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蒂
故鄉在山川錦繡的江南,大海,對于兒時的我來說,是那么的遙遠和神秘。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因為安徒生童話故事《海的女兒》,對大海充滿了無窮的遐想:大海一定很美很美吧?要不,她怎么會有“小美人魚”那樣一個美麗、善良、多情的女兒呢?
及至豆蔻年華,父親豪邁鏗鏘的歌聲,字字句句落在我心坎上,“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域多么寬廣。我愛大海的驚濤駭浪,把我們鍛煉得無比堅強……”我對大海更是充滿了無盡的向往。
終于,我見到了大海。瓊州海峽,天藍如海海藍如天,曾經,解放軍在此渡海鐵流滾滾,而眼前,在燦爛陽光的映照下,她就像一匹閃閃發亮的藍色錦緞。微風輕拂著海水,海水泛著層層粼光,海波與沙灘私語,海鷗在空中盤旋,海面百舸爭流,漁民撒著漁網。天地間,萬物祥和。
我的心靈一點點融化,融入眼前這片遼闊、深邃、壯麗的海域中。我一動不動地凝望著、凝望著,仿佛看到了大海深層的戰栗、聽到了她永恒的喧嘩。當我將視線轉向大海的上空時,腦海中又回蕩起少年時代的誓言:“我一定要去看大海!”淚水漸漸迷蒙了我的雙眼。
本是海南島匆匆過客的我,靈魂被廣袤神秘的大海攝吸住了。或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不解之緣吧。我留下來了,留在了祖國第二大美麗寶島,走向不確定的未來。
我成了“海的女兒”。從此無論是啜飲了生活的甘泉,還是嘗到了命運的苦酒,我都會來到大海邊,或者將歡笑撒向海灘,或者讓淚水匯入海水。大海承受包容著我的一切。我的心靈越來越開闊,我的生命越來越堅強。感恩大海,感恩海南。
橫渡瓊州海峽,挑戰生命極限。
這是一個令人熱血沸騰的口號——在我們的雙耳被太多無聊的調侃、無邊的牢騷、無休的抱怨、無力的呻吟充斥的時候,這樣的語言無疑給予我們心靈的激蕩和振奮。
橫渡瓊州海峽,挑戰生命極限。
這是一個讓人熱血奔騰的場面——在我們的雙眼被太多無知的妄為、無限的貪婪、無情的冷漠、無恥的行徑強暴的時候,這樣的舉動無疑給予我們生命的律動和昂揚。
我們生活在拜金主義信條泛濫、英雄主義信念匱乏的年代,金錢成了無數人的上帝和主宰,這些人打出“一切向錢看”的旗幟,喊著“金錢就是一切,一切就是金錢”的口號,心安理得地干著種種巧取豪奪的勾當。在這種瘟疫般的思潮毒害下,人們的骨頭慢慢軟化,心靈漸漸鈣化。理想主義是什么?英雄主義有何益?不少人嗤之以鼻。那些為了理想信念不惜放棄榮華富貴的革命者,不懼忍受艱難困苦情愿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俄國貴族,對這些沒有信仰追求的庸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然而,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作為“人”存在的,偉人曾經這樣教導我們:“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這“一點精神”,就是人的理想追求、價值實現、生命意義。
所以,也總是會有那么一些人,不能忍受那種不偏不倚的中庸規誡,不能忍受那種溫吞水式的生活態度,不能忍受那種波瀾不興的平庸人生,他們的心靈寧愿流于激烈也不愿流于猥瑣,他們的人生寧愿流于狂放也不愿流于窩囊。他們每接受一次挑戰、每超越一次自我,就會領略一層新的人生意義、一重新的人生境界。
他們用薩特的話對自己說:面臨一次挑戰吧,試試看自己是否還活著。
因為,人靠精神的存在活著,強者為強大的目標而活。
參加“橫渡瓊州海峽,挑戰生命極限”的勇士們,就是強者。
每想到這些勇士,我的耳邊就會回蕩起一個英雄的宣言:我是一個在雙桅船上生活慣了的水手,不管岸邊的綠蔭、和煦的陽光怎么吸引我,一旦那船只高高的桅桿出現在遠方海平面上的時候,我就狂喜地奔向它!
碧波萬頃,海天一色;綠樹掩映,百花爭艷;鳥翔魚游,濤走云飛;老人愜意地躺在吊床上閑聊,孩子們快樂地在沙灘上嬉鬧;男子捕魚,女人織網……這一幅幅生動畫面,這一片片美麗景象,組合成一個海上世外桃源——西島。
西島形似玳瑁,全稱西瑁洲島,挺立于南海中,被三亞灣環抱,面積近三平方公里,由樹木、草地、山體、沙灘、珊瑚礁以及村莊組成。遠遠望去,小島被綠色全覆蓋,宛如一塊巨大的綠寶石。西島茂密的植物中,終年跳躍著珍貴的野生獼猴、翩翩起舞著珍奇的金絲燕,如果你運氣好的話,還能意外收獲到難得一見的海島珍品——燕窩。
東瑁洲島像一只昂首前行的巨鰲,與西瑁洲島交相輝映,兩座小島構成犄角之勢,活像“南海的兩只眼睛”,東島、西島都是南海的國防前哨,同為從南海領域通往三亞的海上咽喉,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駐守東島的海防連是祖國最南端的陸軍連隊,西島則主要由島上的女民兵守護。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著名影片《海霞》,就是以西島女民兵為原型,影片主題曲《漁家姑娘在海邊》優美抒情,唱遍大江南北:“大海邊喲沙灘上/風吹榕樹沙沙響/漁家姑娘在海邊/織啊織漁網織嘛織漁網/高山下喲懸崖旁/風卷大海起波浪/漁家姑娘在海邊/練啊練刀槍練嘛練刀槍。”
西島女民兵和電影《海霞》,讓當年權傾朝野的江青慕名專程來到西島,在島上拍下女民兵颯爽英姿的訓練照,在媒體上發表時題為“海島女民兵”。
西島女民兵,有著怎樣的歷史與光榮?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退守臺島的蔣介石揚言反攻大陸,毛澤東因此強調“要藏兵于民”“兵民是勝利之本”、倡導“大辦民兵師是不分男女的”。為增強南海前哨的防御力量,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海南軍區授權崖縣(三亞舊稱)人民武裝部在西島成立女民兵炮連,作為戰時西島的主要防御力量。很快島上八個女孩積極響應,年齡都在十八歲左右。她們力主“婦女能頂半邊天”,苦練殺敵本領,不久“八姐妹炮班”在島上、海上有了一定的威懾力。
圍繞她們的風言風語也隨之而生,什么“女人操槍弄炮的,找不到婆家”,什么“炮聲震了生不了孩子”等等。“八姐妹炮班”中的六位姑娘打破島上“好女不外嫁”的舊傳統,嫁到西島外成為軍嫂,更是惹來流言蜚語,后來她們都當了母親,謠言便不攻自破。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西島上越來越多的女子要求當民兵。一九六九年八月一日,西島女民兵連(也稱“娘子軍連”)創建,人數超過一百,西島女子“全民皆兵”。
聲名遠揚的西島女民兵,接受過劉少奇、葉劍英、羅瑞卿、聶榮臻、徐向前等黨、政、軍領導人的檢閱,也接受過羅馬尼亞、朝鮮、阿爾巴尼亞軍事代表團和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等國外政要的檢閱。郭沫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任上視察了西島,為西島女民兵題詞:“小豆夾花樹樹黃,珊瑚處處砌為墻。榆林港內東西瑁,睜大眼睛固國防。”
幾十年來,代代承傳的西島女民兵,海南島上的新時代“紅色娘子軍”,先后進行過近百場次的85加農炮實彈射擊表演,均取得優秀成績,被譽為“愛紅裝亦愛武裝的光輝典范”,被授予“南海長城、巾幗尖兵”錦旗。光彩奪目的她們,是新時期海南女性的榮耀。
艷陽高照的又一個八月一日,我隨《解放軍報》記者組乘坐海軍軍艦來到西島,觀摩西島女民兵為重要來賓舉行的一場盛大實彈炮擊表演,姐妹同炮、母女同炮、婆媳同炮、三代同炮令人大開眼界,彈無虛發炮炮命中令人肅然起敬。表演結束后,我采訪一個長相俊俏的女民兵,小姑娘名叫阿花,剛滿十八歲。我問:“你們當民兵,沒有任何阻礙吧?”她低頭拘謹地說:“沒有啦,都很支持。”其羞澀之態,與剛才裝彈、射擊時的英姿截然不同。我又問:“你有心中偶像嗎,是韓國明星還是港臺明星呢?”這回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潑辣的眼神使她與電影《紅色娘子軍》中的吳瓊花頗有幾分相似,“我們的偶像是紅色娘子軍!”她說的是“我們”,旁邊的幾個女民兵使勁地鼓掌。
我也為阿花喝彩。因為“紅色娘子軍”情結,不少海南女子名字中或有“瓊”或帶“花”。
近年來,西島對外界撩開了她神秘的面紗。水闊潮平的西島,是開展海上運動的天堂,在這兒,摩托艇、拖曳傘、海釣、香蕉船、皮劃艇一應俱全。西島周邊海域海水潔凈清澈,是世界公認的潛水勝地,有國家級珊瑚礁自然保護區,奇形怪狀光澤悅目的海洋珍稀動物玳瑁,經常出沒于紅珊瑚、扇子珊瑚、鹿角珊瑚、葵花珊瑚、冠狀珊瑚中。五彩斑斕的獅子魚、小丑魚、青衣、神仙魚,精靈古怪的海星、海葵、海膽、海螺、海蜇、珍珠貝……也在此安家落戶,它們的游弋與隱匿、美麗與奇異,讓這里成為一片迷人的海底世界。
沙灘上、榕樹下,依然是西島女民兵編織漁網的動人身姿。
小橋流水,廊轉花回;荷風輕拂,泉飛石立;亭臺樓榭,曲徑通幽;鳥翔魚游,云動樹移……在這樣的美景中,搬一只小竹椅,在花間樹下愜意坐坐,聽聽鶯聲燕語雞鳴狗吠;或如一只野鶴,在林蔭道中隨意走走,看看奇樹異草山花爛漫;也可像一片閑云,飄于北山泊于南嶺,采一束野花,摘幾串瓜果……親切、溫存、隨意、自由自在,如此這般陶淵明筆下的田園詩意境,我又一次領略到了,在瓊海伊甸園山莊。
四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兒,當時就有置身“伊甸園”之感,徜徉其中,我與朋友們流連忘返。花開葉落斗轉星移,春去秋來四載,人間多少滄桑。而四年后,伊甸園山莊莊主林保森先生笑吟吟地對我說,回頭客人是我們最尊貴的朋友。
林先生是海南省政府命名的“海峽兩岸(海南)農業合作試驗區、休閑農業示范基地”的創辦者,他將休閑觀光農業首引到海南,民主黨派中央領導和無黨派人士代表考察團就推動兩岸政治談判、經濟合作和“三通”問題對海南省進行考察時,選擇的第一站就是伊甸園山莊,國宴上的楊桃、番石榴出自伊甸園山莊。
但林先生是個很低調的人,對于自己的成功、成就,他總是避而不談。或許低調的人才能走得更遠?
當年為伊甸園披荊斬棘,種花栽樹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一晃卻是三十年過去了,林先生感慨萬千。他說一九八八年海南建省時他過來的,海南給他的第一印象太好了,“東北、深圳、江浙我都呆過,找不到這種感覺,現在我兩只腳已深深陷入在海南。”是海南老百姓尤其瓊海鄉親們的淳厚質樸使他留了下來,也從此改變了他的生活。他早已“將生命托付給了瓊海”,年輕漂亮的四川籍妻子和天真可愛的兩個女兒,也全都成了瓊海人。“都是緣分。”他笑笑,他的笑語簡短蒼勁,但似乎說透了一切。
正閑聊著,忽然一只小松鼠駕臨,我驚喜地奔向它,小松鼠鼠竄而去。林先生告訴我,總面積為一千五百畝的伊甸園山莊里,栽種的各類樹木上萬棵,水果有楊桃、棗子、番石榴、香水檸檬以及海南最甜的西瓜等,因此這兒成了不少珍禽走獸的樂園,山莊里有幾十只孔雀、幾百只野鴨、幾千只鷯哥,有松鼠、狐貍、大蟒蛇,還有六只海南快絕種的皇冠啄木鳥等等。林先生反對對大自然的掠奪性開發,在伊甸園山莊里,他要盡可能地體現出人對環境的關懷,體現出人文關懷與自然環境的切合。
我沿著“菩提小路”,走過“和平鴿舍”,經過“孔府大院”(孔雀園),在“低頭坊咖啡屋”小飲,聆聽“星象廣場”上的秋蟬聲此起彼伏。林先生曾經把“窮”變成資源:沒有電燈便沒有光害,就可以看星星,海南的星星數量很多、特別干凈,這么多、這么干凈的星星,在臺北是看不到的。那時候,他鋪張草席在曠野的“星象廣場”上露宿,體味著康德的心聲:世上最美的東西,是天上的星光和人心深處的真實。
伊甸園山莊不僅維護著極好的生態環境,也處處是文化生態。懂得生活藝術的人,可以從平凡枯燥的事物中看出趣味來。
“人的痛苦來自欲望,欲望越多,人越痛苦,生活越簡單,人就越幸福。人的幸福全在于心的幸福。人要懂得本分、知足、感恩。珍惜,才是福氣。人要惜緣、惜福。有寧靜,就享受,沒有,也不強求。”林先生的話平淡中有深意。養心莫善寡欲,至樂無如讀書。伊甸園山莊,更大意義上來說是林先生的精神家園。
林先生用這種“簡單”的人生觀教育和培養孩子。他不送小孩到國外上貴族學校,他說,小孩要長久在這兒生存,就必須本土化。他兩個女兒都在瓊海的普通小學念書,都會說流利的海南話,各自結交了本地不少小朋友。林先生教導孩子:念書很重要,但只是個基礎而已,讀書的目的應該是訓練技能,以及培養人格、氣度和對自己負責任的人生觀。人有好身體,有創造能力,足矣。
不知這是山莊主人的本色,還是他的一種返璞歸真,總之,在平常中追求超常、在超常中保持平常,一般人是很難做到的。
“您理想中的人生最高境界是什么?”我問。
“不敢想,沒膽量去想,至今還沒去想過。‘活在當下,日子過得平安就好。已有的福氣要多體味,還沒來的福氣不是福。人生無常……”林先生說著,目光迷茫起來。看來他是一個帶著悲觀情調的樂觀主義者。歷史的浩瀚、宇宙的廣袤,最終顯示出人生的無奈和個體生命的渺小,而這些感悟,顯然他早已用生命的大悲大喜參透了。
對于海峽兩岸關系,林先生則非常樂觀,他說:“不管過程如何艱難,最后肯定會和平統一的,因為大團圓的結局最符合我們中國人的心理和利益。二十一世紀,世界是中國人的世界,應該有一個很團結的中華民族。我堅信自己能在伊甸園山莊里,守望到兩岸統一同胞團圓的那一天。”
這是一種明智的樂觀。
時光容易把人拋。恍然回首,我離開美麗的海南島,離開生活過整整十年的海口市,也有好些年頭了。
每每思緒飛回時,解放西路總是首先浮現于腦海。新華書店里,我多少次買過書也曾簽名售書;斜對面的電影院,不少座位上可能還留有我的淚痕。每當看到三輪車,便會想起博愛南路的服裝批發市場,想起頭戴竹笠腳踏三輪車穿梭其中的海南婦女。中山路的東南亞風情騎樓,在我夢里出現過多回。和平大道、長堤路、龍昆北路、龍昆南路、南海大道、金盤路這一串線路,直到現在,我閉著眼睛依然能摸過去。
最忘不了的是“海口明珠”海甸島。海南十年,我一直住在海甸島。
海甸島臨江傍海,四周碧波萬頃,有“中國威尼斯水城”之稱,可惜我不會游泳,只到附近的海南大學游泳池狗刨過幾次,生生辜負了身邊這個“威尼斯”。海甸島上的海甸溪,終年綠成一條翡翠玉帶。
海甸二東路熱鬧非凡,大排檔一家挨著一家,腸粉、清補涼、文昌雞、加積鴨、和樂蟹、東山羊……“舌尖上的海南”在這兒應有盡有。幾張桌子和一群凳子的組合,便是最受市民歡迎的“老爸茶莊”了,不到打烊時分,客人始終是滿滿當當的。剛坐定,一杯茶立即就放到了眼前,馬上就有端著竹筐叫賣小吃的婦女趨前,多是澄邁花生,煮的炒的由著你挑。擦皮鞋的男子、捧玫瑰花的少女、彈吉他唱歌的流浪藝術家……魚貫而來,熙熙攘攘的場景似一幅《清明上河圖》。
民以食為天,這句古訓在海口得到了很好的詮釋。海口最大規模的食街叫金龍街,大概老板起名時想到了“饕餮”是龍王的兒子吧。
夜幕低垂,海甸三東路的酒吧一條街,是文人雅士、紅男綠女的“好一個去處”。令海口人得意的是,它比北京三里屯酒吧一條街更有排場更富情調。且不說“哈瓦那”“蘇格蘭牧場”之類煽情的名稱,也不說“昔日情懷”“至少還有你”的神秘氛圍,單是門外那閃爍變幻的霓虹燈,就能勾住人的魂,讓人欲走還留。不過海甸四東路上雅致的綠園茶館、安靜的鴨尾溪咖啡廳,才是我的“菜”。
月光清輝的夜晚,窗外的椰子樹影影綽綽,總會引誘得我心猿意馬,一溜煙就到了白沙門海灘。涼風習習、濤聲陣陣、帆船點點,沙灘上的小木屋風情萬種。呼吸著甜絲絲的空氣,我有些戀愛般的陶醉。
再往北,海甸島既接壤繁華又遠離喧囂。
大學校區、外國語學校、富豪宅邸、星級酒店,大多坐落于海甸島。隨著國際知名品牌酒店陸續入駐,寰島、燕泰、金海岸……這些曾盛極一時的大酒店,如今風光不再。海達路上的“海口最大別墅群”,便見證了海南島從“最大經濟特區”到“國際旅游島”的變遷、興衰、沉浮。“一橋飛架南北”的世紀大橋,也已成明日黃花。“海甸島新外灘”正在崛起,目標是“國內最美麗的海上家園”,讓我這資深島民心生憧憬。但我另有盤算,在瓊州海峽對岸、距海口秀英港也就十多海里的海安,由我藝術老師徐玲玲的弟弟、新徽商徐小健先生領銜打造的“藍海城市廣場”性價比超高,在那兒倚窗眺望海口美氣得很呢。
“美容美發”業在海南格外發達。在海口十年,我沒少進美容美發店,洗發吹干、肩頸按摩一條龍,只花十元錢,享受一小時。定居北京后,起初最不適應的是不得不在家自己動手洗頭發,麻麻煩煩的,每到這個時候就特別懷念海口。海口的足浴(療)館同樣遍地開花,服務周到價格厚道,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愛去。
在海口,無論政要、商賈,文人、雅士,農夫、車夫、引車賣漿者流,都能過得很滋潤,都能找到最佳自我感覺。海口給她的每一個子民,都會打上深深的生命烙印。
因電視臺要為我做專題片,我與編導、攝影師和主持人費盡周折,終于得以搭乘南航部隊的軍用直升飛機,前往心儀已久的永興島。它由珊瑚、貝殼沙堆積在礁平臺上形成,是西沙群島中陸地面積最大的島嶼,是西沙、南沙、中沙三個群島的經濟、軍事、政治中心。
“哎羅哎羅哎羅/在那云飛浪卷的南海上/有一串明珠閃耀著光芒/綠樹銀灘風光如畫/遼闊的海域無盡的寶藏/西沙西沙西沙西沙/祖國的寶島/我可愛的家鄉/……”飛行途中,我一直興奮不已,反復哼唱著優美動聽的歌曲《西沙,我可愛的家鄉》,惹得四面八方投來各種目光。
飛機平穩降落。我站起身來,一回頭,頓時驚呆了:單位一號人物被眾人前呼后擁著,正昂首挺胸從后面往前走來。艙外的高溫氣浪已經涌入艙內,可與他四目相對時,我感到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世界上就有這么不可思議的巧合!此刻,我銘心刻骨地領會了“冤家路窄”的涵義。
命運這個東西真是神秘莫測,江湖高人說我“命犯小人”,從我的過往經歷來看,的確如此。我歷來與人為善,從來不冒犯、不挑釁、不加害于人,對于高高在上的領導,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河水卻要侵犯井水。權力總是會不動聲色地發出它的聲音,人們也會于無聲處聽到它的聲響。“大人”既欠大量,屬下也大都懂得逢迎,我受到了諸多不公正待遇。為了消災避禍,也為了表示弱者的抗議,那幾年在單位里,我選擇了消極避世的人生態度。
這一切,自然不足與外人道。不明就里的地方政府首腦,把我們這兩撥“新聞單位的人”安排到同一輛觀光車上。汽車緩緩行駛,我如坐針氈,心境如同窗外的南中國海——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流翻滾。大海對于有的生命來說,既是賜予者也是剝奪者,小生物的生殺予奪任由它主宰。大海的浩渺、歷史的滄桑、現實的無奈,讓我更是感到“人生卑微,滄海一粟”,同時顧影自憐:即使逃避到天涯海角,也躲不過時運和小人的捉弄。
永興島怪石嶙峋奇洞清幽,海水湛藍得猶如純凈的水晶,細沙潔白得好似閃亮的珍珠。在其陸地與海水的分界線上,我領會到了什么是“驚濤拍岸”。岸邊有一片海棠樹林,歷經千年狂風巨浪屹立不倒。島上的歷史人文痕跡主要有:日本侵略者留下的舊炮樓、中華民國政府設立的“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設立的“南海諸島紀念碑”、中國人民解放軍設立的“中國南海諸島工程紀念碑”,以及“海洋博物館”“守島部隊軍史館”。
汽車走走停停,每到風景奇佳處,攝影師就為我搶拍鏡頭。單位一號人物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越來越惴惴不安,旁人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壓抑,他的秘書更是洞若觀火。當一行人來到島上唯一的一座土地廟前,奉天敬神的我卻因為身無分文(我和攝制組同伴都把物品放在已經開遠的車上)而無法聊表心意,失望、失神,我正欲轉身離去,一直肅立在旁默然不語的秘書,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遞了過來。
我愣愣地看著他,紋絲未動。這太出乎意料了,猛然間我根本反應不過來,因為在那棟大樓里,他最清楚單位一號人物對我的敵視,何況那位“大人”正在一旁面帶慍色地盯著我們。
見我木然,秘書把錢輕輕地塞到我手里,清晰地吐出三個字:“給你的。”年輕帥氣的他,眼睛比身邊的海水還要純凈,面容和煦得像輕輕拂來的一縷微風。
瞬間想起蘇聯理論家、革命家托洛茨基的話:“無論如何,生活還是美好的。”真、善、美在人間永存,如同海風千萬年來不曾停止吹拂海岸,如同日月星辰亙古不變輝耀大地。
我低下頭,默默地接過來。頃刻間,我聽到自己心靈深處冰雪消融的聲音。一行淚珠從眼角悄悄沁出,伴著溫暖的海風膩在臉頰上。
我抬起頭仰望天空。天際線退得很遠很遠,陽光穿越云朵的縫隙,在海面上熱烈地迸射出萬道光芒,空氣中彌漫著鮮花草木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初次聽到儋州調聲,是在多年前的一個秋日,在儋州市的東坡書院。東坡書院是海南島重要的名勝古跡,北宋時期為紀念文豪、謫臣蘇東坡而建,屬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古老的東坡書院,矗立在茂密婆娑的椰林中,東坡笠屐銅像,屹立于姹紫嫣紅的花叢中。書院里熱帶植物茂盛,一棵上百年的芒果樹開枝散葉占據庭前半壁江山,使庭院顯得格外清幽。書院內大殿和兩側耳房,展出蘇東坡的詩稿墨跡、文物史料和著名的《坡仙笠屐圖》。
一進書院,我就被一陣陣別致、動聽的“山歌”吸引住了。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農婦裝扮的中年女子蹲在臺階上引吭高歌,同時左顧右盼,她半是羞澀半是自得地笑著,眼睛里也充溢著笑意,于是,她那張并不漂亮的臉因生動而美麗起來,讓我看得幾近癡迷。不多時,幾位山民裝束的青年男子過來了,與她對起了“山歌”。她唱著唱著,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隨后她低著頭掩著臉且唱且退。她消失了,一群年輕女子冒了出來,很快又有一群年輕男子擁了上來,青年男女各自列隊,一邊“對歌”一邊手拉手做著優美的動作……身旁的人告訴我:這是調聲,是用儋州方言演唱的漢族民歌。調聲,這個饒有風味別有風情的名稱,我頓時被它迷住了。
調聲源自山歌,近似民間小調,山歌、方言、小調的美妙融合,使它成為獨樹一幟的民歌。它蘊藏著儋州幾千年的文化積淀,是儋州特有的民間傳統藝術,系中國民歌稀有歌種。它形式多樣調式多變,旋律進行中還常出現調式交換和轉調變化。它源于勞動生活,是一種以齊唱對歌、表演為主的民間歌舞文化。它多為情歌,往往采用男女對唱形式,曲調抒情流暢、節奏明快活潑、歌詞簡明易懂,儋州農村男女幾乎人人能編會唱。
儋州老百姓通常以村為單位組成調聲隊,少則三五人多則數十人、數百人甚至上千人。對唱男女身著艷麗服裝,分排兩隊相向而立,男唱女答此起彼落,旋律高亢歡快,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和獨特的藝術風格。他們且歌且舞,男子動作剛勁有力,女子動作含蓄嫵媚。每支調聲隊伍都有一個領頭歌手,負責起調、領唱、指揮及選擇歌詞,一般先由男歌手領唱,再由女歌手唱答。調聲還有一大特點是由唱譜代替音器和過門,此外,對歌不受時間限制,以“唱倒”對方為止,這也是調聲引人入勝的一大特色。
調聲如此動人,難怪電影《椰林曲》、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等,都采用了調聲的旋律。是什么樣的土壤,滋生出如此奇異美妙的一朵奇葩?
位于海南西部的儋州,充滿神秘和誘惑,已建制兩千多年。千萬年來,北部灣的驚濤駭浪,一直沖擊著它長達數百公里的海岸線。堅硬的土地和廣袤的海洋,造就儋州人奔放、粗獷、寬厚、堅韌的品質,儋州人喜愛編歌唱歌,歌曲強勁如大海潮涌。儋州民歌包括山歌、調聲、民間樂曲等,有十多個種類幾百種曲調。蘇東坡謫居儋州時常常聽到“夷聲徹夜不息”,遇赦北歸途中還贊道“蠻唱與黎歌,余音猶杳杳”,可見儋州民歌的魅力。詩作“儋州自古稱歌海,山歌催得百花開;人人都是山歌手,山山水水是歌臺”,就是對儋州民風、民歌的真實寫照。
關于調聲的形成,在當地流傳著兩種說法:其一,漢代以后,中原避亂者和商賈逐漸入瓊聚居儋州,在與當地黎族同胞雜居的生活過程中文化互融,儋州漢族地區逐漸出現類似黎族三月三的活動,每逢此時,各村男女青年紛紛聚集對唱山歌互訴衷情。其二,幾百年前,儋州西南部不少地方是大片鹽田,人們在田野上踩水車灌田、制鹽時,為了活躍氣氛消除疲勞,一邊踩水車一邊唱山歌,“車水歌”的旋律漸漸演變為調聲。調聲集中地反映了瓊州音樂的發展過程,對研究海南古代音樂發展有重要意義和歷史價值。
自二〇〇一年起,每年一度的儋州“調聲節”,吸引著島內外無數人士前來觀看。
我受邀參加了首屆“調聲節”,目睹過大規模儋州調聲的盛況:幾十個方陣的調聲隊伍,每支隊伍上百名青少年男女,全部身著色彩艷麗的服飾,他們手指勾著手指,或圍成圓形,或排成數列,踩著節拍引吭高“調”。《天崩地塌情不負》《一時不見三時悶》《單槌打鼓聲不響》是調聲的經典愛情曲目,也是每次擂臺賽的保留節目。伴隨著震天的歌聲,場上人人手舞足蹈,斑斕美麗的服飾流光溢彩。
男歌女唱亦歌亦舞的儋州調聲,被譽為“民歌奇葩、海南一絕”,著名舞蹈家陳翹感慨道:昆明潑水節有舞無歌,梅州歌會有歌無舞,而儋州調聲歌舞相融全國少有。
由于獨特的藝術魅力,儋州調聲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儋州被授予“中國民間藝術之鄉”榮譽稱號。儋州人“新年不唱老調聲”,以編新歌為能、以唱新曲為榮,不斷從中外歌曲中汲取新鮮養分,也是調聲長唱不衰的法寶。
天地蒼蒼,調聲悠悠。
責任編輯 ? 劉燕妮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