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新雨

文 / 曉 牧

俗話說，偷得浮生半日閑。忙完一個項目，我收獲了兩天假期，雖說這假期是正大光明賺來的，但因為在工作日，頗有幾分偷來的味道。不想虛度光陰，清晨，我輕裝上陣，開啟了一段說走就走的旅行。

一

江南的黃梅天濕嗒嗒的，把整個上海和周邊城市氤氳得處處雨、日日雨。與這雨水最相配的城市，莫過于蘇杭，尤其是杭州，雨中還飄灑著許仙和白素貞的愛情故事。

約摸一小時車程，我已來到鄰省的杭州。若是平時，我還擠在由滬郊開往市區(qū)的地鐵上呢。想來，有點意思。

杭州，我來過多次?；虍厴I(yè)旅行，或公司團建，或項目合作，都是有組織有安排有既定路線的。這樣的“自由行”，還是頭一次。穿過一片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是郁郁蔥蔥的林蔭道，再往前便是西湖——天蒼蒼，水茫茫，詩情畫意之所在。

是時，雨后天陰，空氣清新。我漫無目的走在湖濱步道上，只覺得沐著潮濕的湖風(fēng)，連日來的緊張和疲累都遠去了，被柔情的西湖水稀釋得不見蹤影。百歲千歲的古榆老樟，訴說著遙遠的過往，親近著路人的辰光。

我在一株樟樹下佇足，想湊近看看它的紋理。倏地，一只松鼠躥將出來，四爪利出，挺直身子，仰著小臉，目不轉(zhuǎn)睛，忽又是一躍，已上枝頭。要知道，除了動物園之外，在城市里是很少能見到松鼠的。我圍著這調(diào)皮家伙轉(zhuǎn)了好幾圈，想給它拍張?zhí)貙?，無奈，它比我敏捷多了，總是逃出畫幅。

不出十步，又見一株古木，人氣旺得很。男女老少，足有十多人圍攏在此。原來，這里也有一只松鼠，比先前那只胖一些。它會跳到游客跟前賣萌，一點也不怕生。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姑娘，取一粒爆米花，怯怯地伸向它。這松鼠一把接過食物，點著頭啃起來，引得周遭一陣喝彩。松鼠不是應(yīng)該吃松果嗎？人類的零食，它真的喜歡嗎？想到此，我默默離開了。

湖中魚兒悠游，這魚細細長長的，泛著青色，身段柔軟，搖頭擺尾，出沒水波間。不注意看，還以為是涌動的波紋呢。不遠處，?？恐鴰姿业窳寒嫍澋聂炒?，各有各的特色，但都透著古色古香的韻味。寶石舫、檻梅浮、蘭栧號、西湖明珠……名字也雅致得很。船頭雖然系著纖繩，船身依舊晃晃悠悠，仿佛在招徠往來游客。我見“西湖明珠”即將出發(fā)，便購票上船。

船艙有上下兩層，我徑直走入底層?？臻g很高，似一廳堂，整齊擺放著數(shù)十張仿古木椅。靠近船尾處，設(shè)一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是一席榻，巧妙地將艙內(nèi)與艙外隔開。玻璃窗很大，坐于窗下，可遠眺湖光山色，視野極為開闊。很多人在艙中選了個中意的位子，聽著音樂和講解，等待舫船開動。

照理說，這船艙條件很好，風(fēng)雨天、陽光天都適宜，乖乖呆在里面歇歇腳也是不錯的，可我偏偏坐不住。繞過屏風(fēng)，上了甲板。說是甲板，其實并不寬敞，是沿船艙一周、只能供一人通行的廊道。

開船了，很多人由船尾移步船頭，許是那里能先睹為快。我不喜歡湊熱鬧，只在船的一側(cè)尋了個清靜地，把包置于胸前，背倚紅漆木柱，任美景入眼，任清風(fēng)拂面。

西湖之上，陰云蔽日，偶有雨絲零星飄落。沒有見到“水光瀲滟晴方好”，我不遺憾，“山色空蒙雨亦奇”何嘗不是一種享受！西湖似披著薄紗的女子，三分朦朧，七分神隱。岸上連綿起伏的綠蔭，為玉色湖泊染上一圈翠色。拱橋、游人、堤岸，若隱若現(xiàn)，生動了這幅水墨丹青。曾聽一位愛好攝影的朋友說，很多人以為晴天是攝影的最佳選擇，非也，非也，雨霽之后，空氣中浮塵少了，物色最是新鮮欲滴，那才是攝影的最好時機。當時，我并不理解這話，此刻，明白了幾分。

上船時，售票員就告知，西湖明珠是環(huán)湖游船，不上島。轉(zhuǎn)眼，“三島”來了，由遠及近，島上花紅柳綠。其中一座更是亭臺水榭，曲徑通幽，奇巧別致，真真一個迷你江南園林。一對銀發(fā)老人，相互攙扶著走上廊道。他們癡迷地流連“三島”景致，由于船是環(huán)島行駛的，他們又沿著廊道，從船的一側(cè)走到另一側(cè)，不想錯過與湖心島的緣分。沒能上島，反倒多了一絲遐想空間，這綠島之上是否居有隱者，這煙雨渡口是否泊有扁舟？

不知何時，三潭印月、雷峰塔一一映入眼簾，廊道上的游人也多了起來。我還是呆在老位子，偶爾錄一段景，來一段畫外音，發(fā)送給遠方的朋友。兩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很是欣喜，憑闌而立，舒展雙臂，西湖的風(fēng)、西湖的水、西湖的山巒和天空，頃刻間都入了她們的懷抱?！扒甑纫换?，我無悔啊。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只為這一句，啊，斷腸也無怨……”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姑娘，望向山尖那肅穆的雷峰塔，手機里飄出熟悉的旋律。

換作平常，我會反感別人在公共場所外放音樂，但這一刻，我覺得這樂聲很美很應(yīng)景。雨心碎，風(fēng)流淚，夢纏綿，情悠遠。西湖的水，我的淚。我情愿和你化作一團火焰，化作一團火焰……

二

下船后，朋友發(fā)來一串回音，先是贊嘆西湖美，再是羨慕我“有閑”，繼而嗔怪我“放毒”，終又關(guān)切我“飯否”。那感情，復(fù)雜得很哪，叫人忍俊不禁。不過，話說回來，一個人的西湖游，怎么吃？還真是一道難題！

要想便捷，肯德基、麥當勞之類，分分鐘就能搞定。要想來點特色，必須找一家杭幫飯館。而那些頗有名氣的樓外樓、知味觀，雖說在西湖邊，卻距我遙遠，要費一番腳力或趕一段車程才可到達。我不想走遠，若能在附近吃點杭州菜，便心滿意足了。

我返回來時經(jīng)過的那片商業(yè)區(qū)，在十字路口看到一家店鋪，店名和東坡先生有幾分關(guān)聯(lián)，我尋思著里面經(jīng)營的應(yīng)該是杭州菜吧。一位女店員在前臺忙碌，見我進來，笑盈盈問，是住店還是吃飯。我摸著肚子說，吃飯。她禮貌地將我迎向二樓。

本以為這是一家頗具古風(fēng)的店鋪，沒想到它裝修得非常現(xiàn)代，中間是一張張圓臺面，靠窗是一排方桌，燈飾、座椅、餐具，陳設(shè)井然，又有綠植點綴、樂音繚繞，整個環(huán)境整潔素雅?？上瞬欢?，通常在上海見到客流稀疏的餐館，我會逃之夭夭。我總覺得客流是和口碑成正比的，越是熱鬧的店，口味越好，食材也越新鮮。

帶著一絲遺憾，我挑了個臨窗的位子坐下。一位長相水靈的服務(wù)員，上前招呼我，又是遞菜單，又是斟茶，那笑容里滿是溫度。我也不自覺揚起嘴角，回應(yīng)她一記微笑。

東坡肉、炸響鈴、西湖醋魚、叫化童雞……瀏覽著菜名，肚子不爭氣地奏起交響。這一味味都是杭幫經(jīng)典，餓起來樣樣都想嘗，可畢竟只有一張嘴——點菜難哪！龍井蝦仁，忽然，這個清新菜名躍入眼眸，讓我想起蘇東坡的《望江南》：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色綠香郁的龍井，搭配鮮嫩圓潤的河蝦仁，光想想那色澤，就忍不住垂涎。

龍井蝦仁，自然上了我的點菜單。同列的，還有一碗米飯，一壺酒。

酒上得最快，只見服務(wù)員端著竹托悠悠而來。那竹托之上，是一玻璃酒壺和一玻璃杯盞。酒壺里盛裝的液體，色若桃花。我不是酒仙，也不貪杯，就是覺得“桃花釀”這名字有趣，度數(shù)也不高，便信手點了它。取下壺口的木塞，給自己斟一杯小酒，聞一聞，香氣淡淡的，淺嘗一口，味道清冽，有酒香，也有花香，回味絲絲甜。不錯不錯，是我喜歡的滋味，不禁又自斟自飲了幾杯。

龍井蝦仁冒著“仙氣”上桌了，原來，是容器底部的干冰在升華。蝦仁是帶鳳尾的，個個晶瑩飽滿，龍井茶葉點綴其中，分明是一盤“翡翠白玉”。夾一尾蝦仁，蘸一點小醋，送入口中，彈滑的蝦肉立時在唇齒間流香爆汁。我餓極了，一口米飯一口蝦地饕餮起來。渴了，就啜一口小酒。累了，就賞一眼窗外街景。這一個人的午餐，被我吃得津津有味。

不覺，飯菜光盤，酒余三分。本想棄了這酒，去西湖邊租輛自行車騎騎。不料，斜雨敲窗，杭城籠進煙雨中。下雨天留客天，我索性把桃花小酒喝了個精光。朋友發(fā)來問候，得知我吃得“珠圓玉潤”，甚感欣慰；得知我喝了小酒還想湖濱騎行，正色道“好生歇息”“不許酒駕”。

寥寥數(shù)語，分外暖心。我在店堂乖乖坐了半晌，見雨停了才離開。那酒雖是低度酒，卻有后勁，走起路來有點飄。騎車的念頭，只能擱淺。我打算遵友囑咐，老老實實沿湖走走。

三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緣湖濱步道踱向白堤，大片大片的荷塘入眼來，一片美勝一片。

斷橋，人頭攢動，很多人在此留影。夏日自然是看不到著名的“斷橋殘雪”，人們便爭相與橋下的荷塘合照。有人說，這片荷塘特別美。的確，比起剛才走過的，要繁榮許多。荷葉擠擠挨挨，荷花嬌嬌羞羞，雨水殘留在葉子中央，凝成一顆顆圓滾滾、亮晶晶的水珠，靈動可人。寶石山倒映湖中，為這荷塘增添情致。

我走上斷橋，憶起唐代詩人張祜的《題杭州孤山寺》：樓臺聳碧岑，一徑入湖心。不雨山長潤，無云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猶憶西窗月，鐘聲在北林。詩中斑駁蕭瑟的斷橋啊，知否知否，千百年后，你竟人潮川流？

長長的白堤，將西湖分了個南北里外，兩岸楊柳依依。堤岸駁著石板，不設(shè)欄桿，一彎腰就能撫到湖水，是名副其實的親水寶地。許是酒意殘存，我刻意走在堤岸內(nèi)側(cè)，唯恐一個不小心，跌進這千古名湖里。路邊，拍客比比皆是，走個三五步，就能遇上兩位。有個小伙子蹲著，把手機架在地上，他的女伴慢悠悠往前走，鏡頭記錄了女伴文藝的背影。有個姑娘夸張地扭著腰肢活潑前行，把她身后的攝影師和路人我逗得樂不可支，姑娘猛回頭，見我正瞅著她笑，頓時羞紅了臉。

這時，朋友發(fā)來消息，問，雨天的西湖邊，是否遇到了許仙？我假意配合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有很多衣袂飄飄、仙氣裊裊的古裝女子。便回道，許仙是沒遇上哦，白素貞倒有一大堆！朋友大惑不解，我笑而不答，繼續(xù)探路。

行至“平湖秋月”，雨水也來了。夏天的雨，就是率真，不似花針，不似牛毛，一會兒工夫，就傾盆而下。彼處有怪石奇樹，濃密的樹蔭根本遮不住這雨。我匆匆跑進一家臨湖的茶莊避雨。

店家是個說話利索的小姑娘，她指著湖邊的幾間雨棚說，一茶一座，50元一位，可續(xù)杯。我隨手點了一壺菊杞，趕緊入座，所幸身上沒有淋濕多少。上茶了。所謂菊杞，就是五朵菊花加八顆枸杞，用個白瓷杯泡著，以不銹鋼托盤裝著，托盤高低不平，茶杯置于其上，有點站不穩(wěn)，歪向一側(cè)。所謂續(xù)杯，就是在桌上放一個暖水瓶，自己按需加水。

一位阿姨冒雨沖進雨棚，看了看我杯中的物料，向不遠處的同伴擺擺手，說，不值當，還是走吧。說完，又沖進雨簾。我淡淡一笑，喝一口茶，從包里取出未看完的閑書，翻閱起來。雨很大，沿著雨棚傾瀉而下，偶有雨珠落在腳踝、手臂，留下絲絲清涼。此刻的西湖，煙波浩渺。遠山近水，層次不再分明，早已渾然一體。大小船只隱約可見，如在仙境游。鄰桌的一位游客感慨，這大風(fēng)大雨的，上船什么也看不清??！他的同伴則朗笑道，你在岸上，他們在船上，你怎知他們的所見所感呢？

此話有理。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西湖之美，何止一重？無論晴雨，無論冬夏，淡妝濃抹總相宜，人在舟中便是仙。

不遲不早，一切剛剛好，就像我在杭城，遇見了西湖的新雨。