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帆
自打頭一次聽說《清華畫報》后,就對這本僅出版過兩期的清華內部刊物充滿了好奇。在網上尋覓、追蹤了大半年,終于在一家位于重慶的網上舊書店發現了一本1959年第2期《清華畫報》。瀏覽店主展示的部分畫面的過程中,一張粘在內頁的油印信函吸引了我的眼球。盡管內容看不太清楚,但憑我的敏感,就覺得這封信一定有著特殊的背景和意義。于是,雖然賣價不菲,我仍然果斷地下單收藏了這本難得一見的“珍品”。
迫不及待地打開快遞,在迅速瀏覽了基本內容之后,我的目光還是集中在這封信件上,原來,這是清華的一封公開信,寫給剛剛離開學校的畢業生。信的正文是刻在蠟紙上再油印的,這種傳統的印刷方法如今基本絕跡。逐字逐句地閱讀這封已經泛黃的信件后,我懷著一種恭敬的情緒將這封信的內容整理了出來。
清華大學大五工作組寫給1959屆畢業生的一封信張德騮同志:
送別你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時間了,母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很想念你們,希望能聽到你們的消息。也相信你們一定能保持榮譽,在學校的是優秀畢業生,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成為建設社會主義的紅旗手。
最近,全校進行了八屆八中全會的學習,采取了大鳴大放,大爭大辯的形式對人民公社、全民煉鋼等問題進行了討論,通過前階段討論在立場問題上又有了深入的認識,現在正準備更深入一步進行討論。
另字班的同學目前已有半數以上的同學上了畢業設計之馬,結合上馬各系均開展了對教育方針的辯論,在十二月一日全校還將舉行教學和科研報告會,會上將總結和肯定二年來貫徹教育方針的成就,尤其是59年的巨大發展。今后還將配合此進一步進行教育方針的辯論,這里特別希望你們能把出去工作后對教育方針貫徹的體會寫信來,共同參加這一保衛教育方針的斗爭!
附上清華畫報一份,并希望經常能保持通訊聯系。來信可寄清華團委會。
此致
敬禮
清華大學大五工作組 59.11
從這封短信中,我們今天可以得到多方面的信息。通過辨析這些信息,60年前清華的許多歷史情況呈現在我們面前。
第一,收信人是當時從清華剛剛畢業兩個多月的“張德騮”,但他曾是哪個系哪個專業的學生則不得而知。不過在這期《清華畫報》中有一張歡送畢業生的照片似曾相識。經過比對,這張照片與《清華大學圖史》第125頁上的一張照片完全相同,而那張照片的注解是“圖為水利系畢業生奔赴西南各省”。結合這本《畫報》出現在重慶,那么我們暫且推測張德騮當年是從“水利系”畢業后,來到西南的四川某個單位工作,并在那里收到母校寄來的信件和贈與的刊物。
第二,當時清華大學的政治運動十分頻繁。信中所說的“八屆八中全會”,是指1959年8月中共中央召開的八屆八中全會,也就是著名的“廬山會議”。在這次會議之后,黨的工作重心開始明確轉向“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向,并且對學校工作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清華也“采取了大鳴大放,大爭大辯的形式對人民公社、全民煉鋼等問題進行了討論”,這封信提供了佐證。
第三,即將在1960年畢業的“另(零)字班”開始進入畢業設計階段。根據《清華大學圖史》記載:1958年,清華大學貫徹黨的“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教育方針,創造性地提出并成功地進行教學、科研、生產三結合,促進學校工作全面發展。畢業班在教師指導下,結合國家建設重點項目與社會實際生產任務,“真刀真槍”的畢業設計就是清華當時采取的一項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實際舉措。從信中似乎可以看出,這一舉措的推出并非一帆風順,為了統一認識“各系均開展了對教育方針的辯論”。因此學校希望剛剛畢業出去工作的校友能夠通過實際工作進行總結,并將貫徹黨的教育方針的體會寫出來,寄回學校。
第四,從1953年開始清華采取了五年學制,為加強“畢業年級”的學生工作,清華設立了“大五工作組”。這個工作機構以前從未聽說過,尚不明確它在當時清華組織系統中的隸屬關系,但屬于專門針對五年級畢業生進行專項工作的性質確定無疑,也是當時清華高度重視畢業生工作的證明。或許還可以把它看作是清華大學后來設立的黨委學生工作部(處)的雛形。
顯然,這是直接反映清華60年前實際面貌的一件珍貴史料。眾所周知,清華從開始創辦之初,就由于其敏感的辦學性質(留美預備學堂),特殊的辦學資金(庚子賠款)而備受社會各界矚目,也由于這個緣由,清華的發展從來都與各個時代的政治形勢聯系緊密,學生具有積極參與社會政治活動的傳統。學校采取的教育方針歷來是制約學生學習目的和學習動力的主要因素。清華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的17年間采取的“又紅又專、全面發展”方針,以及一系列經過探索而形成的理念與做法,不僅逐步演變為校風,對幾代清華學子的人生道路產生了重要影響,甚至影響了國家政治命運的走向。
為了進一步探究60年前畢業的1959屆清華學生在校時的經歷,我又有針對性地搜索了相關資料。在1959年8月27日出版的《新清華》報上,刊登了時任清華大學校長蔣南翔和第一副校長劉仙洲給1959屆畢業生的賀信。蔣校長賀信的題目是《送1959年度的畢業同學》,全文如下:
祝賀1959年度畢業的全體同學!經過五年、六年的緊張勞動,現在你們勝利地完成了大學時代的學習任務了。你們在大學生活中,取得了思想上、知識上和實際工作能力上的成長!
你們是新時代的共產主義的種子!你們在解放后的清華園的土地上生根發芽、你們將要散布到偉大祖國的各個地方,開放出革命的鮮花!
祝賀39位獎章獲得者和304位獎狀獲得者!你們在學習和勞動中表現了出色的成績。你們是優秀的代表——本屆畢業同學的花中之花!
希望你們謙虛謹慎、不屈不撓,永遠保持蓬勃的朝氣和政治上的堅定性,永遠做革命的促進派,忠誠不渝地高舉工人階級的戰斗旗幟。
祝賀獲得先進集體稱號的班級水利系水9、土木系房9、建筑系建9、無線電系管9、機械系鑄9、電機系企9、動力系熱9、自動控制系自904班,和獲得先進集體稱號的小組汽9微型汽車設計小組、壓9水壓機設計小組、無9第10設計組、發9華北電力系統設計組、焊9鞍山軋機堆焊組!你們實踐了“學水8、趕水8”的諾言,在大學生活的最后一年,在具有全國總結意義的畢業設計工作中,創造了新的光輝的經驗。
你們的成就將成為清華教育改革歷史中的新的里程碑,成為建設共產主義的清華大學的寶貴財富。
希望全體畢業同學,珍貴你們自己的這些創造和經驗,并且不斷改造和提高,戒驕戒躁,互助互勉,到新的園地上辛勤播種,作共產主義的播種者!
蔣南翔
1959.8.27
清華大學1959屆的絕大部分畢業生入學時間是1954年秋季(建筑系六年制學生是1953年入學),那時清華剛剛經過1952年的“院系調整”,由原來含有“文、理、法、工、農”的綜合性大學變成了“多科性工業大學”,開始進入其歷史上第二個辦學階段,而蔣南翔(1913—1988)也才開始擔任清華大學校長不久。蔣南翔校長作為一位“唯真求是”的馬克思主義教育家,在清華前后近14年的教育改革實踐中,始終堅持共產黨的領導,提煉總結了一套對清華發展影響極深的理論、觀點和方法。在平衡政治方向和專業能力的關系方面,他創造性地提出了“又紅又專”的理論,努力幫助廣大師生從極端政治口號的困惑中解脫出來,“給干糧,更要給獵槍”,實現培養真正全面發展的“紅色工程師”目標。在如何處理“繼承與發展”問題方面,他明確提出了著名的“三階段、兩點論”,旗幟鮮明地領導學校“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態度,一分為二地看待歷史發展,發揚成績,糾正錯誤”。他還提出了“爭取至少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的著名口號,倡導建立“雙肩挑”的政治輔導員制度,建立了表彰先進的獎勵制度,等等。可以說,1959屆畢業生在校的五六年,正好完整地與蔣南翔校長形成自己教育思想的最初階段重合,親身見證了蔣南翔教育理念的實踐與演變。也正因為蔣校長在這一屆學生培養上投入了極大的心血,進行了極具創造性、探索性的教育改革實踐,所以在這封賀信中他對1959屆畢業生的熱烈感情也躍然紙上。
1959年只有5歲的我,當然不可能想到日后自己會與清華產生什么樣的聯系,更不會對1959屆清華畢業生的學習生活有直接體驗。神奇之處在于,當我在那60年后看到1959屆畢業生評選出“39位(優秀畢業生)獎章獲得者和304位(優良畢業生)獎狀獲得者”的紀錄時,卻找到一種相同的光榮感。這是因為在1979年我從清華大學畢業時,也成為在中斷13年后,清華首次恢復獎勵制度時批準的五名“優秀畢業生獎章”獲得者之一。時代雖然不同,付出努力的程度也無法統一衡量,但追求“又紅又專、全面發展”的精神完全一致!星轉斗移,又是40年過去,當今天我們重新審視60年前的這兩封信,卻仍然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革命”之風撲面而來,蔣校長號召清華畢業生永遠做“革命促進派”的鏗鏘話語猶在耳畔!盡管清華后來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變故,中國和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人們的價值觀也少了許多理想主義的成分,但我們仍然欣喜地看到,今天的清華正在朝著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目標堅定前行,一代代清華人精神風貌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優秀基因依然一脈相承,綿延流傳。而這也正是我們追尋清華人歷史足跡時最看重之處!
根據清華校史記載 ,“1959年8月28日在西大飯廳舉行畢業典禮,本年共有1451名學生畢業。”另有資料顯示,這批學生在 1954年9月入學時共計1830人,這樣算來五年中的淘汰率約為20%。乍一看到這個數字,總覺得淘汰率有點高。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是因為繼續延續了清華一貫“嚴進嚴出”的傳統?還是有“反右”等政治運動造成的非正常淘汰因素?或是統計口徑不同造成的數字偏差?這個只能留待今后繼續考證了。但撇開這些不談,當時能順利畢業的人都很不容易,能夠獲得優秀畢業生獎章或優良畢業生獎狀更是“花中之花”,足以令獲獎者引以為豪。1959屆校友都應該出生在20世紀30年代,他們經歷過1949年新舊政權的更迭,經歷過新中國初期的欣欣向榮,在清華的五六年中又經歷過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大躍進等一次次政治運動,畢業后又經歷“十年內亂”以及至今所有的社會變革,一生可謂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如今60年過去,這屆畢業生中有些已經駕鶴西去,依然健在的平均年齡也在85歲左右。在2019年4月27日清華紀念108年校慶活動中,畢業60年的老校友回清華園參加活動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受到了學校的特別接待,工物系、水利系、計算機系、建筑學院等院系都為他們舉行了紀念會,廣大年輕校友向這些飽經風霜的老學長們表示衷心的問候。所有這些舉動,不僅是在向全體1959屆學長致敬,也是對清華歷史上一個特殊時代表達出的應有尊重!
六十年一甲子。對于每一個人而言,從18歲開始的這一個“甲子”占據了人生最寶貴的年華,其中的變數誰也無法預知,能夠平安度過就是萬幸!回到本文開始所說的珍貴史料,那封信的收信人“張德騮”學長現在不知在哪里?從我看到這份史料開始,我的腦子里就跳出一連串的問題:他從哪里考入清華?他學的是哪個專業?他畢業后分配到哪里工作?后來的幾十年都有什么經歷?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完全相信,當年他收到母校寄來的《清華畫報》一定非常高興,并且一直精心保存,對來自清華的任何物件都視作珍寶,連一片紙也舍不得丟掉。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我發現這本畫報保存得非常仔細,歷經60年還幾近完好,并且在畫報的封面、封底和清華來信的上面都加蓋了有“德騮”字樣的印章,充分表現出主人對它的珍視程度。我甚至可以想象,在他遇到高興事兒的時候翻看畫報,一定會讓他回憶起清華園給他帶來的喜悅;在他處于逆境的時候翻看,一定會重拾克服困難的信心。同時,我也非常疑惑,這本《清華畫報》是在什么情況下流到了市場上?
按照最初的推測,我想只要張德騮當年畢業是來到四川工作,那么或許通過重慶或四川的清華校友會能找到他的線索。于是我分別聯系了兩地校友會負責人。經過一番周折,最終在四川校友會那里,我得到了確切的消息,張德騮學長確實在成都工作生活過,但不幸的是,他于2018年剛剛去世!聽到這個消息的一剎那,我的心里一下子感到非常的悲切與惋惜,悲切的是又一位1959屆的學長離開了清華大家庭,惋惜的是我沒有能在張德騮學長生前找到他!
這些天,我反復翻看著1959年《清華畫報》上的一幅幅圖片,一行行文字,既陌生,又熟悉,好像有一種穿越歷史的感覺!手捧這本曾經跨越千山萬水的《清華畫報》,我就像在與60年前的清華園握手!我想通過這篇文章告訴從未謀面、卻似神交已久的張德騮學長:既然我有緣得到了您曾精心保存的《清華畫報》,就會替您繼續將它好好珍藏,讓它告訴后人清華是如何走到今天。在這里,我衷心祈望您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同時,我也真誠地希望所有畢業60年的1959屆學長們能夠安度晚年,健康長壽!這正是:
清華畢業六十載,歷經磨難志不改;
風雨兼程一甲子,夕陽無限青春在!
(作者系文史愛好者,現居上海。曾先后畢業于清華大學建筑工程系、海軍指揮學院。對于近代教育史、建筑史、海軍史有濃厚興趣。近年來多有作品發表于有關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