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佳輝,喬觀民*,馬靜武
(1.寧波大學 地理與空間信息技術系,浙江 寧波 315211;2.溫州市土地整理中心,浙江 溫州 325000)
隨著全球化浪潮和城鎮化的推進,城鄉二元結構日漸突出,同時由于生產要素的不平衡性,鄉村逐漸走上“被消滅”的道路。城鄉作為一個連續體,鄉村既是城市的對立面,也是城市的棱鏡,鄉村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植根之地不應消失。鄉村性,是城市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如何可持續地使鄉村活化成為當下重要的議題。
已有學者將鄉村復興歸納為鄉村內部充滿活力和對外產生輸出價值兩方面[1],應該在產業、資本、管治、文化等方面具備多元的形式[2],使鄉村價值具備農業價值、腹地價值和家園價值三層次,并通過構建三產相融的大農業體系等方法使鄉村活化[3]。周凌等[4-5]以建筑更新和業態植入為切入口,提出鄉村活化應將環境改善、產業提升、文化傳承三者并重[4-5]。吳必虎[6]認為鄉村活化就是要構建新的經濟生產關系,實現傳統要素(文化)和現代功能(經濟)的有機結合,并從保護主體和制度的角度分析活化過程中的障礙。周立等[7]認為促進鄉村產業融合,發揮六次產業的加法效應和乘法效應,以創造新供給,培育新業態,從而實現基于農業多功能性的價值增值目標,成為推動鄉村產業振興實踐的關鍵。張立[8]從東亞鄉村建設的角度明確了應對鄉村問題的長期性和可持續性,以及“自下而上”機制的重要性。王瓊[9]認為青木信夫的“遺產動力學”在鄉村的保護與發展中同樣適用,尤其是蘊藏大量文化遺存的歷史文化名鎮、名村與傳統村落,并肯定了公眾高度參與的必要性。樊佳奇等[10]從鄉村原有形態著手,認為應以人為本,構建生態良好、歷史延續、文化特色和認同感鮮明的和諧鄉村。馮都喜[11]認為應通過現代性活化來實現以“人”為本的精神層面復興,即經濟結構、基礎設施、特色資源、價值網絡(文化自覺和自信)活化。鐘鈺[12]提出,要正視部分村莊消失的不可避免性,不要人為強行干預鄉村發展。
綜合以上研究成果發現,鄉村活化的研究主要側重3個方面:1)依據城鄉要素流通體制明確鄉村對內和對外的多元價值;2)通過產業融合構建新的經濟生產關系,即文化、生態與經濟并行,傳統要素與現代功能并重;3)人之于鄉村活化,既是主體,也是客體,通過“人”來活化“人”,即提高“自下而上”的公眾參與度來實現人的精神層面活化。
目前的研究大多圍繞經濟與文化、傳統與現代的矛盾和融合展開,現代性經濟活化是鄉村生存之本,而傳統性文化創新是鄉村發展之魂。文化完好傳承而經濟衰敗,生產要素凈流失愈演愈烈,從而形成“空心村”;經濟發展飛速而摒棄傳統文化,則導致“千村一面”的現象。鄉村活化大多呈現為工業化、城鎮化,鄉村發展往往出現困頓,與城市相比缺乏規模效應,與鄉村相比缺乏個性,其結果是衰敗或異化。能否在鄉村經濟可持續發展進程中,同時保留鄉村的特質,傳承和發揚地方認同感,使鄉村具有鄉村性?本文試圖尋求一條獨特的鄉村發展道路:以竹編產業為載體,結合地方文化與產業在地化,實現歷史的、現實的鄉村活化。
彭公村地處杭州市轄區的北部,面積25 km2,人口4 276人(2017年統計數據),位于我國四大竹子之鄉交界核心地帶,104國道、宣杭鐵路、04省道縱貫而過,南距杭州市區34.8 km,北距湖州市區55.9 km。彭公村位于杭嘉湖平原南翼,東臨苕溪,境內諸山皆源自南嶺山系天目山余脈北支,大致為東西走向,構成起伏的丘陵山區,2017年被列入全區第一批美麗鄉村精品村創建名單。
本研究主要采用參與式觀察法、半結構訪談法和調查法,參與并記錄竹制品工廠產品生產的工作流程,對竹編企業負責人、竹編工人、竹編商鋪人員、竹編手工藝人和消費者進行調查,了解竹編的生產、銷售、發展歷程及其對鄉村發展的作用,感受當地人對竹的情感。基于彭公村的竹編產業,運用社會空間辯證法,將地方文化與產業在地化進行連接,分析鄉村空間再生產的方法與途徑。
杭州市余杭區盛產毛竹,毛竹加工在明、清時已初具規模。余杭區瓶窯鎮位于天目山系與杭嘉湖平原的交界處,且有東茗溪直通京杭運河,是余杭區毛竹出運的集散地。彭公村竹編產業發展歷史悠久。1918年,瓶窯鎮第1家竹器坊開業。一百多年來,彭公村竹編產業的發展歷程不僅體現了當地經濟、村民生活方式的變化,也折射出鄉村文化景觀變遷。
2.1.1 集體自給自足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國處于計劃經濟時代,竹制品不允許自由買賣,家家戶戶普遍有會編制的手工藝人,編制好后竹編必須上交集體,歸集體所有、分配、使用,年底按勞分配進行分紅。此時社會經濟發展特點決定了竹制品需求小,對鄉村發展的作用尚不明顯。
2.1.2 鄉鎮供銷合作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竹制品可以自由買賣,竹編成為當地人重要的副業。在農閑時,彭公村周邊村莊村民帶著自家的竹編產品自發聚集在彭公村,依托104國道擺攤售賣,形成馬路市場。馬路市場初期以家戶手工生產的竹制品自用為主,商業為輔。竹制品多作生活用品,單個竹籃售價幾角,1個月可以賣出10~20個,另有大批竹編笤帚銷售至北方。為推動生產,政府開設鄉鎮供銷合作社,生產、銷售規模進一步擴大,形成竹制品市場雛形。此時彭公竹編逐漸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形成一個約定俗成的品牌,是原始“軟性”資本的累積過程。
2.1.3 企業生產期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至1990年代初,浙江紹興嵊縣、諸暨的幾位竹匠慕名而來,在崗公嶺104國道邊搭起了簡易的竹棚戶,開始了加工竹椅、竹梯出售。由于農業生產利潤低,竹制品加工在當地逐步形成規模,竹編產品由竹梯、竹椅向竹涼席等附加值相對較高的竹制品發展。彭公村竹制品市場初具規模,常年經營戶近400家,高峰期有500多家,60%的經營戶有10多年竹編經營經驗,外地經營者約占80%。竹制品銷售到29個省區市,還有部分出口到海外市場。2008年,余杭區人民政府通過招商引資的方式,投資建設浙江彭公竹制品市場、中國國際工藝品城等現代化大型竹制品專業市場,并列入余杭區重點商貿項目,一期工程建成的12幢共計300多套商鋪被經營戶訂購和承租一空。“三年興一市,十年建一城”,竹編產業企業化、規模化和集群化,為彭公村吸引更多的資金和勞動力。此時期竹編產業的交易額持續增長并達到頂峰,村莊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飛速發展。
2.1.4 衰落期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也不斷改變,彭公村竹編產業逐漸衰落。分析原因,主要有以下3點。一是竹編產品的功能替代品競爭力更強。在相比于竹籃,塑料袋或塑料籃等延展性更高、不易腐爛、輕便易攜且更廉價的塑料制品更受人們青睞。二是竹編產品同質競爭性強。三是竹編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受勞動力上漲,價格倒逼,影響產業發展。四是產業不可持續性,表現在村民對產業的進入度低。
2.2.1 材料特性
竹子是可循環、可速生的環保材料,兩年可成材。竹子韌性很高,抗拉和抗壓強度分別是實木的2.5倍和1.5倍,可塑性、延展性好,觸感溫和,質感細膩,氣味清新健康,不上漆即可直接接觸食物。
2.2.2 竹編生產、銷售及產業鏈特點
通過對比分析涼友竹制品廠和天源竹業竹編產品產銷方式,旨在總結彭公村竹編生產、銷售及產業鏈特點(表1)。涼友竹制品廠主要生產竹席、竹枕套、竹椅等產品,為半機械化生產,月銷竹席8萬余條,竹枕1萬多對。天源竹業主要以生產手工工藝品為主,從業人員以60歲以上的老年人為主,產品多元化,包括米籮、斗笠、蓑衣、籮筐、果盆、簸箕、竹籃、蒸籠、燈籠、鳥籠、花器、手提包、竹球、竹根雕刻等,在銷售時具有較大的隨意性。

表1 不同竹編企業產銷對比
作為1.5次產業,竹編產業也具有明顯的生產專業化、規模效益性和直接面向消費市場的特點。彭公村曾試圖將分散、零星的竹編產品經營戶集中到一起,打造“竹編產業集群+專業化交易市場”的格局,并通過增強竹制品的藝術性來增加產品價值,通過統一使用彭公竹編品牌獲得品牌價值。但由于藝術創作的個性化、藝術性、創新性不足,在同質競爭下,彭公村竹編產業逐步衰落。
彭公村民常說,“三分靠田,七分靠山”。彭公村耕地面積少而分散,竹林廣布,起伏的地形阻隔形成一個個自然村落,家家戶戶依山而建,溪流密布。彭公“三寶”—紅毛雞、青殼蛋和有機筍都產自生態竹林中,是逢年過節必備的待客佳肴。竹可吃可用,彭公村加工筍干的歷史長達數百年,毛竹制的扁擔非常適合挑重物,石竹竹材堅韌,作捻桿、柄桿、涼桿、漁船撐篷,極大地方便了當地村民的生產生活。如今彭公村仍有幾位熟練掌握竹制品編制的老人,閑時會編幾只小竹籃,與其說是貼補家用,不如說是對文化的傳承,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感。
社會空間辯證法最早由昂利·列斐伏爾提出,他認為空間是一個動態的矛盾的異質性實踐過程,空間性不僅是被生產出來的結果,而且反作用于生產者。從空間中的生產到空間本身的生產是其空間生產邏輯的重要內涵。蘇賈在此基礎上提出“第二自然”的概念,認為空間在現代社會中是生產資料、消費對象和自然空間的綜合體,地域空間、社會空間的有機疊合可減緩社會矛盾。基于社會空間辯證法,通過合理利用竹編、科學發展竹產業,實現鄉村本身的生產和再生產,從而使鄉村振興活化。
通過優化“三生”空間來推動彭公村鄉村活化,生活空間示范化,強調農耕文明體驗與回憶性;生產空間創意化,注重竹編生產的文化地域鑲嵌性;生態空間景觀化,綠色、有機、生態消費引領性。形成宜業、宜居、宜游的鄉村空間,即“產業在地化+文化差異化+旅游個性化”。產業在地化是根本,文化差異性是動力,旅游個性化是表現,三者協調發展,是動態融合、有機統一的整體(圖1)。
3.2.1 產業在地化
經驗表明,產業是資本積累和經濟發展的根本,而產業結構升級和產業演變的必經之路是工業化。如果彭公竹編產業像動力小鎮、商業小鎮那樣完全工業化、城市化,將失去與地方的連接,導致產業的不可持續性。當前彭公竹制品基本用以滿足外地消費需求為主,彭公本地取原料、直接生產、批量直銷外地,只有村莊空間中的生產,缺乏對村莊本身的再生產。因此,實現產業在地化是鄉村活化的根本。產業具有很強的在地性,產業植根于農產品,從手工業轉變為機械化加工,延長產業鏈,提高第一產業的競爭力,也屬于農業產業化的內容。在全球化背景下,應以“創意產業”為指導,強調竹編產業發展與地域空間環境之間連接、塑造,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竹編文化產業,鑲嵌于鄉村旅游、文化旅游之中,提高竹編產業的競爭力。

圖1 以竹為根本的彭公“三生”空間融合結構
3.2.2 文化差異化
彭公村位于余杭、德清交界處,兩地均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余杭縣始置于秦代,據良渚出土文物考證,早在距今約5 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就有氏族聚集和原始林業活動。彭公水壩遺址是迄今發現最早的中國水利工程,為良渚文化中期營建,是良渚古城外圍的防洪治水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良渚先人用水壩將分散的山頭連成一體,形成一道長達數公里的屏障,從而使山洪改道,使繁盛一時的良渚城免遭水患。水壩所在地之一的崗公嶺古為防弓嶺,相傳為4 000多年前防風古國的堤塘,而防風氏發源于德清縣。由此可見,彭公村的文化脈絡具有交融性,古時是良渚文化與防風文化的過渡段,都為古城外圍,今為余杭與德清的地域邊界,交通不便,很難接受周邊城鎮輻射帶動。地域交界處往往經濟基礎較差但文化交融與遺留較好,如瓶窯南郊的摩崖石刻、北湖草蕩、十八條弄、十八口井、窯山燒窯古遺址及苕溪老碼頭等古跡,這正是彭公村區別于其他歷史村落所顯現的文化差異性,將之植根于竹文化,是彭公當前發展的重要歷史邏輯。具體做法包括以下幾點。首先,將米籮等標準化產品轉變為竹器雕刻等差異化產品,兼具功能性與藝術性。文化不是通過復刻就可以傳播延續的,文化再生必須植根于人們的生產消費,被賦予“私人訂制”的含義來表達自我。其次,結合彭公竹編產業曲折的歷史文化脈絡建造竹編博物館,引導竹編手工藝人入駐。再次,創新、創意文化。利用杭州高校密集優勢,引進包括中國美術學院等高校的相關老師入住,成立工作室,實現文化創意產業與大學對接,構建波特爾的菱形創新模式。
3.2.3 旅游個性化
有別于以往鄉村旅游開發農家樂的模式,彭公村旅游業發展應基于竹編文化體驗,將新業態與村莊本身融合,形成別的村莊無法復刻的獨有個性,構成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形成鄉村景觀符號經濟消費特征。在發展旅游業時,應以良渚文化、防風文化和水壩遺址作為創意元素,以竹編工藝品為核心,以竹文化作靈魂,用現代數字科技手法,針對青少年文化教育市場,打造彭公竹編生態體驗平臺。一是建設竹編博物館,運用數字手段還原良渚先人建造水壩情境,設計互動體驗項目,包括竹編DIY等;二是繼續開展彭公竹筍節,設計竹林生態觀光項目;三是建筑更新,在休閑集聚中心建造竹屋,兼具現代功能與傳統要素,還原鄉村生活方式,按照城市標準配備公共服務設施,形成度假區塊,引導深度消費。
基于竹編產業,通過對彭公村歷史文化脈絡的分析,結合當前工業化市場競爭和全球化背景,提出竹編產業在地化與文化旅游相結合,形成一條歷史的、現實的鄉村活化道路。鄉村活化不是簡單經濟上的回血,更應注重人與地方的連接,創新其鄉村性,讓鄉村活化植根于日常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