服,平日還是一身舊軍裝。跟朋友喝酒也從不主動牽頭買單,輪番請,該誰誰請。
日子久了,朱老大“財迷鬼”的做派就成了朋友圈子里的話柄。只有我知道,他這人在想花錢的時候,是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的。那時候安裝一部住宅電話初裝費八千元,他安裝了;當許多國營單位還沒見過電腦是啥模樣的時候,他就花費兩萬多元在家里安裝了電腦…… 有了這些“辦公自動化”幫他收集、掌握市場信息,生意也就越做越順手。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栽倒在幫助公家做的一單生意上:那年花蕓豆大豐收,公家的收儲公司、鄉鎮糧庫起初覺得有利可圖爭著搶著收購,見市場疲軟銷路不暢,又立刻都不收了。農民可不愿守著糧食受窮,拐彎抹角找人戶賣豆子。朱老大們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銷售、信息渠道。糧食局下屬的勞動服務公司積壓了一百多噸花蕓豆,賣給局屬的國家大庫吧,價格太低要虧本;不賣吧積壓在庫里發霉變質怎么辦?再說占用庫房要成本,在勞動服務公司待業的可都是本系統的干部職工子女家屬,還等錢發工資呢!無奈之下,公司領導找到朱老大懇請幫忙。數量太大,朱老大起初并不想插手這件事。可是公司領導一再懇求:
“大家都知道你朱老大有這門路,你就忍心看著咱本系統家屬、子女們連口飯也吃不上啊……”話說到這個分上,一向“嘴硬屁股軟”的朱老大這才與勞服公司草簽了份協議,費老大勁把這批豆子給賣出去了。
公司的問題解決了,幾十名家屬子女拿到錢了,朱老大的麻煩事也就來了:“乖乖,一百多噸豆子??!”有人一面數著賺到自己手心里的錢,一面琢磨上了朱老大,“就算從一公斤豆子上賺兩分錢,朱老大這小子也賺大發了呀……這還了得,都這么去投機倒把,這社會還不亂套了!”
關于糧食局職工朱老大投機倒把、擾亂國家糧食統購統銷的揭發信,就輾轉到了公安局、檢察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正是國家開展“嚴打”的特殊時期,于是朱老大很快就被收監審查了。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覺得這件事對朱老大很不公平:改革開放這么長時間了,國家政策放開了,實行包產到戶后的許多農民,也在利用農閑時間開著農用車倒騰販運農副產品,為什么到朱老大這兒就不行了呢?他可是在為勞動服務公司集體排憂解難呀,一定是搞錯了!
帶著這個問題,我去有關機關了解情況,還專門走訪了“朱老大案件”經辦人員。得到的結論是:倒騰糧食小打小鬧可以,像朱老大這樣幾十噸、上百噸地倒騰,已經嚴重違反了國家《查處打擊投機倒把條例》有關規定。
我還是不理解,又專門去工商局查閱、學習了這個條例。哦,當時雖然國家實行改革開放了,可是立法工作還沒有跟上,有關執法部門在八九十年代參照執行的,還是六七十年代制定的《查處打擊投機倒把條例》。
如此看來,朱老大是栽在這個滯后的條例上了。也罷,那就去看看他吧,別讓這么硬氣的一個人,因此給弄趴下了。那時候看守所還在水磨河的河壩沿上,作為公安報刊特約記者,我經常幫助看守所寫寫畫畫、辦個簡報啥的。在得到有關領導的批準后,我帶著些生活用品在看守所探望了他。
“你咋來了?出差久了想我了?”聽聽,這個朱老大,對于我的探班不但沒有表現出感動,反而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這事有點冤,我會盡力的……”
“也沒啥冤不冤的,這都是命里注定的?!敝炖洗箢D了頓說,“國家剛剛實行改革開放,百廢俱興的,許多事還來不及辦,立法滯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能理解……”
呵,看來他在看守所把國家法規挖抓得比我還透徹呢!這個朱老大,還真能想得開。
逆境之中不怨天尤人,委屈面前尚能對國家懷有理解、感恩之心,這是一種擔當、一種境界。相比之下,我倒有些自愧不如了。
七
過了些日子,朱老大還是被放出來了。也沒有做任何結論,只說對他的“收審”結束了。
“就這么不明不白給放出來了?不給個說法?”
“想抓就抓、想放就放,還講不講法治了?”許多人出來鳴不平,“應當去上訪、去申訴,上告他們!”
朱老大既不上訪也不申訴,淡然一笑說:“我相信黨、相信國家,今后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他照樣城里、鄉村、山地戈壁到處跑,忙他的生意。好心的親友們勸他:“別把攤子鋪得太大,免得讓人家秋后算賬找麻煩,還是小打小鬧穩妥些……”朱老大照樣一笑了之,索性向單位辭了職,專心按他自己的路子走下去。他還買了“五十鈴”大汽車,收購、運輸一條龍,就做大生意。
這樣又過去幾年,國家的形式真的就像朱老大深信不疑的那樣,越來越好。政策進一步放寬了,生意做得再大也沒人說他是搞投機倒把了;國家鼓勵大家自謀職業、各顯神通把生意做大、做強了。
“是時候了,看來當初把你關進去是存在過錯的?!蔽姨嵝颜f,“按規定你可以要求司法機關作出公正裁決,進行國家賠償?!?/p>
“算了吧。國家這么大、事情那么多,哪有不出一點兒偏差的?”朱老大平靜地說,“現在國家政策這么好,我還不如抓住機遇多掙幾個錢呢?!?/p>
“錢錢錢,你就知道個錢,你跟錢死一塊去吧你!”我這氣不打一處來。
“跟錢死一塊有啥不好?你等著,”見我真生氣了,朱老大反倒嘿兒嘿兒打著哈哈說,“總有一天咱們都老了,我就把咱們這些老家伙歸攏起來,讓大家在我的‘錢窩窩里舒舒服服享清福!”
我以為他又在神神叨叨說夢話,也就沒往心里去。兩個人坐在一起比畫了一通“哥倆好”,糟踐了一瓶“古城老窖”,就分頭各忙各的一攤子事務去了。
2002年,朱老大悄沒聲息地做出驚人之舉:他一下子拿出二十多萬元,與政府達成共識,在文物管理、城建等有關部門的支持、指導下,請專家和能工巧匠,修復了老滿城古城墻西城、城垛、城廓、烽火臺、城樓等;加固了城墻,使古城墻又彰顯昔日輝煌。
古城墻復活了,政府關于依法保護的牌匾告示也掛出來了。黨和國家的改革開放之舉,給奇臺古城賦予了嶄新的活力。
其后的幾年里,由于各自都很忙,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再后來我一家遷居烏魯木齊定居,連續幾年沒有見到朱老大。沒想到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周年那年,我收到了朱老大派專人專車送來的請柬。也不說什么事,只說“敬請大駕光臨”,這家伙,葫蘆里又賣的什么藥?
重返我的第二故鄉奇臺古城,走近離別幾年之久的古城墻時,我的眼前豁然一亮:曾經的荒涼破敗舊貌換新顏,昔日荒草萋萋中夾雜著垃圾的地面上,已經綠草如茵,紅磚綠瓦筑就的圍墻規整亮麗,把古城墻環抱懷中……古城墻的正東邊,一個具有古建風格與現代工藝相交織的大院拔地而起,院內花圃競相吐艷,桃杏李子展露新枝、含苞待放,在微風的吹拂下向眾游客和來賓頻頻點頭示意。坐西向東的大門樓雕梁畫棟、巨人般屹立,門扉正中是當地著名書法家題寫的大字——忘憂公寓。
原來這一切,正是朱老大不顧家人、親友的勸阻,毅然傾其所有并賣掉了祖上留下的老宅,在政府支持下,擔當起經營、維護老滿城遺址的重任。他把緊靠甕城和西城墻的原地質隊子校大院加以改造,在古城墻根的大院里培植果樹、種植花草樹木美化環境,創建了“忘憂公寓”,把一批孤寡老人安排進忘憂公寓安度晚年。我這次應邀參加“忘憂公寓”的揭幕儀式,竟意外地看見在古城墻周邊,有了燕子、黃鸝、杜鵑等多種鳥兒在這里安家落戶、穿梭嬉戲。如今鳥兒與人、人與自然在這里和諧相處,朱老大把這里改造成了集文物遺跡保護、老年人居家養老、特色餐飲、旅游休閑的風景圣地。
“老朱,真不簡單!”我由衷地贊嘆說,“好家伙,這下你朱老大可真成咱古城子的‘老大了!”
“‘老大不敢當,黨和政府才是咱老百姓心里真正的老大——這么些年來你也看見了,黨和國家的政策越來越好,只要動腦子、肯出力,哪兒都有錢可掙。”朱老大一臉認真說,“咱戶兒家的日子過好了,拿點錢出來把老祖宗留給咱的古城子守住了、扮靚了,這也是咱居民百姓分內的事啊……”
“對對對,這些年你朱老大鉆到錢眼里,連身像樣的衣服也舍不得穿,原來就是在謀劃這事啊?”
“嗯,等退休了,難道你就不想鉆進我這‘忘憂的‘錢眼里來安度晚年呀?”朱老大狡黠地眨吧著眼睛樂呵呵地說。
“這兒的環境真好……”我還真動心了。
“那就趕緊回來吧,你看咱倆都白花花一頭老雜毛了,也該落葉歸根、居家養老了?!?/p>
哦,我終于明白了,這個朱老大,多年來一直執著地追尋著的草根夢,原來是一個幸福的家國夢??!
八
一晃又是好多年過去了,當人們在新時代熱火朝天地構筑自己的幸福夢的時候,我們這代人卻真的老了。我退休后被某執法機關聘為文員工作幾年后,與老伴領著一幫老頭、老太太守在文化館、公園里吼秦腔、唱大戲,倒也逍遙自在,卻不知道與我同齡的故友朱老大怎么樣了,多方聯系未能謀面。經打聽,我才知道,古城墻一帶早已經由政府出資修繕、保護起來,周邊新開發的小區樓盤扎堆,巨人構成的搖籃一般,把古城墻團團護衛在懷抱里,烘托出千年古城嶄新的景觀;我工作過多年的局機關所在地奇臺犁鏵尖、唐朝墩一帶,也已經整體拆遷做了全面規劃,聽說要恢復歷史上最繁華、最熱鬧的“廟會文化”;曾經被朱老大收留在“忘憂公寓”的老人,連同從偏遠農牧區“脫貧攻堅戰”中發現的孤寡老人們,被政府統一安置在敬老院安度晚年了。當地政府也特意安置朱老大去敬老院安享晚年,可他經過一番權衡后,對社區領導說:我這人是個“草花子”命,閑下來就生病、周身不舒服,領導就別費心了!……
有人說他被女兒、女婿接到南方城市去享清福了;也有人說他去將軍戈壁的硅化木園,與老朋友一道去當環保志愿者了。
我相信后者。因為,這才是朱老大的做派,才是他的草根夢、幸福夢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