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研發現,新型建材生產方面,當時全國僅有四家企業,分別位于北京、上海、廣州和浙江,清一色的國營企業。在市場方面,上海規定要憑票購買建材產品,浙江全省每年按照計劃分到的建材只能造不到一萬平方米的大樓,根本滿足不了民眾日趨龐大的需求。
很快,我從廠里挑出老家是南方山城而且愿意短時間回故鄉工作的技術骨干。
得到這個信息后,吳一榮立即把自己的想法向鄉里分管鄉鎮企業的經濟委員會主任進行了匯報,得到鄉里支持后,他們又馬不停蹄一起找到縣委書記,進行了詳細匯報。縣委書記當即表示支持。在當時,之所以大力發展鄉鎮企業,除了發展壯大集體經濟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解決群眾就業問題。
縣委書記拍著吳一榮肩膀說:“這個項目很好!一是投資不大,二是朝陽產業,三是勞動密集型。”
在談這個項目前,我曾到該縣檔案館查閱當地縣志,了解到鄉(村)鎮工業的情況:
1958年大辦工業時,全縣有社辦企業二百零七家,職工一萬五千多人。次年經調整,絕大部分“下馬”,僅保留為農業生產服務的鐵木竹、農產品加工及磚瓦、石灰等工廠六十六家,職工三千八百四十八人。
1968年后,為安排大批城鎮知識青年下鄉,推行“廠社掛鉤”,社鎮工業數量開始回升。1975年增至一百三十家,職工五千零一十九人,年產值一千二百九十四萬元。此后,在國家低息低稅政策扶持下,社鎮工業進一步發展。
1978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五家,職工八千二百四十二人,年產值二千四百六十六萬元。次年,農村中大批富余勞力轉入社鎮工業,各地興辦一批市場急需、適銷對路的輕紡、建材和農副產品加工工業。
1980年,全縣有社鎮工業六百九十二家,職工一萬二千九百二十人,年產值五千四百二十七萬元。此后各地采取“勞務投資”“帶資進廠”“入股分紅”等多種形式、多種渠道辦廠。
1983年,鄉鎮工業發展到一千零二十三家,固定資產八千六百三十七萬元,年產值二億四千多萬,占全縣工業總產值的百分之四十二,其中十家企業產值超千萬元,八家企業利潤超百萬元。有絲綢、建材、電子、電器、紡織、化工、食品、機械、造紙、印刷、服裝、鞋帽、木材加工、礦產及電力等行業六十余個。
可見,江南這個縣的工業基礎還是很不錯的。吳一榮得到縣里的支持后,立刻北上直接找到我們廠,在老鄉朋友的安排下,偷偷地與幾名本地籍的工程技術人員見了面。
經過幾次接觸,最后共有四名工程技術人員愿意到老家工作,鄉鎮企業方面承諾給予他們優厚的條件,除了解決住房和三倍工資外,還一次性付給每人一萬元的生活補助金。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吳一榮拿著一個名單找到我:
“大廠長,是不是將我的這幾位老鄉,派到我們鄉鎮企業?”
我看了名單后,感到這幾個人在企業表現一般,將他們派到鄉鎮企業去,真的無傷大雅,只是擔憂地說道:
“怕就怕他們不愿意去。”
吳一榮見我沒有反對,心頭一喜:
“支持家鄉建設,他們的思想工作,我們來做!”
這事我也沒有多想,既然人家鄉鎮企業如此主動,我當然愿意成人之美……
而在吳一榮看來,這些技術人員之所以愿意來鄉鎮企業工作,除了原工廠工資低外,還因為他們沒有文憑,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如無法評職稱等。其中一人的家屬還一直在老家農村,長期兩地分居。
到國營企業挖人才,對鄉鎮企業來說,成本不菲。當時國營企業職工每月的工資只有七十五元,光是一萬元的生活補助金,就相當于額外提前給他們支付了十年的工資。再加上住房和三倍工資,真的是蠻有吸引力的。
為了消除四名技術人員的顧慮,以及表示對他們的尊重,吳一榮以鄉鎮經濟委員會的名義,與他們簽訂了聘用合同,還請當地的縣公證處進行了公證。
四位技術人員感到這事萬無一失,吳一榮也覺得這事做得十分漂亮,萬分牢靠。他怕夜長夢多,馬上以加快國營與鄉鎮聯營為名,借了一輛面包車,把這四名技術人員從我們廠接到家鄉。
當天正好是星期天,吳一榮他們一戶一戶上門去接人,并沒發生什么事。第二天上班,我在辦公室桌子上見到四人的辭職信后,發現人沒來上班,宿舍也沒人,立即向省屬主管廳局做了匯報,并在他們的組織下,派人到吳一榮鄉鎮企業的省級主管部門,讓有關部門給吳一榮所在縣政府打電話,要求他們盡快把人送回我們廠。但縣里出于地方保護,沒有理睬我們。此后,迫于我廠的壓力,當地有關方面還帶著我們的人親自到吳一榮的鄉鎮企業尋找,但提前得到消息的吳一榮,早已把這四人藏匿到了汽車都不能到達的村子里,最后只能無功而返。
最終,此事驚動了兩省的高層。正值兩省省長在北京開會,我省省長專門就此事找到對方省長,要求他們把人盡快送回。對方省長沒有當場答應,僅是讓省政府通知吳一榮所在的行署,讓他們盡快把人送回。
正在主持召開全省市委書記會議的省委書記聽到地委書記匯報后并沒有簡單地通知放人,而是就此事征求大家的意見。當地一市委書記認為不能送回去:“他們那里要走了我們多少制茶師傅,我們也沒要求他們送回來,我們要他幾個建材師傅,為什么就得送回去?”
作為發達地區的老大哥,貧困地區的鄉鎮企業挖走我們的人,還要不回來,這讓我們企業所在地的領導感覺很沒面子。
沒多久,中央新聞單位主辦的一家報紙,在頭版以《許以萬金,挖走關鍵技術人員;人心思‘走,危及新型建材正常生產》為題,對吳一榮的鄉鎮企業,以萬元“安家費”和三倍高工資私下與我廠的技術人員簽訂協議一事進行了公開報道。
三天后,我們省內的一家大報,同樣在頭版顯著位置發表了《這樣的人才交流是否合理?—省建材總廠王廣舟副書記的來信》,指責“江南一鄉鎮企業挖走該廠四名技術骨干”。在這封信的旁邊,還配以《省級部門會議提出,人才交流要防止自由流動》的報道。次日,我省另一家經濟日報發表了該報記者文章《建議與呼聲》,對重金挖人予以批評。
事已至此,江南那里的省委、省政府領導不得不高度重視。在省委書記、省長先后作出批示“認真調查此事”后,當地一大報又派出兩名記者對這一事件的來龍去脈進行了深入調查,認為四名技術人員從沿海發達地區流向欠發達地區的鄉鎮企業是合理的、正確的,不應當指責刁難,而應當鼓勵提倡,并將調查材料通過相關渠道送給中央和有關部委領導。
此后,受國務院領導指派,國務院政研室派出工作人員到當地調研,認為欠發達地區企業更有解決技術難題的需求,工程師可以在星期天(即休息日,當時一周工作六天)幫助他們解決困難。至此,這場驚動全國的爭奪人才“官司”才基本結束。
然而即便如此,王廣舟副書記對此也沒有完全放棄。出走的四名技術人員中的一位是中共黨員,不久他以廠黨委的名義,對其作出了開除黨籍的處理。
對此,吳一榮先是以鄉鎮企業黨支部名義,給我廠黨委書記寫信,要求我廠恢復該技術人員的黨籍,被我廠拒絕。之后,又寫信給我廠所屬的省級主管部門黨組書記,但石沉大海。
吳一榮就此事向縣委匯報,半個月后縣委就此專門召開會議,決定按《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由鄉鎮企業所在的鄉黨委按共產黨員標準,重新吸收該工程技術人員入黨,讓他安心工作,發揮作用。
要是事先我們有劇本,這場改革大戲的主角早已內定好,必須屬于國營企業。而當改革大幕徐徐拉開,國營企業自身體制機制上的問題開始顯現,那些長期被計劃經濟體制邊緣化的角色和群體,直接登上舞臺,搶了主角的戲,扮演起推動中國市場轉型的先鋒角色。這個群體中,包括吳一榮這類包工頭,以及其他被邊緣化的人群,在這場自下而上的“邊緣革命”中,迸發出了巨大的能量和驚人的創造力。
吳一榮成功導演的一場不同性質企業之間,盛況空前的“人才大戰”,某種程度上不亞于一場戰爭,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歷經風雨的四名工程技術人員一夜成名,現在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好在他們沒有辜負父老鄉親的希望,在短短的幾個月時間,就在原來廢棄的礦山上,打造出了“中國南方首家建筑材料基地”。
“泥腿子”洗腳上田,辦起了鄉鎮企業,一開始就顯現出超越國營企業的活力,當時個體戶和創業者的增多,又較國營企業的改革更能給城市帶來活力。
市場經濟,千回百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終于又回到了這片古老的土地上……
中國改革總設計師鄧小平同志后來承認,在農村改革中,鄉鎮企業的崛起,是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最大的收獲”。在評價鄉鎮企業的表現時,鄧小平使用了一個成語—“異軍突起”。
就在吳一榮得到當地省政府給予鄉鎮企業的功勛獎章時,王廣舟正在他們廠,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怒不可遏,指著吳一榮的鼻子大罵:
“什么功勛?你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
吳一榮朝王廣舟一臉壞笑地說:
“請你弄清楚,鄉鎮企業賺的錢,和國營企業一樣都是交給國家的。”
吳一榮說完這話,對王副書記鄙視地一笑,肩膀一甩,揚長而去。
本來王廣舟是代表廠黨委來處理這件事的,現在反在吳一榮的鄉鎮企業碰了一鼻子灰,他覺得這樣太丟人了,而就這樣不明不白回去,也無法向廠黨委交代。
這時王廣舟開始盤算一個壞主意。他決定把對吳一榮所有的氣,都朝著我的身上發泄過來,說我是“挖社會主義墻腳”的幕后總導演。
最后他還在我面前說了一句:“廠長,對不起你啊,這既是對你負責,也是對組織負責,我要提議盡快罷免掉你現任廠長的職務。”
羅列的具體罪狀有—
好端端的國營大企業,你為什么要把產能向鄉鎮企業轉移;
鄉鎮企業開始就要挖人才,你為什么不阻止,默認就是縱容;
人家跑到我們企業挑人,你為什么照單收下,竟然同意放人……
你這是十足的出賣國營企業,造成了國有資產嚴重流失!
這仿佛幾座大山向我頭上壓過來,我開始冷靜下來思考,什么叫挖墻腳?要知道在那個時代,挖社會主義墻腳,那是多么可怕的罪名。
我在黨委會議上承認:“這件事的處理上,我有過失。但說我是挖社會主義墻腳,這顯然是亂扣帽子、亂打棍子!”
王廣舟似一個勝利者,朝我呵呵冷笑。
我像被押上刑場的罪犯,做最后的申辯:
“如果說國營企業是正規軍,那些鄉鎮企業充其量不過是游擊隊,它們沒有原材料,沒有技術和熟練工人,也沒有銀行貸款,甚至沒有銷售渠道,備受社會歧視。”
我把話題一轉:“我知道在座多數祖籍或故鄉都在農村,家不在農村的也一定有親戚朋友在那里,當你們的父母、你們的兄弟、你們的親戚,望穿秋水期盼我們國營企業幫他們一把時,我們能否發揚一下我們工人老大哥的精神呢?”
沒有人回答我,大家都沉默無語,看來多數還是認可我的話,被我的話打動……
最終,王廣舟的建議被黨委會否決。之后,他仍然不服氣,獨自跑到企業主管部門,向廳黨委告我的狀,結果被廳長訓斥了一通:
“你們廠長及時開拓古磚瓦生產,今年一下拿進了一個億的訂單。現在將磚瓦生產產能逐步轉移到鄉鎮,這個主意是我最早提岀來的,預計到年底,企業就可以全部收回投資成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