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說指引者

有時不禁感慨，生命的遇見中如果缺失了這樣的一些人、一些事，那么人生的敘說又會是怎樣的版本？人生不可假設，但假設的比照又總能讓人從親歷的過往中品咂玩味出敘說的意義。

1980年10月的秋陽里，家鄉(xiāng)洛南縣教育局張松智局長的一張條子開始了我的教育敘說。敘說的背景是，老局長知道前一年高考我的成績是全縣第一，也痛惜我因身體受限進不了大學，又了解到在家輔導學生成績也還不錯，便拍了板：這樣的人能在家里教，為什么不能到學校里教？大筆一揮：“王校長：把唐江澎安排到你們學校算了。月薪28元。” 老局長作古多年了，那張紙條仍舊珍藏，常常從字里行間體悟老局長的口吻、神態(tài)與風格，應該有不同聲音吧？應該有“畢竟……”“萬一……”吧？估計他沒想那么多，也不會顧忌那么多，一語“算了”就是決定了，“月薪28元”—后來我知道局長用了最大權限，定了民辦教師最高待遇給我。

紙條里的王校長，是洛南中學的王維鼎校長，一個銀發(fā)如雪、膚色如雪、慈眉善目的長者，在我的記憶中，他始終微笑，溫文爾雅，怎么也想不出他動怒的樣子。

報到第一天，王校長找我談話。先從自己的夾子里拿了些飯票、菜金給我，說一會兒我領你去食堂打飯。接著問，在家里刻鋼板？我點點頭。他說，見過你鋼板刻的講義，字刻得不錯，整整齊齊的，沒錯誤，不錯的。我以為接下來他會安排我去刻講義，便說，我會好好刻的。他笑了笑，沒有接話，然后邊擦眼鏡片邊慢條斯理地說：娃兒呀，到學校來工作就要學教書，當個好老師;這么小就刻鋼板，一輩子就只能做個職員了。頓了頓，又重復了一遍：到了學校就要當教師，當個好教師。后來我知道，王校長已經(jīng)為我安排好了工作，并設計了職業(yè)發(fā)展的路徑，先到高考復習班里去當輔導老師，以后根據(jù)情況再教語文或者歷史。

隨和的王校長，也有較真的時候。大約是在1984年，當時商洛地委的領導，一位非常關心教育、重視人才且有著詩人氣質(zhì)的老革命，在大會上激情洋溢地講，商洛的升學率這么低，不存在片面追求升學率的問題，當務之急是狠抓升學率，讓山里更多的孩子上大學。這樣的話語頗有感召力，即使到現(xiàn)在也常能聽到類似的慷慨。但，王校長卻沒有激動，寫了一封長信給地委書記，冷靜地提醒“片追”有具體所指，升學率再低，也必須堅決反對“片面追求升學率”，教育必須堅持全面貫徹方針、全面培養(yǎng)人才、全面提高質(zhì)量。后來，地委書記下鄉(xiāng)，校長晚上還專門去縣委，等了很長時間與書記做了深入溝通。王校長的舉動，我那時實在無法理解，想著若是換了別人，誰會為領導的一個提法如此較真兒？現(xiàn)在領悟了，教育在王校長這樣氣質(zhì)的教育家那里本來就是天大的事，就必定要守著天大的原則。那個場景現(xiàn)在越來越給我以堅守的力量感，每每想起，心中就涌起一股熱流：夜晚，招待所甬道里，銀發(fā)純潔如雪的王校長，為了教育的信念與原則，等待。聽王校長講起這個場景似乎輕描淡寫，他說，書記人很好，我是尊重他才去說說。

第一次上講臺—嚴格點兒說是偷上講臺的場面，應該這樣敘說。給學生輔導有一段時間了，也跟著聽了一些語文課，一直念著王校長的話，想試著上課，便備好《桃花源記》等待時機。一個冬夜，校園里厚積著雪;學校組織老師去看電影了，辦公室黑著燈，機會來了。在心的狂跳中走上講臺，威嚴地喊了聲：上課，學生齊刷刷地起立致敬。第一次面對五六十個學生，從他們眼里讀到信任的瞬間，少了些許惶恐。那節(jié)課講了些什么內(nèi)容，基本忘記了，只記得后排一個有學生多次舉手提問，問的是詞義。好在自學王力《古代漢語》時，對那1080個常用實詞還有些了解，沒被問住。課后學生向我道歉，說是梁校長一直站在窗外，頂風聽了大半節(jié)課，不讓他聲響而讓他舉手發(fā)問。聽到這話，我真驚出一身冷汗！我的天哪，分管教學的梁禮周校長是校園里出了名的“兇神”，黑面闊額、不怒自威，學校里的名師多出自他的門下，再調(diào)皮的學生看見他也要乖順，平日他天天巡查自修，但雪夜大家看電影他怎么也留守校園？若是知道他老人家在，我怎敢冒此風險？只要那晚發(fā)現(xiàn)梁校長在窗外聽課，我還真不敢想象那節(jié)課會上成

什么樣。

實在沒有膽量見他，只是在惴惴中觀察，梁校長似乎并無特別的不滿意，對我的工作略作一些調(diào)整，晚上繼續(xù)輔導，白天則去初中教語文。沒多長時間，敘事的版本又有改變，高中畢業(yè)班的語文老師病了。當時，能上畢業(yè)班課的就那幾位名師，但人人課務繁重，新進崗的大學生還都在初中磨練。兩位老校長排兵布陣、無將可點，情急之下，準備走一步險棋，“超擢”我去頂崗。

這次，是梁校長談的話，他破例夸了我?guī)拙?，還說已經(jīng)調(diào)查了我給高中輔導的情況，學生喜歡我，反應不錯，接著告知了決定。我退縮了，畢竟只有18歲，畢竟只有高中畢業(yè)那點底子，更何況在初中的教學中我剛剛找到了一點兒感覺。我怯怯地說，不行，我不行，您派別人吧，我就在初中，我不去?！澳愀遥俊绷盒ｉL的眉毛豎起了，“你以為是開玩笑?。繋讉€人商量好幾天了，還都看好你。你不去，你給畢業(yè)班開天窗??？”我的頭低下了，他的決心與威嚴不容挑戰(zhàn)?！澳悴蝗?？你試試看，今天我就是用教鞭趕，也要把你趕上講臺。”我的頭低得更下了，幾乎伏在膝上。重點中學的文科畢業(yè)班，又沒有平行班，這實在不是我能夠獨立承擔的任務??！

看到我不再推辭，他嘿嘿地笑了幾聲，掏出鑰匙，開了有好多個抽屜的辦公臺上的鎖，摸索出一撮兒葡萄干，放進我掌心?！靶陆睦蠈W生回來看我?guī)淼?，好貨！不鎖起來，老早給我們家小子吃光了。”—梁校長老來得子，兒子還剛上小學，正處在調(diào)皮的時期。緩了緩，我提出了擔心，可我實在是不會教啊?！拔揖椭滥悴粫蹋阋粫r半會兒也學不會人家的辦法?！彼_始熱情鼓勵，并成竹在胸地面授機宜，“你有你的優(yōu)勢，你要動腦子走出你的路。這樣，只要把你怎么學的告訴學生，讓他們都達到你的水平，你就是最成功的老師了?！?/p>

這段故事，在當時商洛教育圈兒里也傳為美談。后有人來求證，我說，我上高中講臺是梁校長用一撮葡萄干哄誘的;梁校長朗然大笑，說，他是怕抽，是讓我用教鞭趕上講臺的。再后來，向華東師大崔允漷、王建軍等幾位專家朋友敘說這段經(jīng)歷，他們也對梁校長表達了十分的欽敬，說梁校長是個教育家?！鞍言鯓訉W的告訴學生”，這句話算得上經(jīng)典的教育理論，它指出了教師學習經(jīng)驗的教育價值，一個成功學習者的學習經(jīng)驗就是重要的課程資源。

洛中的敘說就這樣開始了，王校長安排我住在會議室東邊南向的半間屋子里;一墻相隔的北屋里住一位女孩，大學剛畢業(yè)教數(shù)學，漂亮，傲氣，?？匆娝湍腔锎髮W生一起打球，也常聽見她撥弄四弦琴。雖然都是上課教書，甚至我還教畢業(yè)班，但和大學生們畢竟不同，我的身份在民辦教師、代課教師之間轉(zhuǎn)換，待遇差別甚大。以至以后的五六年間，每月都要小心地回避領工資的尷尬與煎熬。

這種郁積的不平，有一次莫名奇妙地發(fā)泄在一張檔案的表格中。還好，扭七歪八的表格落在慈祥的王校長手中。他換上老花鏡，一格一格地改，自言自語地說。學歷，高中畢業(yè)就填高中畢業(yè)，不丟人。學歷不等于學問，學歷填在表格上，學問裝在肚子里;一個人不怕人說沒學歷，就怕人說沒學問。工資，28元就填28元，不丟人。錢多少不代表水平高低，工資高低也不顯出貴賤。不要總想工資對不起你，只要你對得起工資就好。娃呀，路長著呢，你嫑急！說是不要急，但老校長也甚為急切，他私下里聯(lián)系主事商洛師專的老友，推薦我去大學工作。這件事最后沒能辦成，還是因?qū)W歷太低跨不過大學用人的門檻。師專領導深以為憾時，把王校長的推薦函遞給我看，意味深長地說，無負厚望啊！我知道王校長素來嚴謹，信函的話語并非對我的贊賞，而是對晚輩的期許，是必須珍藏于心并激勵自己努力奮斗的人生目標！

梁校長是不會薦我去師專的，他骨子里固守著名牌大學高貴的血統(tǒng)。梁校長是1940年代西北大學化學系的高材生，大學時代就是校學生會主席，出席過全國學聯(lián)大會;整個西北能入他法眼的大學，“一只手能數(shù)得過來”。林語堂評“元氣淋漓”的蘇東坡 “不可無一難能有二”，梁校長就是洛中建校近百年“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名師校長，他以卓爾不群的見識、才情與豪氣，指引著大山里的年輕人抬眼望天、抬頭思考。

梁校長一般不大顧及你的面子、感受，也不大辯證全面地談觀點，總是痛快淋漓地直抵要害。1982年開始，我自學收聽電大課程，他說，收音機里能聽大學知識，上不了大學。大學是什么？大學是缸，要去泡，要去熏。他對我的要求是考研究生，到好的大學里泡。他說，這些年來，他看一個人是不是胸有大志，關鍵看學不學英文。我說，在學日語。他說，你學日語是想混文憑，太功利了，眼界窄了！必須承認，百年以來科技、教育的發(fā)展主要在英美，你要看世界必須學英文。梁校長是有底氣講這些話的，他們那一輩大學生，英文與國學的底子不是后來幾代人能望其項背的。遺憾的是，當時又要抓學生成績，還要考能改變待遇的文憑，實在難以兼顧?，F(xiàn)在想來，也并非一點兒擠不出時間，只能甘心接受梁校長的訓斥：胸無大志！

拿了文憑他照樣訓，只有學沒有游，二十多歲還沒有走出陜西，你見過什么世面？你認識語文界的幾個名家大師？躲在門后稱大王，不行！后來，我出來闖了，他又告誡我，好好干，當名師，不要當校長。我知道，他一生最驕傲的是當過十幾屆班主任而不是當校長，他一貫認為：校長沒有親學生，校長很難成為學生一生銘心刻骨的恩師。對于當校長，也獨有高見：當校長關鍵是識人用人，人才用人才，庸才用奴才;名師越是學問大越是脾氣大，但越是名師多才越是好學校，校長的本事就是容得下名師辦名校。

40年過去了，這些景仰的導師已經(jīng)走遠了，但他們一直存在于我的敘說中，無論是今天敘說往事，還是未來敘說今天，他們一刻也不會缺席?！爸敢撸瑤熤σ病保x開他們，我的敘說會是另外的版本。

需要補敘一筆，人生敘說的另一主角，隔墻北屋教數(shù)學的女孩也老了，不過依舊漂亮，傲氣，這會兒正在和我們孫女撥弄四弦琴。

（作者系江蘇省錫山高中校長，中學語文正高級教師）

責任編輯：肖佳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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