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科
年屆九秩的周良老師六月下旬發來電子郵件,隨附一部題名《夢入江南煙水路》的書稿,是青年學者潘訊即將付梓的文藝評論集,并稱作者想請我寫一篇序言。雖然老人家是受人之托,客氣地囑我“勿卻為幸”,但又以無可商量的凜然口吻,指令我要“七月交卷”。盡管我不一定是此文集最為合適的序文作者,對其中的許多篇目及研究領域,也不具備發言的權利,但師長有函訓,不能不遵聽,只能勉為其難,恭敬不如從命了。
潘訊的名字,我是早就熟悉的。蓋因他近年來發表過許多有關蘇州評彈尤其是蘇州彈詞的評論文章,大都給我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尤其他訪談周良老師的幾篇長文,表明他對蘇州評彈不是一般的浮泛了解與欣賞愛好,而是具有較為全面和深入的系統研究及精細思考,從而具備了能與大家開展專業對話的基礎與條件。面對包括蘇州評彈在內的曲藝研究較少專業人才的現實狀況,能夠時常讀到潘訊的相關論文及評論,其印象也就更加深刻。
正如作者在其“后記”中所言,本書收錄的文章,雖然有“對包世臣、胡樸安、蘇雪林、吳組緗、方令孺等五位鄉賢前輩的研讀心得”,有“對巴金、沈從文、吳組緗、楊絳、孫犁五位素來心儀的現代作家的評論”,也“有書評,有札記,有讀書偶得,有文史考證”,但是,“蘇州評彈是我研究的主要方向”,故所收錄的文稿,有關蘇州評彈的內容,占據了大半的篇幅。仔細檢視收錄在這個集子中有關蘇州評彈即蘇州評話和蘇州彈詞的研究文章,不難發現,潘訊所具有的研究方向及學術品格,是十分鮮明的。
一是涉獵的范圍比較廣,且觀察的視野比較寬。舉凡蘇州評彈的歷史、文化、理論、評論、人物、節目、曲本、流派、音樂、表演、保護、傳承,都有所論及,且都有所建樹。其對問題的討論,既能抓住要害,又不局限本身,常常能從社會、歷史、文化、時代等不同的層面和角度,探尋并揭示蘇州評彈的沿革成因及發展走向。如《關于“蘇州評彈口述史(百年)”的構想》一文,對既往蘇州評彈藝人談藝錄和回憶的梳理總結和20世紀初至21世紀初蘇州評彈口述史研究的規劃與設想,能夠立足藝術實際,著眼學術目標,不僅指出了口述史“能夠呈現一部多元、全息、個人化的評彈史,與正史構成參照”的獨特價值,點出了“為江南文化社會研究提供重要視角和資料”的別樣作用,而且提出了“以藝人史為中心,旁及藝術發展史、書目傳承史、流派演變史、書場史、社團史等部門或專題,以從多側面呈現百年來評彈經歷的風云變幻,以及與江南社會之間的因應、互動關系”的研究路徑,同時通過已有口述資料的分析比照,指出了具體開展口述史研究應當關注的切入點及注意的關鍵項。比較系統,比較細致,非常富有理論上的參考價值和操作上的指導作用,并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作者對于蘇州評彈及其藝術構成的熟悉程度,體現出作者較為全面的理論素養和知識結構。又如《論20世紀中葉蘇州彈詞女聲流派》一文,既能通過女演員入行的社會認可,指出女聲流派的形成前提與產生可能,又能從社會變革的時代背景轉換中,尋繹諸如“藝術的繁興”“演出方式的變化”“新書的大量編演”等多樣綜合的孕育原因,進而抽出當時的女聲流派所普遍具有的“陽剛健進”的美學風貌以及形成此等風貌的“花木蘭情結”即時代人格的底色與基礎。雖說再一次印證了“文變染乎世情”的傳統理論,卻也第一次揭示了時代世風與女聲流派的內在關系。論題比較專精但視野十分開闊,問題相對單純而解答所需的知識及方法多樣豐富。
二是研究的起點比較高,且運用的觀念比較新。如前所述,潘訊的蘇州評彈研究之所以涉獵范圍較廣而應用駕馭都較自如,主要是得益于知識結構全面和方法運用得當,從而使他的蘇州評彈專業研究,能夠高點起飛,迎頭趕上,深入本體,挺立前沿。而如果細致披覽其中的某一篇章,也會發現,他受過良好的學術訓練,擁有較好的知識儲備,具有宏闊的文化視野,靈動地運用中外古今相關學科新穎經典而又相類相近的學術方法與認知觀念,以此作為蘇州評彈研究的類比借鑒與映照反襯,是有別于蘇州評彈老一輩學者的優長之處。比如,他在論述王朝聞對蘇州評彈的評論時指出,“王朝聞所論述的評彈創作、欣賞中諸多體驗關系的交融與西方巴赫金的‘復調—對話理論不謀而合。”指出“王朝聞的評彈聽眾論具有開創性意義,其論述之深刻與內涵之豐富,已十分接近西方20世紀興起的接受美學、闡釋學的部分觀點”“不僅是對評彈研究界的貢獻,也是留給中國當代文藝美學的寶貴遺產”;又如,其對徐麗仙及其“麗調”的研究,借鑒了京劇表演藝術家蓋叫天的“默(戲)”理論和話劇導演藝術家焦菊隱的“心象(說)”觀點,以之來闡釋“麗調”演唱在體會人物情感和塑造音樂形象方面的創新借鑒與舞臺經驗。又通過排比述列,使與博究文史精通曲律的清末民初翻譯家王季烈在《螾廬曲談》中加唱曲理論相對照:“凡唱曲宜知曲情,忠奸異其口吻,悲歡別其情狀,方能將曲中之意,形之于聲音之內。”這些“旁征博引”意在引發“觸類旁通”,在蘇州評彈及整個曲藝的理論武器尚不足以完全闡釋自我規律的情勢下,此等不乏新穎的觀念意識及其引述比照,對于推動和促進蘇州評彈乃至整個曲藝研究與古今中外相關學科的對話與互鑒,無疑是一種可貴的努力和積極的探索,揮灑著清氣四溢的開放氣息。
三是思考的理路比較細,且開掘的程度比較深。在這方面,以對王朝聞的專論和對周良的訪談較為鮮明。如《論王朝聞的蘇州評彈研究》一文對王朝聞有關蘇州評彈研究的論述,能在鉤沉研讀散見著述中,體悟十分深刻而成系統的思想意蘊;散點透視,重點聚焦,見微知著,集腋成裘,形成了許多精到的判斷與精深的立論。諸如“王朝聞的評彈論述充滿鮮明的個性風格”“善于小中見大,觀微知著,通過評弾作品中一個段子、一回書,甚至一句唱腔、一句話、一個字眼的評析,透視藝術特征,探索藝術規律,充滿思辨性”“行文洋溢著豐沛的情感”“從不人云亦云,字里行間透露著個人獨特的審美體驗,并真誠地將自己的審美體驗、欣賞經驗袒露給讀者,逗引著讀者和他一起品味、探尋”“或許有人認為王朝聞沒有寫系統研究評彈的專文,但是應該看到王朝聞曲藝研究的特點是旁征博引,觸類旁通”“雖然零散,卻自成系統性和延性”“王朝聞評彈研究的最大特點在于他率先從美學視角切入評彈研究,堪稱蘇州評彈美學研究第一人。從理論體系上看,王朝聞已經初步構建了自己獨創性的評彈美學,本體論、體驗論、聽眾論,成為他評彈研究的三大理論支點”,等等,可謂以王朝聞研究蘇州評彈的方法去觀察王朝聞的蘇州評彈研究,極具“人看風景我看人”的成像意味。而《在路上:對蘇州評彈歷史及藝術特征的探索》一文與周良的訪談討論,由對周良蘇州評彈研究之路的探訪開始,延及整個當代蘇州評彈藝術的歷史發展與學術探究,中間涉透了對于一些重要而又敏感問題的回望與討論,又不乏對蘇州評彈藝術創演、學術研究、理論批評和保護傳承等范疇及領域的現實關切與反思觀照。話題宏闊,頭緒繁多,但又脈絡清晰,重點突出。
觀之琳瑯滿目,讀來很有興味。在這篇訪談中,周良無疑是一根鮮亮的紅線,而潘訊確是一枚翻飛的銀針。問題的提出,話語的展開,轉折的把控,重點的聚焦,往來的探討,理解的深化,都需要穿引者的有效努力,方可理想地推展和進行。對此,潘訊的展示與發揮可謂良好。如果沒有長期的積累、充分的準備、豐富的專業知識和相當的學術素養,是無法形成這篇訪談的。
《夢入江南煙水路》其收錄的文學和戲曲評論雖然沒有蘇州評彈的多,但也占據了相當的比重,且整體水平不在以下。其中的一些篇章與觀點,視角獨特,振聾發聵,堪稱精到之論。如《新編劇目呼喚經典唱段》對于經典戲曲唱段的呼喚及對缺乏經典唱段原因的掲示,庶幾可以看作戲曲創演獨特規律及審美傳統“四兩撥千斤”的深到別解;《桐城文派的遺風余韻》對方令孺游記散文的關注與評論,選題新穎,眼光獨到,既撩起了現代文學研究長期以來被慣性遺忘和忽視的絕美一角,又勾起了傳統文派血脈遺傳在現代社會的命運遭際與思想情懷。其他如對巴金、沈從文、吳組緗、葉圣陶、孫犁、楊絳、蘇雪林等現當代文人學者的相關評論及考據隨筆,對胡樸安與包世臣思想淵源的承傳探討及對南社人物研究的相關見解,包括涇縣、蘇州等地歷史人物與文化風情的關切觀照等篇章,無不透視出作者豐富的知識素養和寬廣的學術興趣,傳載著作者敏銳的學術思想和深沉的鄉梓情懷。
潘訊出生成長于安徽涇縣,工作生活在江蘇蘇州。2005年進入蘇州大學師從朱棟霖教授的三年研究生經歷,培養了他對蘇州評彈的學術興趣并形成主攻方向;而后蘇州評彈研究專家周良先生與上海師范大學的唐力行教授,又先后引領并啟發過他蘇州評彈研究方法與路徑。為了深入研究蘇州評彈,潘訊曾發憤鉆研,廣采博覽,先后系統觀聆了蔣月泉和江文蘭拼檔的24回蘇州彈詞《玉蜻蜓》錄音,徐云志和王鷹拼檔的56回蘇州彈詞《三笑》錄音,魏含英單檔說唱的蘇州彈詞《珍珠塔》錄音,周玉泉和薛君亞拼檔的蘇州彈詞《文武香球》錄音,以及邢晏春和邢晏芝拼檔的蘇州彈詞《楊乃武》錄像,等等;走遍了蘇州城里的大小書場,訪談了周良、金麗生、邢晏春、邢晏芝、王鷹、薛小飛、薛君亞、楊玉麟、江文蘭、彭本樂、程若仙、濮正明等老專家和老藝術家,積累了數十萬字的原始資料;2010年他為金麗生和邢晏春、邢晏芝三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蘇州彈詞代表性傳承人分別編輯了兩本研究專集;還在撰寫發表大量蘇州評彈研究文章的同時,于2014年和2016年先后出版《一曲琵琶凄婉絕——徐麗仙傳》和“典范蘇州”叢書《評彈》分冊兩種專著。但是,對于蘇州評彈的鐘情與研究,并未擠壓和置換他在其他學術領域的能量及釋放。對故鄉的無限眷念,對蘇州的無比熱愛,使得他在日常閱讀和學術寫作中,總會把關涉故鄉與家鄉的人事物藝,自覺不自覺地作為學術人生的主要內容。這使他的研究和寫作,與純然或主要是屬“稻粱謀”的學問拉開了距離,而與“真性情”的研究融為一體。思想的自由與精神的獨立,由是更加成為可能,并撐起他更為高闊和晴朗的學術星空。
筆者對潘訊知曉雖早,但相識較晚,且過從匆匆,僅在幾次學術會議上打過照面。這一次才知道研究蘇州評彈,只是他的副業,他的職業身份則是公務員。這又讓我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以他的敏銳資質和勤奮精神,專門來做學術研究,定會有更好的成績,獲得更大的發展。而從本集所收的篇章及其成色來看,即便是在公務之余,他所作的研究與評論,較之許多專門從事研究的人員而言,也是出類拔萃的,非常可喜且值得贊許。也許正是由于如此,他的研究便更有可能按照自己的志趣,自由而又獨立地開展,許多世俗的羈絆與牽累,于他可以不去管顧。不跟風、不避諱,更能成為常情;持之有據、言之成理,更能成為常態。但學問的客觀與嚴謹,并不意味著死僵與冷冰;慎論是非,也不意味著沒有操守與放棄原則。恰恰相反,從本書文章的選題注意力和研究興趣性兩個方面考察,除了對藝術本體的維護和對藝術規律的堅守,潘訊對故土的情結與桑梓的情懷,也是非常的深厚,以至近乎偏執。凡是故里的鄉賢,故土的傳統,以及家鄉的風物,總是定格在他的視野,跳躍在他的筆端。這又使我們在嚴謹細膩而又靈動鮮活之外,發現并體會到了一個客觀而又有些偏執、冷靜而又充滿溫情的潘訊,一個穿著學術正裝卻又懷揣藝術詩情同時深具文化鄉愁的潘訊。如此這般,包括文化的淵源感,歷史的縱深感,分析的細膩感,議論的鮮活感,評論的鑒賞感,義理的情懷感,以及視野的宏闊,思考的深邃,等等等等,這些構成潘訊文品與人品的諸般元素,在《夢入江南煙水路》里,可說是沛然豁然,隨處可見,躍然紙上的。
據潘訊自己在本書“后記”中說:“書名‘夢入江南煙水路源出晏幾道的一首《蝶戀花》詞,開首幾句云:‘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離人,是小山萍水相逢的歌姫?還是他刻骨銘心的情人?寫得恍兮惚兮,朦朧迷離。”又說:“我借作書名,‘離人便是我心中尋尋覓覓、魂牽夢繞的‘江南意象。”但通讀《夢入江南煙水路》,不得不承認,“江南”意象雖被作者許為自己孜孜追求的學術理想,可從那些被他深度關切并不斷解讀和闡釋,從而時常能夠親近的包括蘇州評話和蘇州彈詞在內的江南藝術文化事象及其日常存在狀況去看,“左右逢源皆著處”,才是作者坐擁蘇州獨特學術資源和人生審美財富的優越寫照。從這個意義上說,“滿目離人隨處遇”,或許才是作者真正葆有的人生境界和學術境遇。走筆至此,在為作者深感欣慰的同時,也由衷地祝愿他筆耕不輟,永遠進步!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