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

維青土之廣斥兮,達舟楫乎準揚。跨閩越于嶺表兮,抗都會于清漳。而清漳之錯壤兮,旁大海以為鄉。屹圭嶼于砥柱兮,躋二擔而望洋。浩蕩渺而無際兮,汗漫汛而彌茫。天連水而倚鏡兮,萬頃蕩其汪汪。浩澔駭其恢廓兮,日景指夫扶桑……
這是明代漳州士大夫鄭懷魁所寫的《海賦》,洋洋灑灑的長篇如癡如醉的詠唱渲染著氣勢磅礴的月港船隊的出航。
明隆慶元年(1567),明政府在月港開放“洋市”,允許商人從這里往東西洋進行海洋貿易,月港成為當時中國唯一合法的商人出海貿易港口。在以后四十多年的時間里,所有中國商船將從這里出洋,贏得合法身份的漳州海商將開啟一個新時代。
這個時候,中國萬里海疆,因為持續近百年的“海禁”政策,僅有兩個港口對外開放,一個廣州港,那是內向型港口,只允許外國人前來貿易;另一個是漳州月港,這是外向型港口,只允許商人從這里出海貿易。月港,實際上掌握當時中國對外貿易主動權。曾經是災難的“海禁”政策,這時對月港來說,卻預示著一種歷史性機遇。1571年,西班牙占領呂宋,一條由漳州月港聯結呂宋(馬尼拉)到達墨西哥的阿卡普爾科的大帆船貿易航線由此形成,中國主導的東亞海洋世界經濟圈和拉丁美洲經濟圈迎面交匯,世界貿易網絡開始建立,世界市場雛形出現,白銀成為世界貨幣,并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歷史進程中顯示出極為主要意義。
歷史在這里,達到拐點。
隨著民間貿易潮的到來,月港取代有“東方第一大港”之稱的泉州刺桐港。
每年,從月港出發的商船,多則數以百計,少則六七十,這僅是官方數字,那些未取得許可證就爭先恐后出海的,大約不在少數。商船一般約300噸位,相當于一支700駱駝的商隊,有的重達800噸位。船員六、七十人,乘客數百,攜帶的貨物往往價值上萬兩白銀。那些商船造價千金,是明朝戰艦的三倍,配置刀盾火器,隨時應對劫掠。商船于每年風汛期出發,次年或第三年乘南風歸航,九、十月間修理,做再次遠航的準備。
馬尼拉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地方,西班牙人占領它以后,每年從美洲運來幾大帆船的白銀,購買中國物品和東南亞香料,而那里離漳州那么近,這使人們不顧一切地把船駛到那兒。閩人何喬遠在《閩書》中說:“渡閩海而南,有呂宋國……多產金銀,行銀如中國行錢。西洋諸國金銀皆轉載于此以通商,故閩人多賈呂宋焉。”福建巡撫徐學聚說得干脆:“我販呂宋,直以有佛郎機銀錢之故。”馬尼拉第三任總督桑德在1576年6月7日曾致信教皇:“我相信,中國人對我們的貿易感興趣主要是因為墨西哥的白銀和黃金。”
在這個時候,世界貿易形勢發生了一系列調整。西方人為爭奪中國市場,在東亞水域展開了激烈競爭。1510年葡萄牙人占領印度果阿之后,又在毗鄰廣州的澳門建立據點,開辟前往日本的三角航線,他們將東南亞的香料、印度的紡織品運到廣州,在那里換取中國生絲和絲織品,然后轉往日本;以后,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建立殖民機構,然后占據臺灣,以此為基地,同在九龍江海灣口地區商人建立貿易關系,他們把商人運到臺灣的生絲織品、瓷器運往日本和巴達維亞,以換取白銀。而大帆船貿易航線是海上絲綢之路最有價值的一條航線。在差不多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中西方財富在這條漫長的航線上對流,把太平洋兩岸的經濟帶入一個前所未有的發展期。
1565年4月,西班牙侵入菲律賓。6月,一條名叫“圣·巴布洛”號的大帆船滿載亞洲香料抵達墨西哥南海岸港市阿卡普爾科,開辟了連接亞洲和美洲的太平洋航線。此后,大帆船每年6月乘西南季風從馬尼拉出發,至北緯45°—42°水域,順北太平洋上的“黑潮”東行,最后抵阿卡普爾科,整個航程萬余海里,歷時約6個月,回程順洋流直航,歷時減半。西班牙王室看到這種貿易帶來的巨大好處,他們一開始便掌握壟斷經營權,然后把航線交給少數特許商人。大帆船貿易由此開始,至1815年結束。每兩年往返一次,在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大帆船載著亞洲的商品到達美洲南海岸,再從阿卡普爾科由陸路運往其他地方,或者從海路運往西班牙本土塞維利亞。在回程中,大帆船滿載墨西哥的白銀。西班牙王室視中國為首要貿易對象,前往阿卡普爾科的滿載亞洲商品的大帆船,因為主要運送中國商品,被稱作“中國船”,而從阿卡普爾科運出中國商品的道路其實被稱為“中國路”。在墨西哥城的阿卡普爾科港口的拉克布達廣場,甚至還有一座建于1936年的“中國船”紀念碑,紀念殖民時期到達這里的商船。
美國歷史學家舒爾茨在《馬尼拉大帆船》中說:“中國往往是大帆船貿易貨物的主要來源,就新西班牙(墨西哥及其附近地區)人民來說,大帆船就是中國船,馬尼拉就是中國與墨西哥之間的轉運站。作為大帆船貿易最重要的商品,中國絲貨都以它為集散地而橫渡太平洋。在墨西哥的西班牙人,當無拘無束地談論菲律賓時,有時如同談論中華帝國的一個省那樣。”
中國制造業經過幾千年的積累已代表世界最優秀水平,生產出來的手工產品,因為品質優良,是世界商人競相爭奪的目標。而歐洲在經歷數個世紀的停滯,沒能生產能夠吸引中國商人的商品,但是,他們在恰到好處的時間發現了殖民地的巨大銀礦。
中國絲綢與美洲白銀的對流,無疑是兩情相悅的一樁買賣。中國,這個時候是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市場巨大,手工制造業發達,具有強大的生產潛能,此時急需大量的可以充當一般等價物的貴重金屬來調動社會資源刺激經濟發展。但國內銀礦儲量并不豐富,嗅覺靈敏的商人開始在海外市場尋找出路。而歐洲剛開始走出中世紀的黑暗,被禁錮數個世紀的人性釋放出巨大的物欲,代表東方審美情趣的絲與瓷,成了他們享受世俗歡愉的媒介,風靡了新、舊大陸。
來自大洋兩岸的洶涌的物流以絲瓷和白銀的形式在馬尼拉迎面交匯,將改寫人類歷史的未來。
月港成為國家財富的輸入與輸出端口
月港繁榮時,來自天南地北的上百種商品,包括海外的香料、珠寶、皮貨、礦產,源源不斷地運抵港口,等待聚散。街市擁擠著各國商人,通事和牙商,成為最忙碌的一群人,來自新大陸的里爾(real)被當作硬通貨在當地流行,它已經有一個本土化的名字——鐳,一如它的發音,透露著不同尋常的財富信息。今天,“鐳”在漳州直接作為錢的名稱。
來自龍溪的東林黨人周啟元在《東西洋考》的序中寫道:“我穆廟時除販夷之律,于是五方之賈,熙熙水國,刳艅艎,分市東西路。其捆載珍奇,故異物不足述,而所貿金錢,歲無慮數十萬,公私并賴,其殆天子之南庫也。”
航海業的發展給城市帶來的機會是顯而易見的,當時,一個叫徐燉的給自己的朋友描繪了這樣的情景:“東接諸倭國,南連百奧疆;秋深不全雨,冬盡絕無霜;物貨通行旅,資財聚富商;雕鏤犀角巧,磨洗象牙光;棕賣異邦竹,檀燒異域香;燕窩如雪白,蜂臘用花黃;處處園栽橘,家家煮蔗糖。利源歸巨室,稅務屬權珰。”漳州府城百工鱗集,機杼爐錘交響。發達的制造業,使它的產品出現在阿姆斯特丹或者新大陸的市民家庭。十六世紀中后期,漳州經濟與國際市場實現接軌。
海外貿易令城市繁榮。漳州府城在明末,已發展成為繁華的大城,擁有32條街道,城內“甲第連云,朱甍畫梁,負艷爭麗”。到清初,有人這樣描述:“漳州郡城與廈門對峙,該地紳士富戶半系販洋為生,較之他郡尤為殷實。而城市繁華,勝于省會”。
1556年,一個叫蓋略特·伯來拉的葡萄牙人到達漳州,非常驚訝于它的美麗和壯觀。伯來拉和他的伙伴們到達漳州前須經過很多地方,其中只有兩個人口極多的城市可以和漳州相比。他這樣描述:“漳州的街道,及我們看到的其他城市,都很平坦,大而直,看來使人驚嘆,他們的房屋用木頭建造,屋基除外,那是安置石頭的,街的兩側有波形瓦,也就是連續的廊子供商販在下面走。而街道寬到十五個人可以并排在上面騎行而不顯得擁擠。當他們騎馬時,必須穿過街道的高高的牌坊。牌坊是用木頭造的,雕刻樣式繁復,上面蓋著細泥瓦,在這些牌坊下,商人們叫賣他們的零碎貨物,人們站在牌坊下可以抵御日曬和雨淋。而一些大士紳家門外建有這樣的牌坊,盡管其中的一些不及其它雄偉”。
蓋略特·伯來拉的經歷發表在當年的《中國報道》上,成為最早的西方人對漳州的描述。
此時的月港,賈肆星列,居民數萬家,儼然東南一大都會。方珍之物,家貯戶藏,而東連日本,西接暹球,南通佛郎、彭亨諸國。年數十上百萬兩白銀的海外貿易,使月港成為“天子南庫”。
馬尼拉在與月港和阿卡普爾科的中轉貿易中迎來它的黃金時期。每年從月港前往馬尼拉的福建商船,據威廉·舒爾茨統計,從20艘到60艘不等,月港開市前的1547年有6艘,16世紀后30年,基本保持在40-50艘左右,到17世紀上半葉,每年又有數艘到數十艘不等。這些商船主要運輸生絲與絲織品到馬尼拉。在一般年份,大帆船每年從阿卡普爾科運載約200萬比索的白銀到馬尼拉,而返程商船中載運的中國絲織品約200-300萬比索。馬尼拉主教貝札在1609年說,一年平均有30-40艘福建商船從馬尼拉運走250-300萬里亞爾的白銀,這些白銀主要用來購買中國生絲和絲織品。十七世紀初,有3萬中國人滯留馬尼拉,其中80%是海澄人。他們為馬尼拉經濟注入活力,他們繳納的稅收支撐了馬尼拉殖民地當局,沒有他們,馬尼拉的財政將要破產。
在阿卡普爾科,1574年,有6艘裝運白銀的大帆船抵達馬尼拉,1575年是12艘,至1576年,這種貿易已基本固定下來。正如月港商人成千上萬航往馬尼拉一樣,墨西哥貿易商在看到馬尼拉大帆船貿易的前途后,開始移居馬尼拉。在那兒,月港商人將運走他們的白銀,并為他們提供源源不斷的商品,西班牙美洲對奢侈品的渴求將使他們從不遠萬里的買賣中獲得巨額回報。
滿載白銀的大帆船有龐大的采購計劃。返航的貨物一般在6月份開始準備,這時距他們離開,還有大約三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備貨。一般情況,除了煙草來自本地,棉花來自印度,香料、寶石來自其他地方,主要貨物還是中國貨。這些商品在這里被他們包裝,有時候,一件貨包可以裝入15000雙長襪,再加上絳綢、羅紗、漳絨、厚緞、斗篷、長袍,據說一個海員的箱子就裝有8000只梳子。馬尼拉這時已經成為繁忙的港口,市場上擁擠著各國的商人,馬尼拉殖民地當局為載運限制登記,來自墨西哥的商務人員為返程提供各種服務,船也必須在這個時候抓緊維修,而酒館則充滿離家的人。
當船起航時,除了數不清的貨物,還要攜帶6個月左右的食物和淡水。來自漳州農家的桔子,有時在這兒可以賣一銀幣一個。它所提供的維生素,后來被發現可以讓船員免于壞血病。等他們抵到阿卡普爾科,這批貨物的利潤有時高達10倍,這種情況發生在1609年。這使西班牙人愿意冒著生命的危險投身遠洋的航行,并且樂此不疲,即使有些大帆船根本到達不了彼岸。
在阿卡普爾科,“中國船”即將到來的消息令人期待,在西北沿海地區,當地報紙會刊載新聞,當局則在墨西哥城公布交易會日期,仿佛赴一場盛會,成千上萬的居民,包括印第安小商販、墨西哥商人、國王的官員和士兵、行乞的修士、一路詛咒不停的趕騾者和腳夫……在漫天灰塵中,沿著“中國路”涌向太平洋沿岸。富裕的官員和商人則搭秘魯船沿海岸線航行。在阿卡普爾科,他們將和大帆船帶來的東方人——中國人、菲律賓和拉加斯海員匯合,他們將花光隨身攜帶的里亞爾,然后帶回中國絲綢。阿卡普爾科隨之進入狂歡季節,那些破破爛爛的印第安人的小屋此時擠滿了異鄉人,糧食和商品源源不斷地運來以供消費,城市骯臟、混亂,這不妨礙那些隨丈夫而來的太太小姐們的心情。
中國商品對西班牙在歐洲及美洲殖民地的沖擊是顯而易見的。1591年,菲律賓總督發現,當地土著居民因為使用中國衣料,不再種棉織布。1592年,這個總督報告西班牙國王說:大明的商人從菲律賓當地收購棉花運回中國后,轉眼又從中國運來棉布,棉布成為中國在菲律賓最大銷路的商品。
在美洲殖民地,1530年已有絲織業,當大帆船運來物美價廉的中國生絲和綢緞,當地絲織業就此衰落;1637年,墨西哥以中國生絲為原料的絲織廠工人達14000人。
在西班牙本土塞維利亞,1589年,它的執行官向國王抱怨,當卡斯蒂利亞的船隊到達時,很難再賣出自己的商品,因為市場已被中國商品充斥。
中國,如同一架巨大的吸銀器。從1565—1815,兩個半世紀的時間里,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當局每年派出2—4艘左右的大帆船來往于阿卡普爾科和馬尼拉之間,每年運往馬尼拉的白銀100萬—400萬比索,用于購買中國生絲、織品。一個叫卡里路的西班牙商船隊長說:“中國皇帝可以用運到他的國家的白銀建一座宮殿。”在中國,白銀普遍使用引起銀價上漲。1560年,歐洲金銀比價1:11,墨西哥1:13,而中國1:4,把美洲白銀運抵中國,價格升了三倍,這使商人在運氣最差的年份,即便以低價拋棄商品,僅靠金銀差價也能穩賺一筆。
作為西班牙王室壟斷經營的海洋貿易,為保證利潤及維護本地工商業,當局對大帆船的數量、噸數、貨物運載量和貿易總值均做限制。但是,貿易壁壘無法保護本土商品不受沖擊和防止白銀外流。1593年,限定從馬尼拉運回墨西哥貨物總價不得超過25萬比索,且不得轉銷其它西班牙領地,回程不得超過50萬比索。1776年,這個數字提升到75萬比索和150萬比索。至18世紀末,墨西哥進口商品總值,中國商品占6成以上。
王室的限令在殖民地并未得到真心實意的推行。畢竟,中國商品在奢侈品市場能創造的利潤最好年份高達800℅,這令所有的人,無論是渴望稅源的殖民當局,或者追求財富的商人都欲罷不能。
月港開放洋市對接大帆船貿易航線帶來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中國憑借前工業時代無可比擬的市場潛力和強勁的制造業與任何國家的貿易都是順差,這種情形實際上持續到下一個王朝來臨,不堪忍受的英國人終于用鴉片和武力結束這一切,時間是1840年。
當絲銀年復一年對流在一萬海里的航線上,月港、馬尼拉、阿卡普爾科同時進入了它的黃金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