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入靈魂的軍歌

徐潔

103歲，該是怎樣的年華？

這樣的年歲，世間少有人體驗。

百歲老人黃金木1917年生人，目睹過民國時期變幻的風云，親身經歷過國土淪喪的悲慘屈辱，參加過偉大的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剿匪斗爭、抗美援朝和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早年在閩南游擊隊莊嚴加入中國共產黨，從軍十九年，前后受傷十余次，至今頭、背、腿部留有彈片、刀槍傷痕十余處……

采訪他的時候，他已過百歲，眼神有些渾濁散漫，紅里透黑的皮膚有些松馳，沒有想象中的老態龍鐘，卻有著閱盡百年風霜的滄桑堅韌和寧靜平和。老人彼時剛躲過因肺炎差點撒手離去的病痛劫難，時常陷入昏睡，在清醒時有問必答，詼諧有趣，對問話重復嘮叨的，老爺子會生氣地“罵”上一句，以示討厭啰嗦，其率直干練之態，令人忍俊不禁，讓人暗生敬佩之情……

老人的家，在平和山鄉，竹籬果樹，小橋流水。樸素的農家小院整潔寬敞，陽光穿過果樹、莊稼在四周留下影影綽綽的暗影，給人安詳美好的感覺。

正是為了這份美好，80多年前，活躍在閩南游擊隊、正值血氣方剛的黃金木，從貧瘠晦暗的山村出發，踏上狼煙遍地的抗日戰場，用青春的臂膀與中華無數英雄兒女一道扛起打擊日寇、保家衛國的歷史重擔……

老人年事已高，記憶、語言大不如前，已無法清晰、完整地向人們講述在槍林彈雨中穿梭、身經百戰的戰斗故事，在他大腿處呈穿透式深陷的槍傷傷疤，丑陋恐怖，無聲地訴說著戰爭的殘酷與血腥。

那是在朝鮮戰場一次異常慘烈的戰斗中，坑道已斷糧斷水多日，前方，囂張殘暴的敵軍一再沖鋒。他和戰友們饑渴至極，毅然喝自己的尿液以保存體力、堅守陣地，與敵人展開幾天幾夜的殊死搏殺，艱難取得輝煌勝利。戰友們在打掃戰場時，他感覺腳底一再打滑，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滿鞋兜的鮮血，自己竟渾然不知大腿受傷……因傷情較重，他在后方部隊醫院療傷達半年之久，才得以痊愈。

往日農閑時與鄉親拉呱，人們每每聽老人說起這段故事，不免唏噓贊嘆，可老人總是樸實而單純地說：“這算什么，太多的人比我貢獻大多了。我的班長劉大哥是湖南人，對我很好，我初上戰場時難免會害怕，他總鼓勵我、教導我練習各種軍事技術、如何在戰斗中保護自己，消滅敵人，奪取勝利。有空就教我唱軍歌，像親兄弟一樣親切。一次戰斗結束，我到處看不到他的身影，四處尋找，最后在高高的樹杈上發現血肉模糊的班長……年輕的班長在炮火中血灑疆場，壯烈殉國……”

痛失兄長一樣親切的班長，成了黃金木老人內心一生撫不平的傷痛。

他的家人已記不清有多少次聽他含淚描述過這樣慘烈的故事：一個寒冷的冬日，戰斗打響了，饑寒交迫的戰友們精神抖擻投入戰斗。喪心病狂、武器裝備優良的敵軍投下凝固汽油彈，戰場一片火海，無數戰友犧牲……

抗美援朝凱旋回國后，老人樸素地想：我本農家子，理應回鄉，與鄉親們一道耕耘土地、建設百廢待興的國家，讓鄉親們都吃上飽飯！

他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剛剛走出戰爭的家鄉依然貧窮落后。長年在外當兵打仗，他算是閉塞山鄉見過世面的人。他的英雄事跡深得鄉親們尊敬。作為生產隊長的他，帶領村民勤于躬耕，田間地頭，鄉親們常聽他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要聽黨的話，不能干壞事，要勞動，不然沒得吃。”直到九十多歲高齡，他黝黑蒼老的身影還在綠油油的田地里忙碌，鄉親們時不時聽見他嘹亮的軍歌：“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群眾一針線，群眾對我擁護又喜歡……”

2017年年初，老人因病在駐地部隊醫院治療期間，百歲高齡又遇病痛，他的神志開始有幾分恍惚，對醫護人員的問話，常常答非所問或者有所偏離，但只要有人說：您還記得喜歡的軍歌嗎？老人即會下意識地唱到：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為祖國，就是保家鄉。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曲調完整，歌聲高亢有力，仿佛是正要出征的鋼鐵戰士，感動得身穿軍裝的醫護人員紅了眼眶。

該是怎樣的一種信仰，讓老人鐘情至深？

該是怎樣的堅定忠誠，使老人即使老邁衰微，依舊不忘崢嶸歲月，牢記初心？

采訪中見老人精神尚可，按捺不住親耳聆聽抗日老兵原汁原味唱響軍歌的渴望，老人的兒子見狀附在老人耳邊大聲哼唱起來，老人果真睜開昏昏欲睡、惺松的雙眸，緊隨兒子，接口輕輕哼唱起來：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我們是工農的子弟，我們是人民的武裝……

聽著歌聲，看著老人家中珍存的“東北解放紀念章”“華北解放紀念章”“華中南解放紀念章”“抗美援朝勝利紀念章”“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70周年紀念章”，盡管耳邊老人的歌聲并不擲地有聲，雄壯有力，但那鏗鏘激越旋律、蒼老的歌聲在耳畔縈繞，其忠誠堅定的信仰、情深款款的神情，讓我情不自禁潤濕了眼眶——我的眼前急速變幻著一幅幅前輩們前仆后繼、奮勇拼殺、威武不屈的英雄畫面，我仿佛看見年輕時的黃金木前輩與兇殘的日寇短兵相接驚心動魄的場景和攻打天津、湘南剿匪灑下的滴滴鮮血，仿佛看見前輩們用累累白骨筑起的一道道堅實保家衛國的血肉長城……

新中國成立70華誕即將到來，讓我們深深致敬英雄的前輩們和這位百歲老兵——黃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