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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地

2019-09-20 14:41:43劉軍
湖海·文學版 2019年2期

劉軍

1

半斤酒全下去了,何德貴還要喝。姜桂香說你光知道喝,軒軒等多長時間了,咋還不給拿錢?何德貴說他不有媽嗎,管我要啥錢。姜桂香說那不是你兒子嗎,不管你要錢管誰要錢?何德貴說我兒子?誰知道誰是誰的兒子。姜桂香說你說那話也不嫌牙疼,跟自己兒子還這么掰生。何德貴說掰啥生掰生,我這就不錯了,看他媽那樣,我一分錢也沒有。姜桂香說你這不也一分錢沒給嗎,還有沒有的。何德貴回頭看看一直站在門口旁邊的兒子,小心翼翼地從右邊的庫兜里掏出幾塊錢,“真是冤家,就知道要錢!”軒軒怯生生地往前湊了湊,“老師要每人交二十五元,交不夠不讓上課……”

“滾!管你媽要去!”隨手又把錢揣進右邊的褲兜里。

軒軒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媽說家里的錢都給我大舅做手術了……”

“誰讓她給你大舅做手術了?那個病花多少錢能咋地,都不如買酒喝了,還享受享受。”姜桂香說看那話讓你說的,有病花多少錢該治也得治,誰能眼看著等死,好歹也是一條命呀!何德貴把塑料瓶子往桌上一蹾,“你倒給我打酒啊!哪都有你,治不治地該你啥事,開好你的小賣店得了。再來三兩,喝點破酒還供不上溜兒。”

“這就來,”姜桂香一把抓起塑料瓶子,勉強擠出一副笑臉,“軒軒的錢你就給拿了得了,家里家外才幾個錢,都不夠你兩頓酒的。上哪去找這么好的兒子,怪可憐的,于曉燕要是有錢能讓他管你要嗎?”何德貴又回頭看了看兒子,“去,管你爺要去,你爺有錢。”

“我爺說買化肥都占了,咋也得等黑克朗出圈的……”

“那你就等黑克朗出圈再交。”姜桂香說這爸讓你當的,哪有念書還歇氣兒的;人家學校還能等你爹把豬賣了再講課呀?何德貴說你打不打了,不打我就走了,哪有這么喝酒的,磨磨唧唧地等多長時間了。姜桂香說你走吧,走前把錢算了,少你這個雞子兒還做不了槽子糕了呢!何德貴說喝完一塊算,要不一分錢沒有。姜桂香拎起塑料瓶子就去給他打酒。何德貴說再給我炒個雞蛋,你看看這桌上還有啥了,手指頭卷大煎餅還得蘸點大醬呢。姜桂香說剛才半斤酒一塊五,炒一盤干豆腐四元,再打三兩酒九毛,再吵個雞蛋……何德貴說嘚嘚嘚,看你這磨嘰勁兒!伸手解開左邊褲兜的扣子,在里邊捏了捏,抽出一張百元票子,啪地拍在柜臺前的地桌上。姜桂香把漏斗嚓地插在塑料瓶子上,酒提溜咕咚一聲扎進酒桶里。

2

太陽都偏西了,何德貴才走出小賣店。

里倒外斜,跌跌撞撞,說不清頭重,還是腳輕,一會兒大頭朝上,一會兒小頭朝上。看見的人都遠遠地躲著,好像他是塊會飛的石頭。家里外頭不到半里地,他走了一個多小時還沒走上一半兒。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不是撞到路邊的大楊樹上,就是絆倒在路基的亂石堆上,有時候抱住路邊的電線桿子呼呼就睡著了,有時候閉著眼睛扶著誰家的院墻一口一口地往外吐。有一次栽到路邊的干水溝里,屁股象征性地拱了幾下,就一動不動了。

路過的人看見何德貴,有的假裝沒看見,有的看見了瞅一瞅就走了,也有的象征性地喊兩聲,搖搖頭又走了。不誰告訴了于曉燕。于曉燕說告訴我干啥,別說離婚了,沒離婚我也不管,全指死了!軒軒放學路過干水溝,背著書包跳下去,連拉帶拽地折騰了大半天,回頭去找爺爺。何江說不用管,死了更好。

三嬸出來倒垃圾,影影忽忽發現干水溝里有個東西。開始以為誰把垃圾倒她家的大門口上了,剛要說缺德,細瞅瞅不像,又往前湊湊,喊幾聲沒動靜,就去喊人。吳全說算了,人家老婆孩子當爹的都不管,你管他干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不粘上你呀。三嬸說我有啥粘的,一個窮老婆子,要錢沒錢,要命白給人都不稀要;再說現在都啥時候了,瞅著還沒立冬,晚上死冷死冷的,要是一直躺到天亮,不凍死也得癱巴。

三嬸又張羅一氣,幾個人七手八腳,連拖帶拽地把何德貴從干水溝里拉出來。何德貴朦朧朧地掙扎,“干啥,想打仗咋地?有能耐單挑,別他媽的牛屁股蒼蠅……”大伙說送你回家,打啥仗,誰跟你打仗。“我不去,上哪也不回家……”拖著身子往下打提溜,屁股露出一大半,汗漬、污垢橫七豎八,像紋臀沒處理好似的。大伙干拖不走,就撒手把他放在地上,有的趁機就走了。三嬸急得直喊:“不行就先到俺家,咋也不能扔這不管哪。”

幾個人連拖帶拽地把他整進三嬸西屋。何德貴一頭栽到炕上,呼呼又睡了。

第二天下午何德貴從炕上爬起來。三嬸說餓一天了,吃點啥吧?何德貴說不餓,給我整點水吧。三嬸去東屋給他倒水。他說我不要那玩意,死熱死熱的啥也不頂。自己去水缸里掏了半瓢涼水,咕嘟咕嘟都喝了,抹抹嘴巴,起身就走。三嬸說干啥這么著急,連口飯都不吃?何德貴說沒事,出去溜達溜達。

都后半夜了,何德貴才跌跌撞撞地走到三嬸家的大門口。推門不開,就咣咣咣直敲。

“都啥時候了,咋才回來?”三嬸邊系紐扣邊給他開門。

“啊,沒事……沒事……”何德貴東倒西歪地走進西屋,一頭栽到炕上,呼呼就睡著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

三嬸說你再這樣就別來了。他說為啥?

“出啥事我負不起責任。”

“有啥責任,讓你說的。”

“沒出事呢……常了身體也造完了……”何德貴說沒事,出事也賴不著你。三嬸說賴不賴著我也不粘那個包兒。何德貴說有啥包兒粘的,我是那種人嗎?實在不行我給你寫個保證——行不?三嬸說留著你那兩把刷子吧,我不用你寫保證,有沒有事也不興這樣,再這么喝你就別來了。何德貴說行行行,再喝就不來了……事后該喝還喝,該來還來。

有一天三嬸把他堵在大門口,說啥不讓進屋。何德貴迷瞪瞪地看著三嬸,兩只手東一把西一把地亂抓,好像要抓住身邊的空氣,往上邊靠靠。有一下用力過猛,不知道是對空氣過于相信,還是對空氣過于失望,噗通一聲倒在地上。三嬸連拉帶拽地把他拖進西屋。

有一天三嬸拿菜刀對著自己的脖子:“何德貴,你說話能不能算個數了?不算數我就死在你跟前!”何德貴酒忽然醒了一半,“三嬸,別、別……啥事還、還值得……”伸手去搶三嬸手里的菜刀。三嬸笨磕磕地一躲,差點摔倒,“就是不讓你喝酒,喝酒沒我,有我沒酒!”

“行行行……”扶著三嬸的肩膀呼呼又睡著了。

第二天下午何德貴從炕上爬起來,出門前先去拿塑料瓶子。三嬸一把奪下來,“你還有沒有點臉了?啊——?!”何德貴抓住她的手不放,“三嬸,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三嬸看看他那可憐樣子,也于心不忍,“不喝酒能死呀,拿鏡子照照你那臉,自己看看,原先啥樣,現在啥樣?”三嬸掙脫何德貴的抓扯,去東屋拿來一面掉碴的小鏡子遞給他。何德貴說不用照,我知道自己啥樣。“那你還喝啥勁兒?”

“三嬸……”何德貴哽了一下,舉起右手給她看,“你看看我這手,離了酒就哆嗦,喝上酒多少還能干點啥……”

“實在要喝,你把酒打到家里再喝,要么你就是死在門口,三嬸也不看你一眼。”看看他那樣子,她實在也沒有辦法了。

何德貴起床后臉也不洗,拿起塑料瓶子就走。三嬸悄悄地跟在后邊。

到小賣店把塑料瓶子往柜臺上一蹾,“再來半斤!”姜桂香說今天得交現錢。何德貴說為啥?

“進貨沒現錢,周轉不開。”

“王權和李老憨他們不也賒的賬嗎?”

“從現在開始,往后誰也不行,都得一手錢一手貨。”何德貴掏掏褲兜,涎著臉說:“今天你先給我打了,下次一招算。”

“你都欠一百多了,每次都說下次一招算,還下次,要不你先把今天的錢先交了也行。”何德貴焦急地回頭看看,“三嬸,你來得正好,要不你先給我墊上,回去我就把錢給你。”三嬸說墊上可是墊上,你得把酒拿到家里再喝,要不我不給你墊那玩意。何德貴說行行行,打完酒把瓶子給你拿著!打完酒姜桂香把酒瓶子遞給三嬸。三嬸付了錢,一轉身,何德貴緊緊地跟在身后。姜桂香說你看看三嬸,和何德貴無親無故,沒缸沒碴兒的……旁邊的幾個婦女有的跟著附和,有的說白扯,這種人你就是把心扒給他吃了,也捂不熱他的心肝。

何德貴只要端起酒杯,誰也說不準啥時候結束;喝著喝著,連啥時候開始都記不清了。多咱舌頭硬了,脖子軟了,你再下結論,也難免誤判。有一次參加婚禮,他趴在桌子上已經睡著了,兩個年輕人就慢慢地扶起他,都走出多遠了,他忽然直起腰,又回到桌上往杯里倒酒。三嬸說你老這么喝,不想想媳婦,也不想想兒子?你還有爹呢。何德貴說我想人家,誰想我呀?

“你看看你這體格,都啥樣了,以前……”何德貴忽然興奮起來,“以前,以前我一只手能托起七十二塊紅磚,一塊磚四斤多重,摞起來這么老高,工地上二十多個年輕小伙子,除了我何德貴,最多的能托起六十三塊,還里倒外斜的。”三嬸說你再托起七十二塊紅磚給我看看。何德貴齜齜牙,臉上的虛汗往外直冒,一只手哆嗦嗦地又去倒酒。三嬸起身去搶。何德貴酒杯一閃,三嬸身子一歪撞在桌子角上,額頭上當時就冒出血來。何德貴說沒事,沒事,我給你倒點酒消消炎,啥事沒有。三嬸用手一推,何德貴往后一仰,倒炕上呼呼就睡著了。

三嬸捂著腦袋去找何江。何江說你弄包耗子藥把他藥死,我啥話都不帶說的,還得炒倆菜請你吃個喜。三嬸去找村長。村長說你哪能這么喝酒,更不該在三嬸家喝起來沒完沒了。何德貴說你少喝了?那次在“友來聚”陪于鄉長喝酒,都趴桌上了還張羅要酒呢;我要有你那條件,坐炕頭上就有人往家里送酒,誰管我叫爹也不在別人家喝酒。村長扭頭就走。

三嬸每次去小賣店打酒,何德貴都緊緊地跟在身后,好像她養的一只狗。

三嬸拎著酒一進屋,何德貴伸手就搶。三嬸說你離我遠點!何德貴說這酒不是給我喝的嗎,到家了你還拿它干啥?三嬸說你給我老老老實實地在炕上坐著!何德貴說你這是干啥,伸手又搶。三嬸說你聽不聽話,再搶我就倒地上了!

“你這是干啥?”何德貴規規矩矩地坐在炕上,兩只手直抓直撓,又喊又叫,像八輩子沒喝著酒似的。三嬸說你只管老老實實地往肚子里喝,喝多少我給你倒。何德貴說脫褲子放屁,費那二遍事干啥;你這么大歲數給我倒酒,我不得折壽嗎?三嬸說我愿意。

三嬸開始倒個滿杯,接著大半杯,再接著半杯……何德貴開始說多點多點,倒那點夠干啥的。喝著喝著就不吱聲了。再喝酒三嬸事先預備個裝水的塑料瓶子,第一杯除外,接著就一點一點地往里兌水。何德貴開始說這是啥酒,趕上馬尿湯子了,“姜桂香心太黑了,往死里兌水,再生小孩保證不待長屁眼兒的。”喝著喝著就不吱聲了。

何德貴沒頭沒腦地喝,三嬸沒頭沒腦地陪,陪著陪著趴炕沿上就睡著了。何德貴喝著喝著就自己往杯里倒酒,把半瓶子涼水全喝肚里了,還咂嘴說好酒。

3

別家地里的苞米苗都長出兩三片葉子了,何德貴的責任田里還沒下種呢。三嬸說你咋還不種地,秋后吃啥?何德貴說趕趟,“芒種到小滿,種啥都不晚。”三嬸說那是哪百年的事(話)了,現在誰不早下手,還等到那個時候,萬一趕上早霜,你種不種還有啥用了?他說船到貨也到,滿不在受點咣當(顛簸),那種事百年不遇,趕上了誰也沒有辦法。起身又往小賣店去了。三嬸一把奪下他手里的塑料瓶子。他說你要給你,那玩意有的是,到哪還不整一個。三嬸說你別覺著給倆低保錢就不是你了,那點錢使大勁能喝幾天,你再喝我就上鄉里反映,就說你把低保錢都打酒喝了,看人家取不取消你。何德貴說別、別、別,整個低保多不容易,你哪能干那缺德事呢,都這么大歲數了。三嬸說那你趕緊上地里把苞米給我種了,回來我給你打點好酒,再炒兩個好菜,保證讓你吃好喝好。何德貴說真的咋的?三嬸說你快點去,別磨嘰,再磨嘰啥也沒有你的,“家里外頭才多點活兒,看把你愁的,可惜你個男子漢大老爺們,都趕不上我這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何德貴拎著鎬頭,背著種子、化肥,家里外頭沒有三五十斤,卻走得里倒外斜,跌跌撞撞,好像又喝多了。看著他的背影,三嬸不由得感嘆:白瞎這個歲數了,家里外頭還不到四十,這哪像個托起七十二塊磚的大小伙子!

插秧前必須耙地,耙地前必須泡田,泡田離不開灌水。春水貴如油,泡田主要靠上游的大水庫,大水庫一開閘,各家就按照順序,從上到下,一家挨一家地往田里放水。放水前人人都站在自家稻田的水口前看著,你放完了我馬上扒開豁口,生怕自家的田沒等泡上水,大水庫就斷流了或者讓上家把水口給堵上了。三嬸家的水田和何德貴家的水田只隔著一條道,她讓何德貴放水時順便給照看一下,她有事得晚點去。何德貴先把自家的稻田地灌滿水,才去三嬸家的稻田地。結果三嬸家的稻田地已放完水了,事實上她家的稻田地還沒灌滿,水口就讓下游的吳全給堵上了。何德貴二話沒說,吭吭幾鍬就把三嬸家的水口又挑開了,把下游的水流堵死。吳全一看自家的稻田地不淌水了,跑上來啪啪幾鍬又把三嬸家的水口堵死,把自家的水流挑開。何德貴吭吭幾鍬重新挑開三嬸家的水口,堵死下游的水流。吳全又跑上來啪啪幾鍬再次堵死三嬸家的水口,挑開自家的水流……兩個人三挑堵兩堵地吵起來。三吵兩吵干起來。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三推兩推何德貴就讓吳全給推倒了,連水帶泥地粘了一身,爬起來掄起鐵鍬就給吳全一下子。吳全齜牙咧嘴地揉揉后背,拎起鐵鍬又去打何德貴。何德貴站在池埂下的爛泥塘里呼呼直喘,眼看著吳全的鐵鍬奔自己來了,想躲已來不及、也沒力氣了。憑著本能,干脆低著頭,舉起手,一副憑命由天的樣子。

上游的村民已經走了,下游的幾個村民還站在自家稻田的水口前等著放水,對這里發生的事情好像沒有準備,一時間都傻在那里。三嬸卻遠遠地跑過來,忽地撲到吳全身上,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半天才喘過氣來。

4

何德貴忽然不咋喝了,喝也很少,時間很短,喝口酒像咽藥似的。三嬸說咋地——德貴,啥時候學好了?何德貴苦笑著齜齜牙,“學好了……”

“我咋看你臉色不好,上曹大夫那看看去吧?”

“看啥看,不疼不癢的。”

“那可不好說,你沒看李發貴,走道都打晃了,還說沒事,到醫院連手術臺都沒下來……”

“更好,到時候嘎巴一死,誰也牽連不著。”

“看你說的,才多大歲數,就死、死的,我都土埋脖頸子了,還沒說那話呢。”

“我和你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我無兒無女,孤嘍桿子一個人,道死道埋,路死路埋;你兒子都多大了,軒軒不光學習好,還懂事,你往后只要像現在似的,少喝酒,好好活著,將來肯定跟兒子借光。”

“借光……”何德貴再次苦笑,忽然指著門外,“看你家這院子,還是泥地,一下雨像大醬缸似的,磚廠扔的廢磚、半截子有的是,哪天我去整點給院子上邊鋪層磚,走道也有個下腳地方。”三嬸說拉倒吧,我這么大歲數了,有今個沒明個的,鋪那玩意干啥,“就你這小身板,留著體格好好養養吧。”

“叫你說的!”何德貴使勁一擼袖子,除了骨頭就是筋,肉皮子皺巴巴地貼在胳膊上。

三嬸以為說過就拉倒了,第二天何德貴竟整的、折的挑著兩土籃子紅磚,咧咧巴巴地走進院子里。三嬸說你這是干啥,實在要整,也得借個手推車子,哪能擱人挑呢。何德貴說不用,反正沒事,待著也是待著。后來她才知道,他開始也想借個手推車子,借了幾家不是沒有就是人家要用,就吳全家的手推車子閑著,吳全媳婦說閑著可是閑著,就是不借。何德貴一股氣干脆用土籃子挑上了。三嬸說給咱家到磚廠咋也得有二里來地,這么大個院子,你得挑到多咱?何德貴說慢慢挑唄,閑著也是閑著……三嬸給他借了一輛手推車子,他一看是吳全家的,瞅都沒瞅。

5

院子沒等鋪完何德貴就落炕了。起先還能下地走幾步,漸漸連飯都不咋吃了。

三嬸去找曹大夫。曹大夫看看他的臉,摸摸脈,說上醫院吧,她這治不了。三嬸把曹大夫送到大門口,問能咋樣?曹大夫說肯定不是好病,治也沒用,太晚了,想啥給他整點啥吃,抓緊安排后事吧。

三嬸問他想吃點啥?他說啥也不想吃。

“那我去把你爹找來看看吧?”

何德貴搖搖頭,把臉轉到一邊。

“軒軒咋也得過來看看他爸呀!”

何德貴哽了一下,沒吱聲。

軒軒看到父親,突然掉下淚來,“爸,你咋病成這樣……”怯生生地朝父親湊去。何德貴忽然暴怒起來,“離我遠點!”軒軒抹著眼淚,又怯生生地向后退去。

三嬸說你咋這樣,那不是你兒子嗎?

“傳染……”何德貴盯著兒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像定住了似的。軒軒哭著喊爸爸。他說你哭啥,我給你帶來啥了?以后好好學習,混出個人樣……

“我媽讓我拿來一筐雞蛋給你……”

“我還能吃啥了……你留下一半給你三奶,剩下的拿回去,家里才幾只雞,一共能下幾個蛋……”

軒軒走出多遠,何德貴讓三嬸扶著坐起來。看著兒子的背影,一直到大門口,兩只暗黃色的眼睛還直勾勾的。

6

何德貴死后,何江把院子里剩下的空地都鋪上了紅磚。三嬸說啥不讓,“你這么大歲數了,自個家的院子還沒鋪磚呢……”何江慢慢地直起腰來,“他三嬸,你也不善,自個的兒子,我這當爹的都沒養活,還讓你給養老送終……”

兩個人相互看著,不知不覺,眼淚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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