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光元年農(nóng)歷二月( 1821年3月)的一天。
天剛放亮。
甘肅省靖遠縣糜子灘高臺村。
駱駝客(也稱腳戶,腳在這里應讀為jue)楊三爺扯著嗓子喊道:
“呔!走路的人,太陽都曬到溝子(指屁股)上了,還不趕路嗎!”
這一嗓子喊的,幾個莊子上頓時雞鳴狗叫人聲嘈雜。
莊子里涌出好幾群人,有的拉著馬,有的趕著車,還有的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更夾雜著女人們低低的哭泣聲。
人們聚集到了楊三爺跟前。
這時,從人群中走出了一位白發(fā)老婦人,對楊三爺說:“楊家兄弟,這幾個娃兒就托付給你了!”
楊三爺朗聲笑道:“哈,哈,老嫂子,說啥客套話呢?我和杜大哥是過命的弟兄,他的娃兒就是我的娃兒!你放心回吧!”
老婦人聽罷,邊哭邊點著頭,嘴里喃喃道:“那是,那是!”在兒女們的攙扶下老婦人退到了人群后面。
一個矮胖老頭擠到楊三爺面前說:“楊三哥,我們的這三個娃娃也煩你給帶上,一路上都能給你幫忙干活。關外人生地不熟的,還求你多關照擔待一些!”楊三爺答道:“說哪里話!石家兄弟,你我都是多年的交情了,憑我?guī)资昀橊劦慕?jīng)歷,保準把這些娃兒們帶到新疆,鄉(xiāng)黨們都回吧!”說完就向大家擺手示意。
人群中又響起了女人們的哭泣,夾雜著男人們的聲聲嘆息。
惜別之情在人群中逐漸散開漫延,但在楊三爺再三的催促聲中,上路的人們和送別的人群漸行漸遠。
這時,楊三爺突然發(fā)現(xiàn)上路的人群中有一個年輕的婦人和一個小丫頭,就斷喝道:“這是誰家的女人和女娃?”杜家老太趕忙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咧著沒牙的嘴賠著笑臉說:“這是我家老大的婆姨(媳婦)和我的孫女。”
杜家老大杜仲月也趕忙上前道:“楊三爸,這是我的婆姨和丫頭,把他們留在家里我著實放心不下,就求楊三爸把他們捎上吧!”
楊三爺怒道:“你這娃娃好不懂事,這里到新疆千里戈壁荒無人煙,壯漢過去都九死一生,何況一個是小腳女人,一個是女娃,咋能走到地方?到時都是大家的累贅,半道上肯定要扔掉!”
楊三爺話音剛落,只見年輕女人“撲通”一聲跪在了楊三爺?shù)拿媲?,哀切切地號道:“楊三爸,我男人去了口外(嘉峪關以外古人稱口外,關內(nèi)稱口里),丟下我們母女倆讓我們咋活??!留下是死,到口外也是死,還不如我們死在一搭里(一起),要是不把我們捎上,你們前腳走,我和丫頭后腳跟著就跳黃河!還是求楊三爸把我們母女捎上吧!”說完就給楊三爺磕頭。
杜老大杜仲月和女兒也跪在楊三爺面前哀求著。杜老太滿臉淚水,用乞求的眼光看著楊三爺說:“楊家兄弟,他們弟兄三個都走了口外,他們的大姐遠嫁到了景泰縣,二丫頭跟上駱駝客走了,三年音信全無,眼時我身邊就剩一個三丫頭了,等到她一出嫁,我一個人好將就。都七十歲的人了,活不了幾天了,可她們母女留在家里,天災人禍,兵荒馬亂的,怎么活??!就是死活也求楊家兄弟把她們捎上吧!”
“捎上吧楊三爺,捎上吧!”眾人也附和著。
楊三爺沉吟無語。杜老太見狀,知楊三爺已默許了,就趕忙說:“快謝楊三爸!快謝楊三爸!”跪在地上的杜仲月一家三口磕頭如搗蒜地謝過了楊三爺。
楊三爺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送行的人群說:“眾位鄉(xiāng)黨,走口外路途遠風險大,千里迢迢,哪年哪月回來都說不準,眼時就叫娃兒們給大家磕三個頭就此別過吧!”說完示意趕路的人。
趕路的人趕忙跪了一片,對著送行的人群磕頭。人群中又響起了哭喊聲。
人們都知道,嘴里說:“一路平安,一定要回來,要多來書信。”但實際上走口外就是生離死別,有幾個回來的,有幾個來信的!
“走嗻!”楊三爺手執(zhí)頭駝的韁繩,順手一甩,響鞭發(fā)出“叭”的一聲脆響,聲音在山灣里回蕩,久久不肯散去。
春寒料峭,雖說已到農(nóng)歷二月,但還是寒氣襲人。駝隊踏起的塵土在風中迅速地漫延開來。
杜老太佝僂著身子,身上穿的黑棉襖棉褲上的破洞里,露出的棉絮在風中搖曳著,沾著塵土的白發(fā)亂蓬蓬地堆在滿臉清瘦的頭上,干癟的嘴咧著,露出了沒有牙齒的牙床。雖然一直干號著,但深陷的眼窩里已擠不出一滴淚水,一只干枯的手在空中無力地搖動著,口中喃喃道:“走吧,走吧!”
看到這番情景,趕路的人無不號啕大哭起來。一步三回頭地踏向了西去的路途。
一行人默默無語地走了有半個時辰,還沉浸在離別的悲痛中沒有緩過勁來。只聽楊三爺罵道:“媽媽日的!哭喪個臉干啥!一腳踏出門,管他家里頭人吃人;既然出來了,都給我精神點,專心趕路!”經(jīng)楊三爺一罵,眾人的情緒才慢慢好了起來。
太陽已然升起,陽光灑在群山環(huán)繞的黃土地上分外妖嬈。遠處的山峰上,斑駁的雪痕依稀可見,但不遠處的柳樹卻吐出了新骨朵兒;在向陽處的田野里,野生的糜子從土里冒出了三角形的嫩芽。
春風吹來,寒意全無,人們的心情也隨著太陽的升起豁然開朗。
又走了半個時辰,看到了靖遠縣的古城墻和挺拔的鐘鼓樓。楊三爺不讓眾人進城,吩咐他們拉著駱駝繼續(xù)趕路。單人獨騎進了靖遠城。
天時尚早,街面上行人不多,楊三爺無暇看街景。見到一個燒餅鋪子,那人正忙著打燒餅,就到跟前說:“掌柜的,有現(xiàn)成的燒餅嗎?” 那人抬起頭答道:“昨兒個剩的有幾個,今天的剛上鍋,你要不急的話等會兒就好。”楊三爺說:“我到前頭有事要辦,等會兒再來。”
說完到前面店鋪里打了一葫蘆酒;又到鐵匠鋪里買了幾副馬掌。回頭又到燒餅鋪里。
一鍋燒餅剛出鍋,散著熱氣和香味;連剛出鍋和昨天剩下的共有二十多個。楊三爺從馬褡子里取出一個布袋,將燒餅全部裝到袋內(nèi),付了錢后,趕緊上馬出城追趕駝隊。
這時,駝隊已來到了黃河岸邊,有一個大石頭突兀在眼前,楊三爺說道:“娃兒們,都來,摸一下這塊石頭,就忘不了老根子,忘不了老家了!”
大伙便都圍到跟前,仔細地端詳著這塊飛來之石。
楊三爺解釋道:“這塊石頭是糜子灘八景之一,名叫獨石頭,上面刻著宋朝張俊真的‘西來熬柱四個字,但凡有人到口外去,都要摸一下石頭,表示永不忘本?!?聽他這么一說,眾人便都依次摸了石頭。
時下正值黃河解除冰封不久,水勢正猛,河面寬了不少,洶涌的河水裹挾著黃沙順流而下,隆隆有聲,氣勢磅礴。
楊三爺對眾人說:“這是走新疆的第一道難關,要橫渡黃河了!”
來到碼頭,船老大認識楊三爺,迎了上來,笑道:“哈,楊三爺,好久不見,到哪里發(fā)財去了?”
“媽媽日的,一個窮駱駝客發(fā)啥財?趕緊收拾,渡我們過河!”
“那可不成,眼時不是渡河的季節(jié),你看水又急,河又寬,時不時地還有沒有化掉的冰塊順流而下,要是碰到船上,指定船毀人亡。說啥都不能過!”船老大一邊擺手一邊搖頭道。
楊三爺答道:“成??!我們可以等,等到啥時節(jié)水小了再過河,但是我們這一行十人,就都住到你的這窩棚里,吃的、喝的你都要管,我是一個銅板都不付。娃兒們準備卸馱?!闭f完就招呼眾人卸馱。
船老大見狀急忙說道:“別,別,別,楊三爺,我們想想辦法,只是太過危險!”楊三爺笑道:“你狗日的放心,我給你加錢!”船老大聽說,滿臉堆笑道:“好說,好說,我想辦法。”說完便去招呼伙計準備開船。
要說這碼頭也很簡單,河的兩岸各有兩個窩棚供人居住,兩岸邊各有一個土丘,土丘上各有一頭蹲踞的生鐵鑄就的鐵牛;兩只牛角上拴著一條胳膊粗細的鐵索,一頭高一頭低地斜拉在對岸鐵牛的角上;有一個鐵環(huán),一頭扣在鐵索上,另一頭和渡船相連,防止渡船順流而下。所謂渡船,其實就是個竹筏,長約三丈,寬約兩丈,底部全用排竹連接,兩頭向上翹起,船幫四周綁了約齊腰高的三層竹竿,防止有人落水;竹筏四周綁著羊皮筒子做的氣囊,用來增加浮力。竹筏后邊有一個三腳架,支著船老大用來掌握方向的櫓。
一切準備停當后,船老大招呼人們開始登船;他給每人發(fā)了個皮囊,要求系在腰間,并叮囑道:“要是有人落水了這個皮筒子可能救你一命,要緊綁好啦!”船老大查看了人畜和貨物后,決定分四批過河;楊三爺?shù)鸟橊勏确謨纱芜^河,其余的人馬和貨物分兩次過河。
楊三爺?shù)鸟橊劷?jīng)常乘船,沒費什么勁就上了船,順利地渡過了河;剩下的馬都是在莊稼地里干活的,哪見過這樣的場面,見了水掉頭就想跑。人們有拉馬的,有拖車的亂作一團。楊三爺見狀,急忙叫道:“快把衣裳脫下來,蒙著馬的眼睛!”人們趕忙照辦,這樣馬才安靜了下來。大伙又拉又推地才將車馬裝上渡船。
船老大高聲叫道:“坐穩(wěn)了!開船啰!”
隨著喊聲,岸上的一個船工解開錨繩后迅速跳到了船上,和另一位船工手持長竹竿兩眼緊盯上游,生怕有未化的冰塊順流而下?lián)糁卸纱?。船老大這時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臉之態(tài),滿臉緊繃,雙目圓睜,兩手操櫓。人們見狀頓時緊張起來。
船工用竹竿在岸上一點,船已向河中間駛?cè)?。剛才船頭還正對著對岸,現(xiàn)在被湍急的河水一沖,船像脫韁的野馬一般沖到了河心;連接鐵索的鐵環(huán)迅速繃緊,鐵索與鐵環(huán)摩擦,發(fā)出了刺耳的“吱,吱”聲,并迸出點點火星。渾濁的河水翻卷著浪花,發(fā)出攝人魂魄的吼聲。原先直直的鐵索被船一拉,現(xiàn)在成了拉滿的弓弦,看上去有隨時繃斷的危險!一瞬間,船已沖到了河的中間走不動了!
船被河水沖得上下起伏,左右搖晃;浪花撲面而來,船上的人馬亂了起來,人們驚叫著,緊緊抱著船欄桿不放。有匹馬掙脫了包在頭上的衣裳;前蹄騰空,就要跳入河中;杜仲月見狀,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一手撿起衣裳重新蒙在了馬頭上,又上來兩個人抱頭的抱頭,抱蹄的抱蹄,馬總算沒有跳到河里。
這時只見船老大緊搖大櫓,船一點一點挪動著沖過了河心。過了河心水就淺了,另外兩個船工的竹竿也能探到河底,能使上勁了。三個人這才把船撐到了岸邊。
空船回來時就顯得容易多了,先前拴在船上的錨繩一頭一直留在對岸,對岸的人拉著錨繩,船自然就過來了。
人馬總算安全地渡過了黃河。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西移,楊三爺吩咐大伙:“趕緊走,再走十里路,前面有一片樹林,有水有草,我們到那里歇息?!?/p>
走到楊三爺所說的那片樹林,天已擦黑。楊三爺給大家分工,有卸馱的、放畜的、搭帳篷的、拾柴火的、打水做飯的。沒過一會兒,杜仲月的婆姨已經(jīng)將火生起了;荒野上頓時有了幾分生機。
楊三爺搬了一副馬鞍坐在了火堆旁,從腰間抽出一根尺把長的銅鍋、竹桿、玉石嘴的旱煙鍋,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
杜老大杜仲月打水回來,也圍坐在火堆跟前,仔細地端詳著對面的楊三爺……
楊三爺今年六十八歲,高挑個,不胖不瘦腰板挺直。頭上裹一條臟兮兮的白毛巾;白毛巾的兩頭挽在額頭上方,形成兩個尖尖的角;一條灰白色的辮子在脖頸上纏繞了一圈,頭頂剃過的頭發(fā)現(xiàn)已長了寸把長;粗糙的紅黑色的國字臉上,長著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一雙灰白色的眉毛粗而長,兩撇八字胡向上翹著;被旱煙薰得焦黃。上身著一件老羊皮的白板皮襖,內(nèi)穿白大布的對襟汗衫,腿穿黑棉褲,足蹬一雙納幫的牛鼻子黑布鞋,腰間始終纏著一條軟鞭并掛著一個鹿皮小袋。
杜仲月從前聽他大(父親)講過:說楊三爺有一身很好的武把子(武功),但他從不曾見過。看到楊三爺腰間的軟鞭,他便估摸可能是楊三爺?shù)谋鳌?/p>
這時,干活的人陸續(xù)回來,圍在了火堆旁,靜悄悄怯生生地看著楊三爺抽煙。
傳奇的楊三爺謎一般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人們總是津津樂道著他的事情,又用探究的目光揣摩著他。
楊三爺是甘肅民勤人,官名叫什么誰也說不上,生于乾隆十七年,從小腦子亮,心眼活。他大是個老實本分的莊戶人,東邊的日頭背到西山,一滴汗水摔八瓣,辛苦勞作,但日子是越過越差,吃了上頓沒下頓。
楊老漢有三個兒子,楊三爺排行老三。前頭的兩個哥哥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齡,但因家里窮,哪有錢找婆姨,楊老漢是干急無奈何!
楊老漢也是個練家子,別的武藝也就一般,唯獨練就了一手絕活“鐵砂掌”。他有心將絕活傳給后人,但老大老二誰都不干。無奈就指望上老三了。
等到老三六歲時,楊老漢就教他站馬樁、踢腿下腰等基本功。
時年,民勤遭旱,糧食絕收,田野里野菜樹皮都被人吃光。再看楊家老三餓得面黃肌瘦;三根筋挑著一個頭;肚大皮薄肋骨外露,渾身看不出一點有活力的地方;唯獨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還略顯一點生機。
楊老漢教他站馬樁,架勢還未拉好就一個跟頭栽倒了;教踢腿,腿還未踢起來,人一個坐股墩就坐在地上了,皆因餓得四肢無力。楊老漢無奈,只有隔三岔五地在石子袋上讓楊三練“鐵砂掌”的甩手,時不時也教教運氣等活動量不大的基本功。
到了第二年,災荒更加嚴重,餓死的人一茬又一茬,逃荒要飯的人一群群地逃到外地謀生。楊老漢戀家,一直沒有外出逃難。為了活命,一家人每天的活兒就是找吃的。楊三則每天挎?zhèn)€小筐拿個鐵鏟到野地里挖野菜。
附近的野菜早被人挖光,想要挖到野菜必須走十來里路。
這一天,楊三又去挖野菜。因為頭天就沒有吃東西,全身無力,每走一步都頭冒虛汗兩腿發(fā)軟。好不容易走了三五里路就實在走不動了。休息了一會兒,想要站起來繼續(xù)走;剛站起,眼冒金星一頭栽倒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楊三慢慢醒了,但他實在起不來了!心想今天就死在這里了,便也沒了再起來的打算,閉著眼睛想要睡過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有窸窸窣窣的響聲,慢慢睜開雙眼,看到離他三四步的地方有一個田鼠洞;一只田鼠探頭探腦地從洞里鉆出,想出去覓食。也是出于娃娃的好奇,楊三隨手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用食指一彈。說來也巧,石子不偏不倚,直擊田鼠的腦袋,田鼠四腳亂蹬,口鼻出血死了!楊三慢慢爬上前去,撿起田鼠掂了掂,足有半斤重。一股強烈的食欲涌上了楊三的咽喉!顧不了許多,他從懷里掏出火石火繩。這兩樣東西是挖野菜人必備的東西,因為到了野外,只要遇到能吃的東西,燒燒就吃,用來保命。
楊三隨手在身邊抓了幾把干草,點著了火,將田鼠扔在了上面,邊燒邊用木棍撥拉田鼠燒焦的毛。不一會兒田鼠的肚子爆了一條縫,油從肚子里流了出來,被火一燒“吱,吱”作響。頓時香氣漫延開來,引得楊三一把抓過田鼠,連撕帶扯,連肚帶皮,半生半熟地幾口就吞下肚去。吃完才回過神來,吧嗒吧嗒嘴,只覺得口中有一股無窮的香味!
多年不知肉味,這頓美餐,不但救了楊三的命,也使得他立馬來了力氣,趕快去挖野菜。
要說楊三彈石擊鼠,說巧也不巧,說偶然也非偶然,皆因楊老漢平時教楊三“鐵砂掌”的基本功,手上的勁越來越大,加之有了一點內(nèi)功,彈出的石子力道是很大的,但準頭是冒碰的。
天快黑的時節(jié),楊三提了一點野菜到了家里,母親煮了半鍋野菜湯,一家人將就著吃了一頓,就睡了。
楊三只字未提吃田鼠的事,因為北方人不吃田鼠;再者怕得老鼠瘡(鼠疫),生怕讓父親知道他吃田鼠打他一頓。
楊三一夜覺都沒有睡好,急盼天快放亮,好去打田鼠。
老鼠以前都在院里屋內(nèi)生存,因為鬧饑荒,人都沒吃的,老鼠自然也找不到吃的便紛紛跑到野地里生存。
第二天天剛放亮,楊三便早早起來,到院子外面的干水渠里撿了幾十個拇指大小的光滑的石子裝在筐子里,直奔昨天打田鼠的洞口。到了洞口,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田鼠的蹤影。他失望地又到別處尋找。不久,又找到了一個鼠洞,他便守在不遠處。過了一會兒,一只田鼠探頭探腦地從洞中鉆了出來,楊三趕忙彈出一粒石子,石子距老鼠有一尺遠落下,激起了一股塵土,老鼠嚇得鉆入洞中。如此三番,打出的石子有十幾粒,始終沒有打到老鼠。
天將中午,楊三餓得沒了力氣,也沒了耐心。他認真回憶著昨天彈石的動作,琢磨了一會兒,似有所悟;昨天彈石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心情放松;今天是有意為之,心情緊張,越想打準就越打不準。如此,他慢慢調(diào)整呼吸,使心情漸放舒緩。這時那只田鼠也是饑餓難耐,又鉆出洞外想去覓食。楊三輕輕一彈石子,“砰”的一聲,果然擊中了田鼠,楊三高興萬分,撿起田鼠,趕緊生火燒鼠,一會兒工夫,田鼠便進了肚內(nèi)。
今天就算是好生活,一共吃了兩只田鼠。
就這樣,他一天到晚就是挖野菜打田鼠,打田鼠挖野菜。一連十幾天,田鼠也越打越多,最多的一天,打了七只田鼠。
這時,天越來越旱,每天大風起時塵土飛揚,真是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餓死的人越來越多。楊三的母親全身浮腫,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楊老漢坐在墻根曬太陽,連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老大、老二也餓得走不動路。唯獨楊三,不但越來越歡實了,而且臉色紅潤,小胳膊上也有一點肉了。全家人都感到很納悶。
這天楊三跑了將近二十里路,才挖到半筐野菜,便高高興興地跑回家,叫著讓母親燒野菜湯。但母親吭了一聲動也不動,楊三趕緊爬到炕上連喊帶搖,母親就是一聲不吭。楊三急了跑到灶臺,加上水把野菜倒進鍋里開始架火煮菜,不一會兒,野菜煮好了,楊三舀了一碗,端到母親面前給母親喝湯,一碗湯下肚,母親才活了過來。接著又給坐在墻根起不來的父親和兩個哥哥盛了湯。吃過后楊三分別將三人攙扶到屋內(nèi)上炕睡覺。
第二天,天還未亮,楊三便起來提著筐拿了一把小刀朝野外走去,走了將近十五里地,天已放亮,這是田鼠活動最頻繁的時節(jié)。今天楊三是要專心打鼠,不到兩個時辰,發(fā)了十多彈,打了十只田鼠。接著拿出小刀將田鼠剝皮去肚,折了根柳樹條,將田鼠串了起來,然后又挖了半筐野菜,趕緊往家趕。天擦黑時到了家里;沒有給家人打招呼,就將田鼠撕碎和野菜一同倒入鍋內(nèi),生火煮了起來。
不一會兒鍋開了,隨著熱氣的飄散,香氣也彌漫了整個房間。楊三娘在炕上有氣無力地問道:“三兒啊……煮的啥東西?”楊三也不答話,只是埋頭燒火。院外的楊老漢和兩個兒子聞到香味,也在問,楊三就是一聲不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楊三看鍋里的肉和野菜都爛乎了,趕緊把鍋從灶上端了下來涼著;他知道,餓久的人見到好吃的是不管不顧的,如果太燙吃下去保準會燙壞咽喉腸胃。等到湯涼了,楊三先給母親盛了一碗,母親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楊三就跪在母親面前一口一口喂。楊母連著吃了幾口,有氣無力地問楊三道:“三兒,這湯里咋有肉了,是啥肉呀?”楊三頓了一下答道:“是雞肉!”“人都快餓死了哪來的雞呢?”
這……
楊三又給父親和哥倆每人盛了一碗,三人稀里呼嚕地一口氣吃完,楊父問道:“三兒,說實話,這肉是從哪里來的?大不著氣!”楊三這才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了打田鼠的事。
聽罷楊三的敘說,楊老漢和家人既驚奇,又都唏噓不已,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娃竟能夠救全家人的命!
二天一大早,楊老漢便對老大說:“老大,你去挖野菜,我和你的兩個兄弟去打老鼠?!贝蠹衣牶蠖挤浅8吲d,一同向野地里走去。
今天楊三特別高興,一是因為這十幾天田鼠肉吃多了身體強壯了,二是今天父親和哥哥要看他投彈擊鼠,想在父兄面前顯擺一下。一路上一直都走在前面。走了近一個時辰,楊三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鮮鼠洞;他示意父兄慢步噤聲,距洞口約三四步便輕輕地蹲下;右手在口袋里摸出了一粒光滑的石子拈在拇指與中指間。一會兒,就見一只田鼠鉆出洞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楊三食指一彈,那粒石子已擊向田鼠的頭部,田鼠四腳亂蹬倒地死去。老二趕緊撿起田鼠剝皮倒肚。
就這樣一直打到晌午,已經(jīng)有十幾只田鼠的收獲了。
楊三彈石擊鼠時,楊老漢始終一言不發(fā),仔細地端詳著楊三的每個動作。看著用柳條串著的十幾只田鼠,楊老漢說:“今天收工吧!肚子也餓了,回家做飯!”爺仨便高高興興地回了家。
楊老漢自打看了楊三彈石擊鼠后,這幾天一直低頭沉思無語。突然有一天,楊老漢把一家人招呼到跟前,說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三兒一個七八歲的娃娃用彈石頭的手藝救活了全家,老大老二,當初我教你們學一點本事,你們就是不肯學?,F(xiàn)如今你看老三,剛學了一點武把子的皮毛,在要緊關頭就用上了。從今往后,你們兩個當哥哥的一定要幫老三,在家多干點活,好讓三兒專心學武!”老大和老二高興地答應了。
接著楊老漢又對楊三說:
“三兒,大看了你發(fā)石的過程,功夫還差得遠呢!第一你動作太大,你掏出石子拈在手上瞄準后再發(fā)石,這些動作做完你的獵物早就跑了,再說如果遇到敵人,沒等到你做完動作,你的頭恐怕就沒有了。所以,一要在“快”上下功夫,你的彈石是暗器,也就是說動作要隱蔽,不能讓你的對手發(fā)現(xiàn)。二要做到人石合一,也就是人的意念和石頭混合成一個東西,你想到哪兒,石頭就要打到那里,不能去瞄準;要做到心到石到,聞物擊物。三是力道不夠,內(nèi)功不足,打出的石子沒有力量也打不遠;打出的石子要有風聲,這才說明石子有了力道。四是你單手只能握一顆石子,這樣不行,要用雙手擊石,這樣每次可連發(fā)兩顆。因此,要練內(nèi)功?!F砂掌你就別練了,一門心思地練你的彈石功吧!”
聽完父親的一席話,楊三默默地點頭稱是。
自此之后,老大老二每天都去干活,干活時只要看到光滑可手的石子就往家里撿。楊老漢則時常給楊三教內(nèi)功。楊三也非??炭?,勤學苦練。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這時年景好了,日子也好過了。由于楊家一家人的勤奮勞作,家境也慢慢地富裕起來,最起碼能夠吃飽肚子了。楊三的功夫在父親的調(diào)教下也大有長進;他雙手擊石,五十步之內(nèi)指頭一彈,石子便“嗖嗖”地刮著風聲擊中目標,彈無虛發(fā)。三十步之內(nèi),石子可擊穿一指頭厚的木板,擊斷一塊青磚。只要是想打的目標,彈彈中的。
剛開始楊三還打老鼠,到后來因為有了吃的,不打老鼠了,改打小的野獸和飛鳥。方圓十里內(nèi)的鳥獸基本都被他打光了。一塊的小伙伴便給他起了個綽號“神彈楊三” , 又編了一個順口溜說:“楊三到,鳥獸跑!”說明楊三的彈石功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有一天,楊老漢對楊三道:“三兒,你眼時的功夫?qū)⒕驼f得過去。光有白天的功夫不成,要練夜功!”晚上,楊老漢在木頭縫上插了十根香,離楊三有十步之遙,讓楊三背對著香,喊一聲:“打!”楊三立即轉(zhuǎn)身,手伸處“嗖嗖!”連發(fā)十石;再看香頭只有四根被打掉。
楊老漢將楊三臭罵一頓,然后又給他教了一些要領。
至此,楊三每天晚上都要練到后半夜才罷休。
一晃一年過去了,黑夜打香頭從原來的十步增加到三十步。在三十步之遙插上香頭,一般人很難看到,楊三卻能十子連發(fā)百發(fā)百中。
有一日 ,楊老漢從集上買回十個拇指大小的銅鈴鐺。一家人都不知他做何用。楊父把楊三叫到跟前,指著十個銅鈴鐺說:“你在三十步之內(nèi)把這十個鈴鐺打碎,你的功夫也就算練成了。大從今往后就再不管你了!”
楊三笑道:“這還不容易嗎?”說著就讓兩個哥哥到樹上掛鈴鐺。
楊老漢忙說道:“慢!”只見他拿來一根兩丈多長的竹竿,將一只鈴鐺綁在了長桿上,然后從腰上扯下腰帶,將楊三的雙眼纏了幾圈,蒙了個密不透風;然后走到距楊三十來步的地方,猛地抖動竹竿,鈴鐺便發(fā)出了清脆的“叮當”聲。楊老漢喊了聲“打!”楊三便循聲一石。石子刮著風聲打到了遠處的土墻上,激起一股塵土后便悄然落地!
如此這般,楊老漢不斷地轉(zhuǎn)換著鈴鐺的位置,楊三連發(fā)二十余石,一發(fā)未中!
楊三解開蒙眼的布條,望著楊老漢不服氣地說道:“大!這樣的打法一輩子都打不碎一個鈴鐺!”
楊老漢正色道:“三兒,大看你也不是在家待著種地的主兒,你眼時心都野了,很難收回。你要是將來在外混日子,難免有個兵荒馬亂盜匪四起的時節(jié)。以你眼時的功夫,白天還行,但遇到埋伏和暗中的敵人,你就要招禍了!所以你要學會聞聲擊物的絕活!”
楊三聽父親一說,也覺著有理,便認真地琢磨起來。他想起了父親人石合一想哪打哪的教誨,先在樹葉上練;看好一片樹葉,轉(zhuǎn)身閉上雙眼,等到風起葉動時迅速轉(zhuǎn)身發(fā)石。如此練了一月有余,也能夠做到十中三四。
到了這年年底,楊三覺得有把握擊碎銅鈴鐺了。
有一天,趁著父親高興,他便拉著兩個哥哥到了父親跟前說:“大,我今天要把你的鈴鐺全打碎!”楊老漢笑著說:“嗬!這娃娃口氣還大得很!他娘!走,到院里看看三兒有多大的本事!”
說著一家人高高興興地來到了院外。
楊三搬了兩只小木凳,讓父母坐下。老大這時已將綁好鈴鐺的竹竿扛到了三十步開外,老二趕忙把楊三的雙眼蒙著。只見楊三支棱著雙耳,雙耳還時不時地一聳一聳地抖動。他屏氣凝神,氣沉丹田,靜靜地候著。
這時,只見老大貓著腰猛地將舉在空中的竹竿一抖,鈴鐺便發(fā)出“叮當”的聲音;說時遲那時快!鈴聲還未落盡,只見楊三左手微微一抖,一粒石子便已射出;石子“嗖”地挾著風聲向鈴鐺飛去;還未等老大挪步,只聽“當”的一聲,鈴鐺已然破碎落地。
老二見狀大呼道:“好!”
這時只見楊老漢朝著老大豎起了兩根手指,老大便知其意,就又拿來一根竹竿,兩根竹竿同時綁了兩只銅鈴,然后輕輕地跑了起來;跑動中猛抖竹竿。只見楊三雙手一抖,兩只手同時發(fā)出了兩粒石子,兩只銅鈴便應聲破碎。
如此三番,十只銅鈴不一會兒工夫便被全部擊碎!
楊老漢捋著胡子笑著說:“三兒,從今往后,大再不會管你的事了,但你要記住,我們老楊家世世代代都是實誠人,你切不可以強欺弱,以大欺小,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出手傷人。另外,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比你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切不可在人前顯擺自己的本事!”楊三便點頭稱是。
乾隆三十三年,楊三已經(jīng)十六歲了,你看他中等偏上的個頭,一條黑且粗的辮子甩在后背,兩條濃眉下一雙因長年練功而炯炯發(fā)亮的眼睛黑白分明,上身一件大襟粗布白衫,下身一條黑布連腰褲,足蹬一雙母親納的千層底的牛鼻子布鞋,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干練、利落勁;走起路來輕便快捷,活脫脫一個青春美少年。
這年“清明”過后的一天下午,忽聽村外人喊馬嘶。楊三和幾個年輕人便循聲前往。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個駝隊路過這里,準備在這里歇息一夜。
駝隊由五六十峰駱駝、十幾匹馬、二十幾號人組成。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者是腳戶頭。眾人都在忙碌著,那位老者卻坐在一副馬鞍上抽旱煙。
老者見楊三幾個圍觀駝隊,就朝他們招招手開腔道:“那幾個娃,這達來!”眾人一聽腔口,便知這位老者是陜西人。便你推我搡地朝老者走去。到了跟前,楊三躬身施禮道:“這位爸有啥話要說?”“莊子上有沒有雞賣?”老者問道。
楊三答:“雞有,不知道人家賣不賣?”老者拿出了二兩紋銀說:“煩你把這銀子拿上,到莊子里轉(zhuǎn)一下,能買上就買,買不上也沒轍?!?/p>
楊三接過銀子招呼同伴們各自回家,問誰家有雞要賣。
楊三拿著銀子回到家,問母親:“咱家的雞賣不賣?”母親還有點猶豫,楊父卻問:“誰要買雞?”“駱駝客?!睏钊鸬?。
楊父說:“那就抓兩只吧!”楊三就抓了兩只雞。這時有一個小伙伴也抓了三只雞來到了楊三家。兩人分了銀子。大伙一同又來到了駝隊跟前。
老者看到楊三提著五只肥大的母雞,很是高興,連連點頭稱贊:“嘿,這娃辦事利索得很么!”說罷,便吩咐手下趕忙殺雞。
老者自從見到楊三,便一直捻著花白的八字胡盯著看,楊三幾個也圍著老者問這問那,總覺著駱駝客的一切都是新鮮的。老者也問了一些楊三的年齡,家庭情況,若有所思地看著楊三。突然問道:“你這娃是不是個練家子?”
同伴們剛想答話,楊三側(cè)目一瞪,同伴們便不再吭聲,楊三答道:“我從來沒有練過武把子!”老者聽罷也再不言語了。
由于今天晚上有雞肉吃了,駱駝客們便顯得十分高興,大伙便有說有笑。有幾個年輕人便互相取笑打逗。鬧到興起時只見一個年輕人抓起另一年輕人的瓜皮帽往空中一拋,說來也巧,正好一股風吹來,把瓜皮帽吹到了樹枝上;那個年輕人有點惱了,要扔帽子的年輕人把自己的帽子從樹上取下來;扔帽子的也有點不好意思,就順手拿起地上的馬鞭去挑帽子;但夠不著,有的人又揀來土塊石頭,他一土塊你一石頭地朝帽子扔,就是打不著。
老者和楊三等人也都回頭看熱鬧。眼看著帽子打不下來。這時,只見楊三悄悄地將右手探在地上撿起一粒石子,手微微一抖,石子便“嗖”地刮著風聲擊出,帽子便應聲落地。
人們都感到奇怪,那個扔帽子的年輕人趕忙跑上前撿起了帽子,嘴里還念叨著“日怪了,沒有刮風,帽子咋就落下來了!”
這一情景,就連和楊三一起的伙伴都不明就里,只有腳戶頭看得明白。但他也不點破,只是朝楊三招了招手,楊三便到了腳戶頭跟前。
腳戶頭又詳細地詢問了楊三家的情況后說道:
“楊家娃,我看你年輕機靈,人也活泛,你想不想跟我拉駱駝?拉駱駝雖說很苦,但是走州過縣,游走四方,吃香喝辣,無拘無束,還能掙到錢。等你在外頭掙到了錢,也長了見識,回來后干個啥營生都行,你可樂意?”
聽腳戶頭如此一說,楊三很高興:“我是愿意去,不知我大愿不愿意!”楊三答道。
腳戶頭聽楊三這樣說,也很高興,答道:“你去把你大叫來,我和他商量?!?/p>
楊三邊答應邊轉(zhuǎn)身飛一般朝家里跑去。
到楊父跟前,楊三邊喘氣邊說:“大,那個腳戶頭想叫我跟他拉駱駝去,說讓你去跟他商量,你快去吧!”楊老漢聽罷,放下了手中的活計,拍了拍手上的土,直起腰來,隨著楊三來到了駝隊。
見到腳戶頭,兩人相互拱拱手寒暄了幾句。腳戶頭命人給楊老漢搬來一副馬鞍,兩人便坐在火堆旁。腳戶頭轉(zhuǎn)身對站在旁邊的楊三說道:“你先回家去吧!我和你大有事要說?!睏钊m然心里有點忐忑,但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雞肉已熟,腳戶頭命人端來一碗雞肉放在地上,然后從馬褡子里取出兩雙筷子,一壺酒,一只銅酒杯,和楊老漢邊吃邊喝邊說話。腳戶頭先說了自己的身世和家境。
原來腳戶頭名叫關得祿,家住西安臨潼,祖上家境富裕。到關得祿這里一脈單傳,先人過世后,將家產(chǎn)全交由關得祿打理。
關得祿自幼好武,不喜文墨,雖念了幾年私塾,終究半途而廢。對務農(nóng)種地更是一竅不通,也了無興趣。平時四處游蕩,專交各路朋友。由于他武功超群結(jié)交甚廣,為人豪爽,又是個恨天無環(huán)、恨地無把的主兒,即天若有環(huán),可把天拉下,地若有把兒,可把地提起的狂傲無羈的人。因此,很多朋友都長年跟著他打轉(zhuǎn)兒,一天價吃呀喝的,只出不進。常言道:“死水怕勺舀?!辈粠啄?,家中積蓄便讓他折騰得所剩無幾。
眼看著家道中落,其母見狀甚是憂愁,為收其心,關母在他二十歲時,背著關得祿托媒在鄰村為其尋得一個比他小三歲的女子,逼他完婚。關得祿母命難違,也說不出什么,但在準備完婚的當日,他暗地里卻將田地全部變賣,得了一大筆銀子,他將銀子悄悄藏了起來。
到了完婚后的第三天,和新婚妻子還沒有圓房,他就悄悄起出銀子,包了一包留在家里,并附書信一封,其余的銀兩帶在身上從家里溜之乎也!
到了二天,婆媳二人才看到銀兩和書信,二人呼天搶地,但為時已晚。派人找了一圈,也沒個找處,只得無奈作罷!可憐這年少婦人,還未嘗人間鮮味卻已成望門寡。
關得祿背著銀兩,只身來到了西安城,在城里四處轉(zhuǎn)悠了一月有余,也沒有尋到一樣正經(jīng)營生。這天關得祿在鐘樓附近轉(zhuǎn)悠,偶遇幾年前結(jié)識的一位朋友李福,此人比關得祿年長兩歲,家中在西安南關開有一家客棧,由于其父為人忠厚,待人熱忱,客棧因此也是紅紅火火,是個殷實人家。
李福自小其父就送其去學堂念書,到了十二歲時,由于他天性好動,性情頑劣,上房揭瓦,下地鉆洞,無所不及。教書先生用戒尺抽他,他不但撅斷了先生的戒尺,還順帶扯斷了先生的幾根胡須。先生大怒,將其逐出學堂永不再教。
李父天生一團和氣,由著李福的性子來,問他不上學干什么?他說要學武,送到武館又吃不了苦,斷斷續(xù)續(xù)學了兩年,就再也不學了,在家?guī)透赣H打雜,前兩年成了家,現(xiàn)在生有一男一女。雖說李福文不超群,武不出眾,但由于他心眼活腦子靈,加之經(jīng)常接觸的是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所以天下的新鮮事物,他無所不知,在看事料事上總比別人眼光遠大。
前幾年由朋友介紹,李福認識了關得祿,由于志趣相投,兩人相交甚篤,今日相見,兩人格外高興。李福握著關得祿的手,問長問短,關得祿就將自己的事情一一道給李福。
聽罷關得祿離家出走的經(jīng)過后,李福說:“兄弟,事情已到這步田地,你若不干出一番事業(yè),這個家你恐怕是回不去了!也好,就到我家,我們再慢慢計較,從長謀劃?!标P得祿說:“只好如此了,只不過要麻煩李哥了!”李福說:“兄弟間,不要說生分話,走吧!”
兩人一路說笑,不一會兒便來到了南關的“李記客棧”。李福直接將關得祿領到了后院。一進后院大門,李福就叫道:“大!你看誰來了?”隨著叫聲,從門里出來一位個頭不高,白白胖胖滿臉堆笑的半大老頭。見到關得祿后和聲細語地說道:“喲!這不是關家大侄子嗎?好久咋不到家來玩了?眼下在干啥哩嘛?”關得祿趕忙趨前一步鞠躬施禮道:“李家爸,你一向可好?我眼下也沒干啥事,就是到西安城里轉(zhuǎn)轉(zhuǎn)!”“好好,轉(zhuǎn)轉(zhuǎn)好!快快進屋!”李父應道。
三人進了堂屋,這時,李母也從里屋出來和關得祿寒暄了幾句,便和李父到廚房準備茶水。稍過一會兒,李福也到了廚房,便悄聲將關得祿的來由講給了父母聽。李父聽罷,沉思一會兒說:“娃他媽,先別說啥!趕緊做飯,吃完飯再說!”
李母趕緊和兒媳下廚備飯,李家父子又回到堂屋陪關得祿說話。
不一會兒,李家婆媳已備好六樣炒菜,并端來一蒲籃鍋盔(一種面餅)一壺酒,李家父子陪著關得祿三人有說有笑地吃喝起來。一壺酒下肚。關得祿的話語也多了起來,就對李家父子道:
“李家爸,李家哥,我這次出來也是出于無奈,我的母親不該背著我給我找婆姨,因此負氣離家,眼下到西安轉(zhuǎn)了一月有余,也尋不上適合我做的營生,有心回去,家里的田地都賣了,不回吧如此下去身上的銀兩花完后,日后咋辦?就請李家爸和李家哥哥給指條明路!”
聽罷關得祿的一席話,李福眼瞅著父親,想讓父親給拿個主意,但李父只是端著酒杯“吱,吱”地抿著酒,一言不發(fā)。等到三杯酒下肚,李父才輕聲慢語地說道:
“關家大侄子,根據(jù)你自身的情況看,你干文活不成,干武活說不準有出息!”關得祿問道:“文活怎么說?武活怎么講?”李父答道:“文活是種田,當官,做買賣,武活是當兵,走鏢,護院。依我看,你有一身武藝,結(jié)交的朋友也都是好武之人,莫若辦個鏢局走鏢最適合你!”
李福和關得祿聽罷喜得直拍手,連說:“好,好!走鏢好!”
李福到底是腦子靈,轉(zhuǎn)得快,經(jīng)父親一點,他馬上借題發(fā)揮:“對,兄弟,我大說得對,其一,你現(xiàn)在的本錢足夠買駱駝、買馬、買車租地盤;其二,你有一身的武藝,再加上朋友都是習武之人,招他二三十個沒有一點麻達(問題,麻煩);這三,更是現(xiàn)成的,那就是貨源,我們家開的是客棧,南來北往的客商需要運貨物的人每天都有,我就介紹給你,你在外走鏢,我在家?guī)湍愦蚶?,保準你掙大錢!”
李父連忙點頭稱道:“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關得祿聽罷,大喜過望,趕忙站起,斟了滿滿三杯酒雙手遞給李家父子各一杯,自己端了一杯,說:“李家爸,李福哥,我給你們二位敬杯酒,太謝謝你們了!”三人碰杯后一飲而盡。大家落座后,關得祿不無擔心地說:“其他事都好辦,只是房子恐怕難找!”李福忙說:“這事不難,后街上有一院住宅,很是寬敞,房主原是本地的一個縣官,前兩年調(diào)離本地到江浙一帶任職,全家都搬離此地,留下一院房屋,請了一位退伍老軍看守。那老軍我認得,明兒個我們?nèi)ィ蜃?,或買見機行事。”大家聽了都很高興。
飯罷天黑,大家便各自休息了。
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李福便帶著關得祿直奔后街而來。路上,李福對關得祿說:“兄弟,到時候你不要說話,一切都聽我的!”關得祿點頭稱是。
不一會兒,到了縣官的院外,關得祿一看,心中一緊,暗自道:“如此豪宅,人家怎么會租給我們!”單從外面看那青磚勾縫的院墻、氣勢不凡的門樓和黃銅釘裹就的黑底大門就讓人心怵;再加兩邊雄踞的石獅,更讓人心驚。
二人來到門前,李福叩動門環(huán),高聲叫道:“老王在嗎?” 喊了好一會兒,才聽到院內(nèi)有人答應:“來了,清巴趕早地急地報喪呢嘛!”
門開了,從門內(nèi)閃出半邊蓬頭披衣瘦高個老頭的身子。看到李福后便說道:“噢!原來是李福,這么早干啥來了?”李福笑著說:“沒啥事,我領我的這位兄弟趕早(早上)轉(zhuǎn)轉(zhuǎn),他看到如此漂亮的宅院非要進來看看,所以就打攪你了!”老王頭無精打采地說:“這有個啥看頭么!” 說完轉(zhuǎn)身趿拉著一雙破鞋朝院內(nèi)走去。
李福和關得祿便跟著進了院內(nèi)。
院內(nèi)的寬大整齊自不必說,老王頭便把二人領進了自己住的西耳房中。到得屋內(nèi)一股渾濁難聞的氣味便撲鼻而來。老王頭隨口說了聲:“坐吧!”就放翻身體躺在炕上不吱聲了。
屋里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哪有地方坐呢?李福說:“唉,老王,你咋不收拾一下房子?”老王頭一聲不吭。李福接著又說:“老王頭,你真懶,快把屎尿屙到鍋里了……”
李福嘴里絮絮叨叨地自顧自說,也不管老王搭不搭話。邊說邊把門窗打開,通風透光,又命關得祿:“兄弟,趕快去打水!”關得祿趕緊拎著個桶跑到井里打了一桶水。這里李福一邊干活一邊還自說自道,同時給關得祿使了個眼色,關得祿便和李福灑水、掃地、擦窗、抹灰、洗鍋地忙了起來。干了足有一個時辰,屋內(nèi)頓時整潔、寬敞、明亮了許多。李福又說:“老王頭,我看你這冰鍋冷灶的,怕是趕早就沒吃飯吧?”
李福這一問,老王頭才緩緩從炕上坐起,答道:“ 我一天只吃一頓飯,眼時還早,到了后晌才吃飯!”李福聽說立馬給關得祿使了個眼色,關得祿明白,轉(zhuǎn)身一路小跑,到了街上,買了十個肉夾饃、三斤剛出鍋的鹵豬頭肉,又打了兩斤酒,買了一包茶葉轉(zhuǎn)頭跑了回來。
到了屋內(nèi),李福已將水燒開,正好趕上關得祿的茶葉,順手沏了一壺香茶端到桌上,頓時屋內(nèi)飄起了茶和肉的香味!
“老王頭,過來吃飯!”李福喊道。
老王頭也不搭話,坐在凳子上,一邊喝茶,一邊吃飯,也不讓人。關、李二人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老王頭吃??赡苁抢贤躅^當過兵,也可能是餓了,不一會兒工夫就吃了五個肉夾饃,約有一斤多豬頭肉;吃飯的速度快得驚人!這時,老王頭才放下筷子讓道:“你們咋不吃,來,快吃,快吃!”兩人應道:“吃著呢,吃著呢!”說著李福便拿來三個小黑碗,斟上酒,每人面前一碗,慢慢地喝了起來。
半碗酒下肚,李福問老王頭:“老王,我看你的日子過得不咋樣?”“唉!人老無用,吃飯等死,還談啥過日子……”老王頭喝了一口酒,然后慢慢地講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豪宅的主人在華陰縣任過縣長,由于經(jīng)營有道,善于使財,打通了官道,因此官運亨通。前年調(diào)到江浙一帶任職,走時就讓老王頭給他看著院落。
老王是行伍出身,到了五十歲,才從隊伍退下,來到了華陰縣衙當差。由于老王光棍一個無兒無女,人又誠實,所以縣官就派老王在家里給他幫忙打雜;實際上就是領公家的錢干私人的活。縣官走時叮囑老王要認真看家護院,等他回來,再做定奪。
頭一年老王還能在縣衙領到薪水供給,但到了第二年,新縣官不干了,斷絕了老王的薪水,老王爭了幾次,無功而返。就只好將就著等房主回來再做理論。老王平時沒存多少錢,一年接一年地坐吃山空,存的錢全部花光,給房主去了幾次信,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杳無音信。眼看著日子越來越窘迫,無奈,老王只有自救了。后院是一個花園,將花全部挖掉,種了蔬菜,屆時挑到市場變賣,以貼補生活,也能勉強維持生計。但一到冬春季節(jié),無菜可賣,老王的生活就艱難了。
聽完老王頭的敘述,李福將酒碗“嘭”的一聲蹾在桌子上大笑道:“我說老王頭,你捧著金碗要飯吃!餓死都活該!”老王頭和關得祿愣愣地看著李福,不知就里。
李福接著說:“你守著偌大的一個院子,或賣或租,得來的銀子你三輩子都花不完,還愁吃喝嗎?”老王頭聽罷,一邊笑一邊連連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絕不敢賣,絕不敢賣!如果賣掉,等主人回來,我就非吃官司不可!”
“不賣也成,租給別人,一月也有幾十兩銀子的進項,保你衣食無憂!”老王低頭無語,李福又攛掇說:“你給他看房子,理應他給你付工錢,兩年沒有給你付錢,不賣他的房子算便宜他了,把房子租出去收租子頂工錢天經(jīng)地義,到皇帝老子那里打官司他也是個輸!”
老王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租房我看使得,就不知有沒有人租?”李福答道:“別說麻錢子了,就是一月十五兩白銀,我保證給你租出去!”老王頭高興地說道:“使得,使得,那就讓你操心了!”李福說完就和關得祿辭別了老王出了門。
走到路上,關得祿笑著對李福說:“李哥,你真有辦法!”李福詭秘地笑道:“兄弟,小事一件不值一提,大事還在后頭呢!”
二天,李福和關得祿分頭行動,租房的租房,招人的招人,忙活了起來。
經(jīng)過一個月的忙活,關得祿的銀子花完了;李福幫關得祿買了三十峰駱駝,二十多匹馬,四輛馬車,還有十幾架手推車。關得祿又招集了平時結(jié)交的江湖朋友二十多人。
老王頭不但拿到了房租十五兩白銀;李福還聘他看家護院,整理內(nèi)務。一月另發(fā)三兩白銀的工錢,使得老王頭樂不可支,整天咧著個嘴滿院里屁顛屁顛地亂跑。李福開玩笑說:“老王頭,趕明兒給你找一個帶彩寡婦,搞不好再抱個窩,下個蛋,留下一男半女,老了也好有個依靠!”老王頭更是喜不自禁。
貨棧要開張了,沒個名不成!李福便請父親幫忙起個名。李父略一沉思道:“鏢局過于扎眼,容易引起強人斗狠之心。做買賣經(jīng)商首要的是要立德,德立則事成,莫若叫作‘德源貨棧為好!”眾人都稱贊說:“好!”
選一吉日“德源貨棧”便開張了。
貨棧開張的第二天,李福就接了一批運到河南的貨。就算中了個頭彩。
自此,貨單就源源不斷,生意越來越好。由于關得祿為人誠實,做事仗義,再加手下的人皆為練武之人,護鏢得力,一年下來,沒有失過一次鏢。因此,名氣越來越大,護的鏢也越來越金貴,掙的錢越來越多。
這一日,關得祿護鏢回來,命人做了幾樣小菜,然后把李家父子請了過來。大家落座后關得祿雙手給李家父子每人端了一杯酒,然后說道:“李家爸,李福哥,我有今天,全靠你們二位幫忙,我關得祿一輩子都忘不了!現(xiàn)如今,貨棧開張已有一年多了。不但收回了本錢,還賺了八百兩紋銀。留下二百兩作為店里往后的用度,我這里留二百兩,給你們四百兩,今后賺的錢按三七分;你們拿七,我拿三?!?/p>
說完就從身后的柜里拿出一袋銀子放在了李父面前。李福要站起說話,被其父攔住。李父緩緩站起,看著關得祿說:“關家大侄兒,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我們心里都明白,你有困難,李福和我?guī)湍闶菓摰?,如求回報當初我們也不會幫你,況且本錢都是你的,給我們七成收入,你是在埋汰我們嗎?這錢斷不能收!”
李父的語氣相當堅決,李福更是急得滿臉通紅,連說“使不得,這不是臊我們嘛!”
關得祿堅決要給,李家父子堅決不收,就這樣僵持著,各不相讓。李父看在眼里,喜在心中;以前一直聽兒子說關得祿這好那好的,今日一見,果不虛傳,立即正色道:“你們也不要爭了,從今往后,我的客棧李福你就別操心了,你就一門心思地幫關家侄兒打理貨棧,你主內(nèi)他主外,至于分成嘛就按三七開;李福三,大侄兒你得七,今天的錢,誰都別分,拿來買駱駝車馬,擴大貨棧的規(guī)模!”
李福無語,關得祿還要說什么,但被李父制止,關得祿也就作罷。
自此,關得祿、李福是相得益彰,更加努力同心打理貨棧的生意。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貨棧的生意越來越旺。
又過了三年,宅子的主人終于給老王頭來信讓其將院子賣掉,關得祿最終以三千兩紋銀的價格購得,這樣經(jīng)營起來越發(fā)安心了。
經(jīng)多年的經(jīng)營,“德源貨棧”的規(guī)模最壯大的時候有一百多號人;光是駱駝,車馬走在路上綿延五里不絕。
這一年,離關得祿走出家門已有十五個年頭了;他長年在外奔波操勞,心思都用在了貨棧的經(jīng)營上,對家的概念越來越淡漠,雖說每年都派老王頭回家去看看,送些銀兩,但自己從未回過家??蓱z了娶過門還未圓房的媳婦,堅守婦道,忠貞不貳,守著活寡。每日精心服侍照料著婆婆的生活,一直沒有改嫁,一片癡情地等著關得祿的歸來。雖說有關得祿送來的銀子供養(yǎng),生活優(yōu)裕,衣食無虞,但清燈長夜,獨守空房的滋味對一個年輕女子來說實在難熬。
十五年歲月的侵蝕使得夫妻二人誰也記不得誰的模樣了。
有一日,關母偶染風寒,初不經(jīng)意,三日后病勢漸重,媳婦急忙請來郎中為其診治,郎中把完脈,開了幾服湯藥,便把媳婦叫到外屋,遞給藥方并說道:“你婆婆年事已高,這病來得突然,恐怕挺不過這一關了!”
媳婦一聽急了,趕緊央求本村關得祿兒時的發(fā)小,到西安城尋關得祿。說來也巧,關得祿剛走鏢回來,接到發(fā)小捎來的口信,帶了兩個伙計又抓了幾服藥,便急急忙忙地一起往家里趕。
到了家里推開院門便走了進去,恰巧媳婦出來倒水,看到三個陌生男人進了院內(nèi),嚇得大呼小叫起來:“你們干啥呢?找誰嘛!”聽到問話,關得祿停住腳步,看著眼前的女人,心想:“這可能就是我的那個女人了?!?/p>
眼前的這個女人高挑個,面龐清秀,雖說看起來年歲稍大,但由于從未下地干過粗活,皮膚白凈,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曲線分明的身段;一身衣服雖說是黑藍平布,但洗得干干凈凈穿著得體。
關得祿看著女人,心就有點慌了,便囁嚅道:“這,這好像是我家,我是關得祿!”女人一聽“啊”了一聲,手中的銅盆“咣當”一聲掉在了腳下,水灑得滿腿滿腳都是。婦人兩頰升起了兩朵紅暈,于是趕緊低頭順眉,轉(zhuǎn)身走到門邊,也不言語,挑起了門簾讓三人進屋。
聽到屋外有響動,躺在炕上的關母問道:“誰呀?”關得祿聽到問話趕緊趨前一步,來到炕沿邊“撲通”跪在了老娘面前。
看著躺在炕上白發(fā)蒼蒼的老娘,關得祿不由地淚如泉涌,拉著哭腔說道:“娘,我是祿兒,您怎么了?”關母聽到兒子回來了,兩只本已渾濁的眼睛立時放出了光芒,掙扎著抬起半邊身子,伸出枯瘦的手“啪”地就給了關得祿一耳光!想要打第二下,已沒有了力氣,手便垂了下來。關得祿順勢接著母親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打了起來,邊打邊說:“娘,您打吧,打您這個不孝的兒子……”關母順勢抱著關得祿的頭,母子哭作一團,媳婦和兩個隨從見此情景也在旁邊流淚。
哭了一會兒,關母的情緒漸漸平靜了,這才松開手臂,雙手捧著關得祿的臉仔細地端詳起來??谥姓f道:
“祿兒也老了許多,大家都老了許多,你走了這么多年沒回過家,娘想這輩子怕是再見不到你了,這么多年,你知道我們娘兒倆是咋過的嗎?你丟了老娘也就罷了,丟了你媳婦真是天理難容?。 闭f罷又哭。關得祿被罵得無言以對,只是唯唯諾諾連賠不是。
關得祿的媳婦這時從廚房端出一盆熱水,示意關得祿擦把臉,關得祿接過手巾沒有給自己擦,而是細細地給母親擦臉擦手。
關母經(jīng)過這番折騰,就慢慢地睡著了,他替母親蓋好被子,慢慢退出了母親的房間。
來到院內(nèi),兩個伙計已拉著馬到外面放馬去了,關得祿在院內(nèi)這兒轉(zhuǎn)轉(zhuǎn),那兒看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舉措失當,窘態(tài)百出。
這時廂房的門簾一動,媳婦從門里輕步走了出來,不知什么時候,媳婦已換了一件白底藍花的平布小褂,越發(fā)顯得清秀了,她低著頭,輕聲說:“到這屋里換件衣裳吧!”
關得祿認得這間屋就是當年他成親的屋子。遲緩片刻就隨媳婦進了屋。
抬眼望去,屋內(nèi)收拾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一對繡花鴛鴦枕頭整整齊齊地擺在炕中間,兩條龍鳳呈祥的提花緞被疊在炕柜邊;炕沿下放著一雙繡花女鞋和一雙黑筒白底的男靴。關得祿依稀記得這是十五年前自己結(jié)婚時穿的靴子??吹竭@一切,真有點物是人非的傷感。
媳婦順手從桌上的花瓶內(nèi)取了一根雞毛撣子,輕輕地拂著關得祿衣服上的塵土。
關得祿越發(fā)局促不安起來,心“怦怦”地急跳著,滿頭是汗,身體也在微微抖動。他側(cè)目看了媳婦一眼;只見媳婦原來白皙的臉蛋由于害羞而泛著紅霞。他再不敢多看,輕輕地閉上了雙眼。
撣過塵土,媳婦動手替關得祿解衣扣,他又忍不住睜開雙眼低頭看著媳婦;他聞到了女人那淡淡的特有的香味;媳婦高高聳起的胸脯,隨著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著,兩個乳房好像兩只小兔,要從緊繃的襯衫內(nèi)奔出……
關得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過媳婦摟在了懷中。
媳婦便順勢癱軟在關得祿的懷中,關得祿親吻著媳婦滾燙的臉蛋;媳婦的臉已被淚水沾滿,先是嚶嚶地啜泣,后來變?yōu)樘栠罂?,好像要把這十五年的辛酸、思念、委屈通過淚水和哭聲傾瀉出來,關得祿一邊撫摸著媳婦的后背,嘴里喃喃低語道:“別哭,別哭!”
就在這時,院門響起,兩個伙計放馬歸來。關得祿夫婦才從纏綿中醒過神。關得祿用衣袖替媳婦擦去了滿臉的淚水。
兩人出門,來到了母親的房間,恰巧母親已醒,說要吃飯、要喝水,關得祿趕緊去倒水,媳婦滿臉飛紅,走路的姿態(tài)也輕盈了許多!便到廚房做飯去了。
說來也怪,關母自見到兒子后,病情大為好轉(zhuǎn),不但想喝水,也想吃飯,也能坐起來了。不一會兒媳婦端來一碗小米粥,關得祿趕緊接過碗給母親喂飯。媳婦便依在關得祿的身上看著,關母端詳著二人,會心地笑了。
傍晚時分,將兩個伙計安頓好后,關得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媳婦已將洗臉洗腳水打好。洗過后,見媳婦沒事找事地坐在炕沿上擺弄著布籃子,便順勢一把將她拉到了被窩里,三下兩下扯掉了衣裳;媳婦也沒掙扎,就手抱緊了關得祿。
兩人雖說結(jié)婚十五年了,但從未圓房,還是個童男處女。加之關得祿在外,不耍錢、不抽大煙、不逛窯子,從未沾過女人身,今日一摟女人,才知人生還有這等美事,便猶如噴發(fā)的巖漿,決堤的洪水,狂風暴雨般地折騰到了天亮。
關得祿在家待了將近十天,母親的病已經(jīng)痊愈,他決定帶母親和媳婦一同去西安。于是就請本家的一個弟兄代守舊宅。第二天一早便帶著母親和媳婦去了西安城。
第二年的臘月,關得祿的媳婦便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因生在臘月就起名叫臘梅。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起了日子,關得祿為了補償十五年欠下的情債,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家里,外出的時間也少了。
在臘梅三歲的那一年,關母和李福的父親都相繼過世了。
臘梅現(xiàn)在已十五歲了,關得祿的媳婦再也沒有生養(yǎng)過,現(xiàn)在的關得祿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再也沒有生兒子的念想了。夫婦二人將臘梅視若掌上明珠。
今年,關得祿在家煩悶,因此才親自走了這趟鏢。
楊老漢聽罷關得祿的敘說,也是感嘆不已。
關得祿又問楊老漢:“你家老三練的是什么武把子?”楊老漢答道:“嘿嘿,他練啥武把子呢?就是扔幾顆石頭蛋子罷了!”接著就講了楊三練武的經(jīng)過。關得祿聽罷甚是驚訝,便說道:“我有心讓你家老三隨我拉駱駝你意下如何?”楊父聽說甚是高興,答道:“行??!只要你肯要,就拜托你帶他到外頭闖一闖,反正他也不是種地的料!”關得祿說:“那就一言為定,明天后晌駝隊啟程,你讓他準時來!”
楊老漢不敢耽擱,趕忙起身回家,給家里人說了這件事,一家人就忙亂起來;都在為楊三的出行作準備。老娘要準備鋪蓋衣物,還要烙鍋盔;楊父趕忙到倉房內(nèi)拿來一張前幾年楊三打的豹子皮,替楊三趕制了一條腰帶和一個小皮口袋。老大老二趕忙到平時撿來的石子堆上精挑細選了一百個光滑的石子……
第二天,一切都準備停當。楊三身穿白布衫,腿穿黑布褲,足蹬一雙納幫黑面的牛鼻子鞋,腰系老父做的豹子皮的腰帶,上掛一豹皮小口袋,內(nèi)裝一百粒石子;肩挎一個藍花布的包袱,內(nèi)裝被褥衣物等用品。一看就是一個干散人(干脆利落的人)。
一家人連同和楊三一塊玩耍的伙伴,簇擁著楊三來到了駝隊駐地。
駝隊在關得祿的指揮下,已在裝馱裝車準備上路。關得祿見眾人來到,便放下手中的活迎了過來,和楊家人寒暄了幾句,楊母又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才揮淚目送駝隊漸漸遠去。
關得祿為何對楊三情有獨鐘?他有自己的盤算;他只有臘梅一個獨女,一來為了養(yǎng)老,二來家產(chǎn)也要有人繼承;臘梅年屆十六,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因此,就想招贅一女婿以防將來。
他已留意日久,但一直未碰到合適之人,昨日恰逢楊三,見他一表人才,氣質(zhì)不凡,頭腦靈活,含而不露。加之弟兄三人,家境貧寒,是個合適的人選。因此,才把他招入駝隊。他的這些想法,沒有告訴任何人。意在考察合適就講明原委,否則就只當招了一名駝工。
各行各業(yè)皆有道,駝隊亦然;大的貨運駝隊一般分為馬隊,駝隊,車隊,小的則以單馬單人和手推車為主,關得祿的駝隊是大駝隊。
楊三到了駝隊后,關得祿命人給楊三分配了一輛馬車。楊三便興高采烈地接過馬車,把行李放在車上,仔細地把車檢查了一遍。由于出身莊戶人家,趕車對楊三來說是駕輕就熟,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趕著馬車,隨同駝隊走了。
這一天,駝隊來到了永登縣界,幾天來的長途跋涉,累得楊三腰酸背疼;兩條腿更似灌了鉛一樣,每走一步,都感到困難。一塊的老駝工說:這樣的情況每人都會經(jīng)歷,過半個月就會好的。先前的新鮮感,在楊三的身上蕩然無存了,接下來的單調(diào)、寂寞、乏味、勞累一直陪伴著他。
俗話說:“駝走兩頭黑。”一天價,除了單調(diào)的駝鈴聲,幾乎一整天都說不上一句話。
這天,快到晌午了,太陽越來越毒,駝隊來到了一處荒灘;兩邊是一些干土包,中間夾著一條塵土飛揚的路,太陽的炙烤,加之兩邊光禿禿的山色讓人越發(fā)感到單調(diào)乏味。
楊三實實地熬不住了,也不管趕車人不準坐車的禁令,一屁股坐在了車轅上。剛靠到貨箱上就睡著了。
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駱駝客唱起了信天游:
月亮掛在(那個)樹梢梢上,
妹妹在家(里個)紡線線忙。
阿哥打從窗前(那個)過,
妹妹(那個)心跳地慌……
歌聲在烈日下的曠野里,伴著單調(diào)的駝鈴讓人頓生懨懨欲睡的感覺。
“砰、砰”突然兩聲槍響,打破了寂靜的荒野,歌聲戛然而止;只見從路兩邊的土丘后面沖下來幾十騎人馬,向駝隊包抄過來!
前面引路的馬隊里有人高喊道:“有強盜,強盜來了!”駝隊一陣騷動;只見關得祿騎馬沖到路中間,高喊道:“不要亂!趕緊圍過來!”
馬隊、車隊、駝隊迅速收攏,依次排成了三圈。外圍的馬隊已分成前后兩隊,各執(zhí)兵器準備迎敵。
楊三本來在車上睡覺,迷迷糊糊地聽到人喊馬叫,旁邊的車夫大喊道:“楊三!快起來,強盜來了!”
楊三懵懵懂懂地睜開雙眼;只見塵土一片,分不清東南西北,嘴里叫道:“咋了?出啥事了?”
身邊的車夫一邊罵,一邊讓楊三緊跟在自己的車后面向中間聚攏。等到車聚攏后,塵土慢慢散去。楊三這才看清;車夫們紛紛拿出兵器和弓箭,躲在車后彎弓以待。
由于前面有駱駝隊擋著視線,楊三看不到外面的情況;手中也無兵器,就東張西望地看了一會兒,問邊上的車夫道:“哪來的強盜,咋就看不見?”車夫也不答話,只是朝前面努了努嘴。
楊三到底年輕,好奇心強,愛看熱鬧,起身就朝圈外走去。兩邊的人喊著讓他回來,他也不理。到了圈外,他看到關得祿帶領十幾個人,立馬守在路的中間;有二十幾個強盜, 緩緩地朝關得祿他們迎了過來,距二十多步停了下來。還有二十幾個強盜從駝隊的后面也夾了上來。楊三心想:強盜和平常人一樣;也穿得破破爛爛,也不是青面獠牙,只不過手中有兵器,眼中閃著兇光罷了。
強盜中有一個三十多歲、留著絡腮胡子的人,手執(zhí)一柄砍刀,一提馬韁走了出來朝關得祿叫道:“哎!掌柜的,馱的啥貨!” 話一出口,就聽出是河州一帶的人。關得祿答道:“雜貨!”強盜頭笑道:“雜貨好,雜貨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了!掌柜的,下馬走人!”
關得祿又問:“走人,咋個走法?”
“把貨,牲口,車都留下,你們單人步行,快滾毬子!”強盜頭答道。
關得祿趕緊抱拳欠身道:“好漢,我也是受人之托,拉的別人的貨,貨被你拿走了,我給人家咋交代?我這里有一些錢,贈給弟兄們,權(quán)當大家的跑路錢,求好漢放我們一馬!”說完就從馬褡子里掏出一袋銀子和銅子兒在手上掂了掂準備扔給對方。
“哈哈,日媽媽的!給臉不要臉的東西,你打發(fā)要飯吃的嗎?你給我給銀子?你們的命都是我的,何況銀子!那如今我是人命銀子一起要!尕娃們!給我把這些豬頭都砍掉!”說完環(huán)顧左右;眾匪便呼哨著提馬欲沖!
“慢著!”只聽關得祿大喝一聲,眾匪一頓,就見關得祿從腰間“唰”地一聲拽出一條軟鞭;這條軟鞭與普通的軟鞭不一樣,它用馬鹿筋編制而成,丈把長短。特別處在于鞭梢上依次排列著三顆大小不一的鋼珠;打起來不帶響聲但力道沉重。
關得祿又對土匪頭道:“好漢,我好言相勸你,想到我們都是出門之人,討生活不容易,給你們幾個錢,咱們一拍兩散各走一邊,你卻不但要錢還要命!倘若動起手來兩家各有死傷,為了一點錢丟掉性命你以為值當嗎……”
關得祿的話沒說完,有一個土匪已忍耐不住了,口中叫罵著:“日媽媽的,找死呢!”騎馬就沖了過來。轉(zhuǎn)眼間人馬已到了關得祿面前,那匪舉槍便刺。只見關得祿右手一抖,軟鞭“嗚”地一聲擊向了匪徒的右手腕;手腕立刻斷為兩截,長槍便當啷一聲落地;匪徒單手勒馬,轉(zhuǎn)身要逃,關得祿的第二鞭已到,抽在了匪徒的頭上。這一鞭打得匪徒腦漿迸裂歪倒在馬下。
強盜頭見狀,大喊一聲:“尕娃們,上!”土匪便蜂擁而上。分頭圍住了關得祿的人。
關得祿被土匪頭帶領的七八個土匪圍住,雖說又有兩三個土匪死于鞭下,但土匪也乖巧了,只在關得祿鞭長莫及的地方轉(zhuǎn)圈,試圖耗盡他的體力。
土匪人多勢眾,關得祿的人已有三人受傷,漸漸有所不支,情勢有點危急。這時關得祿朝圈外瞥了一眼,看到楊三直愣愣地站在一個小土包上朝這邊看著,就急切地罵道:“楊三,你個毬娃娃,站在高處看社火呢嗎?還不出手,等啥呢!”
楊三剛開始只是好奇,出來看看熱鬧,沒想到打了起來,一下被嚇傻了,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聽到關得祿一聲喊,才如夢方醒。只見他一個箭步跳下土包,三兩步便躥到了圍困關得祿的土匪跟前,順手從豹皮兜里摸出一把石子,兩手一分,右手一抖,一枚石子已然飛出,直擊土匪頭的左眼;只見血光一閃,土匪頭的眼珠已掉了出來,疼得他大叫一聲,雙手捂住眼睛,兵器也掉到了地上。關得祿見狀,一磕馬鐙,馬往前一躥已到了土匪頭跟前,手起鞭落,匪首已然斃命。
再看楊三,雙手連發(fā),石子刮著風聲朝土匪飛去;土匪不時發(fā)出了凄厲的慘叫聲。關得祿見到受傷的土匪一鞭一個,不一會工夫,圍困關得祿的七八個土匪已全部斃命。脫圍后的關得祿立刻回馬向別的土匪沖去;楊三大步流星,緊跟在關得祿的馬后,鞭打石擊,眾匪紛紛落馬。前頭解圍后的十幾個弟兄兵合一處,一齊向后面圍困駝隊的土匪沖了過去。
土匪們還是力戰(zhàn)不退。
等到楊三來到陣前,一頓亂石,打得土匪們鬼哭狼嚎,土匪們又扔下了幾具尸體,呼哨一聲逃跑了。
這一仗下來,關得祿的駝隊一死三傷,而土匪卻損失慘重。關得祿不敢耽擱時間,派十來個人找了一個水溝,將尸體掩埋,另派十來個人,將土匪散落的馬抓了十來匹,套在了車上,這樣原來的單馬單車變成了雙馬單車。
直到這時,關得祿才回過頭來看著楊三。只見楊三滿臉的塵土,被汗水一沖,變成了大花臉,再看豹皮兜已然干癟。就問楊三道:“還剩幾個石頭了?”楊三把手伸進兜內(nèi)一掏,只掏出了三四枚石子,關得祿急命身邊的人幫楊三找石子。
這時,掩埋尸體的人已回來,紛紛說:土匪大部都中了楊三的石子,不是太陽穴有洞,就是眼睛有洞,要么就是前門牙都沒了。
整個駝隊的人對楊三的神彈佩服得五體投地。“神彈楊三”的名號越發(fā)響亮了。
過了幾天,關得祿命人選了一匹好馬,從馬隊中選了一個騎術最好的人,然后把楊三叫到跟前說:“楊三,從今天起,你就從車隊出來到馬隊,這匹馬交給你,你要好好地跟他學習騎馬!”楊三明白,馬隊的人都是武藝精湛地位較高之人,負責保衛(wèi)駝隊安全的,便高興地答應了。
轉(zhuǎn)眼間,楊三到駝隊已快兩年了,他的為人,他的本事都令大伙佩服。馬隊的人是不卸貨、不裝貨的,可楊三卻不,每天早上的裝貨,下午的卸貨,只要看到體力差,有困難的,他都去幫,天天如此。他還是個熱心腸,有的伙伴生病了,他比誰都著急,請郎中,抓中藥,端水,端飯,伺候病人,跑得比誰都勤快。
在第一次遇匪后的一天里,關得祿在晚上休息時把楊三找來談話:
“三??!上次遇到土匪,我看你毫無懼色,沖鋒在先,殺退了強盜,救了駝隊,我很感激你,但是看你年紀輕輕,殺伐過重,對你將來不好!當然,上次的強盜是奔著命來的,其次才是貨,如不要他們的命,他們就要我們的命。所以我才痛下殺手,實屬不得已而為之。你還年輕,走的路還很長,出門在外得饒人處且饒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取他人性命,以免樹敵過多招來禍端。”
楊三默默聽著,點頭稱是。所以后兩次遇到強盜一次飛石打斷了土匪的鋼刀,一次打瞎了馬眼,強盜被嚇跑了沒有出人命。漸漸地楊三在駝隊的威望越來越高,關得祿試著讓楊三單獨帶領駝隊運了幾次貨,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一次關得祿走鏢回來,請來李福。老哥倆和臘梅娘三人在一起吃飯喝酒時,就把收楊三的經(jīng)過,以及楊三的家境,楊三的為人,楊三的武功,想招楊三為婿的想法,對二人講了,二人聽說甚是高興。關得祿叮囑二人先留意觀察,切不可聲張。
“德源貨?!狈智霸汉笤?,前院是駝馬車以及伙計的住所,后院是關得祿及家眷的住所,一般人不準到后院。楊三來到貨棧后便和幾個離家遠的伙計住在一塊;楊三為人勤快,分配自己的活干完后,還挑水掃院,忙里忙外,一天總是歡歡實實的。
自從關得祿說了楊三的事情后,李福每日都留意著楊三,特別是臘梅娘,平時很少到前院來,但只要是楊三在,總是有事沒事地往前院跑,要么找茬和楊三說說話,要么遠遠看著楊三;臘梅娘是越看越喜歡,有時瞅得楊三都不好意思了。
經(jīng)過一年的觀察,李福和臘梅娘一致認為關得祿選中的人沒有錯,關得祿越發(fā)高興了。
有一天,臘梅娘實在憋不住了,就偷偷把這件事告訴了臘梅,臘梅聽說后羞得滿臉通紅,心里卻非常高興。
第二天一早,臘梅就羞答答地要母親指給他看哪個是楊三。臘梅娘心疼女兒,悄悄把臘梅領到后院的門口,透過門縫向前院張望,恰逢楊三在前院掃院子,臘梅娘說:“那個掃院子的就是楊三!”臘梅一看楊三心“怦怦”地跳了起來,她看楊三一表人才,渾身充滿活力,便雙頰通紅,轉(zhuǎn)身甩著一條粗黑的辨子跑回了自己的屋里。
自此,只要楊三在家,臘梅每天都偷偷跑到后院門口看楊三。時不時地央求母親把楊三的衣裳拿來洗,有什么好吃的,也央求母親給楊三送去。不久這件事讓關得祿知道了。關得祿對母女二人道:“我知道你們喜歡楊三,我更喜歡,但他現(xiàn)在的身份是伙計,我們獨對他好,別的伙計難免有厚此薄彼的想法,這對他不好,對我們也不好。以后切不可再做這樣的事!”
楊三也感覺到關得祿一家對自己有一份特別的關愛,至于為什么就揣摸不到了。
一日李福從大門外進來道:“楊三,你過來!”楊三趕緊放下手中的草料筐,跑了過來。問道:“李掌柜,有啥要干的?”李福答道:“你趕緊去洗洗臉,換身干凈衣裳跟我走!”楊三有點莫名其妙,也不敢多問,只得照辦。
不一會兒,楊三就換了身干凈衣裳出來了。李福上下端詳了一會兒楊三,心中道:“這娃確實精神!”轉(zhuǎn)身就走。楊三也不好問,就跟著走。走到后院門口,李福一推門走了進去,楊三一愣,停在門口不敢邁步,說:“李掌柜,這是大掌柜的后院不能進!”“管他誰的后院呢!你跟我走!”楊三只得硬著頭皮走了進來。
“德源貨?!背P得祿外,只有李福說了算。
楊三到貨棧已有兩年,還從來沒到過后院;他掃了一眼,感覺比前院干凈整齊多了。只聽李福喊道:“弟妹!有客人!”屋里臘梅娘笑盈盈地答道:“李哥,快請,快請?!闭f著挑起珠簾,看到楊三道:“三兒也來了,快坐,快坐!”
楊三環(huán)視了一下客廳;客廳方磚鋪地,寬敞明亮;正面靠墻擺放著一張紅木條桌,兩頭各放一把紅木太師椅;客廳中央放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六盤涼菜,桌的四面各放一把椅子。這時,關得祿從側(cè)門走了出來,看到二人后高興地讓道:“李哥來了,三兒來了,趕快坐!”說完自己坐在了上手。李福坐在右手,左手給臘梅娘空著,楊三坐在了下手。
楊三自打進了院門就感覺到渾身不自在;進了客廳越發(fā)顯得局促不安;手也不知放在啥地方合適,關得祿讓他坐下,他就用半個屁股挎在椅子上,眼睛盯著桌面不敢移開。倒是臘梅娘滿臉都是笑,自從楊三進屋雙眼就沒有離開過楊三,“三兒”長“三兒”短地叫個不停。
見眾人落坐后,關得祿喊道:“臘梅上茶!”“哎!”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音,臘梅從側(cè)門托著茶盤走到客廳。只見她邁著輕盈的腳步來到桌前,依次將茶碗放到眾人面前。到楊三面前時,臘梅娘說:“這是你楊三哥哥!”楊三趕緊站起,低頭垂手咧咧嘴,沒有說出話來。臘梅看到楊三的窘態(tài),放下茶碗,抿嘴一笑轉(zhuǎn)身走了。楊三沒有看到臘梅的臉,只看到一雙腳,一看便知是天足。
原來,在臘梅五歲時其母就要給她纏足,由于纏足每到晚上是最難熬的時節(jié),雙腳腫得像饅頭一樣,疼痛難忍,臘梅又哭又鬧,趁沒人時,就將纏腳布拆掉,扔到茅坑里或是灶里燒掉。臘梅娘就罵臘梅:“你個死丫頭,不纏腳將來找不到婆家!”臘梅卻不管這一套,照舊又哭又鬧,關得祿夫婦愛女心切,看著女兒受罪甚是心疼,也就聽之任之,隨她去了,所以臘梅長就了一雙天足。
楊三窘得滿頭冒汗,臘梅娘見狀趕緊拿來一條濕毛巾,替楊三擦汗,邊擦邊說:“這娃兒衣裳穿得太厚了,你看把娃兒熱得滿頭汗么!”楊三的汗說來也怪,不擦也罷,越擦越多!
恰巧臘梅端著一條魚上來,見母親在給楊三擦汗,不禁失笑,放下魚轉(zhuǎn)身到內(nèi)屋拿來一把蒲扇遞給母親。母親就站在楊三的身后替楊三扇扇子,直扇得楊三坐立不安,抓耳撓腮,無所適從。
李福和關得祿對視一眼,差點笑出聲來!關得祿說:“她娘,娃兒在吃飯呢么,你搗鼓個啥呢么?”
臘梅娘嗔道:“我搗鼓啥呢?你看把娃兒熱得,咋叫娃兒吃飯呢么?”
李福實在忍不住了,“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說道:“弟妹,你這鐵扇公主拿來的是把假扇子么,越扇火越旺么!把個娃都扇得坐不住哩么!”
臘梅娘有點不好意思,就回到了座位上,專揀好吃的菜往楊三碗里挾。
這會兒,熱菜都已上齊,李福和關得祿有說有笑地吃喝著,臘梅娘一口未吃,兩眼瞅著楊三吃飯。
這時有只蒼蠅飛來,一會兒飛到盤里,一會兒飛到人的臉上,讓人生厭。關得祿喊道:“臘梅,過來把這只蒼蠅打掉?”臘梅應聲從內(nèi)屋拿了一柄蠅拍來打蒼蠅;剛到這兒,蒼蠅飛到了那兒,跑到那兒又飛到這兒。攆來攆去,就是打不到。李福扭頭對楊三說:“三兒,去,幫臘梅把這只蒼蠅打掉!” 聽李福一說,楊三便從盤中揀出一?;ㄉ?這時那只蒼蠅恰好落在盤子上;楊三輕輕對著蒼蠅吹了口氣,那蒼蠅便飛了起來;只見楊三食指輕輕一彈,花生米“嗖”的一聲飛了出去,那只蒼蠅已不知被打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福他們只聽關得祿講過,楊三的彈石功夫甚是了得,今日一見,果不虛傳。一家人越發(fā)高興。
吃完飯,李福和楊三告辭出門。
楊三這頓飯吃得是如芒在背,汗透衣衫,出得門來,涼風一吹頓感神清氣爽,便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李福又到楊三的屋里,見別無他人,李福就將關得祿想招他為婿的事講給楊三聽,楊三聽罷驚得跳了起來,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那可使不得……”李福見狀,變色道:“怎么!是掌柜的一家對你不好,還是臘梅配不上你?”“不是,都不是!”楊三趕忙解釋道:“李掌柜,大掌柜對我像對親生兒子一樣看待,臘梅更是稀罕得很,您想我家里窮得是吃上頓沒下頓,我一個拉駱駝的,要啥沒啥,把臘梅一朵鮮花插在我這泡牛糞上,那咋能行!”
聽楊三這么一說,李福轉(zhuǎn)怒為喜,說:“三兒,人家看上你的是人品,如果看的是錢財,那么多的有錢人來提親,都被掌柜的回絕了,還能輪上你?你放心,這個媒人我給你當!”楊三又忐忑又高興,一個長揖下去答道:“成!成!李掌柜,你說咋辦就咋辦!”
二天,李福派楊三帶領兩個人,三人三騎另捎一匹空馬往甘肅民勤縣去接楊三的父親來西安。
過了一月有余,楊三接父親來到了西安,李福便將楊老漢安置在自家的客棧里休息。到了第三天早上,李福拿出幾串銅錢和一個清單,命楊三到商鋪里照單購貨。又拿來一套新衣,命伙計替楊老漢梳洗干凈后換上??斓缴挝鐣r,楊三購物回來,李福命人拿來兩只禮盒,將買來的禮品滿滿裝了兩禮盒,讓楊三挑著,然后對楊老漢說:“楊大哥走吧!到你親家家提親去吧!”
楊老漢咧嘴笑著說:“李福兄弟,太不好意思了,讓你破費了,這……”話沒說完,李福笑道:“楊大哥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就不說兩家話了!”
不一會兒,來到了關得祿家,關家早有準備。一桌豐盛的飯菜早已備齊,客人就座后,李福就滔滔不絕地說著;一會兒的身份是楊家的媒人,一會兒又變成關家的主人,他說什么,大家都點頭稱是。李福斟滿兩杯酒,楊老漢、關得祿各端一杯,李福說道:“既然你們兩家都應承了這門親事,你們兩親家就碰一杯酒!”
楊老漢是個老實巴交的莊戶人,從未經(jīng)過如此陣勢,端著酒杯不知說什么好,只是說:“高攀了,高攀了,這是三兒的造化,也是我楊家的造化!”關得祿說:“楊哥,都是一家人了,別說兩家話了!”兩人干了杯中酒。
李福見二人喝完杯中酒又說道:“認親酒也喝了,選個良辰吉日,就完了兩個娃兒的婚事吧!”大家都說聽李家哥的。李福便從懷里掏出一本皇歷,看了一會兒說:“眼時是農(nóng)歷八月十二,到九月二十二日是個黃道吉日,就訂在那天吧!”眾人都同意。
到了九月二十二,關得祿大擺筵席遍請賓客,給楊三和臘梅完了婚,所有一切費用都是關得祿承擔。
新婚十天后,楊老漢要急著回老家,關得祿再三挽留,楊老漢執(zhí)意要回,無奈關得祿就命楊三攜臘梅同往民勤拜見婆婆,要他們在春節(jié)后返回西安即可。
為了臘梅赴民勤一事,關得祿夫婦忙了整整三天,為臘梅準備了一輛暖車,由楊三親自趕著,又準備了一輛雙馬拉車,車上裝的是給楊家的禮物,從吃的、喝的到用的,一應俱全;又派了兩個機靈的伙計相伴而行。
這是臘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楊家。
小兩口直到第二年的正月才返回西安。
從此,楊三臘梅小夫妻恩恩愛愛和關得祿一家和和睦睦過起了日子。到了第二年,臘梅給楊三生了一個女兒,關得祿夫婦一天圍著孫女轉(zhuǎn),對孫女是關懷備至,疼愛有加。
關得祿從此再也無心經(jīng)營貨棧的生意了,一切皆交由楊三打理。
有一日關得祿對楊三說:“三兒,我也老了,今后咱家的生意我就不操心了,你就全心全意地去做吧!但有一點我不甘心,就是我的軟鞭功夫沒有傳給你,你若學會使鞭,那就遠使石,近使鞭,無人可敵!你意下如何?”楊三忙答道:“爹,您若肯教,我決心學!”
自此,楊三只要有空閑,就跟關得祿學軟鞭功夫,一個教得耐心認真,一個學得刻苦專一,不到兩年工夫,楊三的軟鞭功夫已有成就,雖說還不及關得祿,但也相差無幾。
又過了幾年,臘梅又給楊三生了三個女兒;起初由于想早點生個孫子,關得祿替大孫女起名招娣;沒想到第二胎還是女兒,起名領娣,意思是第三胎領個弟弟來;沒承想三胎下來,還是個女娃!關得祿有點火了,耐著性子給老三起名跟娣,等到老四落地一看又是女的!
關得祿終于忍不住了,起名叫蓋鍋;意思是把生女兒的蓋子蓋緊,只生男,莫生女;沒想到這鍋蓋蓋得過于嚴實了。從此,臘梅不但男的沒生,連女的也不生了。
關得祿夫婦終究沒看到孫娃子便一命歸西了!
又過了十幾年,楊三夫婦也漸漸老了,人們把楊三也改稱為 “楊三爺”了,四個女兒也先后出嫁了。見楊三后嗣無人,臘梅就要求楊三從兩個哥的兒子中過繼一個過來作為子嗣。起初楊三怕傷臘梅的心沒有答應,但有一次臘梅病了,看到臘梅那渴求的目光,楊三便點頭答應了。
臘梅去世后三個多月,楊三回了趟老家,這時大哥已去世多年,二哥還健在,楊三給二哥講了過繼兒子的事情,二哥夫婦非常高興,二哥說:“三弟,我有五個兒子,你挑吧!選中哪個領哪個!”楊三道:“那就是老五滿倉吧!”見過楊三年輕時模樣的人都說:滿倉無論從性格、聲音、動作上活脫脫一個少年楊三。
第二天,楊三便殺牛宰羊,請來族長及本姓族人,由族長開啟祠堂大門,在大廳內(nèi)取出族譜,將楊滿倉改嗣在楊三名下,然后讓楊三上坐,滿倉行叩拜大禮,改變稱謂, 原先稱楊三為“爸”現(xiàn)改稱“大”。
在家又住了幾天,楊三爺便帶滿倉回到了西安。聽到滿倉來到西安,四個姐姐和姐夫都來探望,一家人甚是開心。
吃飯的時候,楊三爺對眾人說:“有件事和你們大伙講一下,滿倉以后就要接替我管‘德源貨棧的事了,大家清楚,沒有能耐的人是做不了駱駝客的;以滿倉現(xiàn)在的本事,根本撐不下來,我想帶他跑一趟關外,讓他長長見識?;貋砗?,我永不出遠門了!”
聽他這么一說,包括滿倉在內(nèi)的所有人沒有一個贊成的,大家一致認為楊三爺年事已高,根本不可能走那么遠的路。
楊三爺執(zhí)意要去的原因也在于他的身體;他認為自己是習武之人,長年在外奔波,從未有頭疼腦熱的毛病。論走路,論力量從不亞于年輕人,他一旦決定了的事,誰都不可能勸住。最后大家只有依從。
過了一段時間,恰巧接到一單從嘉峪關到新疆的鏢,這才有了今天到新疆這么一檔子事。
杜仲月等人聽了楊三爺?shù)臄⒄f,無不被楊三爺傳奇的人生經(jīng)歷所打動,眾人越發(fā)敬佩楊三爺了。
吃過飯后,天色已晚,楊三爺命眾人趕緊休息,明日早起早行。
二天五更,大伙吃過飯后便上路了,直到天色漸黑時才找到一處適合過夜的地方安營,大家按照昨日的分工各忙各的,杜仲月的婆姨和女兒趕緊拾柴火做飯?;鹕?,先燒水,給楊三爺濃濃地沏了一壺茶,然后才下了黃米(糜子碾的米就是黃米)煮粥。
杜仲月忙完活,來到了火堆旁,給楊三爺搬來一副馬鞍,讓他坐下,又從他的馬褡子里拿出一只銅碗,一只銅杯,三個燒餅和酒葫蘆,給楊三爺?shù)節(jié)M茶,斟滿酒,要他先吃著喝著。
楊三爺坐定后,先喝了幾口茶,然后拿起一只燒餅剛要吃,抬頭一看,見杜仲月的女兒在火堆對面坐著,怯怯地看著楊三爺。楊三爺便放下了手中的餅,朝對面招招手說:“娃娃,到這達來!”女兒沒吭聲,只是看著母親,又看看杜仲月。
楊三爺拿起燒餅說:“來!娃,吃燒餅!”女兒剛要起身,杜仲月夫婦忙說道:“楊家爸!你吃,你吃,她不餓!”楊三爺臉色一沉道:“胡說,你看把娃餓成啥樣了,還說不餓,過來!”聽楊三爺這一說,杜仲月夫婦也不好說什么了!女兒就到了楊三爺跟前。
楊三爺遞給女娃一只餅,并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著燒餅。楊三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然后從腰間抽出煙袋,裝了一鍋煙,準備拿火石火繩。只見杜仲月的女兒趕忙從火堆里取了根燃燒的樹枝,對在了楊三爺?shù)臒熷伾?,楊三爺趕緊“吧嗒,吧嗒”地抽著了煙,接著笑了起來:“哈,這娃蠻機靈的么!叫啥名字,幾歲了?”“我叫棗花,今年七歲了?!睏椈ù鸬?。
棗花的聲音清脆稚嫩,很是入耳。由于楊三爺壓根就不想帶她們母女走新疆,只是礙著杜家老太的面子勉強帶著。這兩天,根本就沒有正眼看過她們母女一眼,現(xiàn)在就著火光才看了看棗花。雖說棗花渾身臟兮兮的,但她一頭黑發(fā),劉海齊眉,雙眸黑白分明,兩只臉蛋有點發(fā)皴,但一笑起來有一對淺淺的酒窩、一排齊整潔白的米牙便露了出來,越看越招人心疼。
棗花已將一只燒餅吃光,楊三爺又遞給一只,棗花毫不客氣,拿起就吃,全然不顧杜仲月夫婦又瞪眼又擺手的示意。
這時,一攏火已經(jīng)著敗,杜仲月的婆姨從車上拿了幾十個山藥蛋(洋芋、土豆)拔拉開火子,把山藥蛋埋起來。
鍋開了,黃米粥的香味在田野里飄著。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大伙忙完了各自的事情,都圍到了火堆旁,這時山藥蛋也已經(jīng)熟了,杜仲月將火堆扒開,焦黃的山藥蛋發(fā)出了誘人的香味,大伙便就著米粥吃了起來。
吃過飯,離睡覺的時間尚早,杜仲月看著楊三爺說:“三爸,我聽我大說過你和他認識的過程,但不詳細,今晚沒事,您就給大伙說說?”大伙都附和著。楊三爺喝了一口酒,笑了笑說:“唉!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接著便說起了和杜仲月他大相識的經(jīng)過。
原來,十幾年前,楊三爺接了一趟去寧夏海原的鏢,走到靖遠縣不遠的北山邊上,碰到了一伙強盜,這伙強盜有火槍,楊三爺手下有十幾個人,只有刀槍之類的短兵器。排子槍響后,楊三爺?shù)氖窒乱延衅甙藗€人倒地;在土匪填裝彈藥的時候,楊三爺飛石連發(fā),軟鞭猛擊,將拿火槍的七八個土匪各個擊斃;有一個土匪雖然受了傷但會鐙里藏身的功夫,躲在了馬肚子下面。楊三爺以為那人已死,因此躲過了楊三爺?shù)能洷?就在楊三爺轉(zhuǎn)身準備對付其他土匪的時候,那個土匪已將彈藥裝好,翻上馬背,朝楊三爺背后就是一槍。只見楊三爺身子一顫,向后倒去。就在快倒地的時節(jié)連頭都沒回,左手的石子已然飛了出去,只聽得身后土匪“啊”的一聲慘叫,便落馬下。
楊三爺?shù)沟睾?,掙扎著想站起來,扭頭一看,右手的袖管里鮮血直流,軟鞭也已落地,想再拿起來,但胳膊一點勁都使不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剩下的七八個土匪,有三個向楊三爺手下沒死的人圍了過去,其余的人向受傷的楊三爺圍了過來。楊三爺用左手連發(fā)幾石,畢竟流血過多,打出的石子軟綿無力;雖有幾粒石子擊中了土匪,但只是受了皮肉傷。有個土匪到了跟前,砍刀在空中掄了個圈,“嗚”的一聲朝楊三爺劈來!楊三爺眼睛一閉,心想:“我今天算是折到這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土匪的刀將要劈在楊三爺頭上時,只聽“砰”的一聲槍響,舉刀的土匪身子一軟,歪倒在馬下,一只腳卻被馬鐙套著,那馬一驚,拖著尸首朝野地里跑了。這時,只見一匹馬從一棵大樹后躥出,騎馬的人連發(fā)三箭,弓弦響處三個土匪已應聲落馬。只見來人又從箭壺內(nèi)抽出三支箭。沖向另外的三個土匪,又射一箭,一名匪徒便栽于馬下,另外兩土匪一看大事不好,趴在馬鞍橋上落荒而逃了。來人也不追趕,圈馬來到了楊三爺跟前,楊三爺忍著疼痛說:“好漢,謝謝你出手相救!”來人說:“這里不是說話處,趕緊走!”說完就下馬解開楊三爺?shù)囊路戳艘幌聜谡f:“沒有傷到要命的地方!” 說罷從腰間扯下腰帶把傷口纏住,這才扶楊三爺上馬。來人又轉(zhuǎn)身察看其余的人;楊三爺手下只有三個人活著,一個輕傷,兩個傷勢稍重;來人先將兩個傷重的扶上馬,然后和另一個傷輕的伙計把土匪散落的火槍全部收起掛在馬鞍上,死尸也來不及處理就趕著駝馬向有人煙的地方跑去。
楊三爺這才看清來人五十多歲,中等個頭,頭上裹一白手巾,一條花白的發(fā)辮拖在背后;黑棉襖的外面套一件白板的羊皮坎肩,身背弓箭,手拿一桿舊火槍。
這就是杜仲月他大杜瑞年。杜瑞年弓馬嫻熟,平日里種莊稼,閑暇時經(jīng)常到外面打打獵,改善一下生活。
今日正值初冬時節(jié)。地里沒什么可干,于是他便騎馬挎弓,拿了一把破火槍到野地里打獵,走了將近二十里,才看到一只狍子,照準狍子放了一槍,那狍子身子稍稍歪了一下,接著向前一躥,拼命逃了出去!杜瑞年估計狍子是中了一粒鉛彈。
那時的火槍造得很簡單,使用起來也很麻煩,殺傷力也不大,老百姓稱這種槍為“火芽子” 槍。
杜瑞年放槍時距狍子約有三十步之遙,槍的威力大減,或許是狍子中了一兩顆彈丸,但未中要害,所以依然奔跑著,杜瑞年便打馬緊追不放,追出七八里地,那狍子便不見了蹤跡,他便下馬察看狍子的蹤跡。恰在這時,就聽到響起了槍聲,他便躲在一棵大樹后觀察動靜,這才看到楊三爺被圍的場景。
杜瑞年本是個俠義之人,因此才出手相救,楊三爺才免于一場劫難。
杜瑞年帶著楊三爺?shù)热藖淼矫幼訛└吲_村的家里已是夜半時分,老伴和家人便忙亂起來;有的燒水,有的做飯。杜瑞年就給楊三爺?shù)热饲逑窗鷤?,挨到二天早上,杜瑞年趕緊到靖遠縣,請來了郎中,替楊三爺和三個伙計療傷。所幸三個伙計受的是刀傷。
楊三爺受的是槍傷,有兩粒鉛彈嵌入楊三爺?shù)募珉喂抢?,取出鉛彈后,也就無大礙了。郎中留下內(nèi)服外敷藥后叮囑一番走了。
楊三爺?shù)热吮阍诙湃鹉昙依飳B(yǎng)身體。半月后,那位傷輕的伙計刀傷已愈。楊三爺便和杜瑞年相商,想派那位傷愈的伙計帶領一些人去海原送貨,于是杜瑞年便讓杜仲月以及本家的幾名青年,還有鄰居老石家的幾個人同往。楊三爺就在杜瑞年家一邊養(yǎng)傷一邊等待駝隊歸來。
杜瑞年家境貧寒但為人誠實厚道,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也把家里好吃好喝的東西拿來待承楊三爺?shù)热?。鄰居老石和杜瑞年關系甚密,知道杜家生活困難,時不時地拿來點糧和肉品接濟杜家供養(yǎng)楊三爺?shù)热恕?/p>
楊三爺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對杜、石兩家的情義牢記在心,閑暇時,楊三爺也講一些自己的身世和押鏢路上的奇聞軼事。特別是兩趟新疆之行,那異域的風情,廣袤遼闊的土地,富庶的生活,更讓眾人如癡如醉牢記于心。
快到臘月了,去海原的駝隊回來了,楊三爺?shù)热说膫埠昧?。楊三爺?shù)幕镉嫼軙k事,貨主嫌駝隊誤了貨期要扣工錢,伙計軟纏硬磨講明原委,貨主才如數(shù)付了運費,回程時還捎了一批到靖遠的貨。楊三爺聽后很是高興,將運費拿來給眾人分發(fā)了工錢,大家皆大歡喜。
到了第三天,楊三爺請杜瑞年和杜仲月父子到村中買了一頭豬,到杜家殺掉,請來了杜、石兩家人以及這次趕駝隊的人,好肉好酒吃了一頓表達了自己的謝意。
第二天楊三爺和三個伙計要啟程返回西安,臨行時楊三爺又拿出幾串銅錢,硬是贈予了杜瑞年。
就在楊三爺走后的第七年,一次杜瑞年在黃河邊修水車時,一股大風刮來,將水車掀翻,杜瑞年掉到黃河里,至今連尸首都未找到。
按理說靖遠地處黃河岸邊,有水澆地,人們的吃穿不成問題,但由于連年匪患,鬧得雞犬不寧人口銳減,人們連性命都難以保全,也就沒了種莊稼的心思。人心思變,特別是年輕人都往新疆跑,據(jù)回來的人說日子過得很不錯。杜仲月等人一直沒有忘記楊三爺有關新疆的描述。盼望著有一天讓他帶著大家去新疆。隨著楊三爺?shù)哪隁q越來越大,這個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了。
去年,楊三爺去景泰縣送貨,順便到了一趟靖遠的杜家,才知道杜瑞年已經(jīng)去世,楊三爺好一陣心疼;先時交好之人,現(xiàn)在已成陰陽兩界,深感物是人非,世事無常。杜瑞年比楊三爺年長兩歲,想當年杜瑞年走馬射箭的英姿一直浮現(xiàn)在眼前,救命之恩未及報答,但人卻不在了。
杜仲月私下經(jīng)常和石家的弟兄們商量著去新疆,但苦于沒辦法,現(xiàn)在見楊三爺?shù)搅?,就央求母親給楊三爺說好話,杜老太就對楊三爺說:“楊三兄弟,你也看見了,眼下我們這里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與其干瞪眼在這里等死,還不如求楊三兄弟給娃兒們指條活路!”楊三爺沉吟了一會兒,答道:“嫂子,不是兄弟我不幫這個忙,確實是去新疆路途遙遠,一路艱險,九死一生。你們?nèi)魣?zhí)意要去,明年春天我接一單去新疆的貨,或是我去,或是派人去,到時都捎上你們!”眾人聽楊三爺這么一說,都很高興。
今年春節(jié)剛過,楊三爺派人捎信來,說是估計在清明前后去新疆,于是杜石兩家紛紛替出行的人作準備。
準備物品一般分三個部分:一部分是諸如鐵锨、鋤頭、鐮刀等簡單的生產(chǎn)工具;另一部分是生活用具如鍋、碗、桶之類;最重要的是第三部分即食品。由于家里窮,平時的吃喝都是以黃米、山藥蛋、野菜為主,臨到外出時,不知準備什么好!由于去年楊三爺有話,今年有可能去新疆,所以大家都有所準備,平時都省吃儉用,從口中硬是省下糧食為新疆之行作準備。
去年,杜仲月家收了一石麥子。平時不舍得吃,又怕土匪搶,就挖了個窖藏了起來,現(xiàn)在可以挖出來了。于是晚上領著兩個兄弟把窖里的麥子都挖出來,沒日沒夜地開始磨面。光是白面不夠,就摻上苞米面、黃米面、烙餅、炒炒面。另外的主食就是黃米和山藥蛋,還捎了一些頭年貯存的靖遠特有的大果子。又用山羊皮縫制了幾個皮袋用來裝水,還從當年土匪那兒撿來的七八支槍中挑了五支擦拭干凈帶上,用以防身。
杜家有一輛小馬車、一匹馬、兩頭驢;給家里留下一頭驢,馬和另外的一頭驢拉車去新疆。石家則只有一輛車、一匹馬、一頭驢全帶著上路。
杜家上新疆的有老大杜仲月三十歲,其妻杜張氏二十七歲,其女棗花七歲,老二杜仲陽二十六歲,老三杜仲光二十歲。石家有石老大的大兒子石進吉三十歲,老六石進云十八歲(是石老二的兒子,和石進吉、石進祥是叔伯弟兄),老七石進祥十六歲。外加楊三爺、楊滿倉父子,此行一共十人。
等到楊三爺來到時,人們早已準備停當,人們便套上車,馬駕轅、驢拉邊出發(fā)了。
要知道那時上新疆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若非楊三爺這樣有過人之處的人,是絕難成行的,所以才詳細描述了楊三爺?shù)纳硎馈?/p>
楊三爺說到這里,低頭看了看棗花;起初棗花還津津有味地聽著楊三爺喧慌(聊天之意),拿著個木棍想著給楊三爺點煙,但左等右等楊三爺只是說話,無意抽煙,因此,自覺無趣,便慢慢睡著了。
楊三爺看到棗花睡了,時間也差不多了,便要起身讓大家睡覺。就在這時,只聽棗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只見她雙手抱腳嘴里不停地喊道:“媽媽,我的腳疼!”楊三爺借著火光仔細一看,棗花的雙腳猶如一對駱駝蹄子,就知道是在裹腳。
纏足就是限制腳的自然生長,使其成為畸形。在腳的生長階段,用長長的一條布把除拇指外的其余四根腳趾摳到腳心,緊緊裹住限制其生長,一直裹到腳停止生長為止。這種折磨的痛苦是語言難以形容的!
纏過足的女人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在西北人稱“尕尕腳”。棗花纏腳已有點晚了,纏起來越來越疼,如果長時間走路,更是苦不堪言。楊三爺命棗花娘把棗花的纏腳布去掉;大家一看,只見棗花的兩只小腳丫腫得猶如饅頭一般,八根摳在腳心的腳趾全部都磨爛了,血肉模糊,讓人慘不忍睹!
楊三爺怒道:“媽媽日的!看把娃糟踐成啥樣子了,你一個小腳女人也就罷了,還另外纏一個出來!我問你,這幾千里路咋去呢!”
棗花媽囁嚅道:“我說不纏,娃兒她奶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要纏,不然長大沒人要!”
“胡說!想當初我家臘梅就是大腳,不照樣是美人坯,干起活來麻利得很,你把那臭腳布給我扔到火堆里去!”
棗花娘不敢違拗,用根木棍兒將裹腳布挑到了火堆里;濃煙起處,空氣中頓時散發(fā)出一股臭味。
“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可能就出自這里!
楊三爺含了兩口酒“噗,噗”地噴在了棗花的雙腳上,這才讓她去睡覺。
自此后,棗花便每天跟著楊三爺溝子后頭轉(zhuǎn);每到休息時棗花便給楊三爺端茶倒水,斟酒點煙,樂得楊三爺捋著胡子“哈哈”直笑。楊三爺呢,閑暇時就讓棗花趴在自己的腿上給棗花頭上抓抓虱子什么的。
爺孫倆的感情是越來越深!
一連又走了十幾天,這一天來到了甘肅的天祝縣內(nèi),望著前面的一座大山,楊三爺說道:”這就是走新疆的第二大難關:翻越烏鞘嶺了!眼時天色已晚,我們就在山下過夜,明天一早翻烏鞘嶺!”
眾人像往常一樣,找了個有水草的地方,宿了營。
二天一早,天色未明,杜仲月等人像往常一樣準備上路,楊三爺便喊道:“都去睡覺,到天亮后再走!”大家一聽便又回到窩棚里躺下,一直到天大亮了,楊三爺才讓大家起來,準備飯食。
由于昨晚一夜雨,柴火都被淋濕,找不到干柴,大家便將昨晚搭的窩棚拆掉,生著了火,燒水做飯,總算湊合著吃了早飯,然后起程上路。
烏鞘嶺是祁連山脈的一座山峰,地處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必經(jīng)之路,它綿延千里巍峨挺拔,橫亙于東西之間,自古為御敵之天然屏障。
初上山來,山勢較緩,人馬行走還覺得輕松,越往上走山勢漸陡,快到半山腰時,山路已十分難行。由于路面年久失修,加之去年秋天山洪的沖刷,路面全是溝槽。更為糟糕的是冬天的冰雪,雖然時值農(nóng)歷三月,還未消融,駱駝和馬走在上面還倒罷了,但車走在上面著實難行;因為路面上將要消的冰雪不瓷實,車轱轆在冰雪上一碾,便陷了進去,馬一使勁,蹄下打滑,一走一個跟頭。杜石兩家六弟兄,每三人一輛車,推的推,拉的拉,鏟雪的鏟雪,走了一個時辰,才走了不到三里路,還把人馬累了個半死。
楊三爺見此情景有點發(fā)急,下馬來到車前,抱起馬蹄一看,馬掌已被磨得剩薄薄的一片鐵了,在冰上根本使不上勁。就命楊滿倉在褡子里取來了在靖遠買的馬掌,趕快給兩匹馬換上。如此一來,那馬掌釘就能摳住冰雪,馬也能使上勁了。然后拉來兩峰駱駝,一輛車再套上一峰駱駝,幫著拉車。
這一招果然奏效,行進速度便加快了。
隨著爬山的速度加快,氣溫下降的速度也越來越快,剛才還時不時下著小雨,現(xiàn)在變成了雪粒,又走了一會兒,領路的滿倉突然喊道:“完了!完了!路斷了,走不成了!”眾人聽到喊聲便停下腳步擁到了前面,大家一看面前出現(xiàn)了一道寬四五丈,深約二丈的大溝,顯然是去年被洪水沖出的。大家面面相覷,一言不發(fā),都把目光投向了楊三爺。
楊三爺看了一會兒,命大家拿來斧頭、鋤頭,順著溝沿硬是砍出了一條單人獨騎通達對面的小路。楊三爺先拉著馬小心翼翼地到了溝的對面查看了一番,然后命杜仲月把棗花娘倆扶了過來,其余的人,把牲口一個個地牽了過來,車說啥是過不來的。
楊三爺在離溝二十多步處看到一片地勢較平的地方,選為今晚露宿的地點,杜、石兩家六弟兄卸了車,把車上裝的所有東西全部都搬過來,然后把車抬過溝。
這時天已過午,大家晌午飯還沒吃,早已人困馬乏,但還是咬著牙干著。這邊楊三爺領著棗花娘倆拾柴做飯;到處都是濕的,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火生著,然后挖雪消水做飯。
棗花娘倆做飯的時候,楊三爺便提著斧頭在樹林里轉(zhuǎn)著,揀胳膊粗的小松樹,砍來橫綁在兩棵樹之間,再豎著擔上幾根樹枝,便成了馬架;然后蓋上油布,鋪上干草晚上就可以睡覺了。
山上的天黑得早,亮得晚,剛到下午不久,黑影已經(jīng)下來了。杜、石六兄弟已將車和東西都搬過來了,正在重新裝車。這時滿倉已把牲口該拴的拴,該絆的絆安排轍順(妥當、順當)。棗花娘的飯已經(jīng)做好。
眾人吃過飯后,都很累了,想睡覺,楊三爺卻說:“先不要睡,那兒有棵跌倒的干樹,把它抬過來,架在火上?!贝蠹亿s忙過去,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干樹抬到火堆上。楊三爺說:“下半夜山風一吹寒冷無比,架上火可以逼退寒氣,再說山中虎狼出沒,夜里肯定要來,有了火就可以嚇退狼群。今晚要輪流睡覺,一定要有一人值更。”于是,杜仲月和石進吉兩人,一人值前半夜,一人值后半夜。
杜仲月將槍拿出來兩桿,裝滿彈藥,放在火堆旁。到了下半夜輪到石進吉值班。果然看到狼群向駝馬靠近,眼里泛著幽幽的綠光。馬嚇得也不安生了,有的打著響鼻,有的用蹄子刨著地面。但狼看到火光后,一直不敢靠到跟前。石進吉也就沒有開槍。
二天天亮,大家吃過飯后,接著趕路。楊三爺吩咐大家,今天晚上一定要趕到半山腰的廟里。
經(jīng)過一天的艱難行走,直到天將擦黑時,眾人才看到在左前方不遠處的一塊平地上隱隱出現(xiàn)了一座院落。院落周圍古松環(huán)繞。藤蔓掩映中,有一座青磚瓦頂?shù)脑簤?,院墻正面有一木制門樓,兩扇黑漆染就的雙扇大門已斑駁陸離,山門的門楣上有一塊牌匾,上書“韓湘子廟”四個大字。眾人根本想不到這深山老林之中,竟有一座廟宇出現(xiàn),甚是驚訝。
楊三爺下了馬,輕叩門環(huán),過一會兒又輕叩幾下。院內(nèi)一直沒有動靜,杜仲月便說道:“恐怕是沒有人吧?”楊三爺說:“沒有人院里院外怎么掃得干干凈凈?”
就在這時聽得院內(nèi)房門“吱吜”一聲開了,有人問道:“誰呀?”楊三爺答道:“過路的香客!”隨著腳步聲的臨近,兩扇山門打開了,門內(nèi)出現(xiàn)了一個身穿藍道袍的年輕道士,疑惑地看著門外的一群人問道:“你們是干啥的?”楊三爺雙手一拱,說:“小道長,我們是駱駝客,想借廟里歇息一夜,請問張道長在嗎?”
“你認得張道長?”小道問。楊三爺回道:“認得!”“那你進來吧!”
小道說著領楊三爺來到大廂房,進了房門,昏暗的屋內(nèi),炕上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道。楊三爺雙手一拱,說:“張道長可好?我是楊三!”張道長高興地說:“喲,是楊三啊,你可是有些年沒見了,現(xiàn)在跑哪里啊?”楊三爺便將去新疆的事說了一遍。
張道士聽罷,起身來到屋外,吩咐小道打開大門讓其他人進來,又把左手兩間耳房的門也開了,讓楊三爺?shù)热送砩献∷蕖?/p>
大家進到院內(nèi),才仔細看清院內(nèi)的布局:和院門正對的是大殿,大殿左右各有一間廂房,廂房的下手左右各有兩間耳房,院的正中放著一口生鐵鑄就的大鼎,供香客進香所用。
原來這韓湘子廟在全國都極為少見;說是在明朝時有一位喜歡八仙之一韓湘子的人士,積極籌集善款,在烏鞘嶺上建了一座“韓湘子廟”。初建成時香火一般,到三年后,據(jù)說香客們所求之事無不如愿,因此一傳十,十傳百,香火由此旺盛,廟內(nèi)最多時有七個道士。
雖說廟內(nèi)香火旺盛,畢竟路途遙遠,香客進香不便,來進香的信眾肯定沒有平原上的廟宇多。加之烏鞘嶺一年只有農(nóng)歷五、六、七、八四個月可以通行,平時都是大雪封山。廟內(nèi)的道士自然供養(yǎng)短缺。有一個老道腦子活泛,他充分利用了廟內(nèi)的設施,把左廂房用來住道士,右?guī)繉9┰朴紊?、掛單道士居住。左右四間耳房則用來接待過往商客和駝隊,收取一些住宿費和香火錢。凡是過往的人員,必定在此住宿。因此,每年的收入甚是可觀,也可供應廟內(nèi)用度。
楊三爺曾在此廟住宿多次,因此和張道士相識。
廟院小,車馬不能入內(nèi),楊三爺便吩咐杜仲陽、石進吉、楊滿倉今夜在外面住宿值更,其余的人都到房子里休息。
到了第二天清晨,楊三爺命棗花娘抓緊時間做飯,吃完飯后楊三爺一行十人要到大殿內(nèi)進香,眾人在小道的帶領下來到了供有韓湘子神位的大殿。說是殿還不如說是一間不大的屋子,正中供著韓湘子的塑像,模樣和戲文里唱的差不多。
大家跪定后,楊三爺拿來供品——三個三樣面的餅和七個山藥蛋。然后燃了香跪下,口中念念有詞,也聽不清說了些什么,帶領大家磕了三個頭后退出了大殿。
臨行前,楊三爺將半袋山藥蛋留給了張道士作為昨夜的住宿費用,張道士便欣然接受。楊三爺?shù)热烁鎰e了二位道士,離開了“韓湘子廟”向山頂走去。
不久,山里便下起雪來,起初是雪粒,過了兩個時辰,下的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鵝毛大雪。天氣也越來越冷,路也越走越陡,大家你拉我拽,頂著風雪往前行進。
這幾天,最辛苦的要數(shù)趕車的幾個人了。由于大雪蓋著路面,滿眼盡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路面的情況,加之路窄的地方僅容一車通過,右手是石壁,左手是萬丈懸崖,人馬如不慎跌入懸崖,必定粉身碎骨。楊滿倉不敢騎在駝上,下來拉著駱駝小心地在前面探路。趕車的人一人牽駝,一人拉馬,緊靠懸崖,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越往上走空氣越稀薄,走一會兒人馬便喘不過氣來。所以要不時地停下來休息一下喘口氣,接著再走。
就這樣走走停停,快到下午了,楊三爺喊道:“停下來,不走了,就在這兒扎營!”
大伙感到不解,認為今天天色尚早,還能走兩個時辰的路,為何這么早就休息呢?楊三爺說了,如果再往前走,兩個多時辰才能到達頂峰,到時天色已晚,下山吧由于天黑下不了,住宿吧,頂峰空氣更加稀薄,且寒冷刺骨又找不到一塊住宿用的平坦地方。這里有一塊兩間房子大小的突出山崖,人馬可在此住一夜,明天一早趕路,到晌午即可到達頂峰,人馬不休息,接著下山,到明日下午就能下到半山腰。
來到楊三爺所說的住宿地,大伙一看都倒吸一口涼氣:只見在路的左面突出著一塊巨大的石崖,崖面有兩間房大小的平地,崖的三面都是萬丈深淵,目不及底。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楊三爺先讓人拿來兩把鐵锨,將崖面上的積雪清理干凈。在清理的過程中有很多石塊,大伙想扔到崖下,楊三爺制止了。等到將積雪清理干凈后,又命人們將小點的石塊沿崖邊擺了一圈,揀大的石塊搬到路上,一只牲口面前一塊,用來拴牲口。這些活干完后,楊三爺這才叫大家把貨架子和車都卸了,沿著崖邊擺了一圈。又叫人拿著鐮刀沿路割來茅草樹枝喂牲口。
這時,雪已不下了,杜仲月從車上取了幾根木棍,在崖面上搭了個小帳篷,僅能供四五個人睡覺,其余的人只能是輪換值更。
生火做飯是最難的一件事,一則空氣稀薄,點火不易,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火生著,再則沒有耐燒的柴火,割點茅草,“呼”地一下就著沒了。于是杜仲光和石進云就拿了把斧頭拉了匹馬往上走去尋找柴火。走了很大工夫,發(fā)現(xiàn)右面山崖上有一個被水沖下的樹根,杜仲光趕緊爬了上去,用腳將樹根蹬了下來,然后用繩子拴住,套在馬上拖了回來架在了火堆上。
正因為有了這根樹根,深山中才有了一點生氣,人們才喝上了熱水,吃上了熱飯,晚上才沒有被凍死。
夜里天寒地凍,人們都沒有睡好覺,所幸沒有出事。早晨起來,火堆里的火還未熄滅,棗花娘趕緊化雪燒水,將就著吃了點干糧,楊三爺便催促大伙套車趕快出發(fā)。
今日天氣晴朗,大伙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走起路來也格外精神。到了晌午便登上烏鞘嶺的頂峰。
到了山頂風驟然增大,風將積雪吹起,激起了一團團的云霧,雪打在人的臉上像刀割一樣疼痛,眼睛被雪迷得難以睜開,人和牲口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只見楊三爺張著嘴想說什么,但就是說不出話來,只能做著手勢。大伙明白是叫大家千萬別耽擱,趕快下山!
人們便你推我拉,跌跌撞撞地向山下走去,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人們才感到輕松了許多。
人常說:“上山容易,下山難?!贝嗽挷患佟I仙綍r雖說難但也罷了,尤其是車,下山比上山要難:因為馬車沒有剎車,現(xiàn)在走的都是陡下坡,沒走多遠車速就加快了,推著駕轅的馬向山下跑,如果不減速,馬就會被后面的車推倒,就會車毀馬亡;到了急轉(zhuǎn)彎處,如果不減速,就會直接沖入萬丈深淵。大伙你拽他拖車還是往下沖。
看到大伙的狼狽樣,楊三爺走了過來,坐在車后面的石頭上,抽出旱煙一邊抽一邊端詳著??戳艘粫?,只見他“叭、叭”兩聲將煙鍋里的煙灰一磕說道:“去砍兩根胳膊粗的松桿來!”杜仲陽和杜仲光趕快拿了斧頭,一會工夫,兩根松樹桿砍來了。楊三爺選了兩段好的松桿,用繩子把松桿絞在車尾上,松桿的上方系上繩子,一頭用人拉著,松桿的下頭呈斜狀緊貼著路面。如果想要馬車減速,只要后面的人一拉拴在松桿上的繩子,松桿的下頭就會犁在路面上,輕拉則車慢,重拉則車停,不拉則車走!
這一辦法很奏效,不但車保險了,而且人也輕松了。
下烏鞘嶺時,只在山上住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駝隊下了山。在一處有水有草的地方休息了一天。這才朝嘉峪關進發(fā)。
又走了十幾天,來到了嘉峪關。
除了楊三爺,其余的人都沒來過嘉峪關。大家都以為嘉峪關可能是一處雄偉而繁華的地方,來到實地一看并非如此,雖說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宏大,但也不乏中國雄關的風采。
嘉峪關是西北的重要關口,也是軍事重鎮(zhèn),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過去的關樓早已損毀,現(xiàn)在看到的關樓是后來修建的。樓高約六丈,分為三層。兩邊有兩座箭樓,箭樓的兩邊連接著城墻,城墻高約三丈,寬約四丈,足可跑馬行車。
關樓內(nèi)建有一座甕城,甕城內(nèi)駐有軍隊和衙署。衙署的設置是專門用來倒換關文、為犯人辦理交接手續(xù)的。甕城的外面則是民居,有幾十家貨棧、客棧和商號,還有幾家飯鋪,構(gòu)成了一個小市鎮(zhèn)。雖然人口不密,但也不失繁華。
楊三爺拿著貨單找到了這家貨棧,貨棧掌柜的仔細查驗了貨單后,吩咐伙計按照貨單給楊三爺發(fā)貨,楊三爺便命杜仲月清點貨物,其余的人往馱架上綁貨。
嘉峪關的貨棧是專為運往新疆的貨物設立的。商人們冬季將內(nèi)地的貨物運到嘉峪關儲存,待到春季時再轉(zhuǎn)運至新疆。駝隊只要憑借提貨單,就可到貨棧提貨,然后運往新疆。
這次運的貨很單一,只有新疆人喜歡喝的茯磚茶,一共是九馱??斓缴挝鐣r,楊三爺命人把貨架轉(zhuǎn)到隔壁的客棧里。開了房叫眾人休息。并叮囑眾人好好洗個澡,凡是能夠盛水的器具都用來裝水,除購買了一些食物和生活用品外,又買了幾十斤鹽,因為除了人吃鹽外,駱駝最少每十天要喂一次鹽。另外,將杜仲月車上的所有東西全都集中在了石進吉的車上,杜仲月的車專拉草料。
駝隊在嘉峪關休息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早上,駝隊從嘉峪關出發(fā),踏向了西去的茫茫戈壁。眾人望著漸漸遠去、越來越小的嘉峪關城樓,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滋味。
自打農(nóng)歷二月初從靖遠出發(fā),現(xiàn)在是三月初,到了嘉峪關算來走了有一月多。楊三爺回頭看了看遠去的城樓,懷著復雜的心情自言自語道:“眼時是走新疆的第三道難關:鬼門關了!”
杜萬敬,漢族 ,祖籍甘肅。生于1954年,畢業(yè)于新疆昌吉師范漢語言文學專業(yè)。一直在昌吉市從事教學工作,后從教育局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