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原 群
當了多年的記者,采訪過無數的人與事,寫過數不清的文章。有些事情和文字,盡管已經過去多年,卻一直縈繞在腦海,令人難以忘懷……
每每走過云南南路人民路口,我總要往南面望一下。當年(1987年),那里兩幢在周圍一片低矮平屋中兀然凸起的高樓是那么的吸人眼球。由于這里恰好是老城廂與黃浦區的交界處,這兩幢樓又被人稱為“老城廂的守護神”“老城廂的鏡框”。
那時,我是南市區的人民代表,在一次人代會的會議間隙,我以記者的身份采訪了參加會議的列席代表——南市區房管局局長。他說,南市區是上海的老城廂,為了改變上海老城廂百年不變的舊貌,借當時黃浦江越江隧道浦西出口處選在人民路之東風,南市區政府當機立斷,決定在隧道的出口處建造兩幢具有上世紀80年代水平和風貌的高層住宅。
在時任區長的親自指揮下,老城廂開天辟地的兩幢高層住宅建設工程的勘測、選址、設計、動遷工作,在超乎尋常的高速度中完成了。
施工隊伍很快進入基地。整個基地需要打345根樁。按照設計要求,打345根樁就得往地下打1185節樁。
如果在居住密度稀疏的地區打樁,是比較容易的事情。但是在居住人口稠密的人民路,這就變成了“難于上青天”的事情。基地的隔壁是區婦嬰保健院。打樁時,超過100分貝的沖擊波,會直接影響醫院里數百名待產的孕婦和剛進入人世的嬰兒們的健康。基地對面是一所中學、一所小學和一所幼兒園。打樁機一旦啟動,他們安靜的學習環境將受到破壞。距基地南面四公尺有一幢搖搖欲墜的甲級危房,打樁引起的震動,很有可能使這些擠擠挨挨緊貼在一起的房屋,因震動而發生如多米諾骨牌式的倒塌。最可怕的是離基地北面50公分處,有一條清朝時期敷設的泄雨水管。打樁時,稍有疏忽,就會使這條貫通于老西門到人民路之間的總泄雨水管爆裂,造成雨天水漫金山的嚴重后果。至于埋敷在離基地不遠處的一條通往市中心的煤氣管,更是不可以侵犯的熟睡中的火龍。

為了解決這些難題,南市區舉行了一個又一個攻關會議,不停地爭論,不停地修改,終于,一個較為理想的打樁方案形成了:將嘈雜的打樁改為無聲的壓樁。具體施工步驟是:先在壓樁前挖地6公尺,再放樁擠壓,以減輕地面壓力;改變過去由里朝外打樁的習慣,采取從外向里推進的施工程序;每天的壓樁數量最多不能超過8根,特殊情況,壓一根樁也按8根樁的工作量來計算。
為了確保無虞,基地對面危房中的居民被以優惠的條件,動員到浦東新工房過渡。打樁完畢后,愿歸愿留,各隨其便。
對面那座甲級危房的管理者們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工程的進度。他們也許希望危房因壓樁而引起傾倒。這是他們可以要求大樓籌建單位翻造危房的最充足理由。很不幸,他們的期盼落空了。一切順利,345根樁全部安全地被壓入地面。大樓也迎來了竣工之日。
老城廂第一高樓的落成,引起了人們的高度關注。有一位記者想當然地以《告別最后一堵城墻》為標題,報道了這件事情。
“把上海最后一堵城墻也拆掉了。”一石激起千層浪。曾在上海居住過的海外游子無不頓足嘆息。“城墻是古跡,是上海的歷史見證。”他們紛紛向正在國外訪問、考察的中央規劃部門領導提出異議。領導大為震動。一紙電文飛到了上海市領導的辦公桌上,市領導指令有關部門查清原委,迅速上報。
真相查清楚了。真正的城墻在大境路關帝廟。一場虛驚。
九曲三彎。高樓是豎起來了。但是還有些小麻煩:上世紀80年代的建筑物坐落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下水道上,狹窄陳舊的管道難以負擔排泄大樓各種臟水的重任,同時,當時的電力供應也顯現出不足。好在這些問題,隨著城市建設的發展,一一迎刃而解。
如今的老城廂,今非昔比,高樓大廈舉目皆是。有好多離開老城廂幾十年的原住民,現在回到兒時居住過的老城廂地區,連連感嘆,不認得了,不認得了。
住房問題,曾是上海的“天字第一難”。按照1985年建設部統一制定的人均居住面積4平方米以下為住房困難戶的標準,1985年上海的住房困難戶、無房戶達46.94萬戶,占總戶數的四分之一。其中,人均住房面積在2平方米以下的有16600戶。
2平方米,僅僅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個活生生的人,又怎么能在里面安居樂業?
盡管1986年以前的8年,上海加快了住宅建設步伐,3000萬平方米的住宅竣工,但是,自從上海解放以來,片面強調發揮上海這個老工業基地的作用,疏忽了住宅建設,欠賬太多。這3000萬平方米的住宅杯水車薪,難以還清舊賬。其次,竣工后的住宅落實政策、市政動遷占用了大部分,真正用于解決住房困難的不多。
其次,上一輪生育高峰期出生的那批人到上世紀80年代進入到生育高峰,對于住房的需求比較大。再者,上世紀80年代,是人口集聚膨脹期,幾十萬知青回城,進而加劇了住房困難。
說起來令人無法相信,每年完成產值和上繳利潤分別占全國六分之一和五分之一的上海,也是一個名列全國前茅的住房困難城市。
住房問題,是上海人最關注的熱點之一。如今,盡管像番瓜弄這樣的“滾地龍”已基本予以改建,但不少地方的街道弄堂,依然狹窄得使人有種窘迫感。有的住宅小區在過巷子的時候,要側著身子過去。由于離得太近,居民與居民之間可以透過窗戶握手,家住二樓或三樓對窗的兩家人,只需用搓衣板之類的木板搭起一座“天橋”,就能很方便地將自家的菜肴與鄰居分享,這樣的弄堂被居民們戲稱為“一線天”。有好事的外地人嘲諷,上海姑娘的身材之所以苗條,是住房擁擠的杰作。
彼刻,北京已經全面解決2平方米以下住房特困戶,廣州也在著手解決。上海怎么辦?難道戴著全國住房第一困難的“桂冠”進入21世紀。
為此,市總工會領導指派生產部的陳子法副部長到南市區、黃浦區的幾個房管所蹲點摸底調查,撰寫了《住房問題是上海爆炸性問題》的調查報告。市總工會隨即以簡報的形式上報。上海市委、市政府對此予以高度關注,并作了專門的批示。
市人代會上,市總工會向大會提交了《限期解決人均居住面積在2平方米以下特困戶》的提案。在代表們中間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提案寫道,市區現有住房特困戶8萬多戶,其中人均居住面積不到2平方米的有16600戶。這些人居住條件極其困難,嚴重影響了身體健康、思想情緒,以及家庭和睦和社會安定。有的還影響了企業的生產和工作。廣大職工要求盡快改善居住條件的呼聲十分強烈,若不限期解決,隨著人口的自然增長,這一矛盾還將進一步突出。
代表們對提案一致叫好。但是當提案將正式列入1987年要辦的實事時,代表們又紛紛提出異議:“房源、資金何在?”
當時上海市財政局規定,企業每年只能從福利基金中,以每個職工提取80至120元的額度,用作建房基金。
如以每平方米建房造價為400元計算,一個300人的企業,每年提取的地建房資金(不扣除10%的建筑稅),只能建造一間居住面積15平方米的住房。彼時,上海經委系統有住房困難戶29.4萬戶,按靜態計算,需要提取34年的福利基金才能解困。
當美好的愿望碰上嚴峻的現實,前者不得不作出痛苦的讓步。原來提案中兩年解決16600戶特困戶的文字,在代表們愧疚的心情下,被修改成在年內解決6000戶人均居住面積在2平方米以下的特困戶。
1987年4月,上海市人民政府正式批轉了市建委、市總工會、市房地局《關于解決人均居住面積在2平方米以下特困戶問題的報告》。當月,成立了由市總工會、建委、房管局、交通辦、經委、財貿辦、教委辦、集體辦等8個單位參加的解困聯席會議,成立了市解困辦公室。
此舉,猶如一場12級大地震,震動了上海的每家每戶、男女老幼。抑制不住內心歡悅的人們急巴巴涌進各級“解困”辦公室。僅市“解困”辦公室,在兩個月的時間里,就接待來訪2800多人次,群眾來信1000多封。
望著這一疊疊群眾來信,一群群盼房心切的人兒,各級解困辦的同志們感到肩上的擔子分外沉重。
為了確保“解困”工作的順利進行,市政府硬是從住宅建設指揮部等單位擠出56000平方米的房源,幫助房源特別困難的單位解困。按造房成本價有償調撥,不收建筑稅。對一些造房資金短缺的單位,破例先寫張借條,次年作一次性處理。
這來之不易的56000平方米房源,由市解困辦統一戴帽下達到各系統下屬單位。并要求各單位在摸清或基本摸清特困戶底數的同時,就著手進行配房解困。使廣大群眾看到這件實事已在兌現,既聽到樓梯響,又看到人下來。
一項項具體的措施,一套套周密的部署,宛如將潤滑油注入了“解困”這架大機器,使之運行得更穩健更迅猛。
這是一個令人興奮的場面:
一戶又一戶特困戶喜氣洋洋在辦理房屋租賃手續;
一戶又一戶特困戶眉飛色舞在裝飾新居;
一戶又一戶特困戶興高采烈搬進了夢魂牽繞的新屋。
……
在歡慶勝利的鑼鼓聲中,廣大解困干部不敢有絲毫的松懈,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在全部完成2平方米特困戶解困工作后,繼續做好18000戶婚后無房的解困工作。
近日,在家里整理書櫥,無意中翻檢出一篇刊登在1987年12月13日《勞動報》上的拙作《黃昏的旋律》,此作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
彼時,上海市退管會組織上海退休職工演出團去南京梅山冶金公司進行慰問演出,領導要我跟團采訪。
我記得是在當年的11月上旬,與一群滿頭銀發,臉上堆滿笑容,渾身散發著活力的爺爺奶奶們,坐著綠皮火車前往南京。
那時,改革開放不久,人民群眾的業余文化生活非常匱乏。絕大多數的退休工人可以說幾乎沒有業余文化生活。他們每天要么待在家里,睜開眼睛等吃飯,閉上眼睛等睡覺;要么到菜市場去,撿撿爛菜皮,養養小兔子。
為了豐富退休職工的業余文化生活,讓他們老有所樂,老有所養,老有所為,安享晚年。當年,市退管會會同市工人文化宮舉行首屆退休職工文藝匯演。
消息傳出,各基層單位和廣大退休職工歡欣鼓舞,紛紛踴躍報名參加。據統計,參加演出的有500多個基層單位,演出了1200多個節目,參加演出的退休職工達6000多人次,規模空前,聲勢浩大。
在采訪中,一位跳著老年迪斯科的退休老人對我說:“我結婚時也沒有燙過頭發,老了卻要趕時髦。”她充滿激情地說,“我們不是老而無為,我們要讓青年人羨慕我們。”
翻開當年的采訪筆記,上面寫著:讓青年人羨慕我們。這是何等的自信。當年,上海胸科醫院的退休職工老年迪斯科隊在院藝術節上榮獲一等獎,讓參加演出的年輕的醫生護士們咋舌不已。
匯演結束,市退管會從中遴選部分文藝骨干,組成上海退休職工演出團,并挑選部分節目向市政府作匯報演出,以及到各基層單位巡回演出。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在梅山冶金公司小禮堂的舞臺上,75歲的馮秀娟和54歲的韓國清這對婆媳演出的獨角戲《婆媳逛大世界》,把上海退休職工演出團赴梅山的演出推向高潮。
奏過了人生最華彩的青春旋律、壯年交響,便是垂垂暮年。古往今來的哲人每每為此感嘆、唏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然而,通過這次隨團采訪,我聽到了那黃昏昂揚的旋律。
那是為共和國的騰飛、為上海的振興,幾十年含辛茹苦、兢兢業業的上海退休職工,在市總工會以及各有關部門的精心組織、熱情關懷下,依舊用他們火熱的心、沸騰的血,奏響著高遏行云、遠博四野的黃昏的旋律。
無論是在那落日熔金的時刻,還是晨曦初落的時刻,這悠遠而舒展的黃昏旋律,透過藍天,掠過浦江,把上海點綴得活活潑潑、鮮鮮亮亮……
這次采訪回來,在時任市退管會副秘書長陳佩瑛的陪同下,我深入這一群體進行調研。
陳佩瑛是個老工會干部。與她見面的那天,她拿出一張1985年10月23日的《新民晚報》,指著上面刊登的《市總工會要求建立“退管會”,管理關心百萬退休職工》的文章,說,這條新聞刊登后,廣大退休職工反響強烈。有位退休職工在給市政府領導的信中說,過去,我們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出了貢獻,退休后,并沒有成為“被遺忘的人”,感謝市總工會醞釀成立“退管會”……言語出自肺腑。
當年,上海有退休職工140萬。陳佩瑛介紹,據市總工會對32個基層單位的典型調查表明:在退休職工中,退休金在40元左右的占35.9%;孤老占0.9%,患重病臥床缺人照料占31.4%。為全面關心百萬退休職工的物質和精神生活,必須成立“退管會”。市總工會的建議得到了市政府的批準。
1986年1月27日,上海市退休職工管理委員會正式成立。當年5月,市退管會決定為退休職工辦十件實事。
陳佩瑛在走訪退休職工中,聽說了這么一件事:1985年,上海第一座五星級賓館——華亭賓館副樓建成。然而,深埋在墻基四周的220根鋼板樁,猶如220顆定時炸彈,使華亭賓館經理和承建單位瞠目結舌。這每根長26米的鋼板樁,是當初為建副樓特地從德國以二兩黃金一根的價格引進來的。拔出后再使用,可以為國家節約440兩黃金,這倒是其次,主要是不及時拔出,副樓的地下管道無法敷設,意味著副樓將成為一個鋼筋混凝土的軀殼。然而,要拔出談何容易。施工場地逼仄,鋼板樁根根相嵌,半空又有副樓的雨棚遮擋,無法使用履帶式吊車施工。
一時的疏忽,極可能造成副樓報廢的嚴峻局面。有人建議,將鋼板樁深深地打入地底下。可是,手頭使用的打樁機沒有一架能在這7平方米的彈丸之地大顯身手。
華亭賓館告急……
“讓我們來試試。”
市建工局基礎公司所屬的裕樂打樁服務社的老師傅們踏看現場后,主動承接了打樁任務。
裕樂打樁服務社,宛如其名,是由基礎公司一批擁有技術專長的退休工人在企業支持下成立的,旨在發揮余熱。
他們先用自制的打樁機將鋼板樁打松,再用卷揚機吊。碰到雨棚就用鐵棒將雨棚撬斜了拔。在他們的努力下,220根鋼板樁,被逐一拔出。
這些花甲之年的“老來青”,真的讓人刮目相看:傾斜50多厘米待報廢的蘇州鋼鐵廠沉井被他們救活,避免了100多萬元的損失;他們在藍天賓館打樁,以5厘米的誤差,按照高難度的設計要求完成;中山北路立交橋橋基設計要求特別高,某專業打樁隊承接打樁業務后,無法按照施工圖紙要求施工,知難而退。是他們臨危受命,一舉攻克了施工難關……
聽著這一則則近乎傳奇的故事,陳佩瑛萌發了一個大膽的設想:“退休職工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年紀還不是很大,身體尚健,且具有技術專長和經營管理能力,如果把他們組織起來,是件利國利民又利己的大好事。”她的設想得到了市退管會領導的肯定。
這里面還有一個故事。在企業里成立退休職工三產企業,需要辦營業執照。當時的政策規定,一個企業不能有兩個法人代表。據陳子法介紹,為了解決一個企業不能有兩個法人代表的問題,市總工會指派他與市工商局協調,磋商解決之道。在現場調研的基礎上,陳子法與市工商局市場處處長反復商討并擬文。市工商局特事特辦正式批準并行文,解決了“辦照難”的問題。
……
上海的各級工會組織和機關企事業單位對退管會的工作,都非常支持。退管會搞活動,社會各方要人給人,要物給物,一呼百應,使廣大退休職工深深感受到黨的溫暖,組織的關懷。
歲月荏苒,白馬過隙,這篇報道至今已有30多年了。然而,消失的是光陰,留住的是黨對廣大退休職工一如既往的無微不至的關懷。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今,全社會對退休職工的老有所樂、老有所養、老有所為,已經提到一定的高度。退休職工的月退休金從1987年的40元,已普遍漲到4000元左右,且年年有所增加;孤老不孤,社區志愿者會定期上門探望;患重病臥床缺人照料者,政府買單為他們請護工……退休職工的生活,好比芝麻開花節節高。
寫到此,再回看當年的那篇文章,整個社會對退休職工的關懷猶如文章所說:老有所樂、老有所養、老有所為,這正在逐步成為現實。輝煌的音響正在沖破暮靄,磅礴于黎明。
文章結尾寫道:我們每個人都要步向暮春,猶如黎明必須迎來黃昏一樣。黎明的燦爛和黃昏的絢麗,都是大自然的杰作。那么,讓我們在黃昏贊美黎明的序曲,在黎明聆聽黃昏的旋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